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軍的主力:坦克部隊、機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彈炮、聯絡部隊、輜重車、救護隊和工兵隊、大小兵團的司令部,一連多日經過克拉斯諾頓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莊向前移動。摩托聲嗚嗚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滾動。大片濃密的塵土瀰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勝數的軍隊和大炮的這種沉重而有節奏的運動中,有著它的無情的秩序——秩序1。世界上似乎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對抗這種勢力和它那無情的鐵的秩序——秩序2——
12 原文為德語。
有火車車廂那麼高的、裝著彈藥和糧食的卡車,還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車,沉重而平穩地行駛著,用巨大的車輪壓著地面。兵士們的軍裝看上去質地很好,裁製合身。軍官們都服裝漂亮。跟德國人一起來的有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這支軍隊的大炮、坦克和飛機帶著歐洲所有廠家的商標。一個不僅僅懂得俄文的人,單是看到這些小汽車和卡車上的工廠商標就會眼花繚亂,他會感到吃驚,歐洲大多數的國家是用怎樣的生產力供應了這支德國軍隊,此刻這支軍隊正在摩托的咆哮聲中,在漫天的、迷霧般的可怕的塵土中,開過頓涅茨草原。
連一個對軍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會感到和看見,蘇聯軍隊在這種兵力的壓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覺得是一去不返地——向東方和東南方退卻,愈退愈遠,退向新切爾卡斯克、羅斯托夫,退過靜靜的頓河,退到伏爾加河,退到庫班。有誰確實知道現在他們在哪裡……只有根據德軍的戰報和德國兵士的談話才能推測,戰事在什麼地方、在哪一條戰線上進行,也許,你的兒子、父親、丈夫、兄弟已經為保衛祖國拋卻了頭顱。
德軍繼續經過克拉斯諾頓前進,像蝗蟲似的吃掉前面過去的部隊還沒有吃光的一切,同時,德軍進攻部隊的後勤機關,它們的司令部、供應處和後備軍,卻已經在克拉斯諾頓有計劃地、牢牢地定居下來。
在德軍統治下的頭幾天裡,當地居民誰也搞不清,德國長官哪一些在這裡是暫駐,哪一些是常駐,城裡成立了什麼政權;誰也不知道,除了要滿足過路官兵的隨心所欲的要求之外,還要居民做些什麼。每家都是自顧自地生活,由於愈來愈意識到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可怕的處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適應這種可怕的新局面。
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們家裡設立著一個以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他的副官以及頭髮和雀斑都是淺黃的勤務兵為首的德軍司令部。現在老有一個德國兵在她們門前站崗。現在她們家裡總是擠滿了德國將軍和軍官,他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出入,有時是有事來商談,有時只是來吃吃喝喝。滿屋子都是他們講德國話的聲音以及收音機裡的德語廣播和德國進行曲的聲響。房主人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卻被擠在那個小房間裡(隔壁廚房裡不斷燒著爐灶,使這邊悶熱得難受),還要從清早到深夜服侍這批德國將軍和軍官老爺們。
昨天,維拉-瓦西裡耶芙娜外婆還是一個因為在村子裡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領個人特種退休金1的人,頓巴斯一個最大的煤業聯合公司的一個地質工作者的母親,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個有名的蘇維埃幹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兒子是克拉斯諾頓一所學校的一個優秀生。昨天,她們兩個人還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們卻得絕對地、忍氣吞聲地聽那個臉上滿是淺黃雀斑的德國勤務兵的指揮——
1個人特種退休金是當時蘇聯社會保險機關每月發給對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績者的退休金。
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一心忙於運籌帷幄,根本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他接連幾小時坐著研究地圖,批閱和簽署副官呈給他的公文,或是跟別的將軍們一起喝白蘭地。有時將軍發起火來,就大喊大嚷,好像是在練兵場上發號施令,那些將軍們就兩手筆直地貼著軍褲上的雙條紅鑲條站在他面前。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明白,配備著坦克和飛機大炮的德國軍隊正是按照馮-文采爾將軍的意志經過克拉斯諾頓向蘇聯的腹地挺進,將軍認為重要的是要他們向前推進、並且總是準時到達指定的地點。至於他們在經過的地方的所作所為,馮-文采爾將軍並不感興趣,正像他對於住在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家裡不感興趣一樣。
不知是奉了馮-文采爾將軍的命令呢,還是得到他冷冷的默許,在他身邊和周圍幹著千百樁卑鄙齷齪的勾當。每家都有東西被搶走,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脂油、蜂蜜、雞蛋和牛油也都被搶走。但是這並不妨礙將軍高高昂起他的狹長僵硬的腦袋,讓紫紅喉結穩穩地嵌在領章上的棕櫚枝中間,彷彿任何卑鄙齷齪的事都鑽不進將軍的腦袋。
將軍是個有潔癖的人;他每天要從頭到腳洗兩次熱水澡,早上一次,臨睡前一次。將軍的狹長的臉上的皺紋和喉結總是洗刮得很乾淨,還擦香水。為將軍單修了一個廁所,讓他「辦公」的時候可以不必蹲著,而這個廁所就要由維拉外婆每天打掃乾淨。將軍每天早上總在一定的時候上廁所,勤務兵就守衛在旁邊,聽到將軍一咳嗽,就把特製的衛生紙遞過去。將軍雖然有潔癖,但是飯後卻當著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面大打飽嗝而不覺得不好意思,如果他一個人在房間裡,他就會大放臭屁,儘管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在隔壁房間裡,他卻毫不在乎。
長腿副官也極力在各方面模仿將軍。他似乎僅僅是為了像他的瘦長的將軍才生得這樣瘦長。他也學將軍那樣,竭力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在將軍和他的副官的眼裡,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不僅作為人是不存在的,甚至作為東西也不存在。現在勤務兵就是她們全權的領導和主人。
維拉外婆試圖要習慣這種可怕的新處境,可是從最初幾天起她就發覺她不打算同這種處境妥協。維拉外婆為人很機靈,她估計滿臉淺黃雀斑的勤務兵不會有這麼大的權力,敢於當著長官的面把她打死。所以她就跟勤務兵爭吵,膽子一天比一天大,勤務兵對她吆喝,她也對勤務兵吆喝。有一回,他發起火來,用大鞋後跟朝外婆腰裡踹了一腳,但是外婆也使出全力,用煎鍋對著他的腦袋敲了一下作為回敬。說也奇怪,勤務兵臉漲得通紅,那股氣焰彷彿被壓了下去。在維拉外婆和滿臉淺黃雀斑的勤務兵中間,建立起來的就是這種奇怪而複雜的關係。可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仍舊處於一種嚴重的內心麻痺的精神狀態,她僵直地仰著好像圍著光圈似的盤繞著淡亞麻色髮辮的頭,機械地、默默地執行著要她做的一切。
有一天,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到跟公園街平行的後街去取水,忽然看見那輛套著黃驃馬的熟悉的馬車迎面過來,她的兒子奧列格在車旁走著。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孤立無援地回頭一望,就扔下水桶和扁擔,張開胳膊,向兒子跑過去。
「奧列日卡……我的孩子……」她反覆地說,一會兒把臉貼在他胸口,一會兒又撫摩著他的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淡亞麻色頭髮,一會兒用手掌摸摸他的胸部、肩膀、背部和大腿。
他比她高一個頭;這幾天來他曬黑了,臉上消瘦了,樣子像大人了;但是透過這種大人的外表,卻比任何時候更明顯地流露出她認為是永遠保留在兒子身上的那些特徵。在兒子咿呀學語的時候,在他用曬黑的圓滾滾的小腿開始學步、好像被風吹得朝一邊歪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特徵。他其實還不過是個大孩子呢。他用有力的長胳膊樓住母親,他的淺色的寬眉毛下面的眼睛,像在這整整十六個半年頭裡望著母親的時候一樣,閃耀著明朗而純潔的孺子的愛慕之情,嘴裡不住地重複著:
「媽媽……媽媽……媽媽……」
在這幾分鐘裡,對他們來說,無論什麼人和什麼東西都是不存在的:無論是在附近院子裡注視著他們的兩個德國兵(他們要看看這裡面有沒有什麼破壞秩序——秩序1——的事情),還是站在輕便馬車旁邊懷著不同的感情望著母子相會的親人。柯裡亞舅舅是冷淡而憂鬱的;瑪麗娜舅母的美麗而疲倦的黑眼睛裡噙著淚水;三歲的小男孩露出驚奇和任性的神情,嫌列娜姑姑不先來抱吻他;而趕車的老頭卻帶著老年人的含蓄的表情,好像說:瞧,世界上真是什麼事都有。而那些在窗口偷偷觀察的善良的人們也許會想,這是姊弟相會,因為這個光著頭、頭髮給太陽曬得變了色的、高大的青年和那個仍舊非常年輕、頭上盤著柔軟髮辮的婦人長得非常像。他們不知道,這是奧列格-柯捨沃伊回到他母親身邊來了,就像成百成千個來不及躲開災難的克拉斯諾頓人,現在回到自己的親人那裡,回到被德軍佔領的家園一樣——
1原文為德語。
那些離鄉背井、拋妻別母的人,這幾天的日子很不好過。可是那些得以逃出德國人魔掌的人,卻已經到了自己的、蘇維埃的土地上。更難受的是這樣一些人:他們想方設法要避開德國人,但是這些努力都成為泡影,他們面臨過死亡,現在他們在昨天還是屬於自己的、而今天已屬於德國人的故鄉土地上流浪,——他們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住,孤孤單單,精神沮喪,聽憑碰到的德國勝利者發落,在德國人眼中他們好像是罪犯。
當奧列格和他的同伴們看見德國坦克穿過開闊、明亮的草原,在一片白茫茫的閃光中衝著他們開過來的那一霎間,他們的心顫抖了,他們是初次面對著死亡。但是死神暫時還不動手。
德國摩托兵把來不及渡河的人統統包圍起來,趕到靠近頓涅茨河的一塊地方。所以奧列格跟他的同伴們、萬尼亞跟克拉娃和她的母親,以及新一號井井長瓦爾柯等人,大家又在這裡會合了。瓦爾柯渾身都濕透了,——馬褲和上衣可以擰出水來,——紋皮靴子裡也有水咕吱咕吱地響著。
在這普遍騷動慌亂的幾分鐘裡,很少有人彼此注意,但是一看到瓦爾柯,每個人都想:「瞧,連這個人都沒有渡過頓涅茨河。」他呢,卻朝地上一坐,多日沒有刮過的、黧黑的、茨岡人那樣的臉上帶著深深的怨恨。他脫下質地堅固的皮靴,倒掉裡面的水,擰乾了包腳布,又穿上,然後轉過陰鬱的臉來對著青年們,突然,並不是眨眼,只是略微動了動一隻黑眼睛的眼皮,似乎是說:別害怕,有我跟你們在一起。
一個頭戴黑鋼盔的德國坦克隊軍官,燻黑的臉上一副凶相,用似通非通的俄語命令人叢裡的軍人都走出來。已經沒有武器的軍人們成批地或是單獨地從人叢裡走出來。德國兵用槍托抵著他們的背,把他們帶到一邊;不多一會,在離人叢不遠的草原上,軍人們已經另外形成了比較小的一群。這些人的臉上、目光裡都帶有一種令人看了心如刀割的悲哀的神情,他們穿著很髒的軍便服和滿是塵土的靴子,在浴著陽光的明亮的草原中間互相緊挨著。
軍人們排成了隊伍,被趕到頓涅茨河的上游去。老百姓都被釋放回家。
人們都離開頓涅茨河邊,在草原上逐漸四散。大部分人是沿著大路往西,經過萬尼亞和若拉宿過夜的莊子,向李哈雅那邊走去。
維克多-彼得羅夫的父親和給柯捨沃伊他們趕車的老頭,剛看見德國坦克從草原上開過來,就趕著馬車跟自己人會合。他們整個這一群,現在還包括克拉娃和她母親,都加入了朝西往李哈雅那邊退去的人流。
好一會工夫,沒有人相信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放了他們而這裡面沒有什麼圈套。大家都提心吊膽地斜睨著大路上迎面過來的德國兵的洪流。但是德國兵一個個都疲乏不堪,抹滿塵土的臉上都是汗珠,他們一心惦記前面不知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對俄羅斯難民幾乎望都不望。
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有人遲疑地說:
「大概是德軍指揮部有命令——不得凌辱當地居民……」
瓦爾柯被太陽曬得身上就像馬身上那樣冒著熱氣,他陰鬱地冷笑了一聲,向那些臉上抹得像鬼一樣的凶狠的德國兵士的隊伍點點頭,說道:
「你沒看見他們沒有工夫嗎?不然他們一定要請你吃點苦頭!」
「你好像已經吃過似的!」突然有個什麼人的不知氣餒的聲音高興地回答說。在任何情況下,甚至在最可怕的生活情況下,只要有俄羅斯人聚集在一起,就一定會有這樣的聲音。
「我是已經吃過了,」瓦爾柯陰沉地表示同意。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但是吃得還不多。」
下面就是瓦爾柯在岸上離開青年們到渡口去的時候,實際發生的情況。憑他那副兇猛的相貌,他總算逼著一個管理渡口的軍人和他談話。他從軍人那裡知道,渡口指揮部設在河的對岸。「我非要叫他和他的那些懶骨頭替我整頓一下秩序不可!」瓦爾柯挨著在浮橋上開過的汽車,從一隻平底船1的邊上跳到另一隻平底船的邊上,心裡憤憤地想道。正在這時飛來了幾架德國俯衝轟炸機,他跟所有和他一同跳過來的人只好臥倒。過了一會德國炮隊開炮了,浮橋上的人們開始驚慌起來。瓦爾柯這時也開始動搖了——
1浮橋是由平底船連成的。
照他的地位,他不僅有權,而且應當利用最後的機會渡到頓涅茨河對岸。但是哪怕是性格十分堅強、處理問題十分審慎的人,只要他血管深處還有一股熱血在沸騰,在生活中就往往會發生這種情況:有時個人的、次要的、然而是眼前的責任卻壓倒了整體的、主要的、然而是長遠的責任。
瓦爾柯一想到他的那些留在岸上的工人、他的朋友謝夫卓夫和共青團員們對他可能產生的想法,全身的血就湧上了他的黑臉膛,他就掉轉身去。這時,整個橋面上都有人排山倒海似地向他迎面衝過來。於是他連衣服也不脫就跳到水裡,朝岸邊游去。
那時候,德國人已經炮轟並且圍住了頓涅茨河的這邊河岸,岸上的人都發瘋似的順著平底船向對岸奔去,在通往平底船的堤坡上打架,成十成百地向對岸游過去,可是瓦爾柯卻用有力的雙臂破浪前進,游向這邊河岸。他明知道他將成為德國人報復的第一個對象,可是仍舊遊過來,因為良心不容許他不這樣做。
也算德國人倒霉,他們做事竟會近視到沒有把瓦爾柯弄死,反而把他和其餘的人一起釋放。瓦爾柯原來是該往東到薩拉托夫去報到的,——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邊,——現在卻隨著逃難的人們的洪流往西走去。
沒到李哈雅,這整個拼湊起來的逃難人們的隊伍就已經開始分散。瓦爾柯向一群克拉斯諾頓人建議,要他們離開隊伍,繞過李哈雅,前往克拉斯諾頓,遠遠地避開大路,走村道,否則就走荒地。
在民族和國家的艱難時刻總是如此,哪怕是一個最普通的人,他對於個人命運的考慮也是和對於整個民族和國家的命運的關心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
經過他們那一番經歷以後,頭幾天,無論是大人或是孩子都情緒低沉,彼此幾乎互不交談。他們不僅為自身的前途,而且也為整個蘇維埃土地今後的命運感到沮喪。但是每一個人對這問題的體驗又都各不相同。
情緒最穩定的是瑪麗娜的三歲的小兒子,奧列格的小表弟。他毫不懷疑他所處的那個世界是穩固不變的,因為媽媽和爸爸總是在他面前。不錯,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很可怕,那時候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咆哮著隆隆響起來,四周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人們又都急急奔跑著。但他正是生長在這種四周總是發著轟隆轟隆的響聲、人們總是急急奔跑的時世,因此他稍稍哭了一陣也就安靜下來。現在一切都已經很好了。他只覺得,旅行有點拖得太長了。中午,當他熱得渾身無力的時候,他的這種感受也特別強烈,於是他就開始啼哭,問是不是快到家看見奶奶了。但是只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吃一點麥糊,用木棍捅捅地鼠的洞穴玩一會,恭恭敬敬地仰起頭側著身子繞著兩匹栗色馬——它們每一匹差不多都比黃驃馬大一倍——走一圈,然後把小腦袋埋在媽媽的膝蓋上甜蜜地睡一會,一切似乎又都恢復原來的樣子,世界上也重又充滿了美妙和奇怪的事物。
趕車的老大爺暗忖,在德國人統治下,他這樣一個年老的小人物的生命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他擔心德國人在半路上就會奪去他的馬。此外,他想德國人會剝奪掉他在礦上當了四十年車把式而獲得的養老金,他們不但會剝奪他因為有三個兒子在前線而領到的補助金,說不定還會因為他有這麼多兒子在紅軍裡而迫害他。還有,俄羅斯在戰爭中能不能獲勝這個問題也使他深深感到不安。根據他看到的情形,他非常擔心俄羅斯不會勝利。這時,這個後腦上有一綹像麻雀羽毛的蓬亂的灰髮的小老頭,就非常遺憾他去年冬天不曾死掉,當時醫生對他說,他的病情惡化了。但是有時他回想起他的一生和他親身參加過的幾次戰爭,回想起俄羅斯是偉大的、富饒的,而近十年來它變得更加富饒了,他就想,難道德國人真會有力量征服俄羅斯嗎?老頭這樣一想,就被一種神經質的亢奮控制住了,他搔著被太陽曬黑的皮包骨頭的腳踝,稚氣地撅起嘴唇,對黃驃馬咂咂嘴巴,又用韁繩輕輕打它。
奧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是一個年輕的地質工作者,在煤業聯合公司參加工作的最初幾年裡,就因為在勘探方面出色的成績而受到提拔。他最生氣的是他這樣順利地開始的工作竟突然這樣令人意想不到而可怕地被打斷了。他想,德國人一定要打死他,即使不打死,他也得花不少的心思去逃避給德國人做事。他知道,在任何條件下他都不會去給德國人做事,因為他覺得給德國人做事就像用四肢爬行一樣地反常和彆扭。
年輕的瑪麗娜舅母卻在計算,在德國人未來以前他們的生活是靠哪一些收入。在德國人未來之前,他們的生活是靠下列幾個來源: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的工資、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在丈夫(奧列格的繼父)去世後領取的撫恤金、維拉-瓦西裡耶芙娜外婆的養老金,煤業聯合公司分配給他們的房子和他們在屋旁種的菜園。現在呢,德國人來了之後,前面三項生活來源一定會被剝奪掉,其餘的幾項也可能被剝奪。她老是想起在渡口被炸死的兒童,為他們惋惜之餘,又聯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由得就哭起來。她想起她聽到的關於德國人野蠻地調戲婦女和強姦婦女的故事,那時她就想起,她是個漂亮的婦人,德國人一定會跟她糾纏,於是她一會兒害怕,一會兒又自我安慰:她可以故意穿得普通些,並且改變髮式,也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的。
維克多-彼得羅夫的父親,一個林務區長,知道回家之後,他們父子就會有性命之憂,因為他在區裡是以親身參加一九一八年的對德鬥爭而出名的人,兒子又是共青團員。但是當他考慮現在該怎麼辦的時候,他就覺得一籌莫展了。他知道,黨員裡面一定有人留下來組織地下鬥爭和游擊鬥爭。但是他自己已經並不年輕,一生都在忠心耿耿地做一個普通的林務區長,並且一直認為,他這個林務區長會一直做到老死。他希望讓一子一女受很好的教育,讓他們可以自立。但是現在,當他心裡暗暗起了這樣的念頭:他的過去可能不會被人知道,他還有可能在德國人統治下繼續做林務區長,——他就感到非常煩惱和厭惡,弄得他這個魁梧有力的漢子竟想跟人打架。
這時候,他的兒子維克多卻在為紅軍感到極度的委屈和氣憤。他從小就崇拜紅軍和它的指揮員,戰爭一開始,他就做好準備,打算作為紅軍指揮員去參戰。他在學校裡領導過軍事小組,按照蘇沃洛夫1的教導,在他的小組裡,不管下雨下雪都上軍事課和體育課。紅軍的敗退當然不能動搖它在維克多心目中的威信。但遺憾的是,他沒能及時參加紅軍去當指揮員,如果他現在是紅軍指揮員,那麼毫無疑問,它決不會陷入這般困難和淒慘的境地。至於他本人在德國人統治下的命運,維克多乾脆不去想,而是完全信賴他的父親和他的朋友阿納托裡-波波夫,因為阿納托裡無論在什麼困難場合都會想出出人意料的、絕對正確的辦法——
1蘇沃洛夫(1730—1800),十八世紀俄國統帥。
可是他的朋友阿納托裡卻在深深地為祖國感到痛心,他一言不發,咬著指甲,一路上都在考慮他現在應該怎麼辦。在戰時,他在共青團的集會上做過許多關於保衛社會主義祖國的報告,但是沒有一篇報告裡面,他能夠把他對祖國的感情表達成像他對他媽媽那樣一個崇高的、歌聲美妙的人的感情(他媽媽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身材高大、豐滿,臉龐紅潤、慈祥,總是唱一些從他在搖籃裡就為他歌唱的美妙的古代哥薩克歌曲)。他心裡時刻懷著這種對祖國的感情,當他聽到心愛的歌聲或是看到被踐踏的莊稼和被焚燒的農舍時,這種感情就使他熱淚盈眶。現在,他的祖國處於災難之中,——這樣深重的災難,使人無論看到或是想到都不能不為之心如刀割。他應當行動,立即行動,但是又怎樣行動,在什麼地方行動,同誰一起行動呢?
這些想法也或多或少地激動著他所有的同伴。
只有鄔麗亞不敢去想祖國的命運和她個人的命運。自從她看見新一號井的井架倒下去以後,她已經嘗盡一切辛酸:跟心愛的女友以及跟母親的離別,在那被太陽灼曬過的、被踐踏過的草原上的這一段旅途和最後的渡河,——渡口那個包紅頭巾的婦人的血淋淋的上半截身子和那個眼睛鼓出來的男孩子似乎體現了她的全部經歷,——這一切不斷在鄔麗亞的流血的心裡翻騰著,一會兒像匕首般尖利,一會兒像磨石般沉重。她一路上都是跟在大車旁邊走著,不大說話,彷彿是心情平靜,只有在她眼睛裡、鼻翼上、嘴唇上隱隱露出的這些陰鬱的線條,才洩露出她的內心有著何等強烈的感情在洶湧起伏。
但是若拉-阿魯秋仰茨卻非常清楚,在德國人統治下他將要怎樣生活。所以他就很有把握地高聲議論道:
「這幫野蠻殘忍的傢伙!我們的人民難道能同他們妥協嗎?我們的人民一定會拿起武器,就像從前被德國人佔領的那些地方一樣。我父親是個性情溫和的人,但是我相信他會拿起武器的。至於我母親,照她的性格,也一定會拿起武器。如果我們的長輩都這樣幹,那麼我們青年人該怎麼辦呢?我們青年應當來一個登記——先摸清情況,」若拉改正道,「然後把所有沒有走的青年人登記下來,立刻同地下組織取得聯繫。至少我就知道留在克拉斯諾頓的有沃洛佳-奧西摩興和托裡亞-奧爾洛夫,——他們難道會什麼事也不幹嗎?還有沃洛佳的妹妹劉西雅,這個姑娘真好,」若拉感情流露地說,「她,無論如何,絕不會什麼事也不幹的。」
萬尼亞挑了一個除了克拉娃,別人都聽不到的機會,對若拉說:
「聽我說,你這個綠林好漢!說實在的,大家都同意你的話。可是……你別嚷啊。首先,這是每一個人的良心問題。其次,你不能替每一個人擔保。萬一有人說漏了嘴,那就要你和我們大家的好看了。」
「你為什麼叫我『綠林好漢』?」若拉問,他的黑眼睛裡現出了興奮而得意的表情。
「因為你長得黑,行動又像騎手。」
「你知道嗎,萬尼亞,我要是去做地下工作,一定就用『綠林好漢』這個化名。」若拉把聲音壓低得像耳語似的說。
萬尼亞同若拉的想法和情緒一樣。但是現在他不論想到什麼,那因為克拉娃就在近旁而使他產生的幸福感、他回憶起他在渡口旁邊的舉動時所產生的自豪感(這時他彷彿又聽到柯瓦遼夫在說:「萬尼亞,救救她們。」而他也覺得自己是克拉娃的救星),就會有力地闖進來。這種幸福的感覺因為有克拉娃和他分享而更加完滿。克拉娃要不是因為惦記父親,要不是母親在悲泣,也一定會公開表示她和心愛的人一同在這裡的浴滿陽光的頓涅茨草原上是幸福的,儘管在地平線上一直有德國坦克的炮塔、高射炮的炮管和一批又一批德國兵的鋼盔出現,——這些德國部隊在摩托的吼聲中和滾滾的塵埃裡,在金色的麥田里疾馳著。
在所有這些對自己的命運和全體人民的命運有著不同想法的人們裡面,有兩個人,儘管他們的性格和年齡也是大不相同,但是從他們所處的那種空前的精神振奮和躍躍欲試的狀態來說,他們又是驚人地相似。這兩個人,一個是瓦爾柯,另外一個是奧列格。
瓦爾柯是一個不多說話的人,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那茨岡人的外貌下面的內心活動。他似乎交了厄運。可是他從來還不曾顯得這樣活躍和興高采烈。他一路上都是步行,關心大家,樂意同青年們談話,彷彿在考驗他們,而且越來越喜歡跟他們開玩笑。
奧列格在馬車上也坐不住。他高聲表示不耐煩:到底幾時才能看見母親和外婆呢?他高興地搓著指尖聽若拉說話,否則就突然打趣萬尼亞和克拉娃,或是羞澀地、結結巴巴地安慰鄔麗亞,或是照顧三歲的小表弟,或是向瑪麗娜舅母表示愛慕,或是和老大爺談論天下大事。有時他又悶聲不響地在馬車旁邊走著,額上露出深深的皺紋,飽滿的、固執的、還有點孩子氣的嘴唇上似乎浮著一絲笑意,眼睛裡帶著沉思的、嚴峻而又溫柔的神氣注視著遠方。
他們在離克拉斯諾頓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突然碰到一隊掉了隊的德國兵。德國兵熟練地——甚至不是很粗野地,而正是熟練地——把兩輛馬車都搜查了,他們從瑪麗娜和鄔麗亞的箱子裡取去所有的絲織品,奪去維克多的父親和瓦爾柯腳上的靴子,並且拿走瓦爾柯的舊金錶,那只表雖然被他戴著游過水,仍然走得很準。
他們在這初次同德國人的直接接觸中精神上感到很緊張,因為大家想像中的德國人還要壞得多,後來這種緊張變成相互之間的窘迫,最後又變成了一種不自然的興奮——大伙都爭先恐後地描述德國人,描述他們怎樣搜查馬車,取笑非常惋惜自己的絲襪的瑪麗娜,甚至不放過瓦爾柯和維克多的父親,因為他們穿著馬褲而穿便鞋顯得比別人更為狼狽。只有奧列格並不分享這種虛假的快活,他的臉上久久留著生硬的、凶狠的表情。
他們在夜間抵達克拉斯諾頓城郊,瓦爾柯認為夜間在城裡要戒嚴,大家聽從他的勸告不再進城,就在峽谷裡過夜。這一夜月光如水。大家都很焦急,久久不能入睡。
瓦爾柯去察看峽谷通向哪裡。他突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轉過身子,站住了,在照得露珠閃爍發光的月光下認出了是奧列格。
「瓦爾柯同志,我迫切地需要跟您談談。非常需要談一談。」奧列格略帶口吃地輕聲說。
「好,」瓦爾柯說,「可是我們得站著談,因為地上濕得厲害。」他笑笑說。
「幫助我在城裡找一個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吧。」奧列格說,他直盯著瓦爾柯的連生在一起的眉毛下面的低垂的眼睛。
瓦爾柯猛地抬起頭來,把奧列格的臉仔細研究了一會。
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最年輕的、新的一代。
似乎是最難以結合在一起的特點——喜歡幻想和渴望行動、富於想像和講求實際、酷愛善良和嚴峻無情、胸襟開闊和精明打算、熱愛人間歡樂和自我克制,——這些似乎難以結合起來的特點合在一起就創造了這一代的獨特的面貌。
瓦爾柯非常熟悉這一代,因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跟他本人相似。
「地下工作者你似乎已經找到了,」瓦爾柯笑著說,「至於我們以後要做些什麼,我們現在就來談一談吧。」
奧列格默默地等待著。
「我看得出,你不是今天才作出這個決定的。」瓦爾柯說。
他說得對。伏羅希洛夫格勒剛受到直接威脅,奧列格就第一次把自己的意圖瞞過母親,到共青團區委會去,請求在組織地下小組的時候使用他。
他非常難過,因為他們不說明任何理由就對他說了下面這樣的話:
「你聽著:年輕人,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好好地走吧,而且要快一些。」
他不知道,共青團區委會並沒有建立獨立的地下小組,那些留下來聽地下組織指揮的團員,是早先選拔出來的。因此,他在區委會裡得到的答覆不僅不是粗暴無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還是對同志關懷的表現。所以他只得走。
但是等渡口事件的最初的緊張一過去,奧列格知道他是走不掉了的那個時候,他心裡忽然明白:現在他的夢想可以實現了!逃難、跟母親的別離、前途茫茫等等的全部重壓,都從他心裡消失了。他全部的精神力量,全部的熱情、夢想、希望,全部的青春的熱情和決心——這一切都無拘無束地迸射出來。
「因為你下了決心,你才那麼精神集中,」瓦爾柯接著說,「我自己也是這種脾氣。昨天我一路走著,腦子裡還總是在想:我們一會兒炸礦井,一會兒看見軍隊在撤退,逃難的人群和孩子們在受苦受難。我心裡鬱悶極了!」瓦爾柯非常坦率地說,「我本來應該高興,因為至少我可以看見家裡的人,從戰爭開始我就沒有看見過他們,可是心裡老嘀咕著:『往後不知會怎麼樣?……』這是昨天的情況。可是今天呢?我們的軍隊撤走了。我們落到了德國人手裡。我看不到家裡的人了。也許,永遠看不見了。可是我心裡反而輕鬆了。為什麼呢?因為現在我只有一條路,就像古代烏克蘭鹽糧販子只走一條路線一樣。而這對我們這些人是最主要的。」
奧列格覺得,現在,在克拉斯諾頓附近的峽谷裡,在照著露珠美妙地閃爍發光的月光下面,這個嚴峻、沉著、生著茨岡人那樣連生在一起的眉毛的人,恐怕無論跟誰也沒有像跟他奧列格這樣推心置腹地談過話。
「你要記住:不要跟這些青年失去聯繫,這是自己的弟兄,」瓦爾柯說,「不要暴露自己,可是又要跟他們保持聯繫。再物色一些青年,對工作合適的,堅強的。不過你要記住,沒有問過我,什麼事情都別做,——不然你會失敗的。要你做什麼和在什麼時候做,我會告訴你的……」
「您知道誰留在城裡嗎?」奧列格問。
「我不知道,」瓦爾柯坦白地承認,「我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到。」
「那我怎麼找您呢?」
「你用不著找我。即使我有住的地方,我反正也不會告訴你,但是說實話,我暫時還沒有住的地方。」
儘管做人家丈夫和父親的報喪人是非常痛苦,瓦爾柯仍舊決定頭幾天在謝夫卓夫家裡找個藏身之所,他家的人都熟悉瓦爾柯,喜歡他。他希望靠著劉勃卡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的幫助,能夠建立起聯繫,並且在比較偏僻的地方找到住處。
「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給我,我好找你。」
瓦爾柯把奧列格的地址反覆念了幾遍,直到記住為止。
「你別怕,我能找到你,」瓦爾柯悄聲地說,「如果不能很快得到我的消息,你也別擔心,等著好了……現在你走吧。」瓦爾柯說,一面用寬大的手掌輕輕地推了推奧列格的肩頭。
「謝謝您。」奧列格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他懷著難以解釋的激動向野營走去,彷彿是風吹著他飄過沾滿露珠的草地。人們都已經入睡,只有馬在嚼草,發出清脆的聲音。可是萬尼亞還雙手抱著尖瘦的膝蓋,坐在熟睡的克拉娃和她母親的頭旁。
「萬尼亞,我親愛的朋友!」奧列格滿懷溫情想道,現在他無論對什麼人都懷著這樣的感情。他走到同學跟前,激動地坐在他身旁潮濕的草地上。
萬尼亞朝他轉過臉來,在月光下萬尼亞的臉顯得蒼白。
「喂,怎麼樣?他對你說了些什麼?」萬尼亞用有點瘖啞的聲音興沖沖地問道。
「你問的是什麼事?」奧列格說,他又是驚奇,同時又是慌亂。
「瓦爾柯說些什麼?他知道點什麼嗎?」
奧列格猶疑不決地望著他。
「別打算跟我捉迷藏!」萬尼亞慍怒地說,「老實說,我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你怎—怎麼知道?」奧列格輕聲問,他愈來愈覺得奇怪,睜大了眼睛直瞪著朋友。
「要打聽你的地下工作關係並不怎麼困難,這種關係也像我的一樣,」萬尼亞笑著說,「難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件事嗎?」
「萬尼亞!……」奧列格用他的大手抓住了萬尼亞的狹長的手,牢牢地握住,萬尼亞立刻也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就是說,我們在一起嗎?」
「當然在一起。」
「永遠嗎?」
「永遠,」萬尼亞說,他的聲音非常輕,然而很嚴肅。「只要我血管裡的血還在流。」
他們面對面望著,眼睛裡射出光芒。
「你看,他暫時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說,他會找到。他是會找得到的。」奧列格懷著自豪的心情說,「你要注意,到下亞力山德羅夫卡別耽擱……」
「我不會耽擱,這你不必擔心,」萬尼亞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去把她們安頓一下。」
「你愛她嗎?」奧列格俯身湊近萬尼亞的臉,輕聲問道。
「這種事嘴巴上一般是不講的。」
「不,你別不好意思。這是很好的,這是非常好的。她是那—那麼好,而你……對於你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奧列格的臉上和聲調裡都帶著天真的喜悅。
「是啊,儘管我們和大伙都得經受這麼多的苦難,可是生活畢竟是美好的。」萬尼亞說。
「對—對的,對—對的。」奧列格說的時候口吃得厲害,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命運把所有這些形形色色的青年和成年人匯合在草原上,才不過一個多星期。現在,太陽在草原上空升起,他們大家最後一次一起被陽光照耀著,似乎他們已經經歷了整整一生。到了需要各自東西的時候,每個人心裡都充滿了那樣的溫情、惆悵和激動。
「噯,小伙子們和姑娘們……」穿著馬褲和便鞋的瓦爾柯獨自留在峽谷中央,開始要說話,結果他只揮了揮他的黧黑的手,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青年們交換了地址,約好互相保持聯繫,就告別了。他們在草原上四散之後,好久好久互相還可以看得見。偶爾有人揮著手或是手帕。但是不大一會,就有人消失在山崗背後或是峽谷裡,接著另外一些人也消失了。彷彿在這偉大而可怕的時代,他們根本不曾在這似火的驕陽底下共同走過這一段路途……
這樣,奧列格-柯捨沃伊就跨進了被德軍佔領的家園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