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奮生派麥傑裡察去偵察的時候,囑咐他務必當夜趕回來。但是這位排長被派前去。的那個村子,實際上要比萊奮生估計的遠得多。麥傑裡察在下午四點鐘的光景離隊,拚命策馬飛奔。他弓著身子伏在馬上,像一隻騖鳥,薄薄的鼻翼快活而劇烈地翁動著,彷彿經過緩慢得令人心焦的、枯燥。,五天之後,這種瘋狂的奔馳使他陶醉,一直至!暮色蒼茫的時候,緊緊追逐著他的仍然是∼片被淒涼寒冷的夕,日映照著的秋天的森林,枯草遍地,蕭瑟作聲。等他終於跑出原始森林,勒馬在一所破敗朽爛的暖蜂房旁停下,天色已經全黑,另。所暖蜂房的屋頂已經坍塌,顯然是荒廢很久了。
他拴好了馬,抓著暖蜂房的槽朽的、一碰就酥的木架,也不管會個會掉進一個發出朽木和腐草惡臭的黑洞,辦容易爬到屋角上。他半彎著穩而有力的腿,踮起腳尖,機警地朝黑夜裡凝神聽著、瞧著,紋風不動地站了十來分鐘。背後是黑勉勉的森林,襯得他格夕)像是一隻不易覺察的鴛鳥,在他面前綿亙著兩排在冷漠的星空下顯得漆黑的山崗,山崗當中夾著一個陰森森的山谷,遍地都是墨黑的麥垛和灌木叢。麥傑裡察縱身上馬,來到大路上。草叢中隱隱現出;許久沒有車馬經過的、發黑的車轍。挺秀的白樺樹幹在黑暗中靜靜地泛著白光,宛如一枝枝熄滅卞的蠟燭。
他登上一個土墩。左邊仍然是一爿鼓肚的山崗,好像一頭巨獸的脊背;河水在嘩嘩地流著。離他約莫兩俄裡的地方,大概是緊挨河邊,燃著一堆篝火,使他想起孤單寂寞的牧人生活;再在前,是一排從村中射出的凝然不動的黃色燈火,一投射到大道的另一邊。右邊的那排山崗卻向旁邊彎折,消失在深藍色的霧霜中;這邊的地勢低陷得厲害,大概是原來的河床。沿岸是一帶黑漆漆、陰森森的樹林。
「那邊準是個沼澤地,沒錯,」麥傑裡察心裡想,他穿著扣子脫落的敞領軍便服,上面的軍用絨衣也敞著,覺得有些冷。他決定先到篝火那邊去。為了防備萬一,他從皮匣裡取出槍,塞在絨衣底下的腰帶裡,皮匣卻藏在鞍子後面的馬袋裡。他沒有帶步槍。現在他的打扮像是個從田里回來的農民: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穿軍用絨衣的人很多。
他已經快到篝火跟前的時候,黑暗中突然響起驚惶的馬嘶聲。他的公馬猛的一衝,兩耳直豎,強壯的軀體抖動著,熱情地、怨訴似地呼應起來。就在這一瞬間,火旁有個人影動了一下。麥傑裡察把馬用勁抽了一鞭,人和馬立刻一躍而起。
篝火旁邊站著一個頭髮烏黑的瘦削的小男孩,小眼嚇得圓睜著。他一手握著鞭子,另外一隻套在肥大衣袖裡的胳膊自衛似地舉著。他穿著樹皮鞋和破爛的短褲,身上裹著又肥又長的上衣,腰裡束著麻繩。麥傑裡察到了孩子面前間不容髮的地方才下死勁把馬勒住,險些兒把他踩死。他正打算用命令的口吻粗暴地叱罵他幾句,可是猛然看到面前肥大衣袖上面的這雙吃驚的眼睛,看到可以看見裡面的光膝蓋透光透亮的短褲和大概是主人賞的這件寒傖的上衣,還有從上衣裡帶有歉意地露出來的、可憐的、細瘦可笑的孩子的脖頸……
「你幹嗎站著不動?……嚇暈了吧、咳,你這個小麻雀,小麻雀,--真是個笨蛋!」麥傑裡察有點窘,說話的口吻不由在粗暴之中又帶著溫存,他在對人說話時從不流露這種口吻。只有對馬說話的時候才流露出來,「站在那裡可要完蛋啦!……要是把你踩死了呢?……唉,真是個笨蛋」,他重複著說,他的態度完全軟化了,他覺得,一看見這個小傢伙和他那副可憐相,他心裡又油然產生出一種同樣可憐而又可笑的孩子氣的心情。……那孩子從驚慌中醒悟過來,把胳膊放了下來。
「誰叫你像凶神似的衝過來的呢?」他竭力要學大人那樣不亢不卑他講道理說,不過仍舊有些膽怯。「你要把人嚇壞了--我這兒有馬吶……」
「馬一馬?」麥傑裡察嘲弄地拖長聲音說。「真是怪事!」他雙手叉腰,把身子朝後一仰,瞇縫著眼睛,微動著靈活的、緞子似的眉毛,仔細打量著小傢伙,忽然爽朗地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是那麼高,那麼和善,那麼快活,連他自己都奇怪他怎麼會發出這種聲音來--小傢伙惶恐地用鼻子大聲吸了口氣,心裡仍舊有些懷疑。但是他懂得,這裡面沒有什麼可怕,相反地,一切都變得好玩極了,於是便擠命地皺著臉,弄得鼻孔都朝了天,同時也完全像孩子那樣--頑皮地、,聲音尖細地笑了起來。麥傑裡察沒有料到他來這一手,笑得格外響了;他們屬無形之中就像故意互相逗笑似的,這樣大笑了幾分鐘,一個是在馬背上笑得前仰後合,牙齒被篝火映得燦然發光,一個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支著地面,每發出一陣大笑就把整個身子往後一仰。
「唔,你真能逗笑,掌櫃的!」麥傑裡察從腳蹬裡抽出一隻腳,最後說。「你這個人真有趣……」他跳到地上,伸出一隻手去烤火。
小傢伙止住了笑,帶著認真而又高興的詫異的神氣望著他,似乎等待他還會做出些什麼十分出人意外的怪誕舉動來。
「你這個人倒是挺快活的,魔鬼,」他終於一字一字地、口齒清楚他說了出來,好像在總結自己的看法。
「我嗎?」麥傑裡察嘲弄他說。「小兄弟,我是挺快活的……」
「可我真叫你嚇暈了,」小傢伙承認說。「我這兒有馬。我在烤土豆呢……」
「土豆?好極啦!……」麥傑裡察仍舊抓著籠頭,在旁邊坐下來。「這土豆,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吶,就是從那兒拿來的……那邊多得要命!」小傢伙用雙手朝四面比劃了一圈。
「那就是偷來的羅?」
「是偷來的……讓我來給你拉一會兒馬……你的馬是公馬?……大哥,你放心,在我手裡它跑不了……這匹馬挺不錯,……」小傢伙老練地打量了一下公馬的瘦而勻稱、肚皮收緊、筋肉發達的身子,說。「你是打哪兒來的?」
「馬兒是不錯,」麥傑裡察表示同意。「那你是從哪兒來的呢?」
「就是那邊,」小傢伙朝著有燈光的那邊點點頭。「黃泥河子,就是我們的村子……一百二十戶人家,是個整數,不掛零,」他顯然是學別人的話,並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翻了山從伏羅別耶夫卡來的,也許你聽說過這個地方?」
「從伏羅別耶夫卡來的?不,我沒聽說過,大概很遠吧……」
「是很遠。」
「那你是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麼的?」
「叫我怎麼說呢。……這件事,小兄弟,說起來話長……我是打算到你們這兒來買馬的,聽人家說,你們這兒的馬很多。……我這個人哪,小兄弟,就是愛馬。」麥傑裡察熱情洋溢而又調皮他說,「自己看了一輩子的馬,可都是別人的。」
「你以為我看的是自己的嗎?是主人家的……」
小傢伙從衣袖裡伸出一隻骯髒瘦削的小手,用鞭柄撥開灰燼,一個個黑黑的土豆就從那裡骨碌碌地滾出來,叫人看了垂涎。
「你想吃嗎?」他問。「我還有麵包呢,可是不多……」
「謝謝,我剛吃得飽飽的頂到這兒!」麥傑裡察用手比劃到喉嚨口,撒謊說,這時他才覺得他是飢腸轆轆了。
小傢伙掰開一個土豆,吹了幾下,把半個連皮送到嘴裡。在舌頭上翻了個身,津津有味地嚼起來,兩隻尖尖的耳朵也一動一動的。嚼完之後,他朝麥傑裡察看了一眼,就像先前斷定他是個快活的人那樣,一字一字地、口齒清楚他說。
「我是個孤兒,爹媽已經死了半年。我爹是被哥薩克殺死的,我媽被糟蹋之後也被他們害了,哥哥也是被……」
「也是被哥薩克?」麥傑裡察顫抖了一下。
「不是他們還有誰?平白無故地就把他們殺了,整個院子也給放火燒了,燒了不止我們一家,至少有十二家,每個月還要跑來找麻煩,現在就有四十來人駐紮著。鄉政府就在我們後面的拉基特諾那村,一夏天都有整整一團人駐紮在那兒。嘿,可凶啦!你吃土豆呀……」
「你們怎麼就這樣也不逃走?……瞧你們這兒都是樹林子……」麥傑裡察甚至微微站了起來。
「樹林子管什麼用?你又不能在樹林裡待上一輩子。再說那裡都是沼澤地--走都走不出去,就像個爛泥塘……」
「果然被我猜著了,」麥傑裡察想起自己的推測,「這樣想道。
「這麼辦吧,」他一邊說著就站起身來,「我的馬你給照管一下,我到村裡去走一趟。我看,在你們這兒別說買了,恐怕連自己的東西部會被搶光……」
「你忙什麼?再坐一會吧!……」牧童馬上變得不高興了,也站了起來。「一個人在這兒真悶得慌,」他聲音悲慼地解釋說,一面用濕潤的大眼睛懇求似地望著麥傑裡察。
「不行,小兄弟,」麥傑裡察把雙手一攤。「趁天黑去打聽最合適。……我去去就來,咱們來把馬拴上吧。……他們的大頭兒駐紮在什麼地方?」
牧童詳詳細細地告訴他,怎麼去找騎兵連長住的那所小屋,還告訴他最好從後面繞過去。
「你們村裡的狗多嗎?」
「狗倒是不少,不過都不凶。」
麥傑裡察拴好了馬,告了別,就順著河邊的小路走去。牧童悶悶不樂地目送著他,一直到他在黑暗中消失,半小時後麥傑裡察已經到了村邊。小路向右轉彎,但他按照牧重的建議,仍舊順著剛割過的草場向前走,一直等碰到農家菜園外的一段籬笆,才從後面繞過去。村子已經熟睡,看不見一點燈火,星光下隱約現出一座座寂靜無人的園子和園內小屋的溫暖的草頂。菜園飄出新翻的濕土的氣味。
麥傑裡察走過兩條小巷,到第三條才折進去。有幾條狗享聲吠叫,聲音微弱嘶啞,好像它們自己受了驚似的,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喝他停下。可見這裡的人對於一切都習以為常--看慣了外來的陌生人滿街晃蕩、愛幹什麼就於什麼。就連對到了秋天,農村裡忙著辦喜事時常見的一對對竊竊私語的情人,現在也看不到,在這個秋天裡,沒有人在籬邊的濃蔭下談情說愛。
根據牧童告訴他的一些標誌,他又穿過。凡條小巷,繞過教堂,最後到牧師家園子外面油漆柵欄前面。(騎兵連長住在牧師家裡。)麥傑裡察朝裡面張望了一下,眼睛四下一掃,耳朵凝神一聽,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就毫無聲息地一躍跳過了柵欄。
園子裡樹密枝茂,但是樹葉已經凋落,麥傑裡察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偷偷地朝裡面走。灌木叢突然到了盡頭,前面橫著一條林蔭小道;在他左面約莫二十俄丈的地方,他看到有一扇窗裡有燈光。窗子開著。裡面坐著人。柔和均勻的燈光射在落葉上,蘋果樹的半邊被反光映照著,金光燦然,顯得很是異樣。
「啊,這兒就是!」麥傑裡察想道,他猛然激動起來,面頰神經質地抽搐著,全身也燃起了。平時推動他去幹十分大膽魯莽的舉動的那種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不顧死活的感情。儘管他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去偷聽這幾個人在燈光通明的房間裡談些什麼,但是他知道,實際上要是不去聽個明白他是不會離開的。幾分鐘後,他已經站在緊靠窗前的那棵蘋果樹後面,一字不漏地傾聽著,並且把那邊發生的一切都牢牢記在心裡。
他們是四個人,坐在放在房間最靠裡面的一張桌旁打紙牌,右首是一個矮小年老的牧師,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眼神靈活,一雙手又瘦又小小手在桌上靈活地動著,玩具般的手指毫無聲息地洗著牌,每發一張牌都要用眼睛拚命去偷看,害得背對著麥傑裡察的他的上家,拿到牌之後湍惴不安地看上一眼,就連忙把牌放到桌底下。臉對著麥傑裡察的是一個漂亮的、懶洋洋的、漂亮的胖軍官,嘴裡叼著煙斗,大概是因為他長得胖,麥傑裡察就以為他是騎兵連長。但是,由於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理由,後來他一直是對第四個打牌的最感興趣--那人面色蒼白,臉上皮膚鬆弛,睫毛一霎不霎。他戴著黑色高頂皮帽,披著沒有肩章的氈斗篷,每發出一張牌,就要把斗篷裹緊一下。
和麥傑裡察希望聽到的相反,他們談的儘是些最平常、最無聊的事:談話內容至少有一半離不開打牌。
「我叫八十分,」背對著麥傑裡察的那個人說。
「大小心啦,大人,大小心啦,」戴黑色高帽的人提出意見。
「扣著牌叫一百分吧,」他又不在意地添了一句。
那個漂亮的胖子瞇起眼睛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牌,從嘴裡取出煙頭,叫到一百零五分。
「我派司1,」第一個叫牌的人轉臉對拿著補牌的牧師說——
1紙牌戲中放棄一次叫牌或補牌稱謂派司。--譯者注。
「果然不出我所料,……」戴黑色高頂皮帽的冷笑了一聲。
「好牌不來,叫我有啥辦法?」第一家對著牧師聲明說,好像要得到他的同情。
「下小注,下小注,」牧師開玩笑說,一面瞇縫著眼睛,嘿嘿地冷笑著,彷彿要用這種嘿嘿的冷笑來強調出對手的小氣。「可是你們已經輸了二百零二分啦……還騙誰!……」他一邊說,一邊做出一別親熱的神氣,豎起小小的指頭來威脅他。
「這傢伙壞透了,」麥傑裡察心裡想。
「啊,你也派司?」牧師問那個懶洋洋的軍官。「請補牌,」他對戴黑色高頂皮帽的人說,接著,牌也不翻就塞給他。
有一分鐘的工夫,他們出牌時拚命地把牌往桌上摔,最後終於把戴黑色高帽的鬧輸了。「金魚眼,剛才還要神氣活現呢,」麥傑裡察心裡對他懷著蔑視。他不知道是應該離開好呢,還是再呆一會。但是他已經走不掉了,因為那個輸家已經轉過臉來望著窗口,麥傑裡察感到那人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他,眼睛既不霎,又看得非常準。
這時候,背對著窗的那個人洗起牌來。他的動作既帶勁又省力,就像年紀十分老邁的老婆子做禱告一樣。
「涅企塔依洛又不在,」那個懶洋洋的傢伙打著呵欠說。「一定是得手。其實我該跟他一塊去的……」
「兩個人一塊?」戴高頂皮帽的人從窗口扭過臉去,問道。「她倒是吃得消的!」他扮了鬼臉,又添了一句。
「是說華仙卡嗎?」牧師問。「唔-唔……她是吃得消的!……我們這兒有個身體很棒的誦經士--其實我已經給你們講過了。……唉,只怕謝爾蓋-伊凡諾維奇不肯。他決不會同意的。……你們知道,他昨天對我偷偷地怎麼說來的嗎?他說,『我要帶她走,哪怕要我跟她結婚我也干,我,』他說……啊呀!」牧師忽然摀住嘴巴,狡猾地閃動著機靈的小眼睛,叫了起來。「瞧我這記性!心裡明明不想說,可是又說漏了嘴。咳,可不能走漏消息啊!」他又假裝害怕地擺著小手。儘管大伙跟麥裡察一樣,明明看出他的一言一行裡都含著虛情假意和含蓄的奉迎,可是誰也不點穿他,都笑了起來。
麥傑裡察彎著腰側著身子向後退,離開了窗口。他剛拐了彎走到橫的林蔭小道上,迎面就撞到一個一邊肩膀上披著哥薩克外套的人,那人背後還有兩個人影。
「你在這兒幹什麼?」那人驚愕地問,本能地把和麥傑裡察相撞時差點滑落的外套接住。
排長往旁邊一跳,鑽進了灌木叢。
「站住!抓住他!抓住他!這兒來!……喂!」有好幾個人高聲叫喊著。尖厲短促的槍聲跟在後面嗒嗒地響了起來。
麥傑裡察弄丟了帽子,在灌木叢中亂衝亂闖,摸不出去,但是人聲已經在前面什麼地方大喊大叫,街上也傳來了惡狗的吠聲。
「他就在那兒,抓住他!」有一個人大喊一聲,伸出一條胳膊朝麥傑裡察撲過來。一顆子彈絲的一聲一耳朵邊擦過。麥傑裡察也開了一槍。朝他撲過來的那人就一個踉蹌跌倒了。
「吹牛,你是捉不住我的……」麥傑裡察得意他說,的確,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都不相信他們能制服他。
但是冷不防有一個身子笨重的大個子從背後撲了過來,把他壓在身底下。麥傑裡察試圖掙出一隻手殺,但是腦袋上根狠地挨了一下,人就昏了……
接著,大家就輪流地打他,他儘管昏迷,但還是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挨了一下又一下……
部隊駐紮的那個低窪地裡昏暗而潮濕,但是太陽已經從黃泥河子後面橙黃色的縫隙裡露了出來,在原始森林上空,便開始了散發著秋天的霉味的一天。
在馬匹旁邊蜷著身子打盹的值班人,在睡夢中聽到一個單調的聲音一個勁兒地在響、好像是遠處傳來的機槍聲,嚇得他抓住步槍,跳了起來。其實那是啄木鳥在河畔上一株老赤楊樹上啄得梆梆地響。值夜人罵了一聲,裹著破破爛爛的軍大衣,冷得瑟縮著走到空地上去。再沒有別人醒來:人們昏昏沉沉、混混飩飩地睡著,不再抱有希望;又餓又累的人們,知道起來也沒有什麼指望的時候,就是這樣睡的。
「排長還不來……一定是大吃了一頓,不知倒在誰家的小屋裡睡大覺去了,可是大伙都在這裡餓著肚子呢,」值夜人心裡想。平時他欽佩麥傑裡察,並且以他為驕傲,其程度並不在別人之下。這時他卻認為,麥傑裡察是個相當壞的傢伙,不該讓他當排長。他馬上覺得,當別人像麥傑裡察之流在享盡人間樂趣的時候,他是不甘心在這兒的原始森林裡吃苦受罪的。但是沒有充分理由他又不敢去驚動萊奮生,便去把巴克拉諾夫叫醒。
「怎麼?……沒有來?……」巴克拉諾夫慌張起來,莫名其妙地瞪著惺他的睡眼。「怎麼沒有回來?!」他雖然沒有醒透,但是已經明白說的是什麼事,因此大為吃驚,猛地叫了起來。「老兄,你別說啦,這是不可能的……啊,是有問題!喂,把萊奮生叫醒。」他跳了起來,動作迅速地束緊了皮帶,深鎖著兩條睡亂了的眉毛,立刻變得態度嚴厲,沉默寡言了。
萊奮生雖然睡得很熟,一聽到自己的姓,馬上就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瞅了瞅值夜人和巴克拉諾夫,就明白麥傑裡察沒有回來,可是部隊早就應該出發了。在最初一瞬,他覺得渾身酸痛,四肢無力,恨不得用外套蒙起頭來,忘掉麥傑裡察和自己的病痛,再睡它一覺。可是在同一瞬間,他已經跪著在打鋪蓋卷,一邊用冷淡枯燥的語調答覆巴克拉諾夫的不安的詰問: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本來就是這麼想的。……我們在路上自然會碰到他。」
「萬一碰不到呢?」
「萬一碰不到嗎?……喂,你有沒有多餘的鋪蓋繩?」
「起來,起來,你們這些母馬!咱們要進村啦。」值夜人一邊喊,一邊用腳去把熟睡的人們踢醒。從草棵裡抬起了游擊隊員們的頭髮蓬亂的腦袋,值夜人背後就飛來了第一批因為沒有醒透而沒有想好的臭罵,--在日子好過的時候,杜鮑夫稱這種叫罵是「早場戲」。
「大伙都是一肚子的怨氣,」巴克拉諾夫沉思他說。「肚子餓……」
「那未你呢?」萊奮生問。
「我一有什麼?……我根本沒有問題。」巴克拉諾夫皺起眉頭。「你能挺得住的,我也能,這你好像不知道似的……」
「不,我是知道的,」萊奮生帶著非常溫柔和藹的神情說,巴克拉諾夫不由把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他。
「老兄,你可瘦了,」他懷著突如其來的憐惜說。「只剩了一把大鬍子。換了我……」
「我們還是去洗臉吧,」萊奮生抱歉似地、憂鬱地笑了一笑,打斷了他。
他們走到河邊。巴克拉諾夫把兩件襯衫一齊脫掉,就大洗起來。看來他並不怕水冷,他的身子強壯結實,皮膚黝黑,好像是鑄成的;他的頭圓而好看,像小娃娃的頭,他洗頭的動作也是天真稚氣的用一隻手舀著水向下淋,用另一隻手搓。
「昨天我講了一大套,還答應了一件事,現在想起來似乎不太好,」萊奮生懷著不快的心情模糊地想起昨天他和密契克的談話以及自己跟這次談話有關的一些想法,忽然這樣想道。這倒不是因為此刻他認為這些想法不對,也就是說,它們未能表達出他實際的思想情況,不,他認為,這些想法是相當正確、聰明而有意思的,但是他此刻回想起來,還是體驗到一種模糊的不滿,「是的,我答應另外給他一匹馬。……可是難道這會有什麼不妥當嗎?不,即使今天我還是要這樣做--可見,這裡面沒有問題。……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問題就在……」
「你怎麼不洗?」巴克拉諾夫問,他已經沖洗完畢,正用髒毛巾把身上擦得發紅。「水很冷。真好。」
「……問題就在於我病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萊奮生向水邊走下去的時候,這樣想道。
洗了臉,束好皮帶,胯骨上感到挎慣了的毛瑟槍的重量之後,他覺得一夜過來總算解了些疲乏。
「麥傑裡察不知出了什麼事?」現在他一心一意只想這件事。
萊奮生再也無法想像,麥傑裡察已經不能動彈,而且已經不在人世。他一向總感到,這個人對他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吸引力,而且不止一次地發覺,他喜歡同麥傑裡察騎著馬並排走,喜歡跟他交談,或者只是看著他。他喜歡麥傑裡察,並非因為他具有什麼卓越的、能為大家做好事的優點;要說這種優點。在麥傑裡察身上是有限的,倒是萊奮生自己身上要多得多;他喜歡麥傑裡察,是為了他那與眾不同的矯健的體格,他身上那股象不竭的源泉迸射出來的租曠的生命力,這是他萊奮生深感不足的。他只要在面前看到麥傑裡察那敏捷的、隨時準備行動的身姿,或是知道麥傑裡察就在旁邊的時候,他不由得就會忘掉自己的屠弱,覺得自己也能像麥傑裡察那樣地健壯和不知疲倦。他甚至因為指揮著這樣的人而暗暗感到自豪。
麥傑裡察會落到敵人手裡的這種想法,儘管在萊奮生心裡愈來愈是增強,但是在別人卻是難以置信。疲憊不堪的游擊隊員們,個個都惴惴不安地拚命要驅除頭腦裡這種最壞的想法,因為它只會帶來不幸和苦難,因而顯然是絕對不可能的。相反地,值夜人的估計排長「一定是大吃了一頓,在什麼地方的小屋裡睡大覺」,儘管這一點不像辦事迅速認真的麥傑裡察的為人,卻得到越來越多的附和。好多人公然埋怨麥傑裡察做事太「卑鄙和不自覺」,不厭其煩地一再要求萊奮生立即出發,前去迎他。因此,等萊奮生特別仔細髦處理了全部日常工作(包括給密契克換了馬)。最後下令出發的時候,部隊裡簡直是歡天喜地,彷彿有了這道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苦難都真的結束了似的。
他們騎著馬走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可是小路上卻始終不見額上掛著一絡雄赳赳、烏油油的頭髮的排長出現,他們又走了這樣一段路,還是不見排長的影蹤。這時候,不單是萊奮生,就連那些十分嫉妒麥傑裡察、對他百般誹謗的人們,也開始懷疑,他這次出去偵察是否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隊伍在嚴峻的肅靜中走到了原始森林的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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