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紹原一聽他的愛子如此說法,只好依允。正待好好的睡他一宵,養足精神,以便好去辦事。那知睡到床上,無限的心事,又堆上心來,一任如何凝神一志的把持,總是翻來覆去的不能合眼。直到三更以後,方始朦朦朧朧的睡去。
恍惚間,陡見眼前來了一位金甲神人,面貌並不兇惡,舉動頗覺莊嚴。溫紹原慌忙下床相迎,尚未開口動問,已聽那位神人向他大聲說道:「上帝憫爾一片丹忱,將命吾神到此指示:現在天國那邊,業已定下一條毒計,正在挖掘地道,不日就要攻城。雖是爾父子能有報國忠心,將來應歸神位,怎奈滿城數十萬的生靈,一旦同遭浩劫,豈不可慘。爾須加意提防,破此大難,切記切記。」
溫紹原一直聽畢,忙又躬身動問道:「尊神既來指示,溫某先替全城子民感謝。不過尊神命某加意提防,從前小兒樹德,曾以空壇應聲,有所防範。無奈全城子民,中了敵方空壇貯糧之計,盡將空壇取回。其餘尚有何法可破這個毒計,伏求尊神明白指示。」溫紹原說完,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聽候吩咐。
那位神人直等溫紹原說完,方始連連的搖頭道:「此乃天機,萬難洩漏。況且大限已定,劫數難逃,屆時自會知道。」
溫紹原聽了神人之言,不禁微蹙雙眉的復又問道:「尊神既來指示,必有一條生路。否則大限既定,劫數難逃,教我溫某怎樣加意提防呢?」
那位神人倒被溫紹原駁得無法起來,只好說道:「吾神不來欺你,你的全家應在這個劫數之中。不過歸天之後,上帝念你一片忠心,賜你一個神位。此城百姓,不下數十萬人,如何可以跟你同死。加意防範的意思,無非要你令百姓趕緊逃生去吧。」
溫紹原又說道:「此城百姓,早已表示願與溫某全家同生共死的了,若要逼迫他們統統離城,實難辦到。」
那位神人聽到此地,便把他手向那牆上,劃上幾劃。說也奇怪,那位神人劃到哪裡,哪裡就有滔滔的水聲起來。溫紹原還待細問,忽見那位神人將他袍袖一展,頃刻之間,失其所在。溫紹原因見此事十分奇突,心下一驚,早已醒了轉來。趕忙睜開雙眼一看,自己仍在床上臥著,不過兩耳之中,尚有滔滔的水聲聽見。
溫紹原本是一個人睡在簽押房內的,此時既然做了這個怪夢,醒了之後,還有水聲聽見,連忙下床走到上房,喚醒閔氏夫人,告知夢中之事。
閔夫氏人不待聽完,早已雙淚交流的答道:「老爺,此夢不祥,莫非我們全家,真要與城同亡不成。」
溫紹原瞧見他的夫人如此傷心,也不覺含淚的說道:「下官守此孤城,忽已七年,本是打算與城同亡的。夫人倘因愛子情切,下官也可作一違心之事,此刻就去開城,諭知百姓快快逃生,夫人同我孩兒,也去夾在難民之中,逃生便了。」
閔氏夫人聽到此話,忙不迭一把將溫紹原的衣袖拉住道:「這末老爺呢?」
溫紹原急把衣袖一摔道:「夫人呀,陸建瀛、何桂清,他們二位總督的下場,夫人難道還不見麼?」
溫紹原說完這話,便不再待閔氏夫人答話,立即奔出大堂,跳上坐馬,親自前去勸諭百姓逃難去了。
閔氏夫人一等她的老爺走後,疾忙命人將她愛子喚到,上氣不接下氣的,先將溫紹原的夢境,告知她的愛子聽過,然後方問怎樣主張?
樹德公子朗聲答道:「夢境無憑,毋庸深信。至於敵人射入城中的幾萬張諭帖,明明知照百姓取壇貯糧,無非要破孩兒的那個埋壇聽聲之計。現在百姓既已中計,爹爹要去諭知他們逃生,恐難辦到。這班百姓,對於爹爹十分敬愛,雖是可感,但已中了敵方之計,其愚不可及也。以孩兒之意,還是母親爹爹逃出此城,孩兒在此殉節,也是一樣的呢。」可憐樹德公子說到此處,早已眼圈發紅,噎得說不出話來。
閔氏夫人雙手發顫,急將樹德公子一把摟到懷內,一邊哭著,一邊說著道:「我兒怎麼說出此話,你們爹爹的正直脾氣,你還沒有知道不成。」
閔氏夫人還待再說,又見她的老爺,一臉很失望的樣子,已經回轉。一進房來,一屁股坐在椅上,雙手撐在膝上,低頭不語。
閔氏夫人忙同樹德公子一齊走到溫紹原的跟前,立定下來,眼巴巴的低聲問道:「老爺,你可是從外邊回來的麼?滿城百姓,可肯聽你說話,各自逃生去麼?」
閔氏夫人問了兩句,又不及等待她的老爺答話,忙又指指樹德公子道:「我已問過我們孩子,他說他願在此地,代父職守此危城,並教我們兩老出亡。」
閔氏夫人的一個亡字,剛剛離口,忽又紛紛落淚,回頭叫了一聲樹德公子道:「我的苦命孩兒。你為什麼東也不去投胎,西也不去投胎,偏偏投到我家來做子孫的呢?」
樹德公子聽說,急得把腳一跺,正待接口答話,忽覺地下陡現空聲,不禁大叫一聲不好,連忙將他父母一手一個,拖出房間。
再向外面氣也不透一口的,只是飛跑。剛剛跑出大堂,就聽得天崩地陷的一聲巨響,一座上房,早已轟為灰燼。
此時的溫紹原,倒底是個漢子,還能對他的愛子,說聲好險呀的一句說話。可慘那位閔氏夫人,本來已在悲痛她的丈夫和兒子兩個,各自硬要盡忠報國,不肯聽她,一顆芳心,早已粉粉碎了的。此刻如何再經得起這個轟炸之聲。她的一雙小腳,早在轟隆隆的轟炸聲中,軟了下去,不能再走。
樹德公子只好放開父親之手,雙手急去扶著他的母親,連連說道:「此地還是危險之處,母親快快緊走幾步,且到街上再講……」
樹德公子尚未說完這話,陡見兩三個丫環,披頭散髮,滿臉焦黑,形同魔鬼一般的奔到他們面前,抖凜凜的哭叫道:「老爺、夫人、公子、大大……大事不好,所所……所有……有有的丫環使女等等,紛紛炸死了。」
閔氏夫人一聽此言,陡又一嚇,才把她的腳勁,嚇了上來,跟著樹德公子,一腳跑到街心。尚未站定,又聽得一班百姓,一見她們三個,大家都在急著喊道:「還好還好。我們軍門和夫人、公子,都逃出來了。快快避到鼓樓上去,那裡比較別處為高。」
溫紹原不及答話,單問眾百姓道:「我的衙門既被轟炸,四面城門,可曾被炸呢?」
內中一個百姓,就在人群之中,高聲答話道:「小人方從東南兩門回來,那裡還算平安。」
這個百姓剛剛住嘴,又有一個民婦接著說道:「西北兩門,不過炸陷兩尺地方,還不礙事。」
溫紹原忽然抬頭向上一望,只見半空中的火光,依然紅得嚇人。原來那時還止四更天氣,火光反映空中,所以有此景象。溫紹原到了此時,也曾汗毛凜凜的將手向著鼓樓一指。
對著夫人、公子兩個說道:「我等且到那兒再說。」
閔氏夫人業已迷迷糊糊,一點沒有主張。樹德公子忙接口對著那幾個形同鬼怪的丫環說道:「你們好好的扶著夫人前進。我去伺候老爺。」
那些丫環,本已嚇得心膽俱碎,瞧見鼓樓地段較高,不待公子吩咐完畢,早已簇擁著夫人急向鼓樓奔去。及至大家上了鼓樓,幸有幾個伶俐差役,已在鼓樓裡面設了坐位。
樹德公子先將父母扶去坐定,然後問著他的老父道:「爹爹夢中,既蒙神人指示,用水救火。孩兒此刻打算帶領老百姓們,去到四城,揀那有了空聲的地方,用水灌下,或能澆滅炸藥,也未可知。」
溫紹原聽說,側頭想了一想道:「事已至此,哪裡還能抵禦。方才為父對著一班百姓,口已說干,無奈他們不但不肯各自逃生,還說願與賊人廝殺。我們手下的兵士,也算身經百戰的了,到了此刻,也沒力量作戰。這班徒手的百姓,怎麼可以出戰廝殺。」溫紹原說到這句,急把雙手向他胸前亂指,嘴上已經不能說話。
閔氏夫人在旁瞧得親切,趕忙撲到溫紹原的面前,乾號著道:「老爺快快定下神來,還有多少大事,須得老爺分派呢。」
閔氏夫人猶未說完,陡又聽得東南門的角上,連著轟隆隆的幾聲,跟著就是老百姓的一片哭喊之聲。溫紹原卻在此時,撲的吐出幾口熱血,始對閔氏夫人、樹德公子兩個高聲說道:「夫人,我兒,若要盡節就是此時。倘再遲延,賊人攻入,那時要想求死,恐不能矣。」
閔氏夫人不及答話,忙又跌跌衝衝的奔到欄杆之前,朝那西門一望,只見火焰連天,血光濺地。官軍紛紛潰退,敵人紛紛躥入。城內百姓,無不鬼哭神號。料知大勢已去,便不再回裡去,單是雙手緊扶欄杆,口上大喊一聲道:「老爺,我兒,我先去也。」閔氏夫人的一個也字,猶未停聲,早已將身往下一縱,頃時砰的一聲,血濺全身的歸天去了。
那時樹德公子正在防著他的老父,所以沒有顧著他的親娘。及聽他娘如此一喊,心知不妙,連連丟下他的老父,奔到欄杆之前,往下一望。只見他娘,已經粉骨碎身的死在地上,屍首之旁,圍著許多百姓,都在那兒亂哄哄的號哭。
樹德公子忽把他心捺定,並不悲傷。不忍再去撥動他的老父,只是飛身下了鼓樓,跳上一匹戰馬,拔出腰間雙劍,一腳奔至敵人面前,就去巷戰。一連被他砍死三十多員敵將,百數十名兵士;自己身上,也中二十餘槍。實在不能再支,方才大喊一聲道:「天亡我也,非戰之罪。」說完這句,用劍向他咽喉一抹,追隨他的母親去了。
溫紹原起初連吐幾口熱血的當口,還怕他的夫人和他愛子,為他一人之故,不肯先行盡節。自己雙手已軟,方始把心一放,拔出佩劍,也就自刎而亡。
此時這位溫公剛剛歸天,忠王李秀成已率大軍進城。有人報知此事,李秀成趕忙奔上鼓樓,一見溫公業已自刎,微微地連點其首道:「好官、好官。可惜誤投其主,見事不明也。」
李秀成剛剛說完,只見羅大鋼、賴文鴻二人,也已趕到。李秀成指著溫公的屍首,怒目而視的對著羅賴二人道:「此人為國盡忠,本不足怪。只是六合城中的百姓,為何死抗天兵,和我作對。你們快快遵令屠城,不得有誤。」
羅賴二人尚擬諫阻,李秀成已經踱下鼓樓,傳諭棺殮溫紹原夫妻父子的屍身去了。後來溫紹原得了忠愍二字的說法,且入昭忠祠。
當時六合縣城的百姓,既被屠殺,逃出性命的不過十分之一。還有一班不肯逃走的,夜間竟見溫公前去托夢,說是他已奉上帝之命,授職六合縣的城隍。天國現下屠城之命,何苦拿命去拚,能夠逃出一個,就是一個等語。百姓感他顯靈,復又逃出不少。等得曾國藩、曾國荃的兩路援兵到來,六合縣城已失守多天了。曾國藩的援兵,只得回去銷差,曾國藩也不便深責他們貽誤軍事。
又過幾天,正擬再發書信去問北京之事,忽見家人稟入道:「翰林院編修郭嵩燾大人,由京到此,有事要見。」
曾國藩聽了驚喜道:「筠仙來了麼?快快請到簽押房相見。」
家人出去導入,郭嵩燾先以翰林院的前輩之禮,見過曾國藩。曾國藩回禮之後,方請郭嵩燾坐下。
原來前清翰林院的禮節,敬重輩份。例如後輩去見前輩,必須隨帶紅氈兩張,一張是本人自己磕頭用的,一張是預備前輩回禮時候用的。此禮之外,還有兩樣;一樣是後輩須得稱呼前輩為老先生。倘若後輩不稱前輩為老先生,單稱前輩的現在官職,前輩就要動氣,說是後輩瞧他不起,彷彿沒有做翰林的資格。道光時候,有位名叫袁旭的新科翰林,去拜現任禮部尚書旗人穆進阿,當面沒有稱呼他為老先生,只稱呼他為中堂。1當時的穆進阿,便氣得側頭不應,袁旭不懂,第二句仍稱呼他為中堂。穆進阿始回頭朗聲說道:「穆某不才,某歲曾入翰林。」袁旭聽到這句,方才知道自己錯了禮節,連連當面告罪,改稱老先生了事。
一樣是後輩寫信給前輩,須得用一種仙鶴箋。任你改用最恭敬的大紅稟單,前輩也要動氣。宣統元年,不才的老世叔萍鄉文道希學士,他的從子文緝熙大令,以進士聽鼓安徽。那時的皖撫為朱金田中丞。文緝熙出京之日,要求乃叔道希學士替他出封八行,給與朱金田中丞。文道希學士,因為朱金田中丞雖是他的同衙門前輩,但是素未謀面,不便貿然寫信,不肯答應。文緝熙大令,便自己私下寫了一封,到省時候,呈了出來。
朱金田拆信一看,便問文緝熙大令道:「你與文道希學士,不是一家麼?」文緝熙大令忙答稱道:「確是家叔,不敢冒稱。」
朱金田中丞聽說,立即含怒的說道:「兄弟雖與令叔未曾謀面,但是既在同一衙門過的,寫信囑托子侄之事,也沒什麼關係。不過令叔既為翰林寫信給我,不會不遵院例用那仙鶴箋之理。以此看來,此信必是假冒。我若不瞧你是一個進士出身,十年寒窗之苦,我就參你。」
朱金田中丞說完這話,便把那信退還文緝熙大令。文緝熙大令,當下碰了那個大釘子,只好忙又回到北京,去見乃叔父道希學士,老實說出冒寫八行,以致鬧得弄巧成拙之事。
文道希學士,生怕乃侄參了功名,只得當面訓飭一番。即用仙鶴箋恭恭敬敬的再寫一封,說是前信確是後輩所出。只因匆忙之間,忘用仙鶴箋紙,尚求老先生寬恕後輩的冒昧。請將舍侄文某,以子侄看視為禱云云。文緝熙大令持了那封真信,再去謁見朱金田中丞,朱金田中丞方始高興。不但不怪文道希學士的疏忽,且有回信給文道希學士,說是前信疏忽,不必再提。現擬將令侄補東流縣缺,不負所囑。以此而論。文緝熙大令,已中進士,不過沒有點翰,對於用那仙鶴箋之例,還未知道,何況其他。後來文道希學士,出京之日,有一首望九華山文後子緝熙的詩,不才記得是:蒼顏奇服郁秋煙,廣座吾知孟萬年;江水滔滔映巖邑,此流惟許阿威賢。
不才做到此處,因為提到郭嵩燾用後輩之禮,去見曾國蕃,忽然想到兩樁故事,寫了出來,雖於本書無關,但覺很是有趣,讀者勿責為幸。
現在再說當時的曾國藩,請那郭嵩燾編修坐下之後,第一句就問道:「筠仙,我曾給你四封信,打聽京情,怎麼忽有贊襄王大臣的名義發現?我雖仰蒙兩朝的皇上,破格錄用,直到今職。但是這等皇室的大事,非是外臣可以置喙的,因而未悉內容。」
郭嵩燾聽說,忙恭而敬之答道:「老先生發給後輩的信統統收到。只因大行皇帝。1忽在熱河賓天,怡親王和端華、肅順兩位軍機大臣,想學漢朝時代以那-弋夫人的故事,對待東西兩宮,幸虧東西兩宮,很是機警,現已安然的由熱河抵京,且將怡親王、端華、肅順等正法矣。」
曾國藩不待郭嵩燾說完,不覺失驚道:「京裡鬧了如此大事,我們外臣怎麼一點未知。真說不過去。」
郭嵩燾道:「此事本極秘密。現在事已平服,不久即有上諭明白曉示的了。」
曾國藩又微喟了一口氣道:「大行皇上,曾經有過上諭,命我率兵勤王。當時我因無兵可分,只好負了大行皇上。」
郭嵩燾本來未知曾國藩從前吞服上諭之事。他忙答道:「老先生的學問見識,本來不比常人。意誠家兄,常在寫信上提及的。」
曾國藩忙謙虛道:「這是賢昆仲的謬讚,老朽那敢克當。現在令兄的貴恙,想來早已痊可了吧。我因軍務倥傯,實在沒有工夫寫信候他。」
郭嵩燾欠身答道:「家兄之病雖未復元,現在仍到撫幕辦事。家兄上次來信,還提及老先生那時的銅官一役,奈他回籍養病,以致撫帥那兒,沒人主持軍事,否則老先生當時還不至於那般受驚呢。」
曾國藩蹙額的答道:「筠仙不必說起,那時我真想盡節的。後被大家勸下。即以此事而論,大行皇上的天恩高厚,使我曾某真正無從仰報於萬一也。現在發逆尚未蕩平,京中險出大禍,幸虧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兩宮能夠如此機警,皇室危而復安,更使我等外臣置身無地的了。」
郭嵩燾聽到此地,忽然想著一事,忙向曾國藩道喜道:「老先生快快不必這般說法。老先生的恩眷甚隆,後輩出京時候,曾經聽見某小軍機說起,兩宮正在計議,想授老先生為南京、江蘇、安徽、江西四省的經略大臣呢。」
曾國藩聽說,嚇得1站了起來,搖著頭道:「老朽怎能當此重任。」曾國藩剛剛說一句,忽見戈什哈遞進一件要緊公事,忽去拆開一看,邊看邊在連點其首。正是:
1其時兩江總督尚未兼任南洋大臣之銜,故有此舉。
黃口兒童承大業
青年後輩述前情
不知曾國藩見了那件公事,為何連點其首,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