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因為他們滿身塵土,實在太髒。謝爾格-列瓦肖夫好久沒有刮過臉,穿著又像司機、又像裝配工人的衣服;奧麗雅和妮娜兩個姑娘的體格都很結實,只是妮娜略微胖些,兩人的臉都是古銅色的,深色的頭髮上彷彿敷著一層塵土,兩人都穿著同樣的深色衣服,肩後背著背包。
這是伊凡卓娃家堂姊妹,因為她們的姓同五一村的伊凡尼興娜兩姊妹——李麗亞和東妮亞——相像,所以常被弄錯,甚至有過這樣的說法:「如果你看到伊凡卓娃家兩姊妹裡有一個是白白的,那麼這兩姊妹就是伊凡尼興娜家的。」(因為李麗亞-伊凡尼興娜的皮膚是白白的。戰爭一開始她就到前線去做軍醫醫士,後來渺無音訊。)
奧麗雅和妮娜-伊凡卓娃的家住在離謝夫卓夫家不遠的一所標準式房屋裡,她們的父親們和謝夫卓夫在同一個礦井裡工作。
「我親愛的!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劉勃卡拍著她的雪白的手問;她推測伊凡卓娃姊妹是從新切爾卡斯克回來的,因為姐姐奧麗雅在那邊的工業大學唸書。但奇怪的是,謝爾格怎麼會跑到新切爾卡斯克的呢。
「我們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奧麗雅謹慎地說,她微微撇了撇乾裂的嘴唇笑了一笑,她整個的臉以及滿是塵土的眉毛和睫毛似乎都皺成一團。「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沒有德國人?」她問的時候,眼睛迅速地打量著房間。這是她在流浪時期養成的習慣。
「住過,像我們這裡一樣。今天早上走了。」劉勃卡說。
奧麗雅看到牆上的印著希特勒肖像的明信片,她的鼻子和眼睛歪扭得更厲害,做出一副又像嘲笑、又像蔑視的怪相。
「為了保險嗎?」
「讓它掛著吧。」劉勃卡說,「你們大概要吃點東西吧?」
「不,如果家裡沒有德國人,我們就回家去。」
「就是有德國人,你們又怕什麼?有許多被德國人趕到頓河或者頓涅茨河的人,現在都在陸續回家……要不你們就直說——到新切爾卡斯克走親戚去了,現在才回家。」劉勃卡很快地說。
「我們並不怕。我們會這麼說的。」奧麗雅謹慎地回答著。
她們談話的時候,妹妹妮娜不作一聲,她的大眼睛帶著挑戰的神情一會兒移到劉勃卡身上,一會兒移到奧麗雅身上。謝爾格把曬得發白的背包扔在地上,把手背在背後,倚著爐子站著,眼睛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觀察著劉勃卡。
「不,他們不是在新切爾卡斯克。」劉勃卡暗忖。
伊凡卓娃姊妹走了。劉勃卡取下遮在窗上的被子,吹熄吊在桌上的礦燈。房間裡的一切——窗子、傢俱、人臉——
都成了灰色的。
「你要洗臉嗎?」
「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沒有德國人?」謝爾格問,這時她很快地到門道裡去了一趟又跑了回來,拿來了一桶水、一個臉盆、一個漱口杯和一塊肥皂。
「我不知道。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來了。你把你的制服脫了吧,別不好意思!」
他髒得要命,水從他的胳臂上和臉上流到盆裡,已經完全成了黑的。但是看到他的粗大有力的手,看到他用有力的、男性的動作在手上擦肥皂,又用手捧著水沖洗,劉勃卡感到很愉快。他的脖子曬得黧黑,耳朵大而好看,嘴的輪廓既漂亮又帶有英勇的氣概。兩道眉毛並沒連在一塊,它們在靠鼻樑的地方生得比較密,連鼻樑上也長著毛,但是眉梢卻比較細而稀,微微弓起,額頭有幾道深深的皺紋。看他用這雙大手洗著臉,偶然向她投來一瞥,對她微笑,她也感到很愉快。
「你是在哪兒碰上伊凡卓娃姊妹的?」她問。
他把水撩在臉上,鼻子呼哧呼哧地響著,一句話也不說。
「你既然來找我,就表示你是信得過我。你現在又猶豫些什麼?我們就像是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她溫柔地小聲說。
「給我一塊手巾,謝謝你。」他說。
劉勃卡沉默起來,不再問他別的。她的藍眼睛裡露出了冷冷的表情。但是她照舊招呼謝爾格,她點起煤油爐,放上水壺,給客人端來吃的東西,倒了一小杯伏特加。
「這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嘗過了。」他對她微笑著說。
他喝乾了酒,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天已經濛濛亮。透過灰色的薄霧,東方的玫瑰色愈來愈鮮明,而且已經有些泛出金光。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我是來瞎碰的,哪知道居然碰上了……」他慢吞吞地自言自語說。
他的話裡似乎含有疑問:跟他一同在無線電報務員訓練班學習的劉勃卡,怎麼會待在家裡。但是劉勃卡並不打破這個悶葫蘆。她感到生氣的是,謝爾格過去知道她的脾氣,一定以為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姑娘是在使性子,其實她很痛苦,非常傷心。
「你總不是一個人在這裡吧?你的爸爸、媽媽在什麼地方?」他問道。
「你管他們在什麼地方呢!」她冷冷地回答。
「出什麼事了嗎?」
「吃吧,吃吧。」她說。
他對她望了一會,然後又斟了一小杯酒,喝了之後,又繼續吃,但是已經不開口了。
「謝謝你。」他吃完了,用袖子擦擦嘴,說道。她發覺,他在流浪期間變得粗野了,但是使她感到傷心的並不是這種粗野,而是他對她的不信任。
「你們這裡大概沒有煙吧?」他問。
「有……」她走到廚房裡,給他拿來家裡種的煙葉。她父親每年種幾畦煙葉,一年收幾次,曬乾後,要抽的時候就用剃刀把它切碎,裝上一煙斗。
他們倆,渾身被煙籠罩著的謝爾格和劉勃卡,默默坐在桌旁。劉勃卡出來之後母親單獨待著的那個房間裡,仍然是靜悄悄的。但是劉勃卡知道母親沒有睡著,她還在哭。
「我看得出,你們家有傷心的事。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你從來不是這樣的。」謝爾格慢騰騰地說。他的目光裡充滿親切、溫柔的表情,這在他那有些粗獷的漂亮的臉上是出人意外的。
「現在大家都有傷心的事。」劉勃卡說。
「要是你知道,在這一段時間裡我看見了多少血啊!」謝爾格非常沉痛地說,他全身都被一團團的煙霧籠罩著。「用降落傘把我們空投到斯大林諾州……那時候有那麼多的人被捕,所以我們甚至奇怪,我們的接頭地點怎麼居然會沒有出事。人們被捕倒並不是因為有人出賣,而是因為德國人撒下了那樣的密網,不管你有罪沒罪一抓就是幾千,顯然,誰要是有一絲兒嫌疑,就會落到那個網裡去……礦井的井筒裡都塞滿了屍體!」謝爾格激動地說。「我們是單獨工作,但是保持著聯繫,可是到後來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了。我的搭檔被打斷胳臂,割掉舌頭,要不是我在斯大林諾的街上偶然碰到妮娜,接到撤退的命令,說不定我也完蛋了。斯大林諾州委會還設在我們克拉斯諾頓的時候,她和奧麗迦就做聯絡員,——她們這已經是第二次到斯大林諾了。正巧這時候知道德國人已經到了頓河的消息。她們明白,派她們前來的那些人已經不在克拉斯諾頓了……我按照命令把發報機交給了地下州委的無線電報務員,我們就決定一同回家,所以我們就回來了……我真替你擔心死了!」突然從他的心坎裡湧出了這句話。「要是你也像我們一樣被空投到敵後,而且又剩下你一個人,那可怎麼辦呢?要不就是出事被捕,德國人在什麼地方的刑訊室裡折磨著你的肉體和靈魂,」他克制著自己,輕聲地說,他的目光已經不是帶著親切、溫柔的神情,而是無比熱情地透入她的心靈了。
「謝遼查!」她說,「謝遼查!」說著就把覆著金髮的頭伏在手上。
他用他的血管膨脹的大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頭和胳臂。
「他們讓我留在這裡,——你自己懂得是為了什麼……吩咐我等候命令,可是眼看就要一個月了,人也不來,消息也沒有。」劉勃卡沒有抬起頭來,輕輕地說。「德國軍官好像蒼蠅見了蜜那樣糾纏不休。我有生以來是第一次假裝成不是我原來的樣子,天曉得我在搞些什麼鬼名堂,一直要東躲西閃,真彆扭,自己為自己傷心。昨天有人疏散不成回來,說我父親在德國人空襲頓涅茨河的時候被炸死了。」劉勃卡咬著自己的鮮紅的嘴唇說。
太陽升到草原上空,耀眼的陽光照在覆著露珠的耐火瓦屋頂上又反射過來。劉勃卡猛地抬起頭來,抖了抖發卷。
「你該走了。你打算怎樣生活?」
「跟你一樣。你自己剛說過:我們是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謝爾格帶著笑說。
劉勃卡送謝爾格穿過院子從後門出去。她很快把自己收拾一下,不過盡量穿著得樸素些:她要到「鴿房」去找康德拉多維奇老頭。
她出去得正是時候。有人拚命敲她們家的門。她們的房子靠近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這是德國人敲門借宿。
瓦爾柯在乾草棚裡挨了一整天的餓,因為不能進去看他。到夜裡,劉勃卡才從母親房裡爬窗出來,把安德烈叔叔帶到「乾草場」,康德拉多維奇約他到那邊一個熟識的、為人可靠的寡婦家裡會面。
在這裡,瓦爾柯才得知康德拉多維奇跟舒爾迦見面的全部經過。瓦爾柯跟舒爾迦是同鄉,都是克拉斯諾頓人。他在年輕時代就認識舒爾迦,近年來因為州里的工作對他也瞭解。所以現在瓦爾柯毫不懷疑,舒爾迦就是留在克拉斯諾頓做地下工作的人員之一。問題是怎麼去找他呢?
「那就是說,他不信任你嗎?」瓦爾柯帶著有些粗魯的冷笑向康德拉多維奇問道。「真笨!」他不明白舒爾迦為什麼要這樣做。「別的做地下工作的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你的兒子怎麼樣啦?」瓦爾柯陰鬱地霎了霎眼。
「誰知道他,」康德拉多維奇垂下眼皮。「我開門見山地問過他:『你要去給德國人做事嗎?你老老實實對你老子說,好讓我知道你會幹出什麼事來。』可是他說:『我又不是個傻瓜,會去給他們做事!就這樣我也可以混下去!……』」
「一聽就知道,他是個機靈人,不像父親,」瓦爾柯冷笑了一聲。「可是你得利用這一點。你應該到處去大事宣傳,說他在蘇維埃政權下曾受過審訊。這樣對他既有利,你借此也可以落個清靜,省得德國人來找麻煩。」
「唉,安德烈叔叔,我想不到你會拿這樣的笑話來教導我!」康德拉多維奇的低沉的聲音裡含著慍意說。
「唉,老兄,虧你還是個上年紀的人,你想保持著清白的名聲去戰勝德國人嗎!……你有沒有去上工?」
「還有什麼工作?礦井都炸掉了!」
「唔,那你沒有到工作的地方去報到?」
「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井長同志……」康德拉多維奇甚至惶惑起來,因為瓦爾柯所說的,跟他康德拉多維奇打算在德國人統治下生活的計劃是背道而馳的。
「那就是說,你沒有去。可是你得去,」瓦爾柯鎮靜地說。
「工作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方式。對我們重要的是保存自己人。」
瓦爾柯這一夜就留在這個寡婦家裡,但是第二夜他又換了住處。他的新住處只有瓦爾柯無限信任的康德拉多維奇一個人知道。
瓦爾柯靠著康德拉多維奇和劉勃卡,還有劉勃卡推薦給他的謝爾格和伊凡卓娃姊妹的幫助,花了幾天的工夫探聽出德國人在城裡著手進行的工作,還跟留在城裡的某幾個黨員以及他熟悉的非黨人士建立起聯繫。但是他仍然不能發現舒爾迦或者別的留下來做地下工作的人。他覺得,能使他和州里的地下組織建立聯繫的唯一線索是劉勃卡。但是根據劉勃卡的性格和她的舉動看來,瓦爾柯猜測她大概是個偵察員。時機不成熟,她決不會向他露出一點口風。他決定單獨行動,希望所有通往一個終點的道路遲早能夠匯合起來。於是他派劉勃卡去找奧列格,現在奧列格對他能有用處了。
「我可—可以親自去見見安德烈叔叔嗎?」奧列格問,竭力不露出他的激動。
「不,親自去看他不行。」劉勃卡帶著神秘的微笑說,「說實在的,我們的問題是戀愛問題啊……妮諾奇卡,過來,認識一下這個年輕人!」
奧列格和妮娜尷尬地互相握了手,兩人都有些窘。
「不要緊,你們彼此很快就會搞熟。」劉勃卡說,「我現在就要離開你們,你們挽著手到什麼地方去溜躂溜躂,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你們打算怎樣生活……希望你們玩得快活!」她說完之後,把充滿狡猾神情的眼睛閃了一閃,鮮艷的連衣裙一飄,就輕盈地走出了柴房。
他們面對面站著:奧列格是慌張而窘迫,妮娜的臉上帶著挑戰的神氣。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她有點勉強地、但是平靜地說,「我們還是出去走走吧,你最好挽住我的胳臂……」
在院子裡踱來踱去的柯裡亞舅舅,看見外甥挽著這個陌生姑娘從院子裡走出去,他的一向沉著的臉上不禁露出極度的驚訝。
奧列格和妮娜都還非常年輕和缺乏經驗,他們久久都無法擺脫忸怩不安的感覺。他們每次互相觸碰一下就會窘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覺得,相互挽著的胳臂就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根據昨天大伙談妥的計劃,奧列格應當去偵察公園通公園街的那一面,所以他帶妮娜順著這條路線走。公園街上和公園附近的每一幢房子裡幾乎都住著德國人。但是他們一出門,妮娜馬上就談起正經事來。她說話的聲音是輕輕的,彷彿是在說什麼知心話:
「你不能去見安德烈叔叔,你可以跟我保持聯繫……你別因為這個生氣,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安德烈叔叔希望知道,你們裡面有沒有這樣的青年,他能探聽出我們的人有哪些被關在德國人的監獄裡……」
「有一個青年,非常機靈大膽,他已經著手干了。」奧列格趕緊說。
「安德烈叔叔要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不管是關於自己人的還是關於德國人的。」
奧列格把謝遼薩告訴他的關於被福明出賣給德國人的那個地下工作者的話、沃洛佳夜裡通知他的事、以及萬尼亞說的地下工作者正在尋找瓦爾柯等等的話,都告訴了她。他還立刻把若拉的地址給了妮娜。
「安德烈叔叔可以放心大膽地把自己的住處告訴他。而且他也認識若拉!這樣,若拉就可以通過沃洛佳把一切傳達給有關方面……在—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奧列格帶著笑說,「我已經數到三尊高射炮,在學校的右邊,靠裡面;旁邊是一個掩蔽部,可是看不見卡車……」
「還有學校屋頂上的一架四挺合組的機槍和兩個德國人呢?」她突然問道。
「這我倒沒有發現。」奧列格驚奇地說。
「從屋頂上往下看,整個公園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甚至帶著一點責備的口吻說。
「那麼,你把一切也仔細觀察了?難道你也是受人委託的嗎?」奧列格目光炯炯地追問說。
「不,我是看著玩的。這是我的習慣。」她說了又醒悟過來,帶著挑戰的神氣從兩道有力的彎彎的眉毛下面迅速地瞟了奧列格一眼——她自己是不是暴露得太多了。
但是他還相當天真,對她並沒有懷疑。
「啊哈……卡車原來在那邊——整整一排!把鼻子埋在地裡,只有車身的邊露在外面,那邊還有一個行軍灶在冒煙呢!
看見嗎?只是你不要朝那邊看。」奧列格津津有味地說。
「而且也沒有必要去看:他們不撤掉學校屋頂的那個-望哨,鉛字反正是沒法挖出來。」她平靜地說。
「對—對……」他高興地望望她,笑了。
他們彼此已經習慣,不慌不忙地走著,妮娜的豐滿柔軟的大手信任地一動不動地放在奧列格的手上。他們已經走過了公園。在他們右面的標準式房屋旁邊,沿街停放著德國人的車輛,有卡車,有各種牌子的小汽車,有流動電台,有救護車,到處都是德國兵。左面是一片空地,在空地盡裡邊一所兵營式的磚砌建築物旁邊,有一個佩著淡藍底白邊肩章的德國中士在教一小隊穿便衣的俄羅斯人操練。他們持著德國槍,時而列隊,時而散開,匍匐前進,進行徒手肉搏。他們都上了年紀,袖子上套著A字臂章。
「弗裡茨的憲兵……在訓練『警察』逮捕我們的弟兄。」妮娜說,她的眼睛閃動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的?」他想起謝遼薩告訴他的話,問道。
「我已經看見過他們。」
「簡直是敗類!」奧列格懷著厭惡的感情憎恨地說,「這批傢伙就該千刀萬剮……」
「的確應該。」妮娜說。
「你想做游擊隊員嗎?」他忽然問。
「想啊。」
「可是,你能想像得出,什麼是游擊隊員嗎?游擊隊員的工作完全不是裝裝樣子的,這是多麼崇高的工作啊!他打死一個法西斯,打死兩個,打死一百個,可是第一百零一個卻可能打死他。他完成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第十個任務,可是在執行第十一個任務的時候卻可能失事。你知道,這種工作需要多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啊!……游擊隊員從不吝惜個人的生命。他從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祖國的幸福之上。需要履行對祖國職責的時候,他決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他決不出賣同志和暴露同志。我真想做個游擊隊員!」奧列格說的時候懷著那樣深切、真摯、天真的熱情,使妮娜不禁抬起眼來看他,她的眼睛裡也露出一種非常天真的和無限信任的神氣。
「你聽我說,難道我們一定要有事才能見面嗎?」奧列格忽然說。
「不,那為什麼?我們可以見面……在有空的時候。」妮娜說的時候有些忸怩。
「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你現在沒有事吧?……你要不要就送我回家?我想把你介紹給我姐姐奧麗雅。」她說,其實她自己也不完全相信她正是想要這樣做。
奧麗雅和妮娜兩姊妹住在俗稱「八家宅」的那一區。妮娜的父母佔了半幢標準式房屋,奧麗雅的父母住了另外半幢。
妮娜把奧列格帶到家裡,就讓媽媽去招待他。
奧列格本來早熟,在自己的烏克蘭家庭裡又養成尊敬長輩的習慣,他跟本來就很健談的、顯得年輕的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毫無拘束地交談起來。而且他很想博得妮娜的母親的好感。
等妮娜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伊凡卓夫兩兄弟家裡的一切。奧麗雅的父親和妮娜的父親是親兄弟,都是礦工,現在都在前線。他們是奧廖爾州人,以前在富農家裡當過長工,後來移居到頓巴斯,弟兄倆都在這裡和烏克蘭姑娘結了婚。奧麗雅的母親是遠處來的,是切爾尼戈夫省人,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是當地人,是頓涅茨的臘斯守普諾耶村的。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年輕時候也在礦井裡幹過活,這一點對她有著一定的影響。她跟普通的家庭婦女不大一樣。她為人勇敢果斷,善於識人。她一眼就看出這個小伙子不是平白無故來的,她用充滿聰明而狡猾的神色的眼睛研究他,在奧列格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把他研究得清清楚楚了。
不過,他們談得很投機。妮娜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倆並排坐在廚房裡的長凳上有說有笑。奧列格高興地晃著腿,搓著指尖,非常有感染力地仰臉大笑,引得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不禁也跟著他一起大笑起來。妮娜瞅了他們一眼,把手一拍,也大笑起來——他們三個人都覺得非常快活、輕鬆,彷彿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妮娜說,奧麗雅現在有事,但是請奧列格務必要等她。過了兩小時奧麗雅才來。對奧列格來說,這兩小時是在無憂無慮的閒聊中不知不覺地過去的。但實際上這卻是克拉斯諾頓地下工作的全部環節最後聯結起來的真正決定性的時刻。在這段時間裡,奧麗雅已經到離「八家宅」很遠的「小上海」去看了瓦爾柯,向他匯報了妮娜從奧列格那裡打聽到的一切。
奧麗雅一到,籠罩著她妹妹屋子裡的快樂氣氛就有些低落了。不錯,就奧麗雅的性格來說,她對待奧列格的親切的態度已經是罕有的了;明朗和藹的微笑使她的總是顯得有些冷僻的、容貌不端正而引人注目的臉活潑起來,她甚至佔了妮娜的座位,挨著他坐在長凳上。但是奧麗雅很難加入他們的雜亂無章的、熱烈的談話,因為這種談話對於任何一個局外人都是毫無意義的。剛去看過瓦爾柯的奧麗雅,內心充滿了完全不同的情緒。奧麗雅比妮娜來得嚴肅——這並非就她感受的深度而言,而是就她能夠立刻化思想感情為重大的實際行動的能力而言。此外,由於年紀比較大一點,奧麗雅從她們倆一同做斯大林諾州委聯絡員的時候起,對於她們所做的工作的實質就比她妹妹知道得多一些。
她在奧列格旁邊坐下,取下頭巾,露出挽在腦後的一個沉甸甸的深色髮髻,就沒有開口。儘管她極力要做出快活的樣子,也露出笑容,她的眼睛仍舊是冷淡的,好像她在這裡年紀最大,甚至比妮娜的母親還大。
但是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是個機靈而敏感的人。
「我們幹嗎要坐在廚房裡?」她說,「我們到裡面去玩『捉傻子』吧!……」
他們到了餐室裡。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很快地走到旁邊她跟妮娜睡覺的臥室裡,拿了一副被許多人的手摸得發黑的、顯得沉甸甸的紙牌回來。
「妮諾奇卡當然是跟奧列格做朋友了?」奧麗雅好像是無意地說。
「不,我跟媽媽做朋友!」妮娜的臉一紅,挑戰似地望了奧麗雅一眼。她心裡非常想跟奧列格做朋友,但是她畢竟不能一下子就暴露自己的心事。
奧列格根本不懂得這裡面有文章,他揣摩妮娜的母親既然是個老礦工,打牌一定也是個老手,就叫起來:
「不—不,我跟媽—媽做朋友!」
由於他的口吃,他不是把這句話喊出來,而是像小牛那樣低聲地哞哞叫出來,這顯得非常可笑,大伙都噗哧一聲笑了,連奧麗雅也不例外。
「老跟小,——你們可要留點神,丫頭們!」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說。
大家的情緒又高起來。
老礦工果然是一個玩「捉傻子」的能手,但是奧列格像平時玩牌一樣,太沉不住氣,所以他們一上來就輸了。不動聲色的奧麗雅暗中捉弄奧列格。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雖然輸了,卻不時狡猾地偷眼看他:她非常喜歡這個孩子。
最後,他們好不容易才贏了第四局。奧麗雅發了牌。奧列格朝自己手裡一看,看見滿手的牌都壞透了。忽然,他的眼睛裡也露出了狡猾的神氣,他朝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抬起眼睛,竭力想捉住她的視線。他們的目光剛接觸,他就把自己的飽滿的嘴唇好像預備接吻那樣一撅,但是立即又讓它恢復原狀。在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那雙圍著皺褶、但是仍然非常年輕的眼睛裡,好像有火星閃爍了一下。但是她連眉毛都沒有動,立刻就打出了紅方塊:果然不出奧列格所料,老礦工非常懂得這種暗號。
奧列格高興得都要抑制不住了。現在他們保證一直可以贏了。「老和小」興高采烈地互相打著暗號,一會兒抬起眼睛望天,表示「黑梅花」,一會兒把眼睛斜到一邊,表示「黑桃」,一會兒用食指摸摸下巴,表示「紅心」。兩個天真的姑娘愈玩愈用心,卻老是輸,可是她們決不甘心承認她們是輸定了。妮娜滿臉通紅,非常激動。她們每輸一局,奧列格都要搓著指尖哈哈大笑。奧麗雅比較老練,她終於明白這裡面一定有些蹊蹺,就以她特有的耐性和不露聲色的本領,一步一步地開始監視對方。不多一會,她就恍然大悟,於是她抓住奧列格撅起他的飽滿的嘴唇的機會,用足氣力把疊成扇形的紙牌朝他嘴唇上打了一下,再把紙牌朝桌上一摔,摔得紙牌都飛散開來。
「哼,你們這兩個騙子!」她用她的平靜而沉著的聲音說。
瓦爾瓦拉-德米特利耶芙娜大笑起來,毫不生氣。妮娜憤憤地從桌旁跳起來,但是奧列格也跟著她站了起來,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溫柔的黧黑的手,把額頭靠在她的肩上,請她原諒。最後,四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奧列格真不想回家,可是已近黃昏,六點鐘以後城裡就戒嚴。奧麗雅說,他最好現在就走。為了表示堅決,她就和大家告別,回自己家裡去了。
妮娜陪奧列格走到被夕陽斜照的小台階上。
「真不想走!」他坦白地承認。
他們在台階上站了一會。
「你們那邊是個小花園嗎?」奧列格快快地問。
妮娜默默地拉著他的手,陪他圍著房子走了一圈。他們站在房子陰影裡的茉莉叢中。茉莉長得異常繁茂,簡直成了小樹。
「你們這裡真好,我們那邊什麼都讓德國人砍了。」
妮娜沒有作聲。
「妮娜,」他用孩子似的請求的聲音說,「妮娜,我可以親親你嗎?……不,只要親親臉蛋兒,懂嗎,只要親親臉蛋兒……」
他並沒對她有任何舉動,他只是在請求,可是她甚至把身子向後一閃,窘得說不出話來。
但是他並沒有發現她的窘態,仍舊帶著稚氣的自然的神情望著她。
「不,你要知道,你可能誤了鐘點。」妮娜說。
奧列格對於他可能由於吻一下臉蛋兒就會誤了鐘點的這種說法,也並不覺得奇怪。當然,妮娜樣樣都對。他歎了口氣,微笑了一下,把手伸給她。
「不,你一定要常到我們這裡來玩。」妮娜把他的大手久久地握在她的溫柔的手裡,抱歉地說。
奧列格因為結識了新朋友,同時也因為他的事業正在形成而感到幸福。他飢腸轆轆地走回家去,但是,顯然今天他注定吃不到東西。柯裡亞舅舅在他們家門口迎著他走來。
「我已經守了你好半天:『麻子』(他們這樣稱呼勤務兵)
一直在找你。」
「見他的鬼!」奧列格不在意地說。
「不管怎樣,最好躲一躲他。你可知道,維克多-裴斯特利諾夫來了,是昨天回來的。他在頓河附近被德國人趕了回來。我們去看看他,好在他的女房東那裡沒有德國人。」柯裡亞舅舅說。
維克多-裴斯特利諾夫是個青年工程師,是柯裡亞舅舅的同事和朋友,他用一個不尋常的消息來迎接他們:
「你們聽到沒有?斯塔慶柯被任命為市長了!」他惡狠狠地把嘴一咧,高聲叫道。
「哪個斯塔慶柯?計劃處主任嗎?」連柯裡亞舅舅都吃了一驚。
「就是他。」
「別開玩笑!」
「誰有工夫開玩笑。」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他這個人性情平和,辦事勤快,一輩子沒有得罪過別人……」
「就是那個性情平和、一輩子沒有觸犯過別人的斯塔慶柯;隨便哪一次宴會,哪一次打牌,都少不了他;大家都說他:這個人是自己人,這是個大大的好人,這個人很可愛,這個人真討人歡喜,這個人做事很有分寸。』就是這個斯塔慶柯當了我們的市長。」維克多-裴斯特利諾夫像刺刀那樣又細又尖,瘦骨嶙峋,他說著說著,不由全身翻騰著怒火,恨得唾沫四濺。
「真的,讓我們來冷靜地想一想,」柯裡亞舅舅還是不肯相信,「在工程師裡面,沒有一次請客不請他,我自己就不知跟他幹過多少杯伏特加!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什麼越軌的話,一般地說,我沒有聽他粗聲粗氣地說過一句話……即使他有點什麼歷史問題,大家對他的底細也很清楚:他父親是個小官吏,可是他本人卻從沒有牽連進什麼案件……」
「我也跟他喝過伏特加!可是現在他卻會因為跟我們有交情,首先把我們抓起來,要麼就給他做事,要麼就……」裴斯特利諾夫用細長的手指朝天花板上做了個打活結的手勢。
「這個討人歡喜的人,你可沒料到吧!」
他們沒有去注意一直沒有開口的奧列格,心裡還難受了半天:他們認識多年,博得大家好感的這個人,怎麼會一變而為德國人手下的市長呢。最簡單的解釋是:德國人對斯塔慶柯以死相威脅,叫他出任市長。但是敵人為什麼偏偏會選中斯塔慶柯呢?過了一會,內心的聲音,在生活中最可怕的關鍵時刻確定人的行動的內心深處的純潔的心聲告訴他們:如果選中他們這些普通的、平常的蘇聯工程師的話,他們是寧死也不肯墮落到這種地步的。
不,顯然問題並不這樣簡單,斯塔慶柯並非僅僅是在死的威脅下才同意做市長的,面對著這個令人不解的現象,他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說:
「斯塔慶柯!真是怪事!……不,真是難以想像!請問,那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呢?」
於是他們只好聳聳肩膀,攤開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