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民族大遷徙1以來,頓涅茨草原還不曾見過像一九四二年七月這些日子裡那樣的大隊人馬的移動——
1指公元最初幾個世紀歐洲斯拉夫人、日耳曼人等的大遷徙。
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滿眼都是帶著輜重車、炮隊和坦克的撤退的紅軍部隊,保育院和幼兒園的孩子們,畜群,卡車,以及逃難的人們。逃難的人們有時排成隊列,有時分散,他們推著小車,上面堆著物件,孩子們就坐在包袱上面。
他們走過的時候踐踏著快要成熟或是已經成熟的莊稼。無論是踐踏莊稼的人也好,播種莊稼的人也好,誰都不再愛惜這些莊稼了。這些莊稼已經成為無主之物:留下來也是落到德國人手裡。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的土豆地和菜園裡,誰愛進去誰就進去。逃難的人們挖出土豆,放在用麥秸或是籬笆燃起的篝火的余燼裡烤來吃。步行和乘車的人,個個手裡都拿著黃瓜、西紅柿、一塊一塊流著汁水的西瓜或是甜瓜。草原上塵土漫天,望著太陽都不用眨眼。
一個像一粒砂子似的被卷入撤退洪流的人,他反映他的內心活動遠遠超過他反映周圍發生的事件;因此,他的表面看法認為是偶然的、無意義的事,實際上卻是由復雜的、有組織的、按照千百個大大小小人物的意志而行動的國家戰爭機構所調度的龐大的人群和物資的規模空前的移動。
在迫不得已的匆促的撤退中往往如此,除了大批軍隊與居民的雖然困難然而有計劃的主要的、大規模的移動以外,在所有的道路上和草原上,還有逃難的人們,小機關和小團體,在戰斗中受創、失去聯絡、迷失路途的軍隊的零散隊伍和輜重車,以及一群一群因病、因傷、因缺少運輸工具而掉隊的軍人,朝東方和東南方向走去。這些時大時小的隊伍,對於前線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只是向他們認為比較妥當合適的方向走去,他們塞滿了移動主流的一切空隙和通道,首先是塞滿頓涅茨河的渡口;在那裡的渡船和浮橋旁邊,大群的人、大量的汽車和大車受到敵機轟炸,已經忙亂了一晝夜。
在德軍已經在頓涅茨河對岸深入莫羅佐夫斯克的情況下,老百姓再往卡緬斯克那面移動盡管是毫無意義,但是從克拉斯諾頓逃出來的人們,卻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正是直奔這個方向,因為調去加強我們在米列羅沃以南頓涅茨河上防務的那個師的先頭部隊,就是剛剛離開克拉斯諾頓朝這個方向前進的。鄔麗亞、阿納托裡、維克多和他父親乘的那輛套著兩匹棗紅色駿馬的農村大車,也正是投進了這個洪流。
這輛大車夾在別的汽車和大車中間,已經翻過小丘走下斜坡,莊上的最後幾座房屋剛從眼前消失,這時候,高空中突然響起了發動機的怪吼,接著,又有幾架德國俯沖轟炸機遮住了太陽,低低地在頭頂上飛過,一面用機槍向公路掃射。
維克多的父親,這個戴著皮帽、滿臉是肉、嗓音洪亮、精力充沛的大漢,突然臉色發白。
“到草原上去!臥倒!”他聲音可怕地喊道。
其實孩子們已經跳下大車,奔到麥田裡。維克多的父親放下韁繩,也跳下了大車,立刻就像蒸發了一般在原地消失了。仿佛這不是一個穿著笨重皮靴的管林大漢,而是一個無形的幽靈。大車上只剩下了鄔麗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跑。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受驚的馬忽然猛力一沖,差點把她從車上摔下來。
鄔麗亞打算抓住韁繩,可是她夠不著:馬兒差一點把胸脯撞到前面的一輛輕便馬車上,它身子豎立,又朝旁邊一沖,幾乎把套索掙斷。堅固的、車身長長的、容積很大的大車歪了一歪,但是又站穩了。鄔麗亞一手攀住車沿,一手抓著一個沉重的布袋,使盡全身力量不讓自己摔出去:否則她馬上就會死在周圍大車的奔馬的馬蹄之下。
兩匹高大的棗紅馬,打著響鼻,噴著涎沫,後腿站起,發瘋似地在被踐踏過的莊稼上、在人群和車輛中間橫沖直撞。突然,從前面的輕便馬車上跳下一個高大、寬肩、淺色頭發、沒有戴帽子的青年,一下子似乎鑽到了馬肚底下。
鄔麗亞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轉眼之間她在兩個鬃毛直豎、嘴巴大張的馬頭中間看見了那個青年的非常年輕的、朝氣勃勃的臉。他兩頰紅潤,顴骨突出,目光炯炯,面部表情異常緊張用力。
青年用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一匹長嘶的馬的馬嚼旁邊的韁繩,站在馬和轅桿中間,使勁壓在馬身上,免得被車轅壓倒。他站在那裡,高大,整潔,穿一身熨得很平整的灰色衣服,打著深紅色的領帶,上裝袋口露出自來水筆的白骨筆套。他打算用另一只手從轅桿上面抓住另一匹馬的韁繩。只有看到他拉馬的那只胳膊的衣袖下面隆起的肌肉和曬黑的手背上突露的血管,才看得出他是費了多大的氣力。
“站住……站住……”他的聲音不很響,但是帶著命令的口吻。
當他抓到另一匹馬的韁繩的那一瞬間,兩匹馬在他手裡突然安靜下來。它們還抖著鬃毛,斜著眼看他,但是他一直等到它們完全安靜下來才撒手。
青年放掉手裡的韁繩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用大手仔細摸了摸他的幾乎沒有弄亂的、偏分的淺黃色頭發,使鄔麗亞看了感到奇怪。接著,他抬起完全汗濕的、孩子般的臉,咧著嘴對鄔麗亞天真快活地笑了一笑。他的顴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長著暗金色的長睫毛。
“好—好馬,會把車—車子拉壞。”他滿臉帶笑地望著鄔麗亞,稍微有點口吃地說。鄔麗亞仍舊抓著車沿和布袋,鼻孔略微鼓著,黑眼睛裡帶著敬意望著他。
人們又回到公路上,找尋自己的大車和汽車。有的地方,大概是在死傷的人旁邊,擁集了許多婦女:從那裡傳來了呻吟和號泣。
“我真怕馬受了驚,車轅桿會撞傷你!”鄔麗亞說,她因為激動,鼻孔微微顫動著。
“我也是怕這個。不過馬並不凶,騸過的。”他天真地說,他的手指很長的、曬黑的大手,隨便摸了摸靠近他的那匹馬的因為流汗而發亮的馬脖子。
遠處,已經是在頓涅茨河上的什麼地方,響起了低沉而又刺耳的轟炸聲。
“我真替他們難受。”鄔麗亞環顧四周說。
凡是目光可以看到的兩面,都已經有人和大車走過,仿佛是一條奔騰作響的大河滾滾而過。
“是的,很難受。尤其是我們那些做母親的。她們心裡不知有多麼難受!將來她們不知還要有多大的痛苦呢!”青年說。他的臉馬上變得嚴肅起來,額頭露出一道道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明顯的皺紋。
“是的,是的……”鄔麗亞低聲說,她眼前似乎立刻浮現出自己矮小的母親昏倒在焦干的土地上的情景。
維克多的父親也像消失時那樣突然地出現在馬的旁邊,帶著誇張的關切摸著挽索、皮馬套和韁繩。阿納托裡也跟著來了,他微微地笑著,負疚地搖著戴著烏茲別克小帽的腦袋,但是臉上仍然帶著平時那種一本正經的表情。阿納托裡後面的維克多,也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我的吉他沒有弄壞吧?”維克多關切地瞅了瞅大車,急急地問。等他看到用絎過的棉被裹著的吉他還在包裹中間,就抬起勇敢而憂郁的眼睛瞅了鄔麗亞一下,笑了起來。
那個寬肩膀的青年還站在兩匹馬中間,他鑽過轅桿和馬頸,瀟灑自如地昂著滿頭淺色頭發、沒有戴帽子的大頭,走到大車跟前。
“阿納托裡!”他高興地喊了一聲。
“奧列格!”
他們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膊,在這當兒奧列格又斜過眼來看了看鄔麗亞。
“柯捨沃伊。”他這樣自我介紹著,伸出手同她握手。
他的左肩比右肩略高。他非常年輕,還完全是一個孩子,但是他的曬黑的臉,他的高大矯捷的身軀,甚至他的打著深紅色領帶、露出自來水筆白筆套的熨平的衣服,他的全部舉止和略帶口吃的言談,都給人一種朝氣勃勃、有力、善良、心地純潔的感覺,使鄔麗亞馬上對他產生了信任。
他也以青年人那種不自覺的觀察力霎時就看清了她的穿著白上衣和深色裙子的苗條的身姿,習慣於田間勞動的農村姑娘的柔韌有力的腰肢,向他注視的黑眼睛,有著波紋的發辮,輪廓美妙的鼻孔,膝蓋以下被深色裙子遮住一點的、修長勻稱的、曬黑的小腿,——他忽然紅了臉,陡地轉過身去對著維克多,慌亂地伸出手來同他握手。
奧列格-柯捨沃伊是高爾基學校的學生。高爾基學校是克拉斯諾頓最大的學校,設在市立公園裡面。他同鄔麗亞和維克多是初次見面,但是同阿納托裡之間已經有了在團員積極分子之間產生的無憂無慮的友誼,那種由一次一次的共青團會議而增進的友誼。
“瞧,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了,”阿納托裡說。“你記得嗎,前天我們大伙還到你家裡喝過水,你還把我們介紹……給你的外婆!”他笑了起來。“她怎麼樣,跟你一起走嗎?”
“不,外—外婆不走。媽媽也不走,”奧列格說著,額頭上又堆起了皺紋。“我們一伙五個人:柯裡亞,媽媽的弟弟,可我怎麼也叫不慣他舅舅!”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妻子和他們的小男孩,還有替我們趕車的老—老頭。”他朝前面的輕便馬車那邊點點頭,那邊已經喊過他幾次了。
現在,那匹靈活矮小的黃驃馬拉著那輛輕便馬車,一直在前面跑,兩匹棗紅馬緊跟在後面,輕便馬車上的人們的脖子和耳朵上都感到它們濕潤的鼻孔裡噴出的熱氣。
奧列格的舅舅尼柯拉-柯羅斯蒂遼夫,或是柯裡亞舅舅,是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地質工程師。他生性恬靜,年輕漂亮,淺褐色的眼睛,黑眉毛,穿一套藍衣服。他只比外甥大七歲,跟他就像跟平輩一樣親熱,這時就拿鄔麗亞來取笑他。
“老弟,這個機會萬萬不能錯過。”柯裡亞舅舅並不望著外甥,聲調平板地咕嚕說,“你差不多是救了這個漂亮姑娘的性命,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啊!這種事兒,老弟,沒有媒人是不成的。你說對嗎,瑪麗娜?”
“見你的鬼!都要把我嚇死了!”
“她很美,是嗎?”奧列格問他年輕的舅母,“簡直美極啦!”
“那麼蓮娜呢?……唉,你這個奧列日卡真是!”舅母的黑眼睛盯著他說。
瑪麗娜舅母是一個非常俊俏的烏克蘭婦人,這樣的人好像是從民間的版畫上走下來的,——穿著繡花的烏克蘭式上衣,戴著項圈,牙齒潔白,柔密烏黑的頭發好像綿雲似的覆在頭上,——甚至在匆促上路之前她也要著意修飾一番。
她手裡抱著一個三歲的胖小子,這孩子對他在周圍看到的一切都有著非常快活的反應,他並沒有想到他已經陷入了多麼可怕的境地。
“不,在我看,蓮娜和我們的奧列格才真是一對。這一個雖然很美,可是她決不會愛上我們的奧列格,因為奧列格還是一個孩子,可人家已經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瑪麗娜舅母很快地說著,烏黑的眼睛不安地望著四周,不時還望望天空,“女人年紀大了是會喜歡小伙子的,可是如果她還年輕,那她決不會愛上比自己年輕的人,我這樣說,是根據我自己的經驗。”舅母的話快得像放連珠炮,表示她真是“要嚇死了”。
蓮娜-波茲德內雪娃是奧列格同班的女同學,留在克拉斯諾頓沒有走,奧列格跟她感情很好,並且愛上了她,他的日記裡有好多篇幅講到她。他奧列格對鄔麗亞這樣傾倒,就對蓮娜的關系來說,也許的確有些不好吧?但是這會有什麼不好呢?蓮娜已經是永遠在他心坎裡的,永遠不會淡忘,而鄔麗亞……於是在他面前又浮現出鄔麗亞和那兩匹馬,他又覺得有一匹馬從左側向他呼氣。難道經過這一切之後,瑪麗娜的意見還會是正確的嗎?那就是說,這個姑娘也許會因為他還是個孩子而不愛他!“唉,你這個奧列日卡真是!……”
他容易鍾情,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兩輛馬車——輕便馬車和裝著向外傾斜的木柵欄的農村大車——還久久地在草原上迂回行進,極力想越過行列,但是還有成千成百的人,也極力要鑽到前面去。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同樣的人、汽車和大車的洪流。
鄔麗亞和蓮娜的形象漸漸地都離開了奧列格,一切都被這連綿不斷的人流遮蔽了。在這股人流裡,套著黃驃馬的輕便馬車和套著兩匹棗紅馬的大車,就像是兩葉破舟,在大海中搖晃著。
無垠的草原向世界所有的角落伸展過去,地平線上不斷升起濃煙。僅僅在很遠很遠的東方,有幾朵無比皎潔明亮的卷雲,堆在淺藍的天空,如果從這些雲朵裡飛出幾個手擎銀喇叭的白衣天使,也是絲毫不足為奇的。
這時候,奧列格不禁想起了媽媽和她的慈愛而柔軟的雙手……
……媽媽,媽媽!自從我開始意識到世界上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記得你的手。夏天,你手上的皮膚總是被太陽曬黑,一直到冬天都不褪,——它是那麼柔和、均勻,只在有血管的地方顏色略微深些。也許,你的手略嫌粗糙,因為它們不知干了多少活兒,但我總覺得它們非常柔軟,我非常喜歡吻你手上暗色的血管。
是的,從我開始記事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你送我走上艱苦的生活道路時,你疲憊不堪,輕輕地把頭最後一次放在我胸口的最後一分鍾為止,我記得你的手總是在干活。我記得這雙手怎樣在皂沫中搓洗我的被單,那時這些被單小得簡直像襁褓。我也記得冬天你穿著皮襖用扁擔挑水的模樣,你把一只戴無指手套的小手放在扁擔前面,而你自己也像那只手套那麼小,那麼柔軟。我看見你的骨節略微變粗的手指點著初級讀本,我就跟著你念:“別—阿—巴,巴—巴。”1我看見你的一只有力的手把鐮刀貼近麥稈的根部,另一只手抓住一把麥稈讓鐮刀把它割斷,我看見鐮刀的不可捉摸的閃光,接著就是雙手和鐮刀的十分迅速、平穩、柔和的動作,把一束束麥穗輕輕放下,免得弄斷緊握著的麥稈——
1這是初學俄語時學的拼音。
我記得,當我們孤獨地生活著,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時候,你到冰窟窿裡去洗衣服,手被冷水凍得通紅僵硬,手指不能彎曲。我記得,你的手能夠輕得令人毫不覺察地拔出兒子手指上的刺。也記得,當你一面縫衣服一面唱歌——僅僅是為你自己和為我而唱——的時候,這雙手一眨眼就把線穿進針眼。因為世界上沒有一樣事情是你的手不會做、不能做或是不屑做的!我見過你用手把粘土和著牛糞,去抹農捨的牆;我也見過你的戴著戒指的手從綢衣袖裡露出來,舉著一杯摩爾達維亞紅酒。而當繼父跟你鬧著玩把你抱起的時候,你的豐腴白皙的雙臂又是多麼溫存地環繞著他的脖頸。這位繼父,你教會了他愛我,而我先是因為你愛他就尊敬他,把他當作自己的生父一樣。
但是,最使我永記不忘的是,你那雙略嫌粗糙的、十分清涼而又令人感到十分溫暖的手,在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的時候怎樣溫柔地撫摩我的頭發、脖頸和胸部。我不論什麼時候張開眼睛,你總在我身旁,房間裡點著夜明燈,你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從黑暗中凝望著我,你自己則是遍體安詳、發光,仿佛披著金裝。我要吻你那雙聖潔的手。
你——如果不是你,那麼就是別的跟你一樣的人,——把兒子們送上前線之後,有的兒子你已經再也看不到了。如果這杯苦酒放過了你,它也不會放過別的像你一樣的母親。但是,假如在戰爭的歲月裡,人們還有面包可吃,還有衣服可穿,地裡還堆著麥垛,火車還在軌道上奔馳,花園裡的櫻桃樹還在開花,熔鐵爐裡的火焰還在熊熊發光,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傷病員從地上或床上起來,奮力作戰,那麼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我的、他的、還有別人的——母親之手。
年輕人,我的朋友,你也回顧一下,像我這樣回顧一下吧,然後你再說說,除了自己的母親,你一生中還使什麼人的感情受過更大的傷害?我們的母親不是為了我,為了你,為了他,為了我們的失敗、錯誤和痛苦而白了頭的嗎?總有一天,在母親的墳前我們的心會因為這一切而受到譴責。
媽媽,媽媽!寬恕我吧,因為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能夠寬恕我。像我小時候那樣把你的手放在我頭上,寬恕我吧……
這樣的思想和感情湧集在奧列格心頭。他始終不能忘記,他母親是留在“那邊”,還有維拉外婆,“我嚴峻的歲月中的女友”1,她也是個媽媽,是他母親和柯裡亞舅舅的媽媽,也留在“那邊”——
1俄國詩人普希金(1799—1837)《給奶娘》一詩中的詩句。
於是奧列格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木然不動了,長著暗金色睫毛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潮潤的薄膜。他弓著背坐著,耷拉著腿,大手的有力的長手指交叉著,額頭上又露出了深深的縱皺紋。
柯裡亞舅舅、瑪麗娜、甚至他們的小兒子,也都安靜下來了。同樣的寂靜也降臨到他們後面的大車上。後來連黃驃馬和棗紅色駿馬在這種酷熱和擁擠中也感到疲倦了,兩輛馬車不覺又馳到公路上;公路上的人、汽車和大車的洪流仍舊在不斷地滾動。
人們在這條人間苦難的洪流裡無論是做什麼,想什麼,說什麼——不管他們是說笑也好,打盹也好,喂孩子也好,交朋友也好,在難得碰到的井旁飲馬也好——在這一切的後面和上面都已經張開了一個看不見的黑影,它已經在北方和南方展開雙翅,從背後撲來,比這股洪流更為迅速地在草原上擴展著。
他們都覺得自己是被迫離開家園和親人,此去前途茫茫,而投出這個黑影的力量又會追上他們,使他們粉身碎骨。這樣的感覺像石頭似的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