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遼薩-邱列寧、他的朋友維佳-魯基揚慶柯、他的姐姐娜佳以及老助理護士魯莎,在幾個小時裡就給七十多個傷員在城裡各區找到了住處。不過還是有四十來個傷員無處安排:謝遼薩和娜佳、魯莎大嬸、維佳,還有那些給他們出力的人,都不知道還可以向什麼人提出這個請求,同時也不願意使整個事業冒著失敗的危險。
這一天是個很奇怪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只有夢裡才有。部隊穿過城裡在遠處大路上行進的聲音和草原上的戰鬥聲,昨天就都停止了。城裡和四周整個草原上,都是異樣地寂靜。大家都以為德國人眼看就要進城,但是德國人沒有來。機關和商店的門都開著,裡面空蕩蕩,誰也不走進去。各個工廠裡都寂靜無聲,也是空空蕩蕩。炸掉的礦井上面還冒著細煙。城裡沒有政權,沒有民警,沒有交易,沒有勞動——什麼都沒有。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然有一個單身婦人跑到自來水龍頭跟前或是井邊取水,或是跑進菜園去摘兩三條黃瓜,隨後重又是靜悄悄的,又是闃無人跡。家家戶戶的煙囪都不再冒煙,誰家也不做飯了。狗也不叫,因為沒有外人來驚擾它們的安寧。只是偶爾有隻貓兒跑過街道,接著又是一片冷落景象。
傷員們是在七月十九日夜裡分別安排到各家去的,但是謝遼薩和維佳已經不參加這件工作了。這一夜,他們把「乾草場」倉庫裡的燃燒瓶搬到「上海」來,埋在峽谷裡的灌木叢下,每人在自家的菜園裡還埋了幾瓶,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用起來湊手。
德國人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黎明時分謝遼薩就出了城,到了草原上。太陽在粉裡帶灰的霧靄後面升起,又大又圓,對著它看都不晃眼。過了一會,它的邊緣從霧靄裡露出來,熔化了,光芒四射,整個草原上突然有千萬滴露珠閃耀起來,絢爛瑰麗,色彩各異,各處聳立著的圓錐形矸石堆,也被染成玫瑰色。萬物甦醒了,在四周閃著光輝。謝遼薩感到自己渾身輕快,就像是一隻跳躍的小皮球。
沿鐵路支線,有一條平時交通頻繁的大道,兩者之間的距離時遠時近。兩條路都鋪在高地上,高地兩旁伸延出幾座中間隔著峽谷的小山,地勢漸漸低坦,同草原合在一起。小山上面和它們中間的淺谷裡,叢生著茂密的小樹林和灌木林。
整個這一帶就叫做上杜望納雅林子。
一出來就開始灼人的太陽,很快升到草原上空。謝遼薩縱目四望,全城的景色幾乎盡收眼底。房屋在丘陵上和窪地裡分佈得很不均勻,這裡一堆,那裡一簇,大部分都靠近地面設備很顯眼的礦井或是圍繞著區執行委員會大廈和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小山上的樹冠在陽光下顯得翠綠欲滴,但是在樹木蒼鬱的谷底,還是一片清晨陰涼的樹蔭。鐵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到遠方漸漸並在一塊,然後消失在遠處的小丘後面。在這小丘後面,正有一圈圈白色的輕煙悠然地冉冉升向天空,——那邊是上杜望納雅車站。
在這個小丘頂上,在那條大路似乎要到盡頭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它迎面而來,很快地伸延成一條窄窄的黑帶,幾秒鐘後,這條帶子離開了地平線,——一個深色的、細長而綿密的東西,從老遠的地方朝著謝遼薩飛快地衝過來,後面揚起一條紅色的錐形的塵土。謝遼薩還沒能看清楚這是什麼,可是根據充滿草原的軋軋聲,他已經明白這是摩托車隊在疾駛。
謝遼薩鑽進大路下面的樹叢裡,伏在那裡守候著。不到一刻鐘,摩托的軋軋聲愈來愈響,已經充滿了四周的空間。有二十多個乘摩托車的德國自動槍手在謝遼薩身邊馳過,他只能看見他們的上半身。他們穿著普通的土灰色德國軍服,戴著船形帽,但是眼睛、前額和鼻子上部都被突出的巨大的黑眼鏡遮住,使突然在頓涅茨草原這兒出現的這批人的外貌顯得非常古怪。
他們到了近郊的小房子旁邊,煞住車,跳下來,往四下分散;有三、四個人留在車旁。但是過了不到十分鐘,所有的摩托車兵又一個接著一個地上了車,向城裡馳去。
摩托車兵到了窪地的屋後,謝遼薩就看不見他們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們是向城中心的公園馳去,他們免不了要經過從這裡看得很清楚的第二過道口後面路上的高坡,所以謝遼薩就開始注視著那邊。有四、五個摩托車兵以扇形隊列馳上這個高坡,但是他們並不往公園那邊去,而是轉向小丘上的那片房屋——區執委會大廈和「瘋老爺」的房子也在那邊。幾分鐘後,那幾個摩托車兵又回到過道口,這時謝遼薩又看見整個車隊在近郊的房屋中間穿過,折回上杜望納雅。謝遼薩貼在灌木叢裡的地面上,等車隊從他旁邊馳過,他才抬起頭來。
他爬上了一個樹木和灌木叢生的小山。這個小山伸向上杜望鈉雅,從這裡可以看到全區。他在這裡的樹底下躺了好幾個鐘頭。在天空移動的太陽,一再照在謝遼薩身上,並且開始曬得他只好繞著圈兒爬,躲到有陰影的地方去。
蜜蜂和山蜂在灌木叢裡嗡嗡地叫著,在夏天遲開的花朵上採集七月的花蜜和蚜蟲在樹葉背後排出的透明的粘液。樹葉和青草散發出清新的氣息。這兒的草長得非常茂密,但是整片草原上的草已經被曬得蔫萎。有時微風一起,樹葉就簌簌作聲。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小朵小朵的鬈曲的綿雲被太陽照耀得光彩奪目。
一陣難以克制的倦意使謝遼薩四肢乏力,心裡迷糊,使他有時竟忘記他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童年那種平靜純潔的感受頻頻來到他的記憶中,那時他也是這樣閉起眼睛,躺在草原裡的草上,太陽也是這樣曬在他的身上,蜜蜂和山蜂也是這樣在四周嗡嗡地叫著,空氣中也是這樣散發著曬熱的草的氣味,世界顯得這樣可親、澄淨和永恆。可是他耳畔似乎又聽見摩托車的軋軋聲,在藍天的背景上他似乎又看到這些戴著大得出奇的眼鏡的摩托車兵,他忽然明白,童年的平靜純潔的感受,兒時的這些無比的幸福的瞬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時他一會兒心裡又苦又甜地緊揪著,一會兒整個身心又充溢著在他血液裡沸騰的、強烈的戰鬥的渴望。
太陽已經西斜,這時從遠處的小丘後面又向大路射出一支深色的長箭,地平線上頓時塵土漫天。這又是摩托車兵,人數很多,隊伍長得沒有盡頭。他們後面是卡車,是成百上千輛卡車組成的縱隊,在縱隊與縱隊之間是指揮官乘的小汽車。卡車從小丘背後不斷地開出來,好像一條鱗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的綠色巨蟒,不斷從地平線上蜿蜒地游出來,它的頭離謝遼薩躺的地方已經不遠,可是尾巴還看不見。塵埃滾滾,籠罩著公路上空,摩托的吼聲似乎填滿了天地之間的全部空間。
德國人在開進克拉斯諾頓。謝遼薩是第一個看見他們的人。
他用貓兒般靈活的動作,又像是爬,又像是跳,又像飛躍似的越過那條大道,再越過鐵路,奔到下面的峽谷裡,這就到了高地的另一面。待在那裡,在鐵路路堤後面行進的德軍縱隊就看不見他。
謝遼薩想出這一著,是為了趕在德國人前面進城,在城裡佔據一個最便於-望的地點——市立公園裡面高爾基學校的屋頂上。
他穿過一個廢井旁邊的空地,奔到公園後面俗稱「木頭街」的那條街的後身。這條街跟城市隔離,一直保持舊觀。
可是他在這裡看到的事使他十分震驚,使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正挨著「木頭街」後身住戶的小花園的柵欄,毫無聲息地溜過去,不料卻在一個小花園裡看到了前天夜裡命運使他在草原裡的卡車上碰到的那個姑娘。
在槐樹底下的草地上,鋪著一條深色條紋毛毯,那姑娘就躺在上面,頭底下墊著枕頭,離謝遼薩大約五、六步,側面對著他,曬黑的腿交疊著,腳上穿著便鞋。她不管周圍發生什麼事,自管看她的書。一條亞麻色的、發著金光的大辮子安靜自如地拖在枕頭上,把她的曬黑的臉襯托得更黑。她的睫毛是深色的,飽滿的上唇自尊地微微撅起。是的,成千輛卡車——大隊德軍人馬——正在向克拉斯諾頓城推進,他們的摩托的吼聲和汽油的臭味充滿了草原和天空之間的整個空間,而這位姑娘卻在小花園裡躺在一條毛毯上,曬黑的、覆著柔毛的手裡捧著一本書在讀。
謝遼薩屏住從他胸口呼哧呼哧地衝出來的呼吸,兩手抓住柵欄,對著這個姑娘望了好一會,感到迷惘而又幸福。在有史以來一個最可怕的日子裡,在這個捧著一本打開的書躺在花園裡的姑娘身上,有著一種像生活本身一樣淳樸而美好的東西。
謝遼薩懷著不顧一切的勇氣跳過柵欄,站在姑娘腳旁。她放下書本,她的圍著深色睫毛的眼睛凝視著謝遼薩,露出平靜的、又驚又喜的神氣。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把年輕人從別洛沃德斯克區接回克拉斯諾頓的那天夜裡,鮑爾茨全家——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本人、她的丈夫、大女兒華麗雅和十二歲的小女兒劉霞——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去睡。
供給城市照明的發電站從十七日起已經停工。他們點著煤油燈,圍著桌子面對面地坐著,好像在作客。他們交換的新聞雖不複雜,但是非常可怕,因此在籠罩著家裡、街上和整個城市的寂靜中,不能大聲談論這些消息。要離開這裡已經太晚。留在這裡又很可怕。他們全家,甚至劉霞——小姑娘的頭髮跟姐姐一樣,是金色的,不過顏色較淺,蒼白的小臉上長著一雙嚴肅的大眼睛,——都感到已經發生了一件無法挽救的禍事,他們的頭腦還無法瞭解這場災禍的規模。
父親的樣子很可憐。他不住轉動著用廉價煙葉捲成的香煙,抽著。孩子們已經難以想像,父親曾經是力量的化身,家庭的支柱和保護者。他坐在那裡,又瘦又小。他的目力一向很差,近幾年來簡直是喪失了視力,備課都很困難。他跟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都是教文學的,學生的作業常常由妻子代他改。在油燈下他什麼都看不見,他那雙眼眶有點像埃及人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瞪著。
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習慣了的、從小就熟悉的,但是一切又都變了樣。鋪著花檯布的飯桌、華麗雅每天練習彈奏短曲的鋼琴、玻璃櫥門裡對稱地擺著樸素而雅致的杯盤的食櫥、放著書的書架——這一切都像平時一樣,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華麗雅的許多崇拜者都說,鮑爾茨家裡既舒服又富有浪漫氣息,華麗雅也知道,是她這個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姑娘,使圍繞她的一切變得富有浪漫氣息的。現在呢,這一切彷彿是赤裸裸的一般擺在她面前。
他們怕熄掉燈,怕散開後各自躺在床上單獨面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感觸。所以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到天亮,只有鐘聲滴答地響著。直到聽見鄰人在他們家斜對面的水塔前面打開龍頭取水,他們才熄了燈,把百葉窗打開。華麗雅故意弄出許多響聲,然後脫掉衣服,連頭鑽進被窩,很快就睡著了。劉霞也睡著了。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和丈夫卻一直沒有去睡。
父親和母親在餐室裡擺茶具,輕輕的叮噹聲把華麗雅弄醒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還是生了茶炊。陽光從窗上射進來。華麗雅想起這一夜的枯坐,突然產生了厭惡之感。這樣的脆弱簡直可恥而又可怕。
歸根結蒂,德國人跟她有什麼相干!她有她自己的精神生活。誰要是願意,讓他去由於等待和恐懼而苦惱吧,但決不是她,決不是!
她舒舒服服地用熱水洗了頭,痛痛快快地喝了茶。然後從書櫥裡取了一本史蒂文生1的《綁架》和《卡特林娜》,在花園裡的槐樹下攤開毛毯,專心看起書來——
1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綁架》和《卡特林娜》是兩部有連續性的小說。
四周是一片寂靜。太陽照在荒蕪的花壇上和一小塊草地上。一隻棕色的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張一合。一群毛茸茸的、深色的、肚皮周圍有著闊條白毛的土蜂,在花叢裡飛繞,發出悅耳的嗡嗡聲。一株干多枝密的老槐樹向四周投出陰影。透過有的地方已經開始發黃的葉叢,可以看見點點的碧空。
這個有著碧空、陽光、樹木、蜜蜂和蝴蝶的神話般的世界,和書中另一個虛構的世界——充滿了冒險、荒野的大自然、人類的勇毅和高尚精神、純潔的友誼和純潔的愛情的世界——神妙地交織在一起了。
有時華麗雅放下書來,夢幻似地久久凝望著槐樹丫枝中間的天空。她在夢想些什麼?她不知道。但是,我的天,獨自捧著一本打開的書,悠然躺在這個美麗的花園裡,是多麼美好啊!「大概他們都已經走了,都走掉了,」她想起了她的同學,「奧列格大概也走了,」她跟柯捨沃伊很要好,兩家的父母也很要好。「是啊,大家都把她華麗雅忘記了。奧列格走了。斯巧巴也不來。還算是朋友呢。『我發誓!』真是空談家!要是那天跳進卡車的那個小伙子,——他叫什麼……謝爾蓋-邱列寧……謝遼薩-邱列寧,——要是那個小伙子起了誓,他說話一定算數的。」
她已經把自己想像成卡特林娜,而主人公,充滿勇毅和高尚精神的被綁架者,在她的想像中就是夜裡跳進卡車的那個小伙子。他的頭髮似乎很硬,她非常想摸摸它。「不然還算是什麼男孩子,如果他的頭髮也像女孩子的那麼軟,——男孩子的頭髮應該是硬的……唉,要是這些德國人永遠不來就好啦!」她懷著難以形容的苦悶想著。接著,她又沉醉在書本和浴滿陽光、有著毛茸茸的土蜂和棕色蝴蝶的花園交織著的虛構的世界裡了。
她這樣度過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她又拿了毛毯、枕頭和史蒂文生的小說,來到花園裡。不管世界上發生什麼事,她現在就打算這樣生活,在花園裡的槐樹下……
可惜,她的父母卻過不了這樣的生活。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可忍受不住了。她是一個愛熱鬧的人,健康,好動,聲音洪亮,生著飽滿的嘴唇和一口大牙。不,這樣生活可不行。她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到柯捨沃伊家去,看看他們是在城裡還是已經走了。
柯捨沃伊家住在通到公園大門為止的公園街,佔著半幢標準式房屋。這是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分配給奧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柯羅斯蒂遼夫也就是柯裡亞舅舅住的。另外半幢房子裡住的是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同事的一位教師和他的全家。
公園街上傳出了一聲孤零零的斧聲。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覺得這聲音是從柯捨沃伊家的院子裡出來的。她的心猛跳起來。在走進院子以前,她先朝四面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人看見她,彷彿她是在做一件危險而犯法的事。
一條毛茸茸的黑狗躺在台階旁邊,熱得伸出紅紅的舌頭。聽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鞋後跟咯咯的響聲,它微微抬起身來,但是認出是她,就抱歉似地望了她一眼,好像是說:「對不起,天熱得很,我連朝你搖尾巴的氣力都沒有了。」便又躺了下去。
瘦長而結實的維拉外婆在劈木柴。她的兩條瘦長的胳膊把斧頭高高舉起,再用足氣力砍下來,累得她呼哧呼哧地直喘。顯然,她還沒有腰疼的毛病,要不,她就是認為需要以毒攻毒。外婆的臉很瘦,曬得很黑,鼻子細長,鼻翼不住地翕動。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看到外婆的側面,就會想到她在革命前出版的多卷集《神曲》裡看到的但丁1的像。鬈成一圈一圈的斑白的深栗色頭髮,圍著外婆的黧黑的臉,又垂到她的肩上。平時外婆總戴著黑色窄邊的眼鏡,眼鏡用的年數太久,一隻眼鏡腿純粹因為老化而折斷了,於是她就用一根黑線綁在眼鏡框上。但是這時候外婆沒有戴眼鏡。
她幹得特別帶勁,用上兩倍三倍的精力,木柴辟辟啪啪地飛散開來。外婆的臉上和整個身形的表情大概是這樣的:「但願魔鬼來把這些德國人抓去,你們要是怕德國人,願魔鬼把你們也都抓去!我還是劈這些木柴的好……喀啦……喀啦……讓這些該死的劈柴飛向四面八方去吧!對,與其讓自己像你們那樣卑躬屈膝,我還不如來劈柴。如果我為了這個而注定該死,那麼就讓鬼把我抓去吧,我已經老了,死我是不怕的……喀啦……喀啦……」——
1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
維拉外婆的斧頭卡在一段多節疤的木頭裡,拔不出來。她猛地把這段木頭舉起來甩到肩後,再用勁往木砧上一砸,木頭就裂成兩半,其中的半塊差點把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碰倒。
這樣一來,維拉外婆才發現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她瞇縫著眼睛,認出是她,就扔下斧頭,用她那大概可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的大嗓門說道:
「啊,瑪麗雅,哦,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你來了真好,你沒有嫌棄我們!我的女兒列娜把頭埋在枕頭裡,已經一個勁兒地哭了三天啦。我對她說:『你到底有多少眼淚?』請進來吧……」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被她的大嗓門嚇了一跳,可是這嗓門同時彷彿又使她得到安慰;她自己不也喜歡大聲說話嗎。
但是她仍舊輕聲地、擔心地問道:
「我們的同事走了嗎?」她指指教師的家。
「他本人走了,可是家裡的人都在這裡,也是哭哭啼啼。您就在這兒吃飯吧。我做了很好的甜菜湯,可是沒有人吃。」
不,她維拉外婆,這個出身貧苦的農婦,一向是很能幹的。她是波爾塔瓦省一個農村木匠的女兒。她丈夫是基輔人,是普梯洛夫工廠的工人,自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了重傷回來之後,就在他們村裡住了下來。維拉外婆結婚後走上了獨立的道路,她當了村蘇維埃代表,先在貧農委員會工作,後來進醫院工作。丈夫的死並沒有摧毀她的意志,反而更發展了她身上這種獨立的性格。不錯,她現在已經退休,靠養老金生活,但即使現在,如果必要的話,她還能夠發出她那威嚴的聲音。維拉外婆入黨已經十二年了。
奧列格的母親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臉朝下趴在床上。她光著腳,身上的花衣服已經揉皺,平時巧妙地盤繞在頭上的兩條柔密的淡亞麻色髮辮,現在散下來,差不多拖到腳後跟,遮蓋了她整個年輕、美麗、豐滿、強健的小小的身體。
維拉外婆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走進上房的時候,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她的顴骨高高的臉上滿是淚痕,善良、聰明、溫柔的眼睛都哭腫了。她尖叫了一聲,就撲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懷抱裡。她們互相緊緊地擁抱著,親吻了一陣,哭了,接著又笑了。她們高興的是,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裡,她們彼此能夠這樣相處,這樣瞭解和分擔共同的苦難。她們又哭又笑,維拉外婆卻把兩隻青筋突露的手插在腰裡,搖著但丁式的、鬈發的頭,不住地重複說:
「嗨,一對傻瓜,真是傻瓜,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笑好像並沒有理由,哭呢,往後我們大家哭的日子還多呢……」
這時候,街上有一陣奇怪的聲音,愈來愈響,傳到她們的耳朵裡,彷彿是許許多多摩托的軋軋聲,還夾雜著淒慘的、也是愈來愈響的狗的狂吠聲,——好像全城的狗都瘋了似的。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彼此鬆了抱。維拉外婆也把手放下來,她的瘦削黧黑的臉發白了。她們這樣站了一會,不敢去看看這是什麼聲音,其實她們已經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了。突然,她們三人——外婆打頭,她後面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再後面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齊都往前面的小院裡跑,她們不約而同,直覺地感到應該怎麼走:不是往門口跑,而是在花圃中間,穿過向日葵,向著沿柵欄種的茉莉花叢跑去。
大批卡車的響聲從城裡低窪的部分傳過來,愈來愈響。車輪隆隆地響著,大概是從在這裡看不見的第二過道口那邊鋪的木板上開過來。突然,街頭出現了一輛灰色的敞篷小汽車,到拐彎的地方它的玻璃上就反射出使人耀眼的陽光。汽車沿街朝著站在茉莉花叢旁邊的婦人們慢慢地開過來。車上直僵僵地坐著幾個軍人,身穿灰制服,頭戴帽頂前部高高突起的灰制帽,面色嚴峻。
這輛汽車後面還有幾輛小汽車。它們從過道口開上街道,一輛接一輛,慢慢地朝公園這邊開過來。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眼也不眨地盯著這些汽車,她的指頭骨節稍粗的小手突然急遽地把辮子一根一根提起來,盤繞在頭上。她這個動作做得非常快,完全是機械的,後來她發覺沒有帶發針,可是還站在那裡,雙手捧著頭上的辮子,望著街道。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發出一聲輕輕的叫喊,離開茉莉花叢,撒腿就跑,——她不是往通大街的門口跑,而是朝著房子往回跑。她從教師住的那半邊繞過去,從另外一扇旁門跑到和德國人走的那條大街平行的街上。這條街上連人影也不見,她就沿著街跑回家去。
「原諒我,我已經沒有力氣給你準備了……放勇敢些……你得趕快躲起來……他們可能馬上就衝到我們街上!」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對丈夫說。
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但是她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樣,跑得滿臉通紅,渾身大汗,因此她那副激動的模樣跟她所說的那件事情的可怕意義並不相符。
「德國人?」劉霞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完全不像孩子應該有的恐怖口吻,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聽,突然住了嘴,望了望女兒,迷惘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華麗雅在哪裡?」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丈夫站在那裡,嘴唇發白,默不作聲。
「我可以告訴你,我全看見了。」劉霞說話的聲音非常輕,非常嚴肅。「她在花園裡看書,有個男孩子,——差不多像大人了,——翻過柵欄跳了進來。她先是躺著,後來坐了起來,他們談了一會,後來她跳了起來,他們就一同翻過柵欄跑了。」
「跑到哪兒去了呢?」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眼睛盯著她問道。
「是往公園那邊跑的……毛毯留在那裡,枕頭跟書也留在那裡。我以為她一會就會回來,就出去看著東西,可是她沒有回來,我就把東西都收進來了。」
「我的天哪……」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說完,就重重地朝地板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