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到離克拉斯諾頓大約三十公里的羅文基城的區憲兵隊去了。黨衛隊分隊長彼得-芬龐臨時調到克拉斯諾頓憲兵站上工作,他知道這兩位站長是送審訊材料到區憲兵隊去,然後從那邊得到如何處置被捕者的命令。但是彼得-芬龐憑他的經驗已經知道,將是怎樣的命令;他的上級對這一點也知道,因為他們臨行之前就吩咐芬龐派黨衛隊的兵士去封鎖公園地區,不准任何人走進公園。而埃德華-鮑爾曼中士手下的一小隊憲兵,又被派到公園裡去挖一個大坑,如果裡面的人一個緊挨一個站著,要能夠容得下六十八個人。
彼得-芬龐知道,他的上級一定要很晚才會回來。因此他派分隊副帶著兵士們到公園去,自己卻留下來待在監獄的門房裡。
最近幾個月來,他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分鐘的機會可以單獨待著,所以他不僅不能從頭到腳洗一下,甚至襯衣也不能換,因為他怕脫了襯衣會被人看到他身上帶的東西。
等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走了,黨衛隊兵士和憲兵們也到公園裡去了,監獄裡的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時芬龐軍士就到監獄廚房裡去找廚子,向他要一鍋熱水和一個盆來洗澡,至於冷水,門房口的木桶裡總是有的。
一連熱了多日之後,初次刮起冷風,刮得低垂的雨雲滿天飄散。這是一個陰暗的日子,像秋天。這些煤區的整個自然界都顯露出它最難看的方面。這個四面受風、滿眼都是標準式房屋和煤灰的小城,當然也不例外。門房裡光線充足,可以洗澡,但是彼得-芬龐非但不願意有人猝然闖進來看到他,也不願意窗外有人看見他,所以他放下窗上的黑紙,開了電燈。
儘管他從戰爭開始以來就過慣了他現在過的那種生活,他也聞慣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但是,當他終於能夠把衣服脫光,身上毫無負擔地光著身子過一會,他仍舊體驗到難以形容的快感。他天生就胖,隨著年齡的增加,簡直變得臃腫不靈,穿上黑制服就要渾身大汗。襯衣幾個月沒有換,浸透了發酸的汗水,變得又粘又臭,再加上制服的裡子褪色,就變得黑裡透黃。
彼得-芬龐脫掉襯衣,一絲不掛,身上雖然好久沒有洗,但是皮膚生來很白,胸口和兩條腿上都長著淺色的鬈毛,連背上也有一些。他脫掉襯衣之後,就發現他身上原來還有一條特殊的禁慾帶。這甚至不是禁慾帶,而是更像舊時兵士佩的長子彈帶。這是用橡膠布做的一條長帶,上面分為許多小袋,每隻小袋上都釘著小鈕扣,帶子掛過雙肩,在胸前十字交叉,又在腰部上面纏了一圈。帶子兩頭用兩條骯髒的白絲帶拉緊,在腰間打了個活結。這些像子彈夾那麼大小的小袋裡,大部分都裝得鼓鼓的,只有一小部分還空著。
彼得-芬龐解開腰間的絲帶,取下這條帶子。這條帶子在他身上綁的時間太久,使他的白胖的身上好像生過褥瘡似的,留下了顏色不健康的深色痕印——背上和胸口是交叉形,腰上面是一道圓箍。彼得-芬龐解下帶子,——它的確是非常長,又非常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馬上就開始拚命地搔癢。他用他的又短又粗的手指猛烈地、下死勁地渾身搔著,他搔著胸膛、肚皮、兩腿,並且不斷設法要搔到脊樑,一會兒越過左肩,一會兒越過右肩,一會兒用右手從肩胛骨下面伸過去,用大拇指搔著,舒服得不住地哼唧和呻吟。
等他癢得稍微好些,他就小心地解開制服裡面的口袋,摸出一隻像煙袋的小皮袋,把裡面的三十來顆金牙倒在桌上。他本來打算把它們分裝到帶子上的兩三個還沒有裝滿的小袋裡去。但是他既然有機會能夠單獨留在這裡,他就禁不住要欣賞一下其他裝滿了的小袋裡的東西。他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它們了。於是他仔細地把鈕扣一個一個地解開,把小袋裡的東西都分別排列在桌上,一堆堆,一疊疊,不多一會已經攤滿一桌,的確是洋洋大觀!
這裡有世界各國的貨幣——美元和英國先令、法國法郎和比利時法郎、奧地利克朗、捷剋剋朗、挪威克朗、羅馬尼亞列伊、意大利里拉。它們是按照國家分類的,金幣歸金幣,銀幣歸銀幣,紙幣歸紙幣,其中居然還有一疊整整齊齊的蘇聯「藍票」——票面值一百盧布的鈔票,他雖然並不希望從這些鈔票得到什麼物質利益,但他還是把它們留在身邊,因為他的貪婪已經發展為收藏狂了。這裡有一堆堆的小件金首飾——戒指、鑲寶戒指、別針、胸針——有的鑲著寶石,有的沒有寶石,另外還有一堆堆的寶石和金牙。
天花板底下被蠅糞玷污的電燈,射出晦暗的燈光,照著桌上的這些錢幣和珠寶。他光著身子、渾身是毛、禿腦袋瓜、戴著淺色的玳瑁邊眼鏡,叉開雙腿坐在凳子上,欣賞著這些珠寶,偶爾還搔幾下癢,情緒興奮,非常自得其樂。
這些小玩意和錢幣雖然很多,他在摩挲和把玩每一枚錢幣和每一件小玩意的時候,還是能講得出這是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從什麼人身上搶來或是剝下來的,牙齒是從什麼人嘴裡拔下來的,因為自從他得出結論,他不這樣做就是傻瓜的時候起,這就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其餘的一切不過是生活的表象而已。
他不僅拔死人的金牙,也從活人嘴裡拔。不過他還是寧願從死人嘴裡拔,因為拔起來沒有特殊的麻煩。他只要看見一群被捕者當中有人鑲金牙,他就發現自己巴望這一套審訊手續趕快結束,可以快些殺死他們。
這些錢幣、金牙和小玩意後面的被殺害、受折磨、被搶劫的男女老幼實在多得不可勝數,所以當他望著這一切的時候,愉快興奮和自得其樂的感覺裡總不免摻雜著某種不安。然而這種不安並非發自他彼得-芬龐本人,而是發自想像中的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一位道地的紳士,他的肥胖的小指上戴著寶石戒指,頭上戴著昂貴的淺色軟禮帽,臉刮得精光,道貌岸然,滿臉露出對彼得-芬龐不以為然的神氣。
這是一個大富翁,比擁有金銀珠寶的彼得-芬龐更為富有。但是此人仍然認為自己有權責備彼得-芬龐,認為他發財致富的方法是卑鄙的。所以彼得-芬龐就跟這位紳士進行著沒完沒了的、然而是非常親切的辯論。因為說話的只有彼得-芬龐,他在這場辯論中是站在一個富有生活經驗的、實事求是的現代人的立場上,他的立場要高得多,堅定得多。
「嘿—嘿,」彼得-芬龐說,「歸根到底,我決不堅持要終身幹這個行當。歸根到底,我還是要做一個普通的實業家或是商人,好吧,哪怕開個小鋪子也成,但是我總要弄點本錢吧!是的,我很懂得,您對您自己和對我是怎麼想的。您是這麼想的:『我是個紳士,我所有的企業都是公開的,每個人都看得見我收入的來源;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的外表整潔,衣冠楚楚,對人有禮貌,我沒有做過不可告人的事;如果跟我談話的女性站著,我也站著;我閱讀書報,我加入兩個慈善團體,我在戰時捐過巨款給醫院添置設備;我愛好音樂,喜歡花草樹木,喜歡海上的月色。可是彼得-芬龐卻謀財害命。他甚至毫不厭惡地去拔人家嘴裡的金牙,他還把這一切藏在身上,免得被人看見。他只好幾個月不洗澡,身上臭氣熏人,因此我有權責備他。』……嘿—嘿,對不起,我最親愛和最尊敬的朋友!您別忘了我已經四十五歲,我做過水手,我到過世界各國,世界上發生的事,哪一樁我沒見過!……您是否知道我這個常常遠渡重洋的水手不止一次有機會看到的情景:在南非、印度或是印度支那,每年都有上百萬的人可說是餓死在最可敬的公眾的面前。不過,何必說得那麼遠呢!甚至在戰前繁榮的幸福年代,您也可以看到,幾乎在世界各國的首都,都有許多街區住著失業的人,他們當著最可敬的公眾的面死去,有時甚至死在古教堂的門口。要說他們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而找死吧,叫人是很難同意的!誰不知道,有些最可敬的人,道地的紳士,只要對他們自己有利的時候,就肆無忌憚地把成百萬身強力壯的男女工人從他們的企業裡趕出去。這些男女由於不甘心屈服於自己的處境,每年都大批大批地被關在監獄裡受罪,或是乾脆就在街上和廣場上被殺死,而且是完全合法的,靠著軍警的幫助!……我給您舉出了幾種不同的方法,我還可以多舉一些,每年在地球上用這些方法殺害的人上百萬,其中不單有健康的男子,而且還有孩子、婦女和老人,老實說,殺害他們就是為了增添您的財富。關於戰爭,我就不用提了!在戰爭時期為了增加您的財富,在最短期間進行特大規模的屠殺。我最親愛和最可敬的朋友!我們何必躲躲閃閃?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說:如果我們要別人替我們幹活,那我們每年就得用這種或那種方法把他們殺掉相當的數量!我使您討厭,無非是因為我是站在所謂絞肉機的底座,我是這個行當的粗工,我的工作性質使我不能洗澡,身上發出臭味。但是您一定會同意,就是您永遠少不了像我這樣的人,越往後,您就越需要我。我跟您血肉相連,我是您的化身,如果把您翻過面來,讓人家看看您的真面目,其實您跟我完全一樣。時機到了,我也會洗個澡,變得非常乾淨,也許,就成為一個小鋪子的老闆,您在我的鋪子裡可以買到上等香腸……」
彼得-芬龐跟想像中那個臉上刮得精光、道貌岸然、褲子燙得筆挺的紳士進行的就是這種原則性的辯論。這一次,也像往常一樣,彼得-芬龐在戰勝了紳士之後,心裡高興到極點。他把一堆堆的錢幣和珍寶藏進原來的小口袋,仔細扣上鈕扣,然後才開始洗澡。他舒服得直打響鼻,尖叫著,把肥皂水潑了一地,但是這完全不用他操心,兵士們會來擦掉的。
他並沒有洗得十分乾淨,不過總算使身上輕鬆一下。他又纏上這條帶子,把它在腰裡繫好,穿上乾淨內衣,把髒的藏起來,再穿上黑制服。然後他掀開黑紙的一角,朝窗外望了一望,監獄的院子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已經變成本能的經驗提醒他,長官馬上要回來了。他走到院子裡,在門房旁邊站了一會,讓眼睛習慣黑暗,但是仍舊無法習慣。冷風把沉重的烏雲吹過城市和整個頓涅茨草原的上空;烏雲也看不見,但是它們好像在互相追趕,它們的潮潤的、毛茸茸的邊緣互相擦碰,似乎發出沙沙的聲音。這時彼得-芬龐聽到低低的摩托聲愈來愈近,還看到汽車的遮掉半邊的前燈的兩個光點,汽車經過以前是區執行委員會、現在是德國人的區農業指揮部的大廈旁邊,從山上開下來;燈光使大廈的一邊側廳隱約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長官從區憲兵隊回來了。彼得-芬龐穿過院子,從後門走進監獄,守門的憲兵認出是分隊長來了,向他行了個持槍禮。
牢房裡的人們,也聽到汽車壓低了摩托聲開到監獄跟前。整天籠罩著監獄的那種異樣的寂靜,馬上就被走廊裡的腳步聲、鑰匙開鎖聲、砰砰的關門聲、各個牢房裡發出的嘈雜聲以及遠遠那間牢房裡那個嬰孩的熟悉的令人心酸的啼哭聲打破了。這啼哭聲突然提高,變成刺耳的淒厲的嚎叫聲,——
那嬰孩鼓起最後的力氣拚命地叫嚷,他已經聲嘶力竭了。
舒爾迦和瓦爾柯聽到牢房裡漸漸逼近的亂哄哄的聲音和一個嬰孩的啼哭聲。有時他們覺得,他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熱烈地說著什麼,一會兒提高嗓門,一會兒懇求,後來好像也哭了。接著鎖孔裡的鑰匙響了一下,憲兵們從帶嬰孩的女人的牢房裡出來,走進了隔壁的牢房,那裡馬上就吵鬧起來。但是即使在這時候,透過這種吵鬧聲,似乎也可以聽到那個女人哄孩子的非常淒涼而溫柔的聲音,以及那孩子彷彿在給自己催眠似的、漸漸微弱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
憲兵們走進了瓦爾柯和舒爾迦隔壁的牢房,他們倆才明白,為什麼憲兵們走到哪裡,哪裡的牢房裡就發出吵鬧的聲音:原來憲兵們在把被監禁者的手都綁起來。
他們最後的時刻到了。
隔壁牢房裡人很多,憲兵們在那邊搞了好一會。最後他們出來了,鎖上了牢房,但並不馬上到瓦爾柯和舒爾迦這邊來。他們站在走廊裡,匆匆地交換一下意見,後來走廊裡有人跑出大門口。安靜了一會兒,只聽見憲兵們在嘰咕。後來走廊裡響起幾個人走近牢房的腳步聲,有人說著德語表示滿意,接著,芬龐軍士帶著幾個憲兵用電筒朝牢房裡照了一照,走了進來;他們都握著手槍準備著,門口還有五六名兵士。顯然,憲兵們怕這兩個人會像往常一樣跟他們動武。但是舒爾迦和瓦爾柯對他們甚至沒有嘲笑;他們的精神已經遠遠地離開這個塵世的忙碌。他們安靜地讓憲兵們反綁了手,後來芬龐用手比劃著,要他們坐下來把他們的腳綁上,他們就讓憲兵們在他們的腳脖上綁上繩子,這樣他們只能邁著小步,而不能逃走。
後來他們又被單獨留下來,他們又默默地在牢房裡坐了一會,等德國人把所有被監禁的人都綁上。
現在走廊裡響起了迅速而有規律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響,後來充滿了整個走廊。兵士們先是原地踏步,後來按照口令立定,又把槍靠到腳邊,把皮靴碰得啪的一響,來了個轉身。牢房的門都砰砰地響起來,他們開始把被監禁的人們帶到走廊裡。
舒爾迦和瓦爾柯在黑暗中待得實在太久,走廊裡天花板下的電燈光雖然十分晦暗,他們仍然不禁瞇起了眼睛。後來他們就開始打量身旁的人和隊列裡比較遠的、在走廊兩頭的人們。
跟他們隔開一個人,是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那人光著腳,襯衣上全是血污,也像他們一樣,腳上綁著繩子。瓦爾柯和舒爾迦認出了那人是彼得羅夫,不禁都倒退了一步。彼得羅夫被打得遍體鱗傷,襯衣粘在肉上,像粘在一大片傷口上那樣,而且已經干了,——大概,每動一下都會使這個強壯的人疼痛難忍。他的一邊面頰被刀子或是刺刀直戳到骨頭,傷口已經潰爛。彼得羅夫認出了他們,對他們低下了頭。
但是,在走廊遠遠的盡頭,在監獄出口處的情景,卻使瓦爾柯和舒爾迦由於憐憫和憤怒而發抖;幾乎所有被監禁的人們也都帶著痛苦、恐怖和驚異的表情望著那邊。那邊站著一個年輕婦人,臉色雖然疲憊不堪,但是表情堅強有力。她穿著深紅色衣服,手裡抱著一個嬰孩。她的抱著嬰孩的胳膊和嬰孩的身體被繩索捆綁著,好像孩子是緊緊地永久被粘連在母親身上。嬰孩還不滿一歲,長著稀稀的、後腦上略微鬈曲的金髮,柔軟的小頭靠在母親肩上,眼睛閉著,但是他沒有死,他睡著了。
舒爾迦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淚水從眼睛裡湧出來。他怕被憲兵們和自己人看見他的眼淚,會對他舒爾迦亂加猜測,所以當芬龐軍士終於點完被監禁者的人數,讓兩排兵士在兩旁把他們押到院子裡去的時候,他感到高興了。
夜色是這樣的黑,人們並排站著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四個人一排,排成一隊,被團團圍著帶出了大門;電筒時前時後、時而又在兩旁亮起來,照亮著道路和被監禁者的隊伍;他們就這樣沿著大街被帶上坡去。冷風以同樣的強度單調地刮過城市上空,用潮濕的氣流圍繞著他們。烏雲低低地在頭頂上奔馳,彷彿可以用手摸到它們,還可以聽到它們的潮潤的沙沙聲。人們貪婪地用嘴吞嚥著空氣。隊伍緩慢地、肅靜無聲地走著。走在前面的芬龐軍士有時回過頭來,打開掛在胳臂上的大電筒照射著隊伍,那時從黑暗中就重又現出身上綁著嬰孩的婦人的身形,她走在第一排邊上,風把她的深紅色衣服的下擺吹向一邊。
舒爾迦和瓦爾柯並排走著,他們的肩膀互相碰撞。舒爾迦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瓦爾柯和舒爾迦愈往前走,他們頭腦裡一切個人的東西,甚至那最重要的最寶貴的東西,那直到最後一分鐘還隱隱使他們十分激動和焦灼而使他們不願死去的東西,也就離他們愈遠。莊嚴肅穆的氣氛展翅覆蓋著他們。一種難以名狀的清澄的寧靜降臨到他們的心頭。於是他們迎風前進,在這些低低壓在頭頂、沙沙作聲的烏雲底下,默默地迎著他們的死亡從容走去。
隊伍在公園大門口站住。芬龐軍士從制服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公文,他、憲兵站的埃德華-鮑爾曼中士和指揮守衛公園的黨衛隊兵士的分隊副,都用電筒照著,先後仔細讀了這張公文。
然後中士用電筒的閃動的亮光照著,把隊伍的人數重點了一遍。
公園的大門緩慢地、帶著吱吱的響聲打開了。隊伍改為兩人一排,被帶領著沿列寧俱樂部和高爾基學校中間的林蔭大道走進去。以前直屬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各個聯合企業的管理處,現在就設在學校裡。他們剛走過校舍旁邊,芬龐軍士和鮑爾曼中士就折進了旁邊的小道。隊伍也跟著他們轉了彎。
風吹彎了樹木,樹葉都被吹向一邊。樹葉戰慄著,互相碰撞著,它們的不肯緘默的、嘈雜而又單調的響聲充滿了周圍黑暗的空間。
他們被帶到公園的荒涼的盡頭,甚至在晴朗的日子那兒也是足跡罕到的地方,再過去就是一片荒地,上面孤零零地聳立著德國「警察學校」的磚砌大廈。在這兒四面有樹木的長方形空地正中央,挖了一個長坑。人們還沒有看見這個坑,就聞到一股挖出來的濕土的氣味。
隊伍被分為兩股,帶到坑的兩面,瓦爾柯和舒爾迦也被拆散了。人們碰在翻挖出來的土堆上,都跌跌撞撞,但是他們馬上被槍托打得站起來。
突然間,幾十支電筒照亮了這個漆黑的長坑,照亮了它兩旁的土堆,照亮了人們飽受折磨的臉,也照亮了把林中空地密密包圍起來的德國兵士的寒光閃閃的刺刀。所有站在坑邊的人們,都看到披著黑橡膠布斗篷的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站在坑盡頭處的樹下。在他們後面,靠邊一點,站著身穿灰色衣服、肥胖臃腫、眼睛鼓出、臉色紫紅的瓦西裡-斯塔慶柯市長。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做了個手勢。芬龐軍士就把掛在胳膊上的電筒高舉在頭頂上,用他那嘶啞的村婦般的嗓音輕聲下了個命令。兵士們向前跨了一步,用刺刀把人們推向坑邊。人們踉踉蹌蹌地走著,腳不斷陷在泥土裡,默默爬上了土堆。只聽見兵士們的喘息聲和風吹樹葉的颯颯聲。
舒爾迦在他被綁的雙腿所容許的限度之內,費力地邁步走上土堆。他在電筒的閃光中看見人們怎樣被拋到坑裡;他們有的跳下去,有的倒下去,有的一聲不響,有的發出抗議的或是悲痛的呼聲。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站在樹下動也不動,斯塔慶柯卻拚命向被拋進坑裡去的人們深深鞠躬——他喝醉了。
這時舒爾迦又看見了那個穿深紅色衣服的婦人和綁在她身上的嬰孩;孩子什麼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只感到母親身上的溫暖,仍舊把頭擱在她的肩上睡著。她怕把孩子驚醒,兩隻手又沒法動,只好坐到土堆上,用腿移動著,自己滑到坑裡去。舒爾迦後來再沒有看見她了。
「同志們!」舒爾迦用沙啞有力的聲音說道,他的聲音蓋過了一切的聲響。「我的好樣的同志們!光榮歸於你們,人們會永遠紀念你們!偉大的……」
一把刺刀從背後戳進他的肋骨中間。舒爾迦鼓起全身巨大的力量不讓自己倒下去,而是跳進坑去,他的聲音又從坑裡震響起來:
「偉大的、給人民指示正確道路的共產黨萬歲!」
「消滅敵人!」瓦爾柯在舒爾迦身邊威嚴地高呼道,命運注定他們在墳墓裡又站在一起。
坑裡塞滿了人,連身子都不能轉動。最後的精神緊張的一瞬到來了:每人都準備好接受一顆鉛彈。但是給他們準備的並不是這樣的死。泥土像雪崩似的紛紛撒到他們的頭上、肩上、襯衫領上、嘴裡和眼睛裡。於是大家明白了,是要把他們活埋。
舒爾迦提高嗓子唱起來: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瓦爾柯的低沉的嗓音跟他唱起來。越來越多的聲音,先是近處的,後來是愈來愈遠的聲音,都和他們的聲音匯合起來了,《國際歌》的歌聲像緩緩的浪濤從地下騰向黑暗的、烏雲密佈的天空。
在這黑暗可怕的時刻,「木頭街」上一所小房子的門悄悄地打開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和華麗雅,還有一個身材不高的人,一齊走下台階,那人衣服穿得很多,背著背包,拿著手杖。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和華麗雅一邊一個拉著那人的手,沿著街道向草原走去。她們的衣服不住被風刮起。
走了幾步那人停下了。
「黑得很,你還是回去吧,」他幾乎是用耳語說。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擁抱著他,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
「再見了,親愛的瑪麗雅。」他說了就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於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就留下了,而他們父女二人,就手攙著手繼續前進。華麗雅要陪著父親走到天明。以後,不管他的視力多麼差,他也得獨自設法走到斯大林諾城,到了那邊他打算躲在妻子的親戚家裡。
有好一會工夫,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還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後來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寒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著她,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裡卻更為黑暗。全部生活——工作、家庭、夢想、愛情、孩子——這一切都瓦解了,崩潰了,前面是一片空虛。
她站在那裡,無力挪動;風呼嘯著,吹得她的衣服亂卷;
可以聽到低懸在頭上的烏雲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突然間,她覺得,她神經錯亂了……她凝神聽了一會……不,這不是她的幻覺,她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有人在唱歌!在唱《國際歌》……不能肯定這歌聲來自何方。這歌聲和風的怒號聲以及烏雲的沙沙聲交織在一塊,隨著這些音響一起飄揚到整個黑暗的世界。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她渾身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