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出,德國人統治下的生活將是什麼樣子。
劉季柯夫和舒爾迦事先已經講好,他們怎樣找到對方:按照約定的記號,通過第三者——克拉斯諾頓總秘密接頭處的房東。
他們分開走出去,各走各的路。他們可曾想到,他們從此就不能見面了嗎?
劉季柯夫照他對普羅慶柯所說的那樣行動:他消失不見了。
舒爾迦現在也應該老老實實地躲在一所給他指定的房子裡,最好是躲在他當初打游擊的老夥伴伊凡-格納簡柯——或是照人家不拘禮節地管他叫康德拉多維奇——家裡。但是舒爾迦跟他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見面,他覺得非常非常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去找他。
儘管他的態度非常鎮靜,他的內心是痛苦的。此刻他需要有一個非常知心的人。舒爾迦開始回憶,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做地下工作期間跟他特別接近的人裡面,還有哪些人留在克拉斯諾頓。
這時舒爾迦想起了他的老夥伴列昂尼德-雷巴洛夫的妹妹李莎,他的永遠嵌著煤屑的大臉上便露出了天真的微笑。他想起了那幾年的李莎1-雷巴洛娃的模樣:身材苗條,頭髮淺色,眼睛靈活,性情潑辣,動作急躁,說話生硬。記起她到「乾草場」來給他和列昂尼德送飯的情形,記起他老是開玩笑說:「可惜我有了老婆,不然就要向你求婚,」她聽了就露出雪白的牙齒直笑。其實她跟他的妻子是很熟的!——
1李莎是葉李莎維塔的小名。
十一二年前,他曾在街上碰到過她,還有一次似乎是在一個婦女集會上。他記得她好像已經結了婚。不錯,國內戰爭剛結束,她就跟一個姓奧西摩興的結了婚。這個奧西摩興後來在煤業聯合公司裡做職員。他們在通向五號井的那條街的標準式房屋裡分配到一套房間,那時舒爾迦正在房屋分配委員會裡工作。
他記憶中的李莎還是他年輕時代認識的模樣,青春歲月的種種回憶突然非常有力地湧上心頭,使他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起來。他覺得,現在他面臨的一切似乎也突然被他的青春的光輝照亮了。「她不會變的,」他想,「她的丈夫奧西摩興好像也是自己人……啊,不管怎樣,我還是先去看看李莎-雷巴洛娃!也許,他們沒有走。也許,命運本身在把我領到他們那裡去。也許,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他向過道口走下去,一面激動地想著。
他離開這幾十年了,這十年裡,整個這一區裡都造起了磚房,現在已經難以辨認奧西摩興家住的是哪一所。他在靜悄悄的街道上走了好久,在一排排百葉窗緊閉的房屋旁邊徘徊,不敢去敲門打聽。最後,他想出應當拿草原上遠遠可以看到的五號井的井架做目標。他順著直對井架的街道走過去,很快就找到了奧西摩興家的房子。
窗子大開著,窗台上擺著花;他隱約聽到裡面有幾個青年人的聲音。他敲門的時候,他的心又像年輕時候那樣怦怦地跳起來。裡面大概沒有聽見敲門聲,他又敲了幾下。門裡邊傳來了穿軟底鞋的腳步聲。
他面前站著李莎-雷巴洛娃,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她穿著便鞋,滿臉怨氣和悲痛,眼睛哭得紅腫。「唉,生活把她折磨得多麼厲害呀。」舒爾迦立刻這樣想道。
但是他馬上就認出了她。她年輕時候也常有這種又像氣忿又像怨恨的生硬的表情。但是舒爾迦知道,實際上她是很善良的。她仍舊很苗條,淺色頭髮裡也沒有白髮,但是卻滿臉皺紋——艱苦的經歷和勞累的皺紋。她穿得似乎有些邋遢,以前她是從來不容許自己這樣的。
她帶著敵意和詢問的神氣望著站在她家門口的這個陌生人。突然,她臉上露出了驚奇的表情,她的噙著淚水的眼睛裡似乎也露出一絲昔日的喜悅。
「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舒爾迦同志!」她說,握著門柄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是哪一陣風把您吹來的?在這種時候!」
「對不起,李莎……還是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1,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我現在就要到東方去,要撤退,現在彎過來看看你。」——
1俄羅斯人習慣,稱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原來如此,到東方去。大家都到東方去!可是我們呢?我們的孩子呢?」她一下子突然激動起來,一面神經質地、很快地整理著頭髮,一面瞪著又像怨恨、又像非常睏倦的眼睛望著他。「您現在要到東方去,舒爾迦同志,我的兒子動了手術躺在床上,可是您現在要到東方去!」她重複地說,彷彿她曾一再警告過舒爾迦,說會發生這樣的事,現在事情果然發生了,因此這都是他的過錯。
「對不起,您別生氣。」舒爾迦的態度非常鎮靜,心平氣和,雖然他內心深處已經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憂傷。他心裡想:「啊,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李莎-雷巴洛娃,你竟然這樣來歡迎我,我親愛的李莎!」
但是他一生閱歷很多,他控制著自己。
「請您說清楚,您出了什麼事?」
他也改口稱「您」了。
「請您原諒我,」她的態度仍舊很生硬。但是她臉上又出現了很久以前的友好關係的影子。「請進來……可是我們的事情很糟糕!」她一籌莫展地擺了擺手,紅腫的眼睛裡又湧出了淚水。
她退後一步,請他進去。他隨著她走進昏暗的門廳,一進去就從一扇打開的門裡看到右面那個浴滿陽光的房間,看見裡面有一個十幾歲的青年靠著枕頭半躺在床上,身上蓋的被單褪到腰部上面。他穿著翻領白汗衫,生著一雙深色的眼睛,原來曬得黑黑的臉現在顯得蒼白。有三、四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站在他床邊。
「他們是來跟我的兒子告別的。您這邊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請他走進對面的房間。這個房間在這所房子的背陽的一面,光線比較暗,但是很陰涼。
「首先要向您問好。」舒爾迦說。他脫下帽子,露出結實的、剪成平頂的頭,然後伸出手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您,叫您李莎呢,還是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
「您怎麼方便就怎麼叫吧。我這個人不妄自尊大,也不要求人家用尊稱來稱呼我,不過我現在算是什麼李莎?從前是李莎,可現在……」她急躁地擺了擺手,好像不願意談這個,她的紅腫的淺色眼睛疲倦地、抱歉地、同時又好像非常溫柔地望了望舒爾迦。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李莎,因為我自己也老了。」舒爾迦微笑著在椅子上坐下。
她在他對面坐下。
「我既然是個老年人,那麼請原諒,我一開口就要給你提個意見,」舒爾迦仍舊帶著笑,但是非常嚴肅地接著說,「我要到東方去,我們別的人也要到東方去,對這件事你是不應該生氣的。德國鬼子沒有給我們放寬期限。從前你曾經像是我的妻子一樣,所以我不妨對你說,他們這些德國鬼子,已經到了我們的大後方……」
「這難道會使我們輕鬆些嗎?」她憂愁地說,「你們要走了,我們卻留在這裡……」
「那又怨誰呢?」他的臉色陰沉起來,說道,「從戰爭一開始,我們一直在把像你們這樣的家庭疏散到東方,」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幫助他們,向他們提供交通工具。不僅是家屬,就是成千成萬的工人,我們也都把他們送到烏拉爾,送到西伯利亞。當時你們為什麼不走呢?」舒爾迦問,他心裡愈來愈感到痛苦。
她沒有作聲,舒爾迦看到她一動不動,直挺挺地坐著,彷彿在傾聽隔著門廳的那個房間裡的動靜,知道她並沒有好好地聽他的話。於是他自己也不禁傾聽起那邊的動靜來。
那邊只是偶爾傳來幾聲低低的談話,聽不清那邊在幹什麼。
不管萬尼亞是多麼頑強和冷靜——這在同學們口中甚至成為美談,——他仍然沒能給沃洛佳弄到一輛大車,或是在汽車上找到一個座位。他回到家裡,看見若拉已經等得疲倦不堪,父親也已經回到家裡:根據這一點,他知道柯瓦遼夫一家已經走了。
若拉今年十七歲,個子長得非常高,不過比起萬尼亞來還是矮半個頭。他生來就黑,被太陽曬了變得更黑,他生著飽滿的嘴唇、彎彎的睫毛和一雙亞美尼亞人的美麗的黑眼睛。
他的樣子有點像黑人。
雖然年齡上有差別,他們這幾天來卻成了好朋友:他們倆都是愛書如命的人。
萬尼亞在學校裡甚至被稱做教授。他只有一套節日穿的、帶有棕色條紋的灰色衣服,只有在生活中的隆重場合他才把它穿上;而且這套衣服像他所有的衣服一樣,也已經嫌短。但是當他在上裝裡面穿上翻領白襯衫,打上咖啡色領帶,戴上黑玳瑁邊眼鏡,口袋裡裝滿報紙,彎著的胳膊裡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用書拍拍自己的肩膀,搖搖擺擺地在走廊裡走過的時候,他的態度總是那麼鎮靜而沉默,蘊藏在他心裡的靈感非常均勻而明亮地燃燒著,彷彿把遙遠的反光投到他的蒼白的臉上,——這時候,所有的同學,特別是低年級的同學,他輔導的少先隊員們,都不由自主地懷著敬意給他讓路,彷彿他真是一位教授似的。
若拉甚至專門有一本劃著格子的練習本,裡面記著他讀過的每一本書的作者姓名、書名和對它的短評,比方: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真好!
亞-勃洛克1。《美女詩》。含混的辭彙太多。
拜倫2。《查爾德-哈羅德遊記》。真不懂這部作品為什麼會這樣激動人心,如果它讀起來是這樣枯燥乏味。
弗-馬雅可夫斯基。《好!》。(沒有任何評語。)阿-托爾斯泰。《彼得大帝》。好!指出彼得是一個進步的人物——
1勃洛克(1880—1921),蘇聯詩人。在創作初期(一九○四年的《美女詩》等)是象徵主義的代表。
2拜倫(1788—1824),英國詩人。長詩《查爾德-哈羅德遊記》是根據他在西班牙、希臘等國旅行的見聞和感受寫成的。
在這本劃了格子的練習簿裡還可以讀到許多其他的東西。一般地說,若拉非常整潔、有條理,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各方面都喜歡整齊和紀律。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他們白天黑夜地忙著辦理學校、俱樂部和保育院的疏散工作,同時嘴巴一刻不停地熱烈談論著第二戰場、詩《等著我》、北海的航道、影片《燦爛的生活》、科學院院士李森科的著作、少先隊運動的缺點、倫敦西科爾斯基1政府的古怪的態度、詩人施巴巧夫、電台播音員列維丹、羅斯福和邱吉爾等等。只有在一個問題上他們的意見是分歧的:若拉認為閱讀書報要比在公園裡追求姑娘們有益得多,可是萬尼亞說,就他本人來說,如果他不是這樣近視,他還是要追求的——
1西科爾斯基(1881—1943),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流亡英國的波蘭政府總理,對蘇態度搖擺不定。
萬尼亞和哭哭啼啼的母親、姐姐、父親告別。父親儘管氣憤地喘息著,喉嚨裡咯咯地響著,竭力不望著兒子,最後還是給他劃了十字,突然用焦乾的嘴唇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在這時候,若拉就勸他,他既然弄不到大車,那麼到奧西摩興家裡去也無益。但是萬尼亞說,他曾答應過托裡亞-奧爾洛夫,所以應該去一下把事情說清楚。
他們把背包朝肩膀後面一甩,萬尼亞朝床頭他心愛的角落裡投了最後的一瞥。那裡掛著哈爾科夫烏克蘭出版社印行的、畫家卡爾波夫畫的普希金石印像,擺著一個書架,放在顯著地位的是普希金文集和列寧格勒蘇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時代的詩人們的幾卷小開本詩集。萬尼亞對這一切望了一眼,誇張地用急遽的動作把帽子扣得低低的,幾乎壓在眼睛上,就和若拉一同去看沃洛佳去了。
沃洛佳半躺在床上,他穿著白汗衫,蓋的被單褪到腰部。床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繼電器防護》,大概他今天早上還讀過。
為了不妨礙打掃房間,各種各樣的工具、一卷卷的電線、自製的電影攝影機和收音機零件都胡亂堆在床後靠窗的角落裡——沃洛佳熱中於發明,他夢想將來做個飛機設計師。
沃洛佳最要好的朋友,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外號叫「雷響」的托裡亞-奧爾洛夫,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他外號所以叫「雷響」,是因為他無冬無夏總是傷風咳嗽,咳嗽的聲音很響,好像是對著空木桶咳嗽似的。他弓著背坐在那裡,兩個大膝蓋叉得老遠。他所有的關節——臂肘上的、手上的、膝蓋上的——以及腳掌和小腿都特別發達,粗大突出。濃密的灰色鬈發在滾圓的腦袋上向四面翹起。他的眼神是憂鬱的。
「這麼說,你怎麼也不能走路嗎?」萬尼亞問沃洛佳。
「哪兒能走,醫生說,一走路,創口要是裂開,腸子都要流出來。」沃洛佳發愁地說。
他發愁不僅是因為他自己走不了,同時還因為母親和妹妹為了他也不能走。
「好,讓我看看傷口。」精明能幹的若拉說。
「您別胡來,他的創口包紮著吶!」沃洛佳的妹妹劉西雅1用臂肘撐著床背,站在哥哥的床腳頭,聽見這話嚇了一跳——
1劉西雅是劉德米拉的小名。
「別擔心,包你出不了毛病。」若拉帶著有禮貌的微笑說,他的悅耳的亞美尼亞口音使他的話聽起來具有特別的意味。
「我自己就是急救學校畢業的,解繃帶和裹繃帶都很在行。」
「這不衛生!」劉西雅抗議道。
「在困難的戰地條件下應用的最新軍事醫學,已經證明了這是偏見。」若拉斷然地說。
「您讀到的是另外一回事。」劉西雅傲慢地說,但是過了一剎那,她再望著這個黑得像黑人的男孩子的時候,已經有些發生興趣了。
「你算了吧,劉西雅!媽媽是神經質,這我還可以理解,可是你幹嗎要來瞎管閒事!走開,走開!」沃洛佳生氣地對妹妹說,說完他就掀開被單,露出兩條瘦腿。他的腿曬得非常黑,筋肉非常發達,無論什麼疾病或是住院都不能使這種黑色和這發達的筋肉消失。
劉西雅轉過身去。
托裡亞和萬尼亞扶著沃洛佳,若拉給他把藍短褲略微褪下,解開繃帶。創口已經化膿,非常難看。沃洛佳因為硬挺著不要露出疼得愁眉苦臉的樣子,所以臉色蒼白得厲害。
「很糟糕,是嗎?」若拉皺著眉頭說。
「是不大妙。」萬尼亞表示同意。
他們極力不看沃洛佳,默默地給他重新包紮好。沃洛佳的狹長的棕色眼睛,一向總閃耀著大膽和調皮的神色,現在卻是憂愁的,極力希望看出同伴們的眼色。
現在他們面臨到最大的困難是,他們明知道這個同志要遭到危險,卻又不得不離開他。
「你的丈夫到哪裡去了,李莎?」這時舒爾迦為了轉移話題,這樣問道。
「死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態度生硬地說,「是去年死的,剛巧在戰爭爆發以前。他一直生病,後來就死了。」她重複了幾遍,舒爾迦聽起來覺得她是帶著怨恨的責難,「唉,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她的聲音裡含著痛苦,「您現在也是當權的人了,也許,您什麼都沒有看見,您真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多麼痛苦哪!對於我們普通老百姓說來,您就是我們的政權了。我記得,您的出身也跟我們一樣。我記得,我哥哥跟您是怎樣為我們的生活鬥爭的。我一點也不埋怨您,我知道您不能留下來等死。可是難道您沒有看見,跟你們一同撤退的人,有些人扔下一切不管,只顧帶著傢俱,帶著一卡車一卡車的破爛逃走,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一點都不管,其實這一切都是我們這批小人物親手做出來的。唉,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您難道看不出,在這些壞蛋的眼裡,請原諒我,東西要比我們這些普通人更寶貴嗎?」她痛苦地歪扭著嘴唇叫道,「以後您會奇怪,怎麼別人會埋怨你們。可是要知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有一次經歷過這種事,他就會對一切的一切都喪失信心!」
事後舒爾迦曾一再懷著痛苦的激動和悲哀回憶起他們談話中的這一段。最使他後悔的是:在內心深處,他是瞭解這個婦人當時的心情的,本著他的剛強開朗的性格,他也有一番懇切的話要對她說。問題是,她說話的時候是懷著滿腔的痛苦以及他認為是怨恨的情緒,她說的話以及她整個的模樣,跟他年輕時所瞭解的那個李莎截然不同,完全不符合他的期望!因此這使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受了侮辱:他自己留在這裡,他的全家都陷在德國人手裡,也許已經遭了難,可是這個女人卻盡談她自己的事,對於他的家庭,對於年輕時候跟她很要好的他的妻子,連問都不問一聲。所以從舒爾迦的嘴裡也突然衝出了一些話,事後他回憶起這些話來總覺得很後悔。
「您想得太遠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他冷冷地說,「想得太遠了!在德國政權到了門口的時候,當然不妨對自己的政權喪失信心。您聽到嗎?」他嚴峻地舉起手指短短、生滿汗毛的手說,這時遠方隆隆的炮聲彷彿衝進了房間。
「您有沒有想過,我們人民的精華有多少將在那邊犧牲,照您的說法,他們是從普通人上升為當權的人;可是照我的說法,他們是上升到自覺程度的人,他們是人民的精華,是共產黨員!如果您對那些人失去信心,在德國人踐踏我們的時候失去信心,這使我很氣憤。又氣憤,又為您惋惜,惋惜!」他厲聲地重複了一遍,他的嘴唇都像小孩那樣顫抖起來。
「您這算什麼話?……這算什麼話?……您……您是要責備我,說我在等待德國人嗎?」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很不客氣地叫道。她氣得喘不過氣來,因為被他這樣誤解而格外激動。「啊,您怎麼能……那麼我的兒子呢?……我是個做母親的!……可是您……」
「難道您忘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當初我們都是像您所說的普通工人,我們面臨著德國人和白黨的威脅的時候,難道我們首先是想到自己嗎?」舒爾迦不聽她的,懷著悲痛的心情說,「不,我們首先不是想到自己,我們首先想到的是我們最優秀的人——領導同志們,這就是我們想到的人!回想一下您的哥哥吧?我們工人永遠就是這樣想、這樣行動的!隱藏並且保護我們的領導同志,那些最優秀的人,我們的精華,自己卻挺胸而起——一個工人過去和現在都是這樣想的,並且認為不這樣想就是自己的恥辱!這些年來您難道已經變得這麼厲害了嗎,葉李莎繕塔-阿列克謝耶芙娜?」
「等一等!」她突然說,她挺直了身子,傾聽隔著穿堂的那個房間裡的動靜。
舒爾迦也凝神聽了一下。
那個房間裡寂靜下來,這種寂靜向做母親的暗示,那邊有什麼事發生了。她霎時間忘記了舒爾迦,猛衝到門口,向兒子那邊跑去。舒爾迦對自己很不滿,他板著臉,長滿黑汗毛的大手揉捏著便帽,走到穿堂裡。
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兒子半躺在床上跟同伴們告別。他默默地握著他們的手,久久不放,他的脖頸和剪成平頂、但是已經長出一點深色頭髮的頭,激動地、神經質地扭動著。說來雖然很奇怪,但他的臉上卻露出喜悅的興奮的神情,他的狹長的深色眼睛也在閃光。站在他床頭的那個頭髮蓬亂、樣子拙笨、骨骼粗大的同伴,側著身子,所以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他面帶喜色,睜大眼睛望著打開的、滿是陽光的窗子。
那個姑娘臉上帶著笑,仍舊站在病人的床腳頭。舒爾迦在這個姑娘身上看到了當年的李莎-雷巴洛娃的影子,他的心忽然痛得揪了起來。這是他二十多年前認識的李莎,只不過比他認識和喜歡的那個兩手略嫌粗大、動作急躁的女工李莎顯得溫柔罷了。
「是的,該走了。」他悲傷地想,手裡揉捏著便帽,尷尬地在吱吱作響的地板上走過去。
「您要走啦?」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跑到他跟前,高聲問道。
「真是所謂毫無辦法,已經該走了。您別生氣。」他戴上便帽。
「已經要走了嗎?」她又說了一遍。在她的這聲詢問和感歎之中,含著又像是痛苦又像是惋惜的感情,也許,這不過是他的想像。「您別生氣。願上帝——如果他存在的話,——保佑您平安到達,別忘了我們,記住我們。」她一籌莫展地垂下雙手,說道。她的聲音含著那樣善良的、母性的感情,他感到自己的喉嚨突然哽住了。
「再見。」舒爾迦陰鬱地說了就走了出去。
唉,舒爾迦同志,你不該離開!你不該丟下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和這個跟當年的李莎-雷巴洛娃一模一樣的姑娘,你不該不去思考甚至不去瞭解你眼前這幾個青年中間發生的事情,甚至不想知道這些青年是些什麼人!
假如舒爾迦不這樣做,也許,他的整個生活會變成另一種樣子。但是當時他不僅不能瞭解這一點,他甚至還覺得自己是受了委屈和侮辱。他除了到從前叫「鴿房」的那個很遠的地區去,尋找從前打游擊的夥伴——他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見面的伊凡-格納簡柯——的小房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他是否想到,這時他已經在那條把他引向死亡的道路上跨出了第一步呢?
下面就是在他跟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走到門廳之前的一分鐘裡所發生的事,也就是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兒子的房間裡發生的事。
房間裡籠罩著悲痛的沉默。接著,托裡亞,就是那個外號叫「雷響」的托裡亞-奧爾洛夫,從凳子上站起來說,如果他的好朋友沃洛佳不能離開,那麼他,托裡亞,也要陪他一塊留下來。
最初一瞬間,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一會,沃洛佳激動得流著眼淚,開始親吻托裡亞,大家也都被喜悅的激動所控制。劉西雅跑過去摟住「雷響」的脖子,開始吻他的雙頰、眼睛和鼻子——使他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然後她生氣地望了望若拉。她非常希望這個做事很有條理的、黑人般的青年也留下來。
「這才好啊!這才是同志!這才是好漢,托裡亞!」萬尼亞用微啞的低音滿意地說。「我因為你感到驕傲……」他突然說。「我和若拉都因為你感到驕傲。」他改正說。
於是,他握了握托裡亞的手。
「我們難道會這樣混下去嗎?」沃洛佳雙目炯炯地說,「我們要鬥爭,對嗎,托裡亞?區黨委不可能不留人在這裡做地下工作。我們要找到他們!難道我們就不能有一點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