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樣的時候:卡車、小汽車和汽油車動輒被地雷炸掉,使無家可歸的人都不敢走公路和土路,他們只好推著手車費力地走村道或是乾脆在草原上走。
南方馬特維葉夫崗和新沙赫京斯克之間的公路上發生重大事故的傳說還沒有消散,北方舊別利斯克和別洛沃德斯克之間有整個汽油車隊出事的新的傳說又接踵而來。
通往斯大林格勒的主要公路上的克烈片卡河上的鋼骨水泥橋,突然被炸得飛到半空。甚至無法理解,這是怎麼發生的:橋樑坐落在大居民點鮑柯沃—普拉托沃,並且有德國兵嚴密防守。過了幾天,沃羅涅什——羅斯托夫幹線上的卡緬斯克附近的鐵路大橋也倒坍在河裡了。這座橋由一排配備著四挺重機槍的德國自動槍手守衛著,橋被炸毀時的爆炸聲十分強烈,在夜裡竟轟隆隆地傳到了克拉斯諾頓。
奧列格猜測,這次爆炸大概是克拉斯諾頓和卡緬斯克兩處地下黨組織共同努力的結果。他這樣猜測,是因為在發生爆炸的兩星期前,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又代表劉季柯夫向他要一個聯絡員派往卡緬斯克方面去。
奧列格選中了奧麗雅-伊凡卓娃。
在兩個星期裡面,奧麗雅一次也沒有在「青年近衛軍」的活動圈子裡露過面。雖然奧列格從妮娜那裡知道,奧麗雅回過克拉斯諾頓幾次,又走了。在這次著名的爆炸事件發生後兩天,奧麗雅才重新在奧列格家裡出現,又來謙遜地執行她的「青年近衛軍」總部聯絡員的日常職務。奧列格懂得,什麼也不能向她打聽,可是有時他發現自己在好奇地、很感興趣地望著她的臉。但是她彷彿並沒有覺察,照舊是那樣平靜、沉著、很少說話。她那線條有力而不端正的臉上沒有表情,極少露出笑容,好像是天生為了保密似的。
到這時候,已經有「青年近衛軍」三個固定的戰鬥小組,在本區的各條大路上和遠遠超出本區的範圍以外活動。
一個小組在克拉斯諾頓和卡緬斯克之間的大路上,它主要是襲擊德國軍官乘坐的小汽車。領導這個小組的是維克多-彼得羅夫。
第二個小組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到李哈雅的各條大路上,它襲擊汽油車:消滅司機和警衛隊,把汽油倒在地裡。領導這個小組的是從俘虜營裡被救出來的紅軍少尉任尼亞-莫什柯夫。
第三個小組是謝遼薩-邱列寧的小組,它到處活動。它攔截載運武器、糧食和軍服的德軍卡車,追殺失散和掉隊的德國兵士,——甚至在城裡追殺他們。
各小組的戰鬥員常常集合起來執行任務,任務完成以後再一個個地散開;各人在草原上都有一定的地點埋藏自己的武器。
自從莫什柯夫在俘虜營裡被救出來以後,「青年近衛軍」又多了一個有經驗的領導者。
經過那番磨難之後,莫什柯夫身體又復原了,他強壯結實,像一棵小橡樹,走起路來不慌不忙,搖搖擺擺,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線織的圍巾,使他顯得非常胖。他腳上穿的皮靴和套鞋都是在他們消滅謝維烈夫卡莊的「警察派出所」時打死的一個和他身材相仿的「警察」腳下剝下來的。看樣子他好像脾氣很大,其實心地非常善良。在軍隊裡待過,特別是在前線入黨以後,他就養成了堅毅的精神和自覺的紀律性。
憑著他的鉗工專長,他也進了第十辦事處所屬工廠的機械車間,並且依照劉季柯夫的建議,被委任為「青年近衛軍」總部的委員。
雖然「青年近衛軍」已經有了幾次輝煌的戰績,但是沒有絲毫的跡象顯示出這個組織的存在使德國人感到不安。
好像肉眼不能察覺的地下水的涓涓細流終於匯成大小河川一樣,「青年近衛軍」的活動也是不為人察覺地注入了千百萬人的隱蔽得很深的、廣泛的運動,——這些人都力求趕快恢復他們在德國人到來以前所處的那種合乎自然的地位。所以在這無數次反對德國人的大小行動與事件裡,德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出「青年近衛軍」的特別的跡象。
戰線現在已經移得很遠,駐紮在克拉斯諾頓的德國兵竟覺得這個城市幾乎像是德國的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了。要不是大路上的游擊隊活動,這裡的「新秩序」似乎已經永遠確立下來。
東西南北各處的戰線全都寂靜下來,好像在傾聽偉大的斯大林格勒戰役的炮聲。在九月以及後來在十月的關於斯大林格勒地區和莫茲多克地區的每日戰報裡,已經有著一種非常習慣和固定的東西,使人覺得情況要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從東方經過克拉斯諾頓被趕往西方的俘虜的洪流完全停止了。但是由西向東的德國的和羅馬尼亞的軍隊、輜重車、大炮和坦克卻絡繹不絕;它們一去就不再回來,而新的軍隊還是源源不斷地開過去,克拉斯諾頓也經常日夜不斷有德國官兵和羅馬尼亞官兵逗留,這也使人覺得,這種情況要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在柯裡亞舅舅和柯捨沃伊兩家的房子裡,同時有一個德國軍官——受傷休假後重返前線的「飛行好手」——和一個帶著勤務兵的羅馬尼亞軍官住了幾天。勤務兵是一個快活的小伙子,會說俄語,碰到什麼就偷什麼,一直偷到大蒜頭和家庭照片的鏡框。
羅馬尼亞軍官是個小矮個兒,留著兩撇烏黑的小鬍子,兩隻小眼睛鼓出來,動作非常靈活,連鼻尖都經常在動,他穿一身淺綠軍服,打著領帶,佩著有金穗帶的肩章。他住在柯裡亞舅舅的小房間裡,但是整天不在家,換了便服滿城亂串,調查礦井、機關和軍隊的情況。
「你的主人怎麼穿便服?」柯裡亞舅舅問勤務兵,他跟那個勤務兵幾乎已經有了交情。
快活的勤務兵鼓起腮幫子,用巴掌朝腮幫子上一拍,像雜技團小丑那樣噗的一聲噴出一口氣,非常親切地說:
「他是個間諜!……」
在這次談話之後,柯裡亞舅舅就再也找不到他的煙斗了。
那個德國」飛行好手」把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擠到外婆那裡,把奧列格擠到柴房裡,自己住在大房間裡。這是一個皮膚白皙、眼睛通紅的大漢,身上掛滿因為在法蘭西和哈爾科夫作戰有功而獲得的勳章。他被衛戍司令部送到這兒來的時候,喝得爛醉如泥;他所以會在這裡待上幾天,無非是因為他繼續日夜狂飲,怎麼也不能清醒過來。他拚命要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除了羅馬尼亞人,因為他根本沒有發覺他們的存在)都拉來跟他一同狂飲;要是沒有人陪他聊天,他簡直連一秒鐘都過不下去。他用令人作嘔的德國腔的俄語說明他要先打垮布爾什維克,然後打垮英國人,再打垮美國人,到那時候就會天下太平。但是在臨行之前,他卻陷入了極度的憂鬱。
「斯大林格勒!……哈!……」他豎起紫紅色的食指說。
「布爾什維克在打炮……砰!我就要完蛋了!……」從他的血紅的眼瞼裡湧出了傷心的淚珠。
臨行之前,他剛好清醒到可以在人家院子裡用毛瑟槍打死幾隻母雞的程度。這些雞他無處可藏,只好把它們的腿縛住,在他收拾行李的時候,它們就躺在台階旁邊。
羅馬尼亞勤務兵把奧列格叫到跟前,指指那些雞,鼓起兩腮,像雜技團小丑那樣噗的一聲噴出一口氣。
「這就是文明!」他親切地說。
於是奧列格就再也看不到他的鉛筆刀了。
在「新秩序」下的克拉斯諾頓,也形成了像在什麼海德堡或是巴登—巴登1那樣的一批「社會精華」——一級一級不同官銜和不同地位的人。站在這架梯子頂上的是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憲兵副站長巴爾德和第十辦事處首腦施維德中尉。這位中尉一向習慣於在德國企業中那種一成不變的、各方面都事先籌劃好的、清潔整齊的環境裡工作。關於他管轄下各企業的工作情況中使他感到棘手的問題,他曾對巴臘柯夫談過;他自己也沒有發覺,這種令人棘手的狀況怎麼竟逐漸變成了他獨特的經營方針。事實上,如果沒有工人,沒有機器,沒有工具,沒有運輸工具,沒有坑木,而且老實說,沒有礦井,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也就不會有煤。所以如果僅就他每天早上經常檢查俄國馬伕是否用燕麥餵了辦事處的德國馬匹和簽署公文來說,他倒是在認真執行他的職務。其實他是以更大的精力把其餘的時間花費在他私人的雞鴨棚上、豬圈上、牛欄上以及舉行晚會招待德國行政官員上面——
1海德堡和巴登—巴登都是德國城市名。
在這個梯子稍低的梯級上站著施維德的副手費耳德納、施普利克上尉和穿短褲的特派員桑德斯。再低一些是「警察隊長」索裡柯夫斯基和市長斯塔慶柯。斯塔慶柯態度非常莊嚴,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在一定的鐘點攜帶雨傘規規矩矩地踏著泥濘到市參議會去,也是這樣準時地從市參議會回家,好像他真是在管理什麼大事似的。在梯子最下一級的是芬龐軍士和他手下的兵士,執行一切命令的也就是他們這批傢伙。
在十月間大雨如注的日子裡,這個令人喜愛的小礦城是多麼荒涼和不幸啊!到處都是泥濘,沒有燃料,沒有電燈,屋前沒有柵欄,庭園裡的樹木被斫伐一空,空房子裡的窗玻璃都被打碎,裡面的東西被過路的兵士偷走,傢俱也被德國當局的官員拿去陳設他們的住宅。人們都形銷骨立,衣服破爛,不名一文,大家見面的時候彼此都不相識了。所以常常連最普通的人也會因為這樣的念頭突然停在街心發愣或是半夜在床上醒來:「難道這都是真的?這會不會是夢?會不會是幻覺?
我是不是神經錯亂了?」
只有突然不知從何處出現在牆上或是電線桿上的小小的、被雨水打濕的傳單,用「斯大林格勒」這幾個字像烈火般燃燒著人們的靈魂,還有大路上經常發生的爆炸的轟隆聲,才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宣告:「不,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這是現實。鬥爭在進行著!」
滂沱的秋雨隨著秋風已經下了幾個晝夜,有一天,一輛車身低矮的灰色的德國汽車把劉勃卡從伏羅希洛夫格勒送回來,一個年輕的德國中尉先跳下車,給她拉著車門,等她頭也不回地拎著小手提箱跑上自家台階的時候,他還向她行了一個敬禮。
這一次,她母親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夫娜實在忍不住了,等她們睡下的時候,她說:
「你應該檢點一些,我的小劉巴……你知道,人家在怎麼議論嗎?『她跟德國人打得火熱』……」
「人家是這麼議論的嗎?這倒不錯,媽媽,這對我甚至十分有利。」劉勃卡說著就笑起來,不多一會就蜷起身子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萬尼亞知道她已經回來,就冒著雨,踩著沒膝的泥濘,用兩條長腿幾乎是跑過他住的那條街和「八家宅」中間的大片空地,連門也不敲就跑進了謝夫卓夫家的寬敞的上房。這時,他已經凍僵了。
只有劉勃卡一個人在家,她一手拿著一面小鏡子照著,另一隻手一會整理她那沒有梳過的鬆散的發卷,一會撫摸穿著綠色家常連衣裙的腰部,光著腳在房間裡沿著對角線走來走去,嘴裡說著下面這一類的話:
「噯,你這個劉勃卡—小劉巴!憑哪一點男孩子們要這麼喜歡你,我簡直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一點好看?呸,你大嘴巴,小眼睛,面貌不端正,身段……唔,身段倒還不錯……不,身段的確不錯……不過,要是仔細研究……要是你去追求他們倒也罷了,可是根本沒有這回事。呸!去追求男孩子!不,我簡直不明白!……」
於是,她就對著小鏡子左顧右盼地抖著發卷,光腳板清脆地打著拍子,在房間裡沿著對角線跳起切喬特卡舞來,一面哼著:
劉勃卡,小劉巴,
我親愛的小劉巴……
萬尼亞不動聲色地對她注視了一會,認為該咳嗽一聲的時機已經到了。
劉勃卡非但沒有感到狼狽,反而露出近乎挑戰的神氣,不慌不忙地放下鏡子,轉過身來。她認出是萬尼亞,就瞇起藍眼睛,清脆地大笑起來。
「謝遼查-列瓦肖夫的命運我完全清楚了。」萬尼亞用有點瘖啞的低音說,「他不得不到女皇那裡給你弄一雙女靴來啦1……」——
1這句話出自俄國作家果戈理(1809—1852)根據烏克蘭民間傳說寫成的小說《聖誕節前夜》。這篇小說敘述鐵匠瓦庫拉愛上了奧克桑娜,但是奧克桑娜嬌縱成性,要鐵匠弄到女皇穿的靴子才答應嫁給他。瓦庫拉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弄到了女皇的靴子回來。
「你可知道,萬尼亞,這真是怪事,我愛你甚至要超過愛這個謝遼查!」劉勃卡嘴裡雖這麼說,但是畢竟有點窘。
「可是我的眼睛近視得厲害,說老實話,我覺得所有姑娘們的臉都是一個模樣。我只能憑聲音來辨別她們,而且我喜歡的姑娘嗓門要低低的,像祭師那樣。可是你的嗓子,你知道,就像銀鈴一樣!」萬尼亞沉著地說,「你家裡有人嗎?」
「沒有人……媽媽到伊凡卓娃家去了。」
「我們坐下來吧。還有,你把鏡子放好,免得我神經緊張……劉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除了你的日常工作之外,你有沒有考慮到偉大的十月革命二十五週年快要到來了?」
「當然囉!」劉勃卡說,雖然憑良心說,她把這事簡直給忘了。
萬尼亞朝她彎下腰來,湊著她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話。
「啊,真妙!真了不起!想出了這樣的好主意!」於是她就真心誠意地對準萬尼亞的嘴巴吻了一下,使他窘得幾乎掉下了眼鏡。
……「好媽媽!你以前染過什麼衣服沒有?」
母親莫名其妙地望著劉勃卡。
「比方你有一件白上衣,可是你想把它變成……藍的。」
「當然染過,好閨女。」
「那麼紅的你也染過嗎?」
「什麼顏色還不是都一樣……」
「你教教我吧,媽媽,也許我要給自己染點什麼東西。」
……「瑪魯霞姑姑,你染過衣服沒有,把一種顏色染成另外一種顏色?」沃洛佳-奧西摩興問他的瑪魯霞姑姑,她帶著孩子就住在離奧西摩興家不遠的一所小房子裡。
「當然染過,沃洛佳。」
「有兩三個枕頭套,你能不能給我染成紅的?」
「不過有時候它們很容易掉色,沃洛佳,那時你的腮幫子和耳朵都要染紅了。」
「不,我不預備枕它,我只是白天把它套上,純粹是為了好看……」
……「爸爸,我確信,你不單會做漆木料的油漆,還會做漆金屬的油漆。你能不能把一條被單染成紅的?你知道,這些地下工作者又來向我請求:『給我們一條紅被單。」啊,我對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若拉這樣對父親說。
「染倒可以染。不過……到底是一條被單!要是被媽媽知道了呢?」父親擔心地回答說。
「請你們把這個問題在你們中間徹底明確一下,你們倆究竟誰是一家之長——是你呢,還是媽媽?到底是誰?……問題很清楚:紅被單是非要不可的。」
華麗雅收到謝遼薩的那張字條之後,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這張字條,他也從來沒有問過她。但是從那一天起他們已經分不開了。天一亮,他們就想見面。通常是謝遼薩到「木頭街」來,在她們家裡,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特別是小劉霞,對這個長著一頭粗硬的鬈發,甚至在十月的這些寒冷多雨的日子裡都打赤腳的瘦削的小伙子不僅習慣,而且很喜歡他,雖然有她們在場的時候他大多是不作聲的。
有一次小劉霞甚至問道:
「您為什麼這麼不愛穿皮鞋?」
「光腳跳起舞來方便些。」謝遼薩笑著說。
可是從此以後,他來的時候就總是穿著皮鞋,——他只是找不出時間來修補它。
在「青年近衛軍」的隊員中間突然對染布發生興趣的那些日子裡,有一天,謝遼薩和華麗雅要在夏季劇場放映電影時散發傳單——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過去名叫列寧俱樂部的夏季劇場,設在一座高高的、用木板搭的長形建築物裡,舞台上從來沒有幕幔,看上去很不舒服,遇到放電影的日子就在前面掛一幅布幕。人們坐在凳腳埋在地裡的白木長凳上,座位越到後排越高。在德軍佔領克拉斯諾頓以後,這裡就放映德國影片,大部分是戰事新聞片;有時也有外地的戲班子來演出幾個雜技節目。劇場的座位不編號,票價一律,佔到什麼座位全憑觀眾的氣力和勁頭。
華麗雅像平時一樣,擠到場子裡靠近後排的那一邊,謝遼薩卻留在靠近前排的入口這一邊。熄燈後,當場內還在進行搶座位的爭奪戰的時候,他們就把傳單扇形地朝觀眾撒出去。
響起了一陣叫喊聲和尖叫聲。傳單被爭先恐後地搶去了。謝遼薩和華麗雅走到約定的老地方,在支撐著建築物的、從舞台數過來是第四根的柱子旁邊碰頭。像平時一樣,總是觀眾比座位多。謝遼薩和華麗雅留在站在走道裡的觀眾中間。一道圓錐形的、塵埃瀰漫的、一閃一閃的藍光從放映室射到銀幕上,這時謝遼薩用胳臂肘微微碰了碰華麗雅的胳臂肘,再朝銀幕的左面使了個眼色。一面深紅色的、正中有一個白圓圈和一個黑A字的德國法西斯大旗,從頂燈那裡掛下來,遮住了整個這部分的舞台。由於場內空氣的流動,旗子微微飄動著。
「我到台上去,你隨著大伙出去,跟女查票員瞎扯一會……要是有人來打掃場子,至少也要拖它五六分鐘。」謝遼薩湊著華麗雅的耳朵輕輕地說。
她默默地點點頭。
銀幕上,在德文的片名上面,出現了用俄文加寫上去的白字:《她的第一次經歷》。
「等一會來看你好嗎?」謝遼薩有些膽怯地問。
華麗雅點點頭。
在換最後一部膠片之前,燈光剛滅,謝遼薩就離開華麗雅消失不見了。他消失得不見影蹤,這是謝遼薩特有的本領。在站著人的走道裡,沒有一處看得出有人移動過。可是她仍舊很好奇,想知道他是怎麼幹的。華麗雅一面向出口處擠,一面用眼睛盯著銀幕右邊的小門,——謝遼薩只有通過這扇小門才能不被人察覺地溜上舞台。電影放完了。觀眾亂哄哄地湧向出口,燈亮起來,可是華麗雅卻始終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隨著大伙出了劇場,在出口對面的樹下站住。公園裡又黑、又冷、又潮濕。樹葉還沒有掉光,潮濕的殘葉拂動時發出好像歎息的聲音。現在已經是最後一批觀眾在走出劇場。華麗雅跑到女查票員面前,彎下腰,藉著從劇場打開的門口照射出來的微光,在那塊被微光照亮的長方形的地上,好像要找尋什麼東西。
「您在這裡撿到一個小錢包沒有,皮的?」
「你這個姑娘真是,人剛散,叫我到哪兒去找!」上年紀的女查票員說。
華麗雅彎著腰,用手指在被人踐踏的泥地上東摸一下,西摸一下。
「它準是就在這裡的什麼地方……我走出來的時候掏了一下手帕,走了沒有幾步,一看——錢包沒有了。」
女查票員也開始在周圍尋找。
謝遼薩並不是從小門進去,而是直接越過樂池的小欄杆爬上了舞台。這時,他正在那裡使勁扯著舞台上的旗子,打算把它從舞台頂燈上拉下來,但是它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謝遼薩再攀上一點,往上一躥,用胳臂勾住旗子,讓身子懸空蕩著。掛旗子的繩斷了,謝遼薩差點連旗子一起跌進樂池。
半明半暗的空場子的門大開著,面對著公園。他一個人站在舞台上,不慌不忙地把那面法西斯大旗整整齊齊地對折起來,然後一折為四,再對折一下,使它可以藏在懷裡。
看門人從外面關上放映室的門,從黑暗中走到被場內射出來的光線照亮的地方,走到正在找尋錢包的女查票員和華麗雅跟前。
「燈!你好像不知道為這個要挨罵似的!」看門人生氣地說。「把燈熄掉,我們要鎖門了……」
華麗雅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
「親愛的,等一會吧。」她懇求地說。「錢包丟了。沒有燈什麼也看不見,請你再等一會吧!」她重複說了一遍,一面拉住他的上衣不放。
「在這裡怎麼找得著!」看門人心有些軟下來,不由地也用眼睛在周圍尋找著。
在這一剎那間,一個男孩把帽子低低地壓到眼睛上,從闃無一人的劇場裡跳出來,他的肚子大得出奇,兩條細腿跟他的大肚子相形之下顯得特別細瘦,他身子一縱,撒開這兩條細腿就跑,一面發出淒楚的聲音:
「咪—咪—咪……」
接著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華麗雅還假惺惺地說了一句:
「唉,真可惜!……」
但是她憋不住要笑出來,只好用手摀住臉,憋著氣,幾乎是跑出了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