當他們結束這番談話時,已是近晚時分了。至於迪克應該怎麼做,結論是他必須十分和藹,然而又要控制自已。最後,大夫們站起身來,迪克朝窗外望去,天空灑下一陣細雨——只見尼科爾正立在雨中等候著。他立刻套上雨衣,拉了拉帽簷,走到外面,在大門口的屋簷下遇到了尼科爾。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去,」她說,「我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不願意傍晚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房間裡——他們所說的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我現在當然明白了,他們也不舒服,這是——這是——」
「你很快就要走了。」
「哦,快了。我姐姐,貝絲,但人們總是叫她巴比,她這幾個星期內就要來帶我去什麼地方,然後再回到這兒果最後一個星期,」
「她是你姐姐?」
「哦,只大一點兒。她:二十四歲——她很有英國味。她同我姑媽住在倫敦。她同一個英國人訂了婚,但他被打死了——我從未見過他。」
在穿過濛濛細雨的淡淡的夕陽的映照下。她像牙般白皙的面頰上鍍上一層金色,洋溢著一種迪克以前從未見過的希望之光。她高高的顴骨,略顯蒼白的臉色,沉靜而非狂熱的神情,這些都讓人想起一個充滿希望的新手的輪廓——這樣一個尤物,其生命所展示的不只是灰色屏幕上的青存的投影,而是一種真正的成長。即使人到中年這張臉還是美麗的,即使垂垂老矣這張臉也不會醜陋,因為有基本的臉架子和勻稱的五官在那兒。
「你在看什麼?」
「我正在想,你就要過快樂的日子了。」
尼科爾不免驚訝:「我嗎?算了吧——情況糟到不能再糟了。」
她帶他走到一處有篷的堆放木料的地方,她盤腿坐在她的高爾夫球鞋上。她身上裹著厚雨衣,雙額被潮濕的空氣滋潤得越發鮮艷。他凝望著她,她也默默地朝他看。她覺得他很有風度,就是他倚著的那根木柱也決不能壓垮這種風度。她注意到他的臉,在一番歡欣和自我嘲諷的神色變幻之後,又竭力擺出一副嚴肅而又專注的樣子。這張臉看來與他那種微紅的愛爾蘭人的臉色相協調,但她恰恰最不瞭解,她感到害怕,然而又急於想探個究竟——這是他更有男子氣概的部分。對於另外的部分,後天訓練的部分,那謙謙的眼神流露出的體貼之情,她同大多數女子一樣,直截了當地笑納了。
「在這家診所至少對操練語言是有好處的,」尼科爾說,「我跟兩個醫生說法語,跟護士說德語,跟幾個清潔女工和一個病人說意大利語,或這一類的語言,我還跟另一個病人學了不少西班牙語呢。」
「這不錯。」
他試著確定一種姿態,但不知何種姿態合適。
「——還有音樂。希望你不至於認為我只對拉格泰姆音樂1感興趣。我每天都練習——最近幾個月,我一直在蘇黎世聽音樂史課程。實際上,有時讓我堅持下來的正是這一切——音樂和繪畫。』」她突然彎下身子,將一根掉到鞋底的鞋帶繫緊,接著抬起頭來,「我想把你現在這個樣子畫下來。」——
1一種早期爵士樂。
她說出她的這些才能是要獲取他的讚許,但他卻感到傷心。
「我羨慕你。我現在除了我的工作,看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哦,我想這對一個男人是好事,」她說得很快,「但對一個姑娘來說,我想她應該具有許多小小的才能,再把它們教給她的孩子。」
「我想是這樣。」迪克表示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態說。
尼科爾安靜地坐著。迪克倒希望她說話,這樣,他可在這一令人沮喪的境況中扮演一個較為輕鬆的角色,然而她現在靜靜地坐著。
「你全好了,」他說,「盡可能把過去忘掉。在一兩年的時間內別過度勞累。回到美國去,進入社交界,與人相愛——過幸福的日子。」
「我愛不起來。」她那只被壓在下面的鞋子在她坐著的圓木上擦了一道印痕。
「你當然能愛,」迪克鼓勵她說,「也許這一兩年還不會,但這是遲早的事。」接著他又語氣嚴峻地說:「你完全可以過正常的生活,有一屋子漂亮的孩子。你這樣的年齡,完全能夠康復。這也表明,最不可取的就是自暴自棄了。你要知道,一個年輕女子,看著她的朋友一個個出嫁,會很不好受的。」
——但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就像是服了一劑苦藥,滿口苦味似的。
「我知道我這輩子是無法嫁人了。」她淒苦地說。
迪克心中一團亂麻似的,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望著遠處的農田,努力表現出原先那種鎮定的態度。
「一切都會好的——這兒所有的人都信任你。還有,格雷戈裡醫生很看重你,他也許會——」
「我恨格雷戈裡醫生。」
「哎,你不該恨他。」
尼科爾的世界跌成了碎片,但原本就只是一個脆弱、幾乎還未創造出來的世界。在這世界背後,她的情感和本能搏鬥著。不就是一個小時前嗎?她等在門口,希望就像她腰帶上的花卉一樣美好。……為了他,衣著依然光潔,紐扣依然齊整,水仙花依然開放——空氣靜謐溫馨。
「要是能夠痛痛快快地玩就好了。」她猶猶豫豫地說。她心裡一時還生出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告訴他,她很有錢,住的是高大氣派的房子,她可是一份豐厚的財產。這時,她簡直把自己當成她的祖父,馬販子錫德-沃倫,然而,她幸好避開了混淆一切價值這種誘惑,將這些念頭關進維多利亞式的廂房中去——即使她實在是無家可歸,除了茫茫大地和綿綿痛苦。
「我必須回診所去了。天也在下雨了。」
迪克走在她身邊,感覺到她的哀傷,很想舐去打在她面頰上的雨點。
「我有幾張新唱片,」她說,「我真想現在就放給你聽。你知道——」
那天晚餐後,迪克心想,他要整個兒脫身出來,他還要踢弗朗茨的屁股,因為可以說是弗朗茨使他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他在大廳等著。他看到一頂貝雷帽,像是尼科爾在雨中等他時淋濕的那頂,這頂帽子正扣在一個剛動過手術不久的腦袋上,帽子下面一對眼睛露出來,戴帽子的人看見了他,便靠過來:
「您好,醫生。」
「您好,先生。」
「這是個好天氣。」
「是的,很不錯。」
「你現在住在這兒?」
「不,只是白天過來。」
「哦,很好。好吧——再見,先生。」
迪克樂於避開進一步交談,這個戴貝雷帽的可憐的人轉身走開了。迪克等在那兒。這時,一個護土下樓來,給他帶來一個口信。
「沃倫小姐請你原諒,醫生。她需要躺一躺。今天晚飯她想在樓上吃。」
護士等著他的回答,多半倒希望他暗示,她的舉止是病態的。
「噢,我知道了。好吧——」他控制了一下他唾液的流量,還有他的心跳,「我希望她很快好起來。謝謝。」
他感到有些茫然,也有些失落,但畢竟他可以脫身了。
他給弗朗茨留下一張便條,說抱歉,他不想和他一起吃晚飯了,接著他穿過田野來到車站。他走上月台,春日的晚霞映照在兩根鋼軌上,映照在自動售貨機的玻璃窗口上,他開始覺得車站,還有醫院在離心和向心的兩種力量作用下,搖擺不定。他惶恐不安起來。當蘇黎世的堅實的石頭馬路在他腳下又卡噠卡噠地響起時,他這才心情好起來。
第二天他等著尼科爾的消息,但古無音訊。他猜想她呼能病了,便給費朗茨掛了個電話。
「她昨天和今天都是下樓吃飯的,」弗朗茨說,「她像是有什麼心事,心不在焉的。怎麼回事?」
迪克試圖越過兩性間的阿爾卑斯峽谷。
「我們走不到一起——至少我覺得是這樣。我努力保持一段距離,但我認為,發生的事不足以改變她的態度,哪怕此事再發展下去。」
也許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已不堪一擊了。
「但從她對護士所說的一些事來看,我倒是覺得她理解她的處境。」
「那好。」
「能出現這種情況最好不過了。她看上去並不顯得很急躁,只是有點心不在焉。」
「不錯。
「迪克,早點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