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載福同著鍾魯公送走楊昌-、穆圖善二人之後,回至裡面,仍復坐下。
楊載福話未開口,先自笑了起來。鍾魯公問他所笑何事。
楊載福道:「你本是我們欽差那兒的機要軍師,你們這位老把嫂,既是這般的耀武揚威,似於你這老把兄的聲名有累,我說無論如何,總得想出一個法子,規勸規勸她去才好呢。」
鍾魯公聽了,連連地亂搖其頭的苦臉答道:「我說這些事情,問題尚小,現在倒是還有一樁大事,我在此很替我這位老把兄擔心,而且還不好替他宣佈。」
楊載福一驚道:「你們這位老把嫂,難道還有……」楊載福說到這裡,忽又將他話頭停住,便把雙手向那些站在簾子外面的管家一揮,說了退去二字;等得統統退去,方又低聲的接著說道:「莫非還有中苒之恥不成。」
鍾魯公一見左右無人,也就很快的答話道:「我聽人說,這個姦夫,就是羊瀚臣這害人精。」
楊載福不解道:「一座撫台衙門,耳目必然眾多。這個姓羊的,又非親戚故舊,此事怎麼發生的呢?」
鍾魯公道:「這件事情,說起來又很長了。據我一位親信朋友說,這個姓羊的,自從聽了我這老把兄之話,娶了那個馬班子為妻,那個馬班子便常常地親到我這老把兄那兒取那津貼。我這老把嫂,她的平時為人,本是很會吃醋拈酸的,獨有對於這位馬班子,倒說吃了她的馬屁,竟會改變平時態度,甚至准許她和她大被同眠。
「那時那個馬班子業已得了癆病,每在我這老把嫂高興的當口,暗暗拜託她道:『我已得了膏肓之症,恐怕不久人世,你若等我死後,念我在生可憐,務必照應我這丈夫。』「當時我這老把嫂,起初還當是說的玩話,後見那個馬班子越說越真,方才答應她道:『你放心,你的丈夫,本是我們老爺親自做成這樁事的,他們二人,又是多年朋友,你倘真的有了長短,我們老爺一定能夠照顧他的。』「那個馬班子說道:『男人家本來沒有女人家來得細心。他又是位大官,我那丈夫,輕易不能見著他的。你能答應了我的請求,我死之後,一定感激你的大恩。』「我這老擾嫂當場聽了那些說話,馬上又把她那驕傲脾氣拿出道:『你既講得如此鄭重,我現在立刻就教我們老爺,請你們丈夫來當帳房,也好讓你親眼看見我能待他如此,你總可以放心的了。』
「據說那個馬班子,當時聽見我這老把嫂答應了她的事情,曾經替我這老把嫂磕過幾個響頭道謝的。那個姓羊的一進衙門,不久即與我這老把嫂有了曖昧,我這老把兄當然睡在鼓裡。後來那個馬班子果然死了,姓羊的於是無家可歸,更與我這老把嫂打得火熱。」
鍾魯公一直講到此地,跟著又長歎了一聲道:「我說這件事情,真正才覺不好呢?」
楊載福聽了,也難想出什麼救濟法子,只好又談別樣;這天鐘魯公一直談到深夜方去。
回到行轅,他的家人悄悄的稟知道:「剛才聽說欽差的毛病,又有一些重起來了。瀉肚的事情,也沒什麼藥料可止。」
鍾魯公不待那個家人說完,趕忙奔進裡面,及見左宗棠果已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疲倦得不能講話。他就走近一步,上了一個條陳道:「飲差的貴恙,既已如此,何不電知家鄉,快請三位少大人來此,也好諸事便當得多。」
左宗棠沉著聲氣的答道:「他們來此,多是害我心煩。我現在的毛病只要一道上諭,教我再打洋鬼子去,毛病一定會好。」鍾魯公忙恭維道:「這是欽差愛國之心,重於愛身,可惜朝廷一時不能知道,職道的愚見,還是準定打個電報去,請三位少大人去。」
左宗棠剛待答話,忽見一個戈什哈,送進一封信來。左宗棠便命鍾魯公拆開先看,鍾魯公見是左宗棠的故人王柏心,從他家裡寫來問安的,遞給左宗棠瞧過,又問可要就寫回信。左宗棠搖搖手道:「此信須我親自復他。」說著,一邊咳上幾聲,又接說道:「柏心這人,是我平生最欽佩的,他自廷試得了主事之後,因見朝廷不能大用,又逢這般亂世,他便灰了心,告請終養,旋充荊州書院山長幾年,著書規切時政,叫做《樞言》。」
鍾魯公聽到這句,笑著接話道:「這部書本來做得極好,職道見過多次。他的才學,只有欽差可以敵他。」
左宗棠微笑道:「這話我可不敢承認。我說現充浙江全省營務處的徐春榮,和那曾充劉仲良總文案的文廷式,倒可與他稱作時下三傑。」
鍾魯公道:「職道不久聽得人說,他現在吟吟詩,畫畫蘭,頗得天然高隱幽逸之致。」
左宗棠點點頭道:「我從前的那個西征方略,便是他所授的。且待我此次回京的時候,一定奏請獎他一獎。」左宗棠說到這裡,忽又一笑道:「我那亡友胡文忠,從前鄉試時候,中在蒲圻但文恭的房裡的,次日謁見,呈上千金為贄。但文恭也奇其才,即以千金為賀。後來胡文忠巡撫鄂埋,但文恭的世兄但湘良,方以道員聽鼓我們湖南。胡文忠因感師恩,力保但湘良補了督糧道。這等高節,真正令人可敬。」
鍾魯公道:「飲差所說極是。職道此時恐怕欽差講話多了,似乎太覺勞神。」
左宗常正在講得有味,倒也忘了他的病軀,便搖搖首道:「你在此地講講,我倒覺得很長我的精神。」
鍾魯公聽說,不便再說,只好仍陪左宗棠閒話,後來左宗棠又談到從前的張駱二位湘撫,竟能信任很專,他才能夠放手做事。
鍾魯公道:「職道之意,駱花門制軍的德量更遠,就是那位但大令和這位王主事,也能於亂世之中,賞識胡文忠與欽差二位的器識才幹,現在果成中興數一數二的名臣。」左宗棠很高興的答道:「洞庭一湖,當時很鍾靈氣。像我老朽,似乎名實不甚符合。其餘中興名將,半出湖南,這也是一時佳話。」
鍾魯公因見左宗棠正在高興頭上,便又乘機請他電召三子來閩侍疾。左宗棠聽說,方始單召孝寬一個,後來孝寬來到,據說王柏心業已因病逝世。左宗棠聽了很覺傷感,即命鍾魯公擬上一分奏稿,去替王柏心請恤,朝廷自然允准,追恤賜謚,卻也隆重。不料左宗棠自己之病,忽又日重一日起來,延至光緒十一年乙酉,薨於督辦福建軍務任上。慈禧太后得到遺折,輟朝三天,特旨賜謚文襄,所有恤典,異常優厚。
左文襄既歿,楊載福也就告病回家,福建洋務,又已早經議和,軍務督辦一職,便即撤去,單放沈葆偵做了福建的船政大臣,駐節馬江。左文襄盤喪回籍等事,不必細敘。
單說浙江巡撫劉秉璋一得左文襄逝世之信,因見一班中興名臣,漸漸的次第凋謝,便有歸隱之志;他那得意門生,浙江全省營務處徐春榮也極贊成。正待奏請開缺的時候,忽見現任長江巡閱大臣彭雪琴宮保,青衣小帽的飄然而至。
劉秉璋忙將他請入簽押房中,彭玉麟第一句說話,就慨歎道:「文襄作古,我與你二人,恐也不久人世矣。」劉秉璋也現淒然之色的答話道:「雪琴,我瞧你的精神,近來更是矍鑠,可不礙事;只有我的身體一向不好,恐怕我們的這位文襄公,已在那兒等候我了呢。」
彭玉麟聽見劉秉璋恭維他的精神還好,不禁把他一個腦袋,搖得猶同撥浪鼓的一般道:「我也不行了,我也不行了。我今天的來到你們浙江,原是前來和我們這位曲園親家,商量小孫女婚事的,只要此事一了,我也沒有什麼心事了。」
劉秉璋忙不迭向著彭玉麟拱手道喜道:「說起此事,我正在替你高興,你們這位令孫婿陛雲之才,我敢決他必定大魁天下。」
彭玉麟笑著謙遜道:「但願應了你這位大世伯的金口,我們兩老弟兄,倒也一樂。」
劉秉璋又問道:「喜期揀在那天,是否即在德清舉行。」
彭玉麟道:「婚期就在下個月,大概是在德清做事。」劉秉璋呵呵一笑道:「喜期那天,我一定奏請出巡,必去親到道賀。」
彭玉麟連聲笑答道:「這個不敢,這個不敢。我還有一樁得意之事,告訴你聽,你一定很樂意的。」
劉秉璋忙問何事。
彭玉麟道:「我因聽了我們這位曲園親家慫恿,業已由他替我在此地西湖邊上,築上一所小小宅子,取名退省庵三字;從此以後,若能天假吾年,我們幾個老友,倒可以隨時詩酒盤桓了。」
劉秉璋聽說,真的大喜起來,一把執住彭玉麟的手道:「我正在此地打算奏請歸田,遂我初服。你既有此莊子,我卻要改易東坡的詩句,叫做別後湖山付與你了。」
彭玉麟笑著用力將劉秉璋的手一摔道:「虧你也是一位翰林出身的人物,今天為何樂得如此,怎麼叫做別後湖山付與你呀?不通不通。快快散館去做知縣吧。」
劉秉璋也大笑道:「這就叫做樂而忘形,語無倫次的了。」
彭玉麟忽又大聲說道:「快把你那高足徐杏林請來,我和他又有好久不見了。」
劉秉璋急命人把徐春榮請至,相見之下,略敘寒暄,彭玉麟先問道:「杏林,我聽說你已得了貴子,真正可喜之事。」徐春榮笑答道:「乳臭小兒,何得言貴,但望宮保賜他一點福壽才好呢。」
彭玉麟接口道:「我已勞苦一世,有何福壽何言。」
徐春榮正待答話,忽見劉秉璋已將老猿投胎之事,簡括的講給彭玉麟聽了;彭玉麟不待劉秉璋講畢,已在連稱真有這般怪事。及至聽完,忙將徐春榮一把拖到身邊坐下,滿臉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對著徐春榮說道:「杏林,我有一件很奇怪之事,講給你聽。我於去年的正月間,陡然遇見一樁奇事,同時又知道一個古洞之中,走失一隻老猿,他的主人玄道人,倒是和我細細說過,我那時以為此事似近神怪,不甚相信,後也就置諸腦後,誰知此猿,居然投胎你家,這倒使我不能不相信了。」
劉秉璋不禁大喜的忙問道:「雪琴,此話不假麼?」
彭玉麟突出眼珠的咦了一聲道:「我這彭鐵頭素不說假,何況你們師生二位面前。」
徐春榮也急說道:「宮保可否把這始末,講給大家聽聽。」
彭玉麟很鄭重的答道:「杏林莫忙,你既生下這位有些來歷的兒子,我也替你高興。我去年的正月間,在蕪湖地方,無意中遇見了黃翼升軍門,他對我說,他不日就要往東梁山去謁那位玄道人,問我可有興致同去。我因向來不喜歡這些僧僧道道的,當時便覆絕了他。不料沒有幾天,又在東梁山腳下,碰見了他。他就連說巧極巧極,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逼我同走。我在那時,自然不便再拒,於是同他兩個,一直走到梁山頂上,又進一個極深極深的古洞,尚未走到裡邊,已覺滿眼的奇花異卉,怪石流泉,真的又是一座世界。我就悄悄的拉著黃軍門,問他這位玄道人是人是仙,他怎麼知道這個古洞。當時黃軍門對我說:『他也是蘇州玄妙觀的一位有道方丈指引他的。』「及至走入裡面,果見有位老道士,垂眉閉目的坐在一個蒲團之上,我一看見那位老道士,確有幾分道貌,不由得我不去肅然致敬。那位老道士,聽見我們兩個的腳步聲,方始睜開他那雙眼,頓時就有一道神光,射到我們兩個臉上,心地竟會一清。老道士即令我們兩個,分坐他的左右,先朝黃軍門說道:『軍門一生殺戮太重,上天所賜你的和平之氣,業已銷滅殆盡,以後須要步步留心,不可再踏危險之地。』」
劉秉璋聽到這裡,不覺大驚的問著彭玉麟道:「我知道黃軍門不是在去年夏天遊山中風的麼。」
彭玉麟連點其頭的答道:「他的中風,確是走的一塊松土,以致不幸,真個應了那位老道士之言。」
徐春榮接口道:「如此說來,這位玄道人果有一些道行的了。」
彭玉麟又點點頭道:「確有一點道行,我自從得了黃軍門的噩耗之後,本已深信,去年的冬天,我又一個人再去晉謁,誰知洞口雲封,大似漁父再訪桃源景象,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悵悵而返。」
彭玉麟說到這裡,忽又望了劉秉璋一眼道:「今天一聽見你說老猿投生之事,愈覺那位玄道人的說話可信。」
劉秉璋又問道:「當時那位玄道人,究竟和你講些什麼呢。」
彭玉麟道:「那位玄道人,當時對著黃軍門說過說話,便朝我笑上一笑,又對我說:『彭宮保,你的結局,似乎勝過這位黃軍門。』
「我當場便請問他,我說仙長方才不是說過我們這位黃軍門,因為殺戮過重,已失和平之氣,彭某也是打長毛出身,豈非事同一例,況且現在又在巡閱長江,我又常常地斬殺那些貪官污吏,土豪強梁的。那位玄道人聽了我的說話,卻連連搖首道:『存心不同,得報有別。我說黃軍門的殺戮過重,並非指他打仗而言,乃是指他平日的性格而言。宮保的斬殺這些貪官污吏,土豪強梁,他們早已得罪於天,應該受此殺戮,不過假手宮保而已。』」
彭玉麟說了這句,又朝劉秉璋、徐春榮二人。很得意的接續說道:「我當時並非因為那位玄道人當場在稱讚我,我就信他,實在因他所說之話,尚能分出真假善惡。我就問他我以後的終身如何?那位玄道人,立即掐指算著道:『明天流年好,後年流年也好,大後年的流年更好。』他說到這裡,又朝我看了一眼笑著道:『宮保到了光緒十五年的那年上,還有一場破天荒的大喜事。』我又問他什麼喜事,若是陞官,我可不能算喜。他卻微搖其頭道:『天機似乎不好洩漏,那時宮保自會知道。』「他剛說到這句,忽見一個極清秀的道童飄然走入,肅立一旁,玄道人問他有無事情稟報。那個道童道:『後洞那隻老猿,忽然不知去向。』玄道人聽說,當時似乎已知其事,復又掐指一算,微微地喟了一聲道:『這個逆畜,不聽為師之言,可是早走了一百年,此去徒得一點虛名而已。』「我便問他老猿走失之事可能見告。他點點頭道:『我的後洞,本來有只老猿,平日替我挑水打柴,供我使喚。但他雖有一些道行,仍然不改喜動不喜靜的猴性,每每求我要想投生人世。我便諭誡他道:「你還沒有得道,此去投胎,恐怕未必做出什麼大事,何不再在此地跟我苦修一二百年,也好去到世上,作番事業。」豈知此猴不聽教訓,現已逃走。』「我當時聽了一嚇,忙又問道:『此猴前去投生,是否又要擾亂世界。』
「玄道人搖手道:『這倒不會,他已稍有一點道行,若再修一二百年,將來去到人世,自可出將入相,現在去得太早,只好做個名士詩人罷了,名士詩人,不過一點虛名,於人無尤,於世無補。』
「玄道人說完,黃軍門又問他道:『此猴投生誰家,可能見告。』
「玄通人微笑道:『大概在城北徐公家中吧。』玄道人說了這句,又自己微微地點了幾點頭道:『在我看來,名士詩人,究竟不及作他一番有益國家的將相;但是世上,沒出息的人物太多,一家之中,能得一個文學之士的子孫,也就罷了。』「玄道人說到此地,即送我們兩個出洞。」
彭玉麟說完這句,又朝徐春榮拱拱手的賀喜道:「那裡知道玄道人所說的這位城北徐公,竟是說你。你既有此名士詩人之子,也應該一賀的了。」
徐春榮的為人,本極曠達,一聽他的孩子,將來能作一個文士,倒也暗暗歡喜,當下忙向彭玉麟謙遜道:「此事不知究竟如何,小兒果真就是那隻老猿投生,只要他不致擾亂世界,至於名士也好,草包也好,寒家倒也不去管他。」
劉秉璋聽說,忽然大笑著的對著徐春榮道:「如此說來,杏林,你可要好好的教養我的這個小門生,索性讓他成個名士也好。」徐春榮自然謹敬受命。
彭玉麟又叫著徐春榮道:「杏林,我倒要請你再替我卜他一個文王卦,再過五年,究有什麼喜事。」
徐春榮便去卜上一卦,卜好之後,笑著道:「大概又是朝廷的天恩。」
彭玉麟皺眉道:「我已受恩深重,無可報答,這樣說來,我在這幾年當中,倒不好歸隱了。」
徐春榮道:「中興元老,半已凋謝,宮保乃是國家柱石,就是宮保要想歸隱,朝廷怕也不放吧。」
彭玉麟道:「這末請你再替我卜上一勢,我要幾時,可與文正、文襄二公相見於地下呢?」
劉秉璋聽說,不准徐春榮去卜這卦,彭玉麟如何肯依,只是打拱作揖的要求徐春榮替他再卜,徐春榮無法,只好又卜一卦,誰知一看爻辭,不禁暗暗一驚。正是:
君子問凶不問吉
常人愁死不愁生
不知徐春榮見了那個爻辭,何以會得暗暗一驚,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