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三傑 第六六回 北闕沐皇恩詳陳奏牘 西征談戰略盡在家書
    劉秉璋瞧見徐春榮似有驚愕之色,急問道:「杏林素能鎮定,此刻何故這般樣子。」

    徐春榮道:「左季帥既然奉旨調督陝甘,去剿捻回等匪,如此大事,何以沒有去和曾滌帥商酌一下;至於各省協餉一層,倒還在次。」

    劉秉璋不解道:「左季帥蕩平浙省,也是中興名臣之一。杏林說他未曾去與曾滌帥商量一下,難道他的軍事之學,真的不如滌帥不成?」

    徐春榮尚未答話,先把四面一望,見沒什麼外人,方始說道:「季帥的軍事之學,並不亞於滌帥。滌帥自從主持軍事以來,抱定穩打穩戰,步步腳踏實地行事,雖然稍嫌迂緩,收功較遲。現已平定大局。做總帥的不比別路將帥。中樞倘有挫折,關乎全局,門生佩服他的長處,正是老成持重,得以總攬全軍。季帥的軍事主見,注重急進,稍覺近於偏鋒,勝則見功較速,負則或至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現在甘肅一帶的匪眾,也很猖獗,萬里行軍,從援不能驟至,正合得著滌帥的那個穩字,方能萬無一失。門生是防季帥,倘若果有一點驕氣,那就不妥。所以望他去和滌帥斟酌而行。」

    劉秉璋聽了方始失訝道:「照杏林的議論,不是季帥此行有些危險了麼?」

    徐春榮微搖其頭的答道:「這倒不然。門生一則因未研究甘省之事,方纔的說話,不過懸揣而已;二則季帥的膽子極壯,膽壯者氣必盛。他倒挾其蕩平浙省的餘威,一到甘省,竟能立奏膚功,也未可知。」

    劉秉璋聽說,忽然想起一事,便對徐春榮笑著說道:「杏林方纔的說話,乃是據理而論,卻未知道季帥現與滌帥很有意見,既有意見,怎麼再肯去和滌帥商酌。」劉秉璋說著,把手向著桌上一指道:「杏林快快替他卜上一卦,且看怎樣。」

    徐春榮真的去到桌上,先焚上一炷香,然後虔虔誠誠的卜上一卦,一看爻辭,不禁大喜的對著劉秉璋說道:「季帥此行無礙矣。」

    劉秉璋忙看爻辭,只見寫著是,公則稱心,私未如意,惡獸可除,乳羊墮淚。

    劉秉璋看完,急問徐春榮道:「難道季帥自己竟有不幸不成。」徐春榮搖手道:「既有乳羊字樣,或者關於他的下代,也說不定。」

    劉秉璋道:「家事縱不如意,究比國事為輕。」

    徐春榮也想起一件事情,把他雙眉微蹙道:「門生在江南大營裡的當口,曾九帥因聞季帥總在前後議論滌帥,便對門生說:『季高從前曾被小人所誣,奉旨通緝歸案交官文執辦,後來多虧家兄和潤芝等等替他斡旋,那樁欽案,倘若不是家兄力托肅順,季高怎有今日?他現在因為已與家兄的功位相埒,居然旁若無人起來。家兄為人素持犯而不較之旨,我卻極不為然。』曾九帥當時即命門生也替季帥卜上一卦,門生卜的是季帥的家運,那個爻辭之上,說得非常明白,他說季帥性情有些剛愎。曾九帥反而笑了起來道:『季高的剛愎,連卦上都知道了,這倒有些好笑。』」

    劉秉璋道:「他的家運怎樣。」

    徐春榮道:「卦上說季帥有古稀以外的壽數,又說他的長子孝威,少年即有不幸,四子孝同,將來可以做到三品。」1徐春榮還待再說,忽見劉秉璋的部將錢玉興、萬應墀兩個參將,一齊進來,回稟公事,等得錢萬二人公事回畢,劉秉璋又和他們談起左宗棠奉旨調督陝甘,徐春榮替他卜卦等事。錢玉興雖是一位武將,卻通文墨,平時在那戰陣之上,常將所得詩句,寄與徐春榮替他修改。此刻一見劉秉璋談到卜卦之事,忙對徐春榮說道:「標下對於卜卦的事情,近來方才有些相信,大人2的這個文王課,恐怕中國沒有第二個了。」

    萬應墀笑問錢玉興此話怎講?

    錢玉興道:「我有一次,要向陳玉成那裡前去劫營,曾請我們大人替我卜上一卦。卦上說,我去劫營雖能取勝,必要受傷。」錢玉興說到這裡,便把他的靴尖一翹道:「現在我的右腳,帶著一點小小殘疾,這還不準極了麼?」

    劉秉璋、萬應墀兩個聽說,都把各人的舌頭伸得老長的道:「這真準得怕人。」

    錢玉興忽問徐春榮可曾瞧見曾國荃克復金陵的時候,一天正是他的小生日,曾國藩曾題一詩,句子極其清雅。徐春榮搖頭道:「這倒沒有瞧見。」

    錢玉興道:「標下卻還記得。」說著忙去泐了出來,劉萬徐三個一同看是:

    十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斗正縱橫;今宵一盞黃花酒,如與阿連慶更生。

    徐春榮便對劉秉璋低聲說道:「滌帥的才氣已盡,怕他的壽數,不及左季帥呢。」

    劉秉璋忙問大約還有幾年?徐春榮掐指一算道:「至多不過七年。」

    劉秉璋道:「從前左季帥曾笑滌帥庸庸厚福,照這樣說來,豈不是不能算為厚福了。」

    徐春榮道:「花甲之壽,也可以了。門生自知恐怕還不能到花甲呢。」1

    劉秉璋聽說,自恃是徐春榮的老師,便倚老賣老的笑罵了一句道:「狗屁,何至如此。」

    劉秉璋這樣一罵,錢萬徐三個,不覺都一齊笑了起來。後來還是徐春榮先停了笑聲道:「這末協餉之事,讓門生就下去和藩司商量去。」

    劉秉璋連連點頭道:「快去快去。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徐春榮和錢萬二人,一同出了撫台衙門,錢萬二人,各去辦理各人之事。徐春榮卻與藩台籌劃妥當,再由劉秉璋移知左宗棠。

    左宗棠在京接到公事,很高興的對他長子孝威說道:「劉仲良那裡,既有徐杏林替他辦事,他真厚福不少。」孝威公子笑答道:「徐某人,不知和劉仲良是什麼緣分,很有關雲長對於劉玄德至死無他的義氣。」

    左宗棠也笑著點點頭道:「徐杏林自從由孫祝棠薦與劉仲良之後,後來成為師生,這是徐春榮抱著知己之感,連那滌生和沅甫兩個,要想奏調用他,他都不肯。沅甫且不說他,滌生本來自稱道學,倒說一到兩江任上,一位堂堂的制台,竟去坐花船,吃花酒,我卻大不為然。」

    孝威左宗棠搖著頭,捻著須的說道:「要興市面,一則不必制台自去操心,自然是地方官的責任。二則這種老氣橫秋的樣子,為父真的瞧不下去。」

    左宗棠說到這裡,忽又問道:「你才從家鄉來京,我因連日召見,沒有工夫問你家事,今天偷閒在此,你那母親的毛病,莫非真的成為不治之症了麼?為父有些不信。」

    孝威公子見問陡然掩面暗泣起來,不能答話。原來左宗棠自平浙江之亂,他那奏報軍情的折子,比較別的督撫為多。因為他本是一位折奏折老夫子出身,歡喜自己動筆,折子上的措辭,自然明白曉暢。而且對於甘肅的匪亂雖未明言,可是自告奮勇的態度業已流露於字裡行間的了。兩宮素知他的體魄,壯於曾彭等人,便令他入京陛見,殷殷垂問甘肅的匪亂,他於奏對下來,即上一個折子是:兵部尚書、忠勇巴圖魯、一等恪靖伯、閩浙督臣左宗棠跪奏:為預先設防,據要扼險,立營杜匪,伏乞兩宮鑒核事。竊臣奉旨督辦閩浙軍務,業與各省撫臣暨部下將士,同心戮力,掃蕩粵匪,浙江、河南、山西、安徽等省,現已一律肅清,其他各省之餘孽,亦見次第敉平,海宇清平,中興再慶,此乃我文宗顯皇帝在天之靈,及兩宮宵旰勤勞之所致也。惟大創之後,元氣一時未能驟復,亟宜飭下各督撫臣注重民生之事。其次為各省餘孽,不無潰躥各處,聯合回匪,尚圖死灰復燃,偶不經意,則意外之變,禍可旋踵而至;如北疆山海關,鄰於京畿,毋庸留心;南疆虎門、廈門,東疆淞江、海門等處,皆屬海防吃緊之地,亦宜添兵設將,以防外人入犯;至於西北疆陝甘等處,捻匪混跡,回翟猖獗,尤為心腹大患。該處若平,太平之兆,永固金湯矣。受國恩深,既有所知,不敢緘默,特此瀆奏,不勝悚惶之至。謹奏。

    兩宮見了此折,正合防邊之意,次日即下上諭,將左宗棠調補陝甘總督,賞加太子太保銜,及紫禁城騎馬,並令剋日馳驛赴任;又知甘肅地瘠民貧,准其各省協餉。

    左宗棠奉到上諭,正在檄調舊部,預備統率入甘的時候,忽見他的長公子左孝威,單身由籍進京,稟告母病。他知孝威為人,十分純孝,一身業已弄得形銷骨立,不成樣兒,很覺不忍,一面命他愛子,且去休息幾天,再說家事,一面又去辦理陛辭之事,打算從速起程。

    等得大致楚楚,方把孝威公子叫到跟前,問他母親之病。當時那位孝威公子,一見老父問到母親的毛病,頓時掩面悲泣起來。左宗棠微微的喟了一聲,又命孝威公子坐在他和身邊,用手拉開孝威公子的袖子道:「照你樣子,你母之病,諒已入了膏肓,為父和你母親,數十年的憂患夫妻,她既如此病重,為父豈有不願奏請回籍看她一趟之理。無奈聖恩高厚,限期赴任,為父目下是:只有顧著君臣之義,不能再管夫婦之情的了。」左宗棠的一個了字,剛才出口,可憐他的瑩瑩老淚,會簌落落的流了下來。

    孝威公子至此,那裡還能吞聲暗泣,疾忙撲的一聲,跪到老父面前,兩手緊抱老父的雙膝,狂哭起來道:「父親,母親倘能馬上好好起來,兒子萬事全休。若真有個長短,兒子不怕父親見罪,一定只有殉我母親的了。」

    左宗棠聽了大驚失色的答道:「我兒快快不可存這心思。父母本是並重的,我兒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不是平日枉讀詩書了麼?」

    孝威公子此刻已經哭得昏了過去,神智已失。左宗棠趕忙親自督飭家人,將他愛子扶到臥室,急去延醫診治。診治之後,灌下了藥,孝威公子方始清醒轉來。左宗棠又懇懇切切的勸了孝威公子一番,命他次日遄回原籍,不必再惜銀錢,儘管多聘名醫,去替你的母親醫治,否則你的母親,還不怎樣,你這個癡孩子,倒要不堪設想了。

    左宗棠說著,即將幾封家書,付與孝威公子;並命一個姓卞的幕僚,攜著三百兩銀子,伴送回籍。孝威公子同了姓卞的幕友漏夜趕回湖南湘陰,他的三個兄弟,首先告知母病稍愈,始與卞姓幕僚,略略寒暄,再問父親在京之事。卞姓幕僚告知大概。

    孝威公子一面把信交與三個兄弟,一面早已入內見他那位病母去了。

    孝寬公子先將一封較厚的家信,拆開一看,只見寫著是:捻氛平靖,又晉官銜,行次天津,遵旨入覲。復拜禁城騎馬之寵,優待勞臣,可謂至矣。

    惟以西事為急,垂問何時可定,當以進兵運餉之艱,非二三年所能藏事,乃謹對以五年為期,而慈聖猶訝其遲,世人又以為驕。天威咫尺,何敢面欺,揣時度勢,應聲而對,實自發於不覺,恐五年尚未必敢如願耳。西事艱險,為古今棘手一端,吾以受恩深重,冒然任之,非敢如趙壯侯自詡,無逾老臣也。爾等可檢趙充國傳,仔細讀之,便知西征之不易。現又奏請劉壽卿率部從征。吾近來於滌公多所不滿,獨於賞拔壽卿一事,最徵卓識,可謂有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昔壽卿由皖豫轉戰各省,滌公嘗足其軍食以待之,解餉至一百數十萬之多,俾其一心辦賊,不憂困乏,用能保奏救晉,捍衛京畿,以馬當步為天下先,此次捻匪蕩平,壽卿實為功首,則又不能不歸功於滌公之能以人事君也。

    私交雖有微嫌,於公誼實深敬服,故特奏請獎曾,以勵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義,筆則筆,削則削,烏能以私嫌而害公誼,一概抹煞,類於蔽賢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與曾有齟齬者,觀此,當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專鬧意氣者矣。

    至陝甘餉事之難,所以異於各省者,地方荒瘠,物產無多,一也。舟楫不通,懋遷不便,二也。各省雖遭兵燹,然或不久即平;陝甘回漢雜處,互相仇殺,六七年來,日無寧事,新疇已廢,舊藏旋空,搜掠既頻,避徙無所,三也。變亂以來,漢回人民,死亡大半,牲畜鮮存;種藝既乏壯丁,耕墾並少牛馬,生谷無資,利源遂塞,四也。各省兵勇餉數,雖多少不同,然糧價平減,購致非難;陝甘則食物翔貴,數倍他方,兵勇日啖細糧二斤,即需銀一錢有奇,即按日給與實銀,一飽之外,絕無存留,鹽菜衣履,復將安出?五也。各省地丁錢糧外,均有牙厘雜稅捐輸,勉供挹注;陝厘尚可年得十萬兩,甘則並此無之,捐輸則兩省均難籌辦,軍興既久,公私困窮,六也。各省轉運,雖極煩重,然陸有車馱,水有舟楫,又有民夫,足供雇運;陝甘則山徑犖確,沙磧荒涼,所恃以轉饋者,惟馱與夫;馱則騾馬難供,夫則雇覓不出。且糧糗麩料,事事艱難,勞費倍常,七也。

    用兵之道,剿撫兼拖;撫之為難,尤苦於剿,剿者戰勝之後,別無籌劃,撫則受降之後,更費綢繆;各省受降,惟籌資遣散,令其各歸原籍而已;陝甘則釁由內作,漢回皆是土著,散遣無歸,非先籌安插之地,給以牲畜籽種不可,未安插之先,又非酌給口糧不可,用數浩繁,難以數計,八也。吾以此八難奏陳,實以陝甘事勢,與各省情形迥別,非發匪、捻匪可比。果欲奠定西陲,決不能求旦夕之效,所以徐春榮曾上書於劉仲良,王子壽亦上書於吾,二人所陳,確有見也。

    孝寬公子的學問本好,那年因見他的長兄孝威公子,中了壬戊科的第三十二名舉人,從此更加發憤用功,不久果然入了府庠。

    這天看完他的老父的家信,對於陝甘之事,說得通暢詳明,如數家珍,不禁覺得萬分津津有味,竟把遠道回家的老兄,以及那位卞姓幕友,一時忘記得乾乾淨淨。再將其餘之信一一拆了看畢,因見都是命他們幾兄弟,趕緊延醫醫治母病,並好好的勸慰長兄,便將所有之信,給與孝勳、孝同兩個兄弟看過,遵照老父之命,分別辦理。

    卞姓幕友瞧見周夫人的毛病雖重,急切之間,尚無大礙,住了幾天,辭別孝威、孝寬、孝勳、孝同四位公子,料定左宗棠必已起程,沿途迎了上去。等得在山西境內追著左宗棠的隊伍,稟明一切。左宗棠聽得周夫人的毛病,還不十分礙事,稍稍放心一點,當下慰勞了姓卞幕僚幾句,即向陝西進發。

    到了省城,巡撫以下,親出迎接。左宗棠住入預備的行轅之後,細細問明近日匪眾的軍情。

    陝西撫台道:「現在陝甘一帶的匪首,要算白彥虎,偽皇后白朱氏,偽公主珊鳳,偽元帥熊飛鵬,女將翡仙,男將熊飛龍,以及另外一股匪頭,名叫白翟野主的,都極十分厲害,他們本是流寇性質,不主佔領省垣。現聞爵帥率了大軍到來,不知躥往那裡去了。晚生已命探子四出偵探,尚未前來回報。」左宗棠聽說,撚鬚的答道:「中丞只顧籌措協餉之事,剿匪的責任,當然由兄弟擔任。兄弟此次奉旨調補陝甘,打算到了蘭州,佈置妥當,再令部將出剿。」

    陝西撫台,連連答應了幾個是,方又問道:「爵帥此次西來,不知帶來多少軍隊,哪些將士,晚生想來平浙的那些大將,要在浙江辦理善後,一定不能隨節來此。」

    左宗棠點首道:「中丞料得極是,不過兄弟此番帶來的一班將士,都是很好的腳色。」正是:

    作戰當然重地理

    治軍幾次挽天心

    不知左宗棠所帶的一班將士,究是何等人物,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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