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麗亞沒有參加進攻,--她和輜重一同留在原始森林裡。等她來到村裡的時候,大伙已經分別住進農民家裡。她發現,大伙亂七八糟地佔據了住房,隨心所欲:這一排跟那一排混在一起,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裡,大伙又不聽指揮員的命令,--部隊變得七零八落,互不相關。
在到村裡來的路上,她看到莫羅茲卡的死馬的屍體;但是沒有人能夠肯定地對她說,莫羅茲卡出了什麼事。有的說,他被打死了,這是他們親眼目睹的;有的說,他只是受了傷;還有的對莫羅茲卡的情況一無所知,一開口就慶幸自己的運氣好,能留下一一條命。瓦麗亞自從打算與密契克和解不成以來,就情緒低落,萬念俱灰,現在這一切合在一起,更加劇了那種心情。
無休無盡的糾纏、飢餓和身心方面的痛苦的熬煎,使她疲憊不堪,幾乎沒有氣力再騎在馬上,她差不多要哭出來,最後總算找到了杜鮑夫--這是第一個真正高興看見她、用嚴峻而又同情的微笑迎接她的人。
當她看到他那變得蒼老陰鬱的臉和丙撇下垂的骯髒的黑鬍子,看到其他一些圍著她的、也是發灰的、永遠粘著煤末的、熟悉的、親切而粗曠的臉,她的心就由於一陣甜蜜而辛酸的悲傷,由於對他們的愛和對自己的憐憫而顫抖起來:他們勾起她對於自己青春歲月的回憶,那時埃,她還是個漂亮天真的姑娘,梳著兩條大辮子,生著上雙憂氣的大眼睛,白天在黑暗的、滴水的平巷裡推手車,晚上跟大伙跳舞,那時候,這些非常可笑的、有所企求的臉也是同樣地圍著她。
自從她跟莫羅茲卡吵嘴之後,妓以乎同他們完全隔絕了,其實唯有這些曾經同她生活在一起、勞動在一起、並且追求過她的地道的礦工們,才是她的親人。「我有多麼久沒有看見他們了啊,我完全把他們忘了。……啊,我親愛的朋友們!……」她懷著熱愛和悔恨想道,她感到太陽穴裡一陣愉快的疼痛,使她差點忍不住流下眼淚。
這一次,唯有杜鮑夫做到了把他的一排人秩序井然地安排在互相毗連著的農舍裡,他的人在村外放哨,幫萊奮生儲備糧食,以前,大家普遍地情緒很高,日常生活對於大伙都是一樣,在那時不為人們發現的情況,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那就是,整個部隊主要是靠杜鮑夫的排。
瓦麗亞聽夥伴們說,莫羅茲卡並沒有死,甚至沒有受傷。他們讓她看了他的從白軍那裡奪來的那匹新馬。這是一匹高大細腿的棗紅色公馬,鬃毛剪得短短的,頸脖細瘦,因此樣子顯得極不可靠,好像會做奸細,大伙已經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猶大」。
「這末說,他還活著……」瓦麗亞迷惘地望著那匹公馬,想道。「那也好,我高興……」
飯後她鑽進乾草房,獨自躺在芬芳的乾草上,在朦朧的睡意中傾聽著,會不會有「老相好」悄悄地來找她,這時候,她又迷迷糊糊地懷著溫情想起了莫羅茲卡還在人世,便帶著這個念頭入了夢鄉。
她忽然在極廢的驚慌中醒來,兩手冰冷。無邊的夜色在黑暗中移動著,從屋頂下面向內窺視。寒風蕭蕭,吹動了乾草,吹得園裡的樹枝辟啪相擊,吹得樹葉籟籟作聲……
「我的天哪,莫羅茲卡到底在哪裡?其餘的人都在哪裡?」瓦麗亞戰慄著想道。「難道又要剩下我像一棵小草似的,孤孤單單地待在這個黑窟窿裡嗎?……」她像生熱病似地一邊發抖,一邊急忙彼上外套,胳膊伸不進衣袖,就慌慌忙忙地從乾草房裡爬下來。
門邊隱約硯出偵夜人的側影。
「是誰在他夜?」她一面走近,一邊問道。「是柯斯嘉?……莫羅茲卡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原來是你睡在乾草房裡嗎?」柯斯嘉又是懊喪又是失望他說。「可我一點都不知道!莫羅茲卡你別等他啦他玩得可起勁啦;他在給他的馬辦喪事吶。……很冷,是嗎?給我火柴……」
她摸出火柴盒給他,他用兩隻大手遮著火,點上煙,然後照了照她:
「你瘦了,年輕的姑娘……」接著就笑了笑。
「火柴你拿去吧……」她翻起外套的領子,走出了大門。
「你到哪兒去?」
「去找他去!」
「去找莫羅茲卡?……真有你的!……讓我來代替他行嗎?」
「不,恐怕不行……」
「這倒是新鮮事。」
她沒有回答。「嘿,這姑娘倒是挺規矩的,」偵夜人說道。
夜是那麼黑,瓦麗亞勉強能看得淌道路。開始下起了濛濛紉雨。園子裡的聲響愈來愈低沉,愈令人心慌愈亂。在一個地方的柵欄下面,有一隻凍得發抖的小狗在哀叫。瓦麗亞摸到了它,把它塞進外套,揣在懷裡,小狗拚命哆唬,用臉亂拱亂撞。她在一所小屋旁邊遇到庫勃拉克的值夜人,便問他知不知道莫羅茲卡在什麼地方作樂。他夜人指點她到教堂那邊去。她走遍半個村子也不見他的蹤影,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她不斷從這條巷子拐進另一條,到後來連路也摸不著了,只好信步走去,幾乎不去想她的目的地,只是把懷裡得到暖氣的小狗摟得更緊,。她可能走了一小時才走上回去的那條路。她拐到那條路上,用一隻空著的手抓著籬笆以免摔倒,可是走不幾步,就差點踩在莫羅茲卡身上。
他伏臥在地上,頭衝著籬笆,兩手墊著腦袋,發出微微的呻吟,顯然是剛嘔吐過。瓦麗亞並不是認出了他,而是感到了這就是他,她並不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樣子。
「萬尼亞!」她蹲下來,把一隻善良柔軟的手放在他們膀上,喚道。「你幹嗎躺在這兒?你不舒服嗎?」
他微微抬起頭來,她看到他的臉是疲憊的,蒼白而浮腫。他顯得是那樣地弱小,使她不禁動了憐惜之情。他認出是她,似笑非笑地笑了一笑,注意控制著自己的舉動,靠著籬笆坐起來,伸直了腿。
「啊一啊……是您嗎?……我向您致敬……」他用少氣無力的聲音嘟嘟噥噥地說,但是竭力要使它變成像平時那樣十分隨便的口吻。「我向您致敬啦,莫羅淑娃……同志……」
「跟我來吧,萬尼亞,」她拉著他的手。「也許你是走不動啦?……等一下,咱們馬上就能安排妥當,讓我去敲人家的門……」她毅然跳了起來,打算到鄰近的人家去敲門借宿。她絲毫沒有考慮,深更半夜到素不相識的人家去敲門好不好;她帶著一個醉漢闖到人家去,人家對她會怎麼想,她對這一類的事,一向是不注意的。
但是莫羅茲卡忽然驚駭地搖著頭,嘎聲說:
「不一不一不……不許去敲門!……小聲些!……」說時便捏緊兩個拳頭在鬢邊晃動。她甚至覺得,這一嚇竟把他嚇得清醒了一些。「岡恰連柯住在這兒,你難道不一不一知道?……這怎麼一行……」
「岡恰連柯又怎麼樣?好像是位了不起的大老爺……」
「不一不,你不知道,」他難受地皺起眉頭,』抱住了頭,『你一點都不懂這是為什麼?……因為他把我當人看待,可是我……唉,又是怎樣呢?……不一不,這怎麼行……」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我的好人,」她又在他旁邊蹲下來,說。「你看在下小雨,地上又濕,明天還要出發,咱們走吧,親愛的……」
「不,我是完蛋了,」他說。他似乎已經十分清醒,非常難受。「唉,現在我算什麼,我算是什麼人,是為了什麼生活的,--諸位,你們想想吧?……」說著,他忽然用他那眼泡浮腫、滿含淚水的眼睛悲切地環顧四周。
這時候,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摟著他,嘴唇幾乎觸到他的睫毛,溫存地、象哄孩子似地輕聲對他說:
「暖,你傷心什麼呀?你於嗎要這麼難受?……是捨不得那匹馬嗎?他們不是又給你弄了一匹嗎,一匹性子挺溫和的馬。……來吧,別難受啦,親愛的,別哭啦,你來看看我撿來的這個小狗,你瞧,這狗息子多好玩!」說著,她就翻開外套的衣領,讓他看那只耷拉著耳朵的瞌睡的小狗。她是那樣真情流露,彷彿不僅是她的聲音,連她的整個身心都在隅隅低語,吐訴著她的滿腔熱愛。
「嚙一吻,小東西!」莫羅茲卡帶著醉意溫柔他說,一邊還去擰它的耳朵。「你是在哪裡撿來的?……壞東西,你還想咬人哪……」
「是啊,這樣才對啊!……走吧,親愛的……」
她總算攙他站了起來,就這樣,一邊規勸他不要去胡思亂想,一邊領他往住處走去。他已經不再倔強,並且相信她了。
一路上他一次也沒有向她提起密契克,她對他也是絕口不提,彷彿他們中間根本沒有夾進過密契克這個人。過了一會,莫羅茲卡變得沒精打采,連口也不開:他顯然是清醒了。
他們就這樣走到杜鮑夫住的那所小屋前面。
莫羅茲卡抓住梯瞪,要爬上乾草房,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
「耍幫忙嗎?」瓦麗亞問。
「不用,我自己來、笨蛋!」他粗暴地、窘迫地回答說。
「好吧,那末再見了……」
他放開梯子,愕然地望了望她:
「為什麼『再見』?」
「就是這樣,」她笑了起來,笑得勉強而憂傷。
他突然閉她邁了一步,笨拙地抱住她,把自己的不善於溫存的面頰貼著她的臉。她覺得,他是想吻她,他也的確是有這個意思,但是他不好意思這樣做,因為礦上的小伙子們只是跟姑娘們亂摘,很少跟她們溫存。自從他們共同生活以來,他總共只吻過她一次:那是在他們結婚的那一天,當時他喝得爛醉,旁邊的人們大喊著「苦啊!」1——
1俄羅斯風倫,舉行婚宴時來賓舉杯喊「苦啊!」,新郎就要與新娘親吻。-一譯者注。
「……這又算收場了,一切又都是老樣子,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莫羅茲卡得到滿足,靠著瓦麗亞的肩膀蜷著身子睡著了,這時候她懷著苦悶和憂傷這樣想道。「又要走老路,還是那艱苦乏味的生活--而且弄來弄去還是老一套……但是,我的天哪,這裡面的樂趣是多麼少啊!」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莫羅茲卡,日上限,蜷起腿,可是怎麼也睡不著。……遠遠地,從村後的黃泥河子鄉大路開始的地方,也就是有吶兵站崗的地方,傳來三聲信號槍聲。……瓦麗亞叫醒了莫羅茲卡,--他剛抬起頭髮蓬亂的腦袋,村後又響起哨兵的別旦槍聲,而且好像還禮似的,馬上就有連珠似的機槍聲,狼嗥般地嗒嗒地響了起來,劃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靜……
莫羅茲卡不高興地揮了揮手,跟著瓦麗亞從乾草房爬下來。雨已經停了,但是風刮得更有勁,什麼地方的百葉窗在砰砰地響,潮濕的黃葉在黑暗中飛舞。各個農舍裡部點起了燈。偵夜人一面喊一面沿街跑過去,挨家挨戶地敲門。
莫羅茲卡好不容易走到馬棚裡,牽出他的「猶大」,在這幾分鐘裡,他昨天的一切遭遇重又湧上心頭。一想起破打死的眼睛象玻璃球的米什卡,他的心就緊縮起來,接著,他又懷著極端厭惡和恐怖的心情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全部醜態:他喝得醉醺醺的滿街亂晃,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這個喝醉了酒的游擊隊員,全村都聽見他在大唱淫蕩的小調。跟他一塊的是他的對頭密契克,--他們倆很親熱地一塊遊逛,而他,莫羅茲卡,還發誓說自己愛他,請他寬恕--請他寬恕哪一樁呢?為了什麼呢?……現在他感到自己的這些舉動簡直是虛偽可恨。萊奮生會怎麼說?而且,老實說,這樣創作非為之後,還有什麼臉看見岡恰連柯呢?
他的夥伴大部分已經給馬備上鞍子,把馬牽出大門,他卻不是短了這樣,就是少了那樣:鞍子上沒有肚帶,步槍還在岡恰連柯的小屋裡。
「季摩菲,好朋友,救救我吧!」他看見杜鮑夫在院子裡跑過去,就用哀訴的、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央告說:「把那根備用肚帶給我吧我看見過你有的……」
「什麼?!」杜鮑夫怒吼起來。「你剛才到哪兒去啦?!」他發瘋似地把馬推開,嚇得馬匹都豎立起來,他一邊破口人罵,一邊走到自己的馬跟前去取肚帶。「拿去!……」他氣憤他說,過了一會他走到莫羅茲卡跟前,猛地用肚帶使勁朝他背上抽了一下。
「當然羅,他現在可以打我,我這是活該,」莫羅茲卡心裡想,連嘴也不回,因為他並不感到疼痛。但是他覺得這個世界似乎格外陰暗了。他覺得,無論是黑暗中這些僻孵啪啪的槍聲,是這片黑暗,還是在村外等待著他的命運,似乎都是對他一生所作所為的天公地道的懲罰。
在各排集合和整隊的當兒,射擊聲已經到了河邊,形成了半圓形;炸彈發射炮嗚嗚地響起來,好像一條條燦然發光的魚叮叮噹噹地響著,在村子上空飛舞。巴克拉諾夫穿著外套,束上腰帶,手裡拿著手槍向大門口跑去,嘴裡喊著:
「下馬!……排成一橫隊!……你留二十來人守在馬旁邊,」他對杜鮑夫說。
「跟我來!跑啊!……」幾分鐘後,他喊了一聲,便向黑暗中衝去;散兵線跟著他跑上去,邊跑邊掩上外套,解開子彈帶。
他們在半路上遇到逃跑的哨兵。
「敵人的人馬多得數都數不清!」哨兵們驚慌失措,連連擺動著兩手叫道。
大炮齊聲轟嗚;炮彈在村子當中爆炸,有一剎那工夫把一小片天空、傾斜的鐘樓和牧師家的露水晶瑩發亮的園子照得雪亮。亮過之後,天空顯得格外黑暗了。現在炮彈是連續爆炸,中間隔著一定的短暫的間歇。村邊的什麼地方升起一片火光,大概是草堆或是房子起了火。
巴克拉諾夫的任務是去阻擋敵人,讓萊奮生能夠把分散在全村的部隊集合起來。可是他帶著一排人還沒有跑到牧場那邊,就在炸彈爆炸的亮光中看見敵人的散兵線迎面跑了過來。根據射擊的方向和子彈的咆哨聲,他知道敵人是從左翼,從河那邊包圍了他們,大概馬上就要從那一頭攻進村子。
這一排人一邊開始還擊,一邊斜著向右角退卻,分做一批一批地在小巷裡、園子裡和菜園裡轉彎抹角地跑著。巴克拉諾夫凝神細聽河邊對射的聲音,對射正在向中央轉移,可見那一邊已經被敵人佔領了。突然間,大道那邊有一支敵人的騎兵喊聲連天地疾馳而過,一片黑壓壓的、數不清的人頭和馬頭,像雪崩似的在街上奔流過去。
巴克拉諾夫已經顧不得阻擋敵人,帶著損失了十餘人的排,順著一塊未被佔領的楔形地帶向樹林那邊飛跑。差不多快到最後一排農舍所在的山坡邊上,他們才碰上萊奮生帶領的部隊在等候他們。部隊的人數顯著地減少了。
「他們來啦,」萊奮生鬆了口氣說。「趕快上馬!」
他們上了馬,用全速奔向低地裡那片黑的樹林。他們顯然是被敵人發覺了--槍在背後瞠嗆地響起來,轉眼之間,鉛彈在黑夜裡像一群花蜂似的也在頭頂上嗡嗡叫起來了。叮叮噹噹作響的火魚又在天空跳躍。它們展開燦然發光的尾巴從高空倒栽下來,帶著刺耳的噬噬聲扎進馬蹄旁邊的土地裡。馬匹嚇得往旁邊跳,朝天張開冒出熱氣的血盆大嘴,像婆娘們那樣大叫著,部隊撇下在後面蠕動的人體,又緊招在一起。
萊奮生頻頻回顧,看見村子上空火光燭天,整條街都著了火。藉著這片火花,可以看到有許多面孔被火光映紅,黑魈魈的人形在亂跑,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五成群。
他旁邊的斯塔欣斯基忽然落了馬,但是一隻腳還鉤住腳蹬,被馬拖著跑了幾秒鐘才跌下去,馬兒仍舊向前跑,整個部隊怕踩著屍體,都繞道而行。
「萊奮生,你看!」巴克拉諾夫用手朝右邊一指,激動地叫道。
部隊已經到了低地裡,迅速地逼近樹林,可是上面卻有一支敵人,越過黑色田野和天際相連的那條線,迎著他們疾馳而來。到了天空比較叼亮的地方,有一剎那可以看見伸長了黑頭的馬匹和弓背騎在馬上的騎者,他們在向低地這邊跑過來,轉眼又消失在黑暗中。
「快!……快!……」萊奮生大喊道,他不住地回頭,並且用馬刺刺馬。
他們終於跑到林邊,下了馬。巴克拉諾夫帶著杜鮑夫的一排人又困下來掩護撇退,其餘的人牽著馬綴繩,衝進樹林深處。
樹林裡比較安寧僻靜。啦啦的機槍聲、僻僻啪啪的槍聲和轟轟的大炮聲,都留在後面,彷彿已經是些不相干的東西,並不破壞林中的靜謐。有時只能聽到炮彈在林中深處轟然落下,炸倒了樹木。有些地方,天空的火光射進密林,在地上和樹幹上投下暗淡的、銅色的、邊上顏色漸深的光,映得覆蓋在樹幹上的潮濕的苔鮮彷彿是在血裡浸過似的。
萊奮生把自己的馬交給葉非姆卡,給庫勃拉克指示了一個前進的方向(他選擇這個方向,只不過是因為他必須給部隊指定一個方向),自己站在一旁,看看究竟還剩下多少人。
他們,這些神情沮喪的人們,渾身汗濕,滿腹怨氣,費力地彎著膝蓋,緊張地朝黑暗中凝視著,從他身邊走過。他們腳底下的水噗哧噗哧地響著。有時水沒到馬匹的腹部--土質粘得厲害。
特別艱苦的是杜鮑夫排裡牽馬的人。他們每人牽三匹馬;只有瓦麗亞牽兩匹--她自己的和莫羅茲卡的。這些疲憊不堪的人們的整個行列經過之後,在原始森林裡留下一條彎彎曲曲的、又髒又臭的跡印,好像有一條發出惡臭的、骯髒的爬蟲曾在這裡爬過。
萊奮生兩腿微跛地走在最後。隊伍忽然站住了……
「那邊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一個游擊隊員回答說。這個人是密契克。
「你傳話過去問一下……」
過了一會,由幾十張蒼白髮抖的嘴輾轉傳遞的答覆回來了:
「沒法前進了,前面是沼澤地……」
萊奮生剋制住兩腿裡面突如其來的顫抖,向庫勃拉克岡過去。他剛剛消失在樹木後面,這一大群人就猛然後退,四下亂胞,但到處都是一片無法通過的、粘性的、黑色的沼澤地,攔斷了去路。從這裡只有一條路通出去,那就是他們來的時候走的那條路,通往礦工排正在英勇奮戰的那個地方。從林邊傳來的射擊聲,已經不像是什麼不相干的響聲,現在它和他們有著切身關係,而且似乎還在漸漸向他們通近。
人們被絕望和憤怒控制著。他們在尋找造成他們的不幸的罪魁禍首,--不用說,這就是萊奮生!……假如此刻他們能馬上看到他,他們一定會用自己的恐怖的全部力量向他撲去。他既然會把他們領進來,就讓他把他們帶出去!……
突然間,他果真在他們中間,在人堆正當中的地方出現了,手裡高擎的熊熊的火把,照亮了他的留著大鬍子的、死白色的臉,他哎緊牙齒,一雙目光如炬的、滾圓的大眼睛迅速地在人們臉上移動著。霎時間變得肅靜無聲,只有在那邊樹林邊緣進行的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遊戲的聲音闖過來,在這片寂靜中,人人都能聽到他的神經質的、尖細的、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誰弄亂了行列?……回去!……只有女娃娃才會這樣嚇掉了魂。……不許說話!」他突然像狼那樣把牙咬得咯咯作聲,拔出毛瑟槍,尖聲喊道。人們的抗議的呼聲立刻在嘴邊忍住了。「聽我的命令!我們要在沼澤地裡鋪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鮑裡索夫(這是三排的新排長),留下拉馬的人其餘的都去支援巴克拉諾夫!告訴他,叫他支持著,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撤退。……庫勃拉克!派三個人去和巴克拉諾夫聯繫。……全體聽令!把馬拴起來!派兩個班去所柳樹叢!不必愛惜軍刀。……其餘的人都歸庫勃拉克指揮。要無條件地服從他。庫勃拉克,跟我來!……」他背轉身去,把冒煙的火把高舉過頭,身子向沼澤地那邊走去。
這一大群安靜下來的、精神狙喪的、擠做一堆的人們,方纔還在失望中舉起胳膊,準備殺人和痛哭,這時卻突然聽話地、以超人的速度疾風驟雨似地行動起來。轉眼間馬都拴好了,斧聲丁了,赤楊在腰刀的砍伐下發出折斷的聲音。鮑裡索夫的一排人跑進黑暗,皮靴吧噠吧噠地響著,兵器懂得鏗鏗作聲,這時他們看見迎面已經有人抱著第一批滿抱的濕柳條走過來。……聽到有一棵大樹轟的一聲倒在什麼軟綿綿的、具有毀滅性的東西裡,惜著火把的熊熊火光可以看到,滿覆浮萍的暗綠色水面象巨蟋的身體那樣,富有彈性地起伏著。
在那邊,人們牢牢抓住枝條,在水裡、爛泥裡和死亡裡亂動,--冒煙的火焰有時從黑暗中照亮他們的歪扭的臉、彎曲的背部和蔚為壯觀的堆積如山的樹枝。他們脫掉大衣幹活,從扯破的褲子和襯衫裡,露出他們的緊張用力的、流汗的、因為擦傷而流血的身體。他們失掉了對時間、空間、自己的身體、羞恥、疼痛和勞累的任何感覺。他們拿起帽子就從這裡以沼澤裡舀起帶著一股蛙卵氣味的水,急急忙忙地、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就像受傷的野獸那樣……
可是槍聲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楚和激烈。巴克拉諾夫拉連派人來問:是不是快好了?……是不是快好了?……他喪失了將近一半的戰士,喪失了遍體受傷、失血過多的杜鮑夫,只好慢慢地退卻,一寸土、一寸土地退讓。最後他遇到大伙在砍樹鋪路的柳叢旁邊,再退已經無處可退了。這時敵人的子彈在沼澤上頻頻忽哨。有幾個砍樹的人已經負傷,瓦麗亞給他們包紮了。馬匹被槍聲驚動,狂嘶著用後腿站起來,有幾匹掙斷疆繩,在森林裡亂竄,結果跌進了沼澤,哀嗚求救。
過了一會,據守在柳叢裡的游擊隊員們聽說路已經鋪好,馬上拔腳就跑,雙頰下陷、兩眼通紅、被硝煙燻黑的巴克拉諾夫就跟在後面追趕,用於彈放空的手槍威脅他們,憤怒得哭起來。
部隊吶喊著,揮動著火把和槍械,拖著死不肯走的馬匹,幾乎是同時湧上樹枝鋪的路。受驚的馬匹不聽牽馬人的指揮,癲癇似地掙扎著;後面的馬發瘋似地闖到前面的馬身上;樹枝鋪成的路發出折裂的聲音,要散開。快到對岸的時候,密契克的馬掉進沼澤,大伙狂怒地破口大罵著,用繩子把馬往上拉。密契克痙攣地攫緊溜滑的繩,可是馬兒在瘋狂地掙扎,弄得繩索在他手裡不住地抖動,他拚命拉了又拉,連自己的腳也被沼澤裡的柳條絆住。最後馬終於被拉上來了,可是馬的前肥被繩結繞住,他解了半天也解不開,在極度興奮中他竟用牙去咬它--咬這個苦透了的、浸透了沼澤的臭味和令人作嘔的粘液的繩結。
最後通過的是萊奮生和岡恰連柯。
爆破手已經安放好地雷,幾乎就在敵人抵達渡口的那一瞬,樹枝棚成的路騰空飛起。
過了一會,人們定了定神,才知道已經是早晨了。他們面前是一片原始森林,覆著亮晶晶的粉紅色晨霜。從樹木中間透亮的地方,露出了小片小片晰朗的青天,--可以感到,太陽正在樹林後面升起。人們扔掉不知為什麼到目前還拿在手裡的火把,看到自己的通紅的、滿是傷口的奴手,看到渾身濕淋淋的、疲愈的馬匹身上冒出迎風消散的熱氣,不禁為自己這一夜所做的事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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