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克拉斯諾頓的居民們!礦工們!集體農莊莊員們!德國人全是撒謊!莫斯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仍舊是我們的!希特勒說戰爭要結束是吹牛。戰爭剛激烈起來。紅軍還要回到頓巴斯。
希特勒要把我們趕到德國去,讓我們在他的工廠裡成為殺害自己的父親、丈夫和兒女的兇手。
假如你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自己的故鄉,在自己家裡擁抱你們的丈夫、兒子、兄弟,那你們就不要到德國去!德國人折磨我們,蹂躪和殺害優秀的人們,想以此來恫嚇我們,叫我們屈服。
打擊該死的侵略者!與其在奴役中生,毋寧在鬥爭中死!祖國在危難中。但是它有足夠的力量來粉碎敵人。「青年近衛軍」將在自己的傳單上報導全部真相,不管它對俄羅斯是多麼痛苦。真理必勝!
請讀我們的傳單,把它們藏起來,使它們的內容家喻戶曉,鄉里皆知。
殺死德國侵略者!
「青年近衛軍」
這張從學校練習簿上撕下來的小紙片,貼在人頭攢動的市場盡頭的那塊佈告板上(以前這塊板的兩面掛著區報《社會主義祖國》,現在掛的是黃黑兩色的德國宣傳畫),它是從哪兒來的呢?
天剛亮,村裡和哥薩克村鎮裡的人們就拿著大包小包趁星期日前來趕集。有的婦女也許只拿來一隻用破布包著的小母雞,有人家裡蔬菜收成好,或是還剩下去年的麥子磨的麵粉,就用手推車把自己的傢俬推來。牛連影子都不見了,都被德國人牽走了,馬是更不用提了!
這些手推車,再過多少年人民也忘不了它們!這不是運土的那種式樣的獨輪車,而是可以裝運各種東西、安著兩隻高輪子的手推車,——人們兩手抓住它的扶手推著走。成千上萬的人推著它們穿過整個頓巴斯,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不管酷熱和塵土,不管下雨和泥濘,不管嚴寒和大雪,他們有的是帶著家當到市場求售,但更多的是給自己尋找安身之所或是葬身之地。
天濛濛亮,附近各個村裡的人就把蔬菜、糧食、家禽、水果和蜂蜜拿到市場來。城裡人也是一早就把東西拿出來——有人拿的是帽子,有人拿的是頭巾,有人拿的是裙子,有人拿的是長統靴,再不就是釘子或是斧頭、或是鹽、或是放了多年的印花布,也許,甚至是從祖母傳家的箱底翻出來的白棉布或是式樣古老的滾花邊的衣服。
在這種時世,除非是罕有的大膽之徒或是笨蛋,再不然就是卑鄙小人才會為了牟利到市場去,——在這種時世,是貧窮和不幸驅使人們上市場去。現在德國馬克在烏克蘭土地上通用,可是有誰知道它是真是假,靠不靠得住,而且老實說,誰手裡才有馬克呢?不,還是祖傳的老辦法好:物物交換——在兵荒馬亂的年頭它解決了多少困難啊……於是人們一清早就麇集在市場上,互相繞來繞去不知轉了多少圈。
大伙都看見:市場盡頭的佈告板仍舊像多年以來一樣豎在那裡。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它上面一直掛著德國宣傳畫。突然,在一幅宣傳畫上,而且恰恰是在那幅扇形地排列著德軍在莫斯科的閱兵式、德國軍官在彼得保羅要塞旁邊的涅瓦河裡洗澡、以及德國軍官在斯大林格勒濱河街上挽著我們的姑娘們散步的那些照片的宣傳畫上,——出現了一張白紙,上面用化學鉛筆溶化出來的墨水整整齊齊地寫滿了字。
先是有一個人動了好奇心,後來又有兩個人和更多更多的人走過去,轉眼之間佈告板旁邊已經擠了一小堆人——大部分是婦女、老頭和半大的男孩。大家都伸長腦袋,想讀一讀這張傳單。誰肯放過這圍觀一張寫滿了字的白紙條的人群,何況還是在市場上!
一大群人蜂擁在貼著傳單的佈告板旁邊。前面的人默默地站著,但是不肯走開。一股難以克制的力量迫使他們把這張傳單讀了一遍又一遍。後面的人拚命要往前擠,他們吵吵嚷嚷,火氣很大,打聽那上面寫些什麼。雖然沒有人答腔,又擠不進去,但是這越來越大的人群已經知道,從練習簿上撕下的這張小紙上說些什麼:「德軍在紅場舉行閱兵式,是謊言!德國軍官在彼得保羅要塞旁邊洗澡,是謊言!他們跟我們的姑娘們在斯大林格勒大街上溜躂,是謊言!世界上不再有紅軍,戰線由英國人僱傭的蒙古人守著,是謊言!」這一切都是謊言。真實的情況是城裡留著自己人,他們知道真實情況,他們在勇敢無畏地把這唯一的真相告訴人民。
一個帶「警察」臂章、個子非常高的人,走進人叢,他的格子褲的褲腳塞在小牛皮的長統靴裡,同樣的格子上衣下面掛著飾有黃穗的沉甸甸的手槍匣,他那戴著老式帽子的狹長的腦袋高聳在人叢之上。人們回過頭來一看,認出是福明,頓時流露出恐懼或是討好的神氣,給他讓開一條路。
謝遼薩把帽子拉得壓在眉毛上,一面朝人後面躲,免得福明認出他,一面用眼睛在人叢中尋找庇羅若克。找到了他,謝遼薩就朝福明那邊丟了個眼色。庇羅若克很瞭解謝遼薩要他幹什麼,——他已經跟在福明後面向佈告板擠過去了。
庇羅若克和柯瓦遼夫雖然被開除出「警察隊」,但是他們跟所有的「警察」都還保持著友好關係,因為那些「警察」根本不認為他們的行為有什麼可以非議的。福明回頭一看,認出是庇羅若克,就沒有對他說什麼。他們一同擠到這張傳單前面。福明打算用指甲把它刮下來,但是傳單牢牢地貼在德國宣傳畫上,刮不下來。福明就在宣傳畫上挖了一個小洞,把傳單連同宣傳畫的一角一起撕下來,把它揉成一團,塞進上衣袋裡。
「擠在這兒幹嗎?有什麼好看的?走開!」他轉過他那閹人般的蠟黃的臉朝著人群,低聲吆喝起來,他那雙灰色小眼睛從圍繞著它們的無數的皺褶裡鼓了出來。
庇羅若克像條黑蛇似的在福明周圍滑來繞去,用男孩的高音喊叫著:
「聽見沒有?……還是趁早散開吧,先生們!」
福明張開兩條長胳膊,居高臨下地望著人群。庇羅若克有一剎那好像貼在他身上。人群閃開了,開始四散。庇羅若克也往前跑了。
福明陰沉地踏著沉重的小牛皮靴在市場上走過去。人們丟下自己的買賣不做,都望著他的後背,——有的帶著恐懼,有的帶著驚訝,有的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在福明背上的格子衣服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用粗大的印刷字體寫著:
你為了一塊香腸、為了一口伏特加和一包馬合煙把我們的人出賣給德國人。可是你得用你的狗命來抵償。你小心著吧!
誰也不來攔住福明,他就背著這個不祥的警告,穿過整個市場到「警察隊」去。
謝遼薩的生著淺色鬈發的頭和庇羅若克的滿頭黑髮的小腦袋在市場這邊那邊的人叢裡時隱時現,在許多轉動的身體中間移動著,好像彗星在它們的古怪的軌道上運行。他們並不是單獨的:突然在一個拐角上鑽出了文靜溫和、衣著樸素、小眼睛聰明靈活的托霞的覆著亞麻色頭髮的小腦袋。如果托霞的小腦袋在這裡,你就可以在附近去找她的夥伴斯巧巴的生著白髮的頭。謝遼薩的銳利的淺色眼睛常跟人群裡維佳的溫柔的深色眼睛目光相遇,——碰到了又分開。還有梳著兩根金黃色辮子的華麗雅老是在小貨攤周圍打轉;她雙手提著一隻用粗毛巾蓋著的籃子,至於她在做些什麼買賣,那可誰也沒有看見。
於是人們就在自己的小籃裡,空袋裡,要不就直接在櫃檯上一棵捲心菜下面或是在黃灰色的、深綠色的或是皮上好像寫滿象形文字的西瓜下面發現了傳單,——有時這甚至不是傳單,只是一個窄窄的紙條,上面用印刷字體寫著這一類的話:
打倒希特勒的兩百克,蘇維埃的一千克萬歲!1——
1指在蘇維埃政權時,每人每天有一千克麵包,而在希特勒統治下,每人只發二百克麵包。
於是人們的心就顫抖起來。
謝遼薩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繞過一排排的小攤子,到了賣主拿著貨物兜售的舊貨市場,不料迎面碰到市立醫院的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醫生。她穿著滿是塵土的運動鞋站在許多婦女中間,孩子般胖胖的小手裡捧著一雙小號碼的、相當舊的女鞋。她認出了謝遼薩,感到很狼狽。
「您好!」他也手足無措地說,接著摘下了頭上的帽子。
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眼睛裡霎時間又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直率、無情和講求實際的神情,她用胖胖的小手敏捷地包起鞋子,說道:
「好極了。我正要找你。」
謝遼薩和華麗雅應當一塊從市場去職業介紹所,第一批被趕往德國去的年輕人今天要從那兒出發往上杜望納雅去。華麗雅忽然看見謝遼薩跟一個圓滾滾的、梳著婦人髮式的、從遠處看來好像是個姑娘的女性,從市場的人叢裡出來朝李方查的土房那邊走去,隨即消失在土房後面。自尊心不容許華麗雅跟著走過去。她的飽滿的上唇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露出冷冷的神情。於是她就提著籃子,跨著高傲的步子朝職業介紹所走去,籃子裡土豆底下還留著幾張傳單必須送到新的地方去。
山崗上職業介紹所的白色平房前的小廣場,已經被德國兵團團圍住。今天要離開故鄉的年輕人,拿著包裹和手提箱的他們的父母和親人,還有純粹是看熱鬧的人,都擠在封鎖線前面山崗的斜坡上。最近幾天,天色一直陰沉灰暗。從早上就刮起的大風,一個勁兒猛烈地驅趕著烏雲在天空飄浮,不讓它下雨。風把山崗兩面斜坡上的婦女和姑娘們的各種顏色的衣服刮得不住飄蕩,把一陣陣沉重的塵土刮得沿著區執委會和「瘋老爺」房子旁邊的大路滾過去。
這群痛苦得發呆、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的婦女和男女青年,給人一種淒慘的印象。在有的地方,他們即使交談,也是壓低聲音,或是耳語,甚至不敢大聲啼哭:有些做母親的只用手揮掉眼淚,做女兒的卻突然把眼睛埋在手帕裡。
華麗雅停在山崗斜坡上的人群旁邊,她從那裡可以看到新一號井區和部分鐵路支線。
不斷有人從城裡各個角落走過來。在市場上散發了傳單的青年人,幾乎也全部轉移到這裡來了。突然,華麗雅看見了謝遼薩,他怕帽子被風刮掉,低著頭沿鐵路路基走過來。有一會工夫看不見他,後來他又從山崗的鼓肚後面出現,他不走大路,一邊走一邊環視著人群,他老遠就看見華麗雅。她的飽滿鮮艷的上唇自尊地抖動了一下。
華麗雅不朝他看,也不問他什麼。
「是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他明白華麗雅在生氣,就輕輕地說。
他彎身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
「在克拉斯諾頓村有一大批青年……他們只是自己在干。
你去告訴奧列格……」
華麗雅是總部的聯絡員。她點點頭。這時他們看見鄔麗亞沿著大路從「八家宅」那邊走過來。跟她一塊還有一個他們不認識的戴著帽子、穿著大衣的姑娘。鄔麗亞和這個姑娘扭過臉去避著塵土,抬著一隻箱子頂風走過來。
「假如需要到那邊去,你同意嗎?」謝遼薩又低聲說。
華麗雅點點頭。
職業介紹所所長施普利克上尉終於明白,要是不去催促那批年輕人,他們就會和他們的親人在封鎖線旁老這樣站著。他走到台階上。他的臉刮得很光,身上穿的已經不是熱天他在介紹所裡和外出時穿的皮短褲,而是全副軍裝。他由文書陪著走出來,高喊了一陣,讓要走的人來拿證件。文書又用烏克蘭語把這話重複一遍。
德國兵士不讓親屬和送行的人走進封鎖線。告別開始了。母親和女兒們已經不再克制自己,放聲痛哭起來。男青年還硬撐著,但是當母親們、祖母們、姊妹們在他們懷裡顫抖著,在井下工作了幾十年、不止一次面對過死亡的年邁的父親們低下頭來擦掉口髭上的眼淚的時候,他們的臉真令人慘不忍睹。
「是時候了……」謝遼薩竭力不讓華麗雅看出他的激動,嚴峻地說。
她勉強克制著不要大哭,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只顧機械地穿過人叢向職業介紹所那邊擠去。她又同樣機械地從土豆底下取出一折為四的傳單,把它塞進什麼人的大衣或是短外衣的口袋裡,或是乾脆塞到箱子把手下面或是綁籃子的繩子下面。
在緊靠封鎖線的旁邊,突然有一群人驚慌失措地從職業介紹所那邊湧過來,把華麗雅擠開了。送行的人裡面有不少是半大的男孩、年輕姑娘和年輕婦女。他們裡面有人在送別姊妹或是兄弟時,無意走進了封鎖線,就再也出不來了。這使德國兵非常高興,於是他們就動手亂抓最先碰到的青年和姑娘的手,把他們拉進封鎖線。響起了一片叫喊聲、哀求聲和哭泣聲。有一個婦女歇斯底里大發作。青年人嚇得潮湧似的離開了封鎖線。
謝遼薩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臉上帶著痛苦和憤怒的表情抓住華麗雅的手,把她拖出人叢,直朝妮娜走去。
「謝天謝地……要不然這批壞蛋……」妮娜用她的溫柔的、膚色淺黑的大手抓住他們倆的手。「今天五點鐘在卡蘇克那裡……你去通知捷姆奴霍夫和斯塔霍維奇。」她低聲對華麗雅說。「你們沒有看到鄔麗亞嗎?」接著就跑去找尋鄔麗亞:妮娜跟華麗雅一樣,是總部的聯絡員。
華麗雅和謝遼薩互相挨著又站了一會,——他們非常不願意分開。看謝遼薩的神氣,似乎他有什麼非常重要的話馬上要說出來,但是結果他什麼也沒有說。
「我要走了。」華麗雅溫柔地說。
不過她仍舊站了一會,後來對謝遼薩微笑了一下,回頭望了望,忽然害羞起來,就提著籃子,閃動著兩條曬黑的結實的腿,從山崗上飛快地跑了下去。
鄔麗亞站在封鎖線旁等待瓦麗雅從職業介紹所出來。一個德國兵讓瓦麗雅提著箱子走了進去,又過來抓住鄔麗亞的手,但是她不慌不忙地、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有一瞬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兵士的眼睛裡閃現出還帶點人味的表情。他放了鄔麗亞,扭過身去,突然對一個不戴帽子、頭髮淺黃的年輕婦女狠狠地吆喝起來,因為她不肯放開她的兒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最後那婦女離開了兒子,原來要被趕到德國去的並不是她兒子,而是她。那少年像小孩似的哭哭啼啼地望著她,她在職業介紹所門口最後一次對他笑了一笑,就拿著包裹進去了。
鄔麗亞和瓦麗雅在瓦麗雅家的擺著秋天花朵的小房間裡摟抱著坐了一整夜。瓦麗雅的老母親一會走過來摸摸她們的頭,親吻她們,一會給瓦麗雅整理手提箱裡的東西,一會悄悄地坐在角落裡的小圈椅裡:瓦麗雅走後,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瓦麗雅哭得渾身無力,也安靜了下來,偶爾在鄔麗亞的懷抱裡微微抽搐幾下。鄔麗亞卻恐懼地意識到即將發生的那件事是無法避免的,她心軟了,變得像大人了,她懷著孩子的同時又是母性的感情一直默默地撫摸著瓦麗雅的亞麻色的頭髮。
在燈光如豆的昏暗的斗室裡,只能看見她們的臉和手——兩個姑娘和一個老母親的臉和手。
但願能夠永遠不看見這件事就好了!不看見瓦麗雅和她母親的訣別,不看見提著箱子在狂風怒號中的這次沒有盡頭的旅途,不看見在德國兵士封鎖線前的這最後一次的擁抱!
然而這一切都發生了,發生了……這一切還要延續下去……鄔麗亞帶著滿臉肅殺之氣站在德國兵士的封鎖線旁,眼睛盯著職業介紹所的門。
走進封鎖線的少年、姑娘和年輕婦女都按照一個胖子上等兵的命令把自己的包裹和手提箱留在小廣場的牆邊,——說是行李將用汽車運送,——然後走到屋子裡去。聶姆慶諾娃在上尉的監督下發給每人一張卡片,這是唯一可以在全部旅程中向任何一個德國當局的代表證明他們身份的證件。卡片上既沒有持有者的名字,也沒有他的姓,上面只有一個號碼和城市的名字。他們拿著這張卡片走出來,上等兵就把他們排進沿著廣場排列的行列。
現在瓦麗雅也走出來了,她用眼睛搜尋到女友,朝她走了幾步,但是上等兵看到她要走就用手攔住她,把她推進正在排隊的行列裡。瓦麗雅被排進第三或是第四行的遠遠的一頭,於是兩個朋友彼此就再也看不見了。
這次慘絕人寰的離別的痛苦給了人們顯示愛的權利。人群裡的婦女一邊試圖越過封鎖線,一邊向孩子們喊著最後幾句告別的話或是叮嚀。可是行列裡的年輕人,大部分是姑娘們,卻好像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他們低聲回答,或是只揮動一下手帕,或是默默地、淚珠滾滾地凝望著親人的臉。
但是這時施普利克上尉手裡拿著一個很大的黃紙夾從屋子裡走出來。人群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立正!1」上尉發令。
「立正!2」胖子上等兵用可怕的聲音重複一遍——
12 原文為德語。
隊列裡的一切都靜止了。施普利克上尉在第一前面走過,用一根結實的手指戳著前後銜接排列的每四個人的排頭,把全部的人數點了一遍。行列裡有兩百多人。
上尉把紙夾交給胖子上等兵,把手一擺,就有一隊兵士跑過來清除被人群堵塞的道路。隊列按照上等兵的口令轉過身,徐徐移動,由胖子上等兵領頭的押送兵押著,緩慢地、好像無可奈何地在大路上走去。
人群被兵士們擠開,就擁到隊列兩旁,跟著隊列走,一時啼哭聲、哀號聲和叫喊聲融成一片拖長的呻吟聲,隨風飄散。
鄔麗亞一邊走一邊踮起腳尖,老想在隊列中找到瓦麗雅,最後終於看到了她。
瓦麗雅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朝隊列兩面張望,尋覓著女友,她眼睛裡露出了因為在最後一分鐘不能看見鄔麗亞而感到痛苦的神情。
「我在這兒,親愛的瓦麗雅,我在這兒,我跟你在一起!……」鄔麗亞大聲喊著,但是漸漸被人群擠開。
但是瓦麗雅既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仍然帶著這種痛苦的表情張望著。
鄔麗亞被擠得離隊列愈來愈遠,有幾次她還看到瓦麗雅的臉,後來隊列在「瘋老爺」的房子背後朝第二過道口走下去,瓦麗雅也看不見了。
「鄔麗亞!」突然在鄔麗亞面前出現的妮娜說,「我正在找你。今天五點鐘在卡蘇克那裡……劉勃卡來了……」
鄔麗亞沒有聽清妮娜的話,只是默默地用那雙可怕的黑眼睛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