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自從發信去與那個郭嵩燾之後,久候沒有回音,他就有些著慌起來。生怕外省的大敵未靖,京中的亂事又起。他是一個身居兩江總督都堂的三朝元老,怎好不去關心。無奈那時尚沒電報,只有緊要上諭,或是重大公文,才能用那六百里的牌單。私人信札,毫沒加快辦法。曾國藩到了那個時候,也只得先顧南京的軍務再說。
有一天,正在盼望各處的消息,忽據探報,說是偽忠王李秀成,不知為了何事,親自率領二三十萬老萬營的悍賊,去攻六合。知縣溫紹原寡不敵眾,業已殉難等語。曾國藩一聽此信,不禁連連地跺著腳的說道:「可惜可惜。他既殉難,六合地方,反作金陵賊黨的屏藩矣。」曾國藩說完,立即下令,飛檄曾國荃回攻金陵,皖省善後事宜,交與曾貞干、曾大成二人,會同紳士辦理。
這末那時李秀成,也要算為太平天國之中的一位大人物了。何以如此大才小用起來,親自去攻那個小小的六合縣的呢?其中自有一番道理。
原來那個洪太主洪宣嬌,自經銅官一役,敗回金陵之後,不知怎樣一來,竟和彌憂櫚起來。彌右裁髦洪宣嬌的勢力,不是可以隨便爭風吃醋的,只好悶聲不響,退至一邊,盡讓他這情娘再去另置面首。洪宣嬌見他頗覺識趣,反而偶去敷衍。不過既雲敷衍,必須另找別路。
有一天,洪宣嬌親去尋找那個女狀元傅善祥。傅善祥的父親,名叫啟徵,本是南京地方的一位宿儒。逝世以後,僅剩善祥一人。善祥生而多慧,長而有貌。那時正在不肯以那庸庸婦女自居的當口,忽值太平天國建都金陵,開設男女二科,以攬天下英材。傅善祥聞信,急去應試。其時的大總裁,便是軍師錢江。題目是命男女二科,各擬一篇北征檄。善祥文中的警句是:問漢官儀何在?燕雲十六州1之父老,已嗚咽百年;執左單于來庭。遼衛八百載之建胡,當放歸九甸。
傅善祥既得女科狀元,同時男科的狀元,名叫朱維新,維揚人士。大魁之日,年僅十有七歲,才學固好,品貌又美。當時的傅善祥,還大朱維新兩歲,頗有相從之意。不料東王楊秀清是個登徒子之流,一見男女兩科的狀元,都是美貌無倫。他便奏知天皇,以傅善祥充他的隨身機要記室,朱維新充為東王府的秘書監,不久且升為尚書。東王既是如此重用傅朱二人,無非存著不利孺子之心而已。沒有多久,傅善祥便被威迫成奸,朱維新也加封龍陽君起來。
傅朱二人,既然一同失了貞操,當然心中老不願意。朱維新因是一個男子,尚有解悶散憂之事可找。獨有那個傅善祥,每天處於淫威之下,委實無法可以解嘲,一時無可奈何,便去吸食洋煙,以消岑寂。
一天晚上,東王又去叫她值宿,她因未曾大過其癮,床第之間,或有不悅東王之意。嗣經東王仔細盤駁,方才知她有了煙癖。頓時大怒,即用一面蘆席枷,枷著傅善祥這人,鎖於女館門口。幸被洪宣嬌所見,便去向著東王吵了一場,方才辦到赦了傅善祥之罪。
傅善祥既感洪宣嬌相救之恩,平時二人,又因一同被奸之怨,常常相對訴苦的,所以她們二人的交情,很是不薄。當時南京的百姓,個個稱呼她們二人為太平之花,傅善祥並有大煙狀元之稱。
後來東王被那北王殺害,北王的兄弟韋昌祚,又將東王的全家抄斬,甚至那位西王蕭朝貴之妹、蕭三娘王妃、天皇西妃之姊、陳素鵑妃子,也是一同遇害。還算這位傅善祥,苦苦的向那韋昌祚再三哀求,方始保得一命。她便從此閉門思過,不敢再與天國的那班朝臣,前去周旋。洪宣嬌本是她的知己,因此未絕往來。
這天洪宣嬌前去看她。因有兩樁私事,一見她面,同到內室,對她說道:「傅家姊姊,我們兩個,現在都是徐娘的風韻了。你的性情恬淡,不事奢華,我也知道無非中了洋煙之毒。但我此時,委實尚難寂守空閨。彌探花這人,我已覺得厭惡。今天我來找你,因有兩樁事情;一樁是從前東王賜你的那些駐顏之藥。我見你終日吞雲吐霧,一榻橫陳,不事修飾,不喜繁華,那藥便無用處,請你統統送我。」傅善祥聽到此處,含笑問道:「你的呢?我知道當時東王,愛你性喜風流,所以賜你的藥料,此我還多一半的呀。」
洪宣嬌見問,不禁微紅其臉的答道:「我已用完。你且不用管我,單是給我就是。」
傅善祥聽了,便將她那一張蟹殼青的臉兒,向左一別。跟著又噗哧的笑了一聲道:「你這位好太主,真也太難了。難怪外邊的一班老百姓,都在說你是妲己轉世呢。」
洪宣嬌聽說,並不生氣,單是又自顧自的接說下去道:「我見現在清國的大局,自被曾國藩、彭玉麟、左宗棠三個小子,一同掌了大權以來,軍事很有一點佈置。我們國中,只有一個忠王,任他就是三頭六臂,在我個人看來,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如此一來,我們的國運怎樣,家運怎樣,似難自保。只有趁此時光,樂他一樂,就算便宜。既要行樂,又沒甚麼人材對我脾胃。我的今天來此,須你替我出個主意。」
其時傅善祥的煙癮,又已上來,只在眼淚汪汪的打她呵欠。明明聽見那個洪宣嬌,鄭重其事的請教於她,但因精神疲乏,委實有些對答不出。幸而洪宣嬌瞧出形狀,便將傅善祥一把拖到煙榻之上,一同南北向的相對臥下。一面先請傅善祥自去燒煙,一面方又說道:「我的好姊姊,你快些抽幾口,就好好的答覆我吧。你是一位才女,誰不知道。」洪宣嬌說到這句,忽又抿嘴一笑道:「幸虧我們那位啟徵老世伯,業已下世,否則你這個人,恐怕也要做那彭永釗第二了呢。」
傅善祥一任洪宣嬌怎樣去說,她只自顧自的一連抽上十二三簡極大極大的洋煙。等得吐出最後的一口回煙,才微喘著的對著洪宣嬌笑上一笑道:「你莫這般說法,我那亡父在生,只有我一位大寶貝,非但不肯干涉我的抽煙,而且見他一位寶貝女兒,去被人家奸……」傅善祥說到這個奸字,不覺陡的流下淚來。不過此時眼淚,乃是酸心的結果,不比起先的眼淚汪汪,並非哭泣。
洪宣嬌瞧見傅善祥忽然傷感起來,慌忙安慰她道:「我在和你說著趣話,倒把你的舊恨引起來了,怪我不好,罰我再做一世寡婦就是。」
傅善祥聽說,不禁破涕而笑道:「世上有你這位浪漫的寡婦,倒也少見。你既要找尋美貌面首,你須聽我辦法。」洪宣嬌忙不迭的接嘴道:「你說你說。我一定聽你說話。」
傅善祥又接說道:「大凡美貌的男子,多半出於世家,或是優伶。現在我們這座天國,不能稱為天國,只好稱為地獄。」傅善祥說了這句,忽又問洪宣嬌道:「你是在外邊亂闖瞎跑的,你可瞧見現在的南京城裡,還有一個青年美貌的子弟沒有。」
洪宣嬌連忙坐了起來,把雙膝盤著,拍著手的稱是道:「對呀,對呀。你的說話,真正一點不錯。我見一座偌大的南京城中,簡直沒有一個較為清秀的子弟。」
傅善祥不待洪宣嬌說完,便又接口問道:「你可知道都到那裡去了呢?」
洪宣嬌道:「大概逃難去了。」
傅善祥將嘴一撇道:「這倒不是。他們是,全被一班王爺們弄去做男風去了。」
洪宣嬌聽了急皺雙蛾的答道:「如此說來,豈不苦煞了他們麼?」
傅善祥笑著道:「你也不必去替他們可憐。這些人物裡頭,可以約分三種:第一種是本來不願的,因被一班王爺們所逼,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的,以他們的清白之身,去作齷齪之事。第二種是先不情願而後情願的,因被一班王爺們好看好待,穿好吃好,無非以他雄飛之身,去幹雌伏之事。第三種是開首就情願的,因為他們本是優伶之身,早被一班老斗鑿破天荒。一旦身入王府,便好脾睨一切,甚麼睚眥之報,甚麼輕薄之怨,都好為所欲為,彷彿在替先人增光一般。」
傅善祥說到這裡,又去抽了幾筒大煙。方才叫了洪宣嬌一聲道:「洪太主,你若真要搜羅這等人材,不妨奏知天皇,下道諭旨,限令一班王爺,三天之內,各獻童子十人,以便你去訓練一座童子營。」
洪宣嬌慌忙叫妙道:「妙呀妙呀。此計若成,我便不打饑荒了。」
傅善祥聽說,盯上洪宣嬌一眼道:「妙不妙,我都不管。不過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一營盤童子軍的男色無窮。太王不可因我一言,自己就去糟蹋鳳體,我可不負責任。」
洪宣嬌又忙不迭的亂搖其手道:「誰要望你負責,你去拿藥給我就得。」
洪宣嬌說著,已先下床,等得傅善祥將那駐顏之藥,交給洪宣嬌收好,洪宣嬌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告辭走了。
沒有幾天,洪宣嬌的一營童子軍,早已奉旨成立。不過成立之後,那班小小軍人,十天死一個,半月亡一雙,可憐無數的童子軍,只為傅善祥的一言,個個都往樂極國中成仙去了。
後來傅善祥聞知其事。始知洪宣嬌這人,只顧自己,不管他人。恐怕將來因此惹禍,只好暗暗的避得不知去向。當時有人說她是跟錢江一同走的。其實大大不然,因為傅善祥的離開南京要比錢江遲了好幾年呢。況且錢江是位何等樣人,斷不攜帶一位青年婦女而遁,致為旁人瞧出破綻。
不才對於此等地方,因有參考的書籍,又有先人的遺訓,故此敢向讀者負責說句說話。傅善祥的結果,必不及錢江多多。
當時傅善祥既遁,洪宣嬌也不在她心上,仍是盡情行樂,盡量求歡。甚至有時分惠於她天皇哥哥,皇后嫂嫂去的。豈知事為忠王李秀成所知,於是大不為然起來。
一天特去向著洪宣嬌說道:「太主娘娘,臣有幾句逆耳之言,伏求太主注意。太主的訓練童子軍,臣本極端贊成。誰知道到現在,始知太主另有用意。這班青年子弟,當然都是將來報國的人材,若使他們統統死於疆場,已經不免可惜,而況死得無名,亡得沒義。太主即不顧著自己的身體,自已的聲名,可是天皇和皇后二位,須關天下人民的觀瞻的。太主倒忍令他們失去大家之望不成。」
洪宣嬌一直紅了臉的聽完,只好矢口不認。李秀成復又勸上一番,方始退去。那知洪宣嬌就因此事,即與李秀成不睦起來。於是天天的去到天皇面前,大說李秀成的壞話。
可巧那時的天皇,已經偏重於逸樂方面,對於一切軍情大事,認為既有李秀成主持,便可高枕無憂。及至聽見洪宣嬌的壞話,方始有些吃驚起來。
一天忽將李秀成召至,正色的問道:「忠王賢弟,你的本領,在朕看來,勝過東平多多。怎麼如此一座小小六合縣城,至今不能將他克復,其中有無別意。」
李秀成聽了一愕道:「陛下怎出此言,臣弟對於這座六合縣城,早在心上。一因臣弟只有一人,既要到東,又要到西,一時忙不過來。二因六合的那個溫紹原,自己既有能耐,他的夫人公子,也識一點軍事。從前還有那個劉秉璋的門人徐春榮,善卜文王大卦,算一是一,算二是二,臣弟手下的將官,萬萬不是他的對手。有此兩個原因,以致耽擱下來,並非臣弟謀國不忠,實是臣弟的才力不夠。陛下今天既然問到此事,臣弟無論怎樣不敏,馬上親去攻打就是。」
天皇一直聽到這裡,方始強顏一笑道:「賢弟若肯自去,朕就放心了。」說著,即命待衛擺上御筵,算替李秀成餞行。
席散之後,李秀成辭別出朝,第二天大早,李秀成即到校場,點了三萬老萬營人馬,作為他的護軍。又命羅大綱、賴文鴻二人,也各率二萬老萬營人馬,分為左右兩翼,直取六合。
羅賴二人,一奉將令,已知李秀成對於六合縣城,下了決心。當下便一同向著李秀成獻策道:「六合地方雖小,可是何方所得,便是何方的屏藩。從前有那徐春榮幫助溫紹原,因此我們這邊,陣亡了百十員大將,潰散了數十萬弟兄。這個深仇,誰不想報。只因未奉將令,不敢擅自進兵。今天王爺既命我們二人前去進攻,最好是給他們那邊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若待援兵一到,那反囉囌了。」
李秀成聽說,點頭稱是。即令漏夜進兵,自己在後押陣。不才說到這裡,須從那位溫紹原那邊敘起。
原來溫紹原,本是一位舉人出身,只因幾次會試不中,便截取了1一個知縣,來到南京候補,那時南京的制台。還是那位佞佛的陸建瀛。因見溫紹原是個正途,即委署六合縣缺。到任之後,正值錢江率領大軍,圍攻儀風門的時候,他急修理城池,準備兵器,滿擬牢守此城,以作金陵的屏藩。不料陸建瀛一見城破,馬上攜了愛妾逃走,他仍死命把守。後來又有劉秉璋的一支大軍來到,他的膽子一壯,竟能將那一座六合縣城,守得猶同鐵桶一般。洪軍方面,死的人數,確屬不少。一守七年。朝廷見他是位將材,一直將他升到記名提督。
嗣因劉秉璋一軍,調攻安慶,他忽失去一隻臂膀;幸虧他的夫人閔氏,公子樹德,都是足智多謀,精通韜略,一門忠義,早拚與城同亡,所以把那四面城門,更加修得十分堅固。非但是日夜親自上城,輪流巡視。且對人民常常說著,孤城難守,本在意中。我們溫氏一門,世受國恩,現又位至提督,更負守士之責。你們一班百姓,只有暫行投奔他處,等得平靖下來,回家未晚。那班百姓一因溫紹原已經守了七年之久,認為有了輕驗,逃走四方,反而不及留此妥當。二因這位溫軍門愛民如子,真已成了家人父子一般,不忍離他,自去單獨逃生。當時大家都說情願一同守城,不願逃離。溫紹原聽了那些百姓的說話,只好安撫一番,聽之而已。
一天方與閔氏夫人、樹德公子,正在商量軍情之際,忽見一個探子,滿頭大汗的飛奔前來。溫紹原料定,必有大敵到了,不待探子開口,趕忙搶先問道:「瞧你這個模樣,諒有賊軍到了。但是你們已隨本軍門多年,多少也有一些歷練,怎麼一逢大敵,還沒一點鎮定功夫。」
那個探子,聽得溫紹原這般說法,雖然定神下來,但是仍舊喘吁吁的答道:「稟……稟大人,禍……事不小,偽忠王李秀成,親率大軍三十萬,殺奔前來,離城只有二十里路了。」
溫紹原一聽李秀成親自前來,又有三十萬人數,不禁也吃了一驚起來。連忙命那探子,再去細探。當下就同他的夫人和公子兩個道:「方纔探子之言,你們母子二人,可聽清楚沒有。」
閔氏夫人,樹德公子一同答道:「怎麼沒有聽見。」
溫紹原又說道:「事既如此,快快同我坐出大堂,召集將士,諭知禦敵之法。」
閔氏夫人,樹德公子,不及答話,即同溫紹原升坐大堂。自有兩旁差役,打起聚將鼓來,霎時之間,咚咚的鼓聲不絕於耳。所有將士,都已全身披掛,一擁而至。
溫紹原抬頭一看,只見為頭的幾員大將,乃是李守誠、羅玉斌、海從龍、夏定邦、王國治、周大成、王家干、李家駒、趙旭、黃應龍、魏平書、陳應虎、談茂鈞、崔元亮、崔元炳、楊金標等等,一十六人。正待開口諭知禦敵之策,已見大眾一齊說道:「賊眾已至,主帥快快發令。」
溫紹原一面連連點首,一面即命李守誠、羅玉斌、海從龍、夏定邦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東門。王國治、周大成、王家干、李家駒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南門。趙旭、魏平書、黃應龍,陳應虎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西門。談茂鈞、楊金標、崔元亮、崔元炳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北門。只准嚴守,不准出戰。大眾奉命去訖。
溫紹原立即帶同夫人、公子兩個,共率敢死親兵一千,來到敵樓之上,親自主持大炮的事情。等得剛剛預備完畢,早見太平軍的大兵,已向西南兩門攻打。他便命人把那炮門,移向西南兩門,描准敵方主力軍的所在地,轟隆隆的就是幾炮。因為溫紹原守了七年下來,深知這些大炮,乃是攻敵的利器,所以平時早將大炮的架子,裝得活動,能夠隨意移轉。往年守城,多半藉此力量,當時仍用此法,果然有效。當下就在那個隆隆聲中,只見跟著煙霧迷天,血光滿地,西南兩門的敵軍,已被幾聲大炮,轟死一半。
溫紹原正在歡喜之際,陡又聽得一片喊殺之聲,衝上城來。正是:
運籌帷幄稱神算
決勝疆場奮武威
不知這片喊殺之聲,究是何路人馬,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