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兩天以後,克萊德那種頹喪的心態,麥克米倫牧師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因此很想瞭解一下原因何在。最近以來,根據克萊德的態度,他自然而然地深信無疑:他歷次來監獄探望(如果說還不是指他宣揚的全部教義)所得到的反應,並不像他原先希望那麼熱烈,不過也看得出來,克萊德已在逐漸接受他的那一套宗教觀點了。他覺得他規勸克萊德時說過頹喪和絕望都是很傻這類話,還是收效不小。「怎麼啦!天惠神賜的安寧不是唾手可得嗎?只須開口要就行了。凡是尋找上帝而又找到了的人(反正他只要去尋找準能找到),見到的不是悲傷,只是歡樂。『上帝將他的靈賜給我們,從此就知道我們是住在他裡面,他也住在我們裡面。』1」他就是這麼宣揚教義或是援引《聖經》上那些話——到後來——克萊德在接到桑德拉的信過了兩周以後,因為這封信使他精神上一厥不振,萬念俱灰,終於想到,不妨請麥克米倫牧師跟典獄長說一說,允許他住進別的一間牢房或是一個單間,反正離開這裡遠些(克萊德覺得自己痛苦的思緒簡直太多了,充滿了這間牢房),以便跟他談談,聽取他的忠告。他跟麥克米倫牧師說,他對不久前自己碰到的所有一切遭際,究竟該負多大責任,看來還不能理解,因此,麥克米倫已經談得很多的有關心靈的安寧,他好像怎麼都找不到。也許——一定是他的觀點出了什麼差錯。其實,他很願意把他被指控並被定了罪一事從頭至尾跟麥克米倫牧師談一談,看看自己在認識上有什麼錯誤。如今,連他自己也不免有點兒半信半疑了。麥克米倫聽後感動極了——據他看來,這對拯救靈魂來說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也是對信仰和祈禱的真正獎賞啊。他馬上就去找典獄長,典獄長也很樂意為這事效勞。於是,麥克米倫獲準可以使用老死牢裡一間牢房(他需要使用多久,就可以使用多久)。而且,麥克米倫跟克萊德晤面時,可以不受監視——只有一名獄警在外面過道裡站崗值勤——
1引自《聖經-新約-約翰一書》第4章第13節。
在那裡,克萊德向麥克米倫牧師和盤托出了自己跟羅伯達和桑德拉的關係。不過,因為所有這一切在庭審時都已講過了,所以,他僅僅提到了一些最重要的證據——除了他自己的申辯以外,也就是所謂回心轉意這一說法;過後,他特別詳細講到了自己跟羅伯達在小船上那個致命的插曲。既然他早就策劃過——因此一開頭也就有此意——他很想知道麥克米倫牧師的看法,他究竟是不是有罪呢?——特別是因為他對桑德拉如此傾倒,對她還抱有那麼多的夢想——這是不是也構成了兇殺罪呢?據他說,他之所以這麼提問,因為這就是他在當時實實在在的情況——而不是像他在庭審作證時所說的那樣。說他回心轉意,那才是謊話。是他的兩位辯護律師給被告辯護琢磨出來的好點子,因為他們不認為他是有罪的,並且認為這一計劃方案才是達到無罪獲釋的捷徑。但那是彌天大謊。再說,當羅伯達站起來想向他這邊走過來以前和以後,他在小船上的心態——還有那一砸,以及在這以後的情況——這些當時他也都沒有把真相說出來——確切些說,不是全部真相。至於那無意之中的一砸,現在他倒是很想弄清楚的,因為它對於他對宗教默念的嘗試——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見(如果說一定要見的話)創世主的心願——會有影響,(當時他沒有說明,其實,他並不是想這樣去見創世主的)——其中有很多地方他還不能完全弄清楚,即使對自己來說也一樣。事實上,哪怕是現在他自己覺得還有很多地方是難以捉摸,乃至於解釋不清的。他在法庭上說他對她並沒有勃然大怒——還說他回心轉意了。但是,他並沒有回心轉意。事實上,就在她站起來向他這邊走過來以前,他已處於一種複雜、困惑的心態之中,正如現在他所說的,幾乎陷入昏睡或是麻痺癱瘓了,但是由於——由於什麼引起的,連他也都說不清楚。一開頭,他——或是過後——都是這麼認為,一方面是由於憐憫羅伯達——或者至少是覺得自己對她太殘酷,竟然打算砸她而感到害臊。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動怒了——說不定還有仇恨——因為她硬是逼著他做他所不願做的事。第三——其實,他對這一點還不敢那麼肯定——(他對這一點思考了很久,可是即便現在,他還是不敢那麼肯定)——也許對這麼一起罪行的後果還是心裡懼怕——雖然在那時候,就像他現在一樣,他心裡想到的不是那些後果——或是別的什麼——而偏偏是他沒有能耐做他後來終於做了的事情——因此才惱羞成怒。
不過,當她站起來,想朝他這邊走過來時,在他無意的一砸之中,倒是對她有些惱火的,因為壓根兒不要她向他這邊走過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即使現在,他委實還不能肯定——這一砸才會有那麼大的衝勁。不管怎麼樣,反正事後他不能不老是想到這件事。不過,那也是事實:當時他站起來,就是要想救她——儘管他心裡還恨她哩。而且,他對那一砸——至少在那一剎那——還很難過。不過,小船一翻掉,他們倆都落了水的時候——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她往湖底下沉的時候,他腦際確實掠過一個閃念:「隨她去吧。」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趁此機會把她擺脫掉了。是的,當時他就是這麼想的。不過,另外還有這麼一個事實,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位先生也都指出過:他自始至終神魂顛倒地迷戀著某某小姐,這才是造成這一慘劇的最主要原因。不過,現在麥克米倫牧師把前前後後的一切情況都考慮過了——比方說,那無意之中的一砸,還是包含著惱怒的成分——對她是有忿怒不滿的情緒——確實是這樣的——還有,在這以後,他並沒有去搭救她——現有——他已經老老實實——實話實說了——麥克米倫牧師是不是認為:那就構成了兇殺罪——致命的殺人罪,因此從良心上和法律上來看,也許他可以說是應該處以死刑?他是不是這樣呢?他很希望知道,這是為了他自己靈魂的安寧——比方說,也許他就能祈禱了。
麥克米倫牧師聽了這一切,感到非常震驚——他一輩子都沒有聽到過,或者有人給他講過這麼一個錯綜複雜、難以理解,而又稀奇古怪的問題——除此以外,克萊德對他又是那麼信任,那麼尊重。這時,他紋絲不動地坐在他面前,心裡挺難過地,甚至緊張不安地陷入深思之中——這個要他發表意見的請求,是多麼嚴峻、重要——他知道,克萊德就希望能從他的意見中得到塵世間和心靈上的安寧。可是儘管這樣,麥克米倫牧師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沒法馬上回答他。
「在你跟她一起上小船以前,克萊德,你對她還沒有變心——你存心想要——想要——」
麥克米倫牧師的臉是灰白而又憔悴,兩眼充滿了憂傷。這時,他覺得,他聽到的是一個可悲而又可怕的故事——一個邪惡的殘忍的自我折磨、自我毀滅的故事。這個年輕的孩子——說真的——!他的那顆熾熱而焦躁不安的心,分明是因為缺少許許多多東西就起來反抗了,而那些東西,他麥克米倫牧師則是從來不缺的。而且,正是由於那種反抗,才造成了邪惡的後果,招來了殺身之禍,被判處死刑。說真的,麥克米倫牧師心裡感到難過,思想上也是極端苦惱。
「不,我沒有變心。」
「據你說,你由於自己太軟弱,沒法照你設想過的計劃去幹,就對自己動火,是吧?」
「是的,有點兒是像那樣的。不過,您知道,那時候我心裡也難過。也許還害怕哩。現在我可說不準。也許是——也許不是。」
麥克米倫牧師直搖頭。奇怪!這麼難以理解!這麼邪惡!
可是——
「據你說,因為是她把你逼到那樣窘境,你就同時對她很惱火,是吧?」
「是的。」
「逼得你非要解決這個如此惱人的問題,是吧?」
「是的。」
「Tst!Tst!Tst!那時你就想到要砸她了。」
「是的,我是想到了。」
「可你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
「感謝上帝仁慈為懷。不過,在你那一砸——無意的一砸之中——據你自己說——對她還有些惱火呢。所以說,這一砸就會有這麼——這麼衝勁。你果真不要她走近你身邊,是吧?」
「是的,我果真不要。反正我想那時我是不要。我現在還說不準。也許那時候我有點兒神志不清。不管怎麼說——我想是,我激動極了——差點兒要噁心了。我——我——」克萊德身穿囚服——頭髮剪成平頭,那麼短短的,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想要回憶清楚當時(確實)是什麼樣的,可他感到最苦惱的,是連自己也說不清——他到底是犯了罪,還是沒有犯罪。他有罪——還是無罪?還有那位麥克米倫牧師呢——他本人也緊張極了,只好自言自語道:「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1但是後來他又找補著說:「不過你確實站起來要搭救她的。」——
1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13節。
「是的,後來,我是站起來了。我原來想在她還沒有摔倒以前把她拉住的。這麼一來沒想到把小船給弄翻了。」
「你真的想要拉住她嗎?」
「我不知道。我想,在那一剎那,我是這麼想的。我想,反正我心裡覺得很難過。」
「不過,現在你能不能就像在創世主跟前,真的肯定說:那時你心裡覺得很難過——或是說當時你是想搭救她的?」「您知道,這一切來得那麼快,」克萊德不安地說——幾乎很絕望,「所以,我簡直也記不真切了。不,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究竟是不是很難過。不。您知道,說真的,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哩。有的時候,我想,也許我是難過的,有一點兒難過。有的時候,我覺得也許並沒有難過。不過,在她沉入湖底,我游到岸上以後,突然我心裡感到——有一點兒——難過。但是,您知道,畢竟是自由了,我也有點兒高興,可是我又害怕——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是想到某某小姐那裡去唄。可是,當時她已經落水,你就離開——?」
「沒有。」
「可你並不想去搭救她吧?」
「不。」
「Tst!Tst!Tst!那時候,你心裡不覺得難過?不覺得害臊?」
「是的,也許覺得害臊。也許還覺得有一點兒難過。我知道,這一切多可怕。當然羅,我覺得,這一切多可怕。可是反正——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位某某小姐。你想要滑腳溜掉。」「是的——不過主要是我嚇懵了,而且我不想去搭救她。」「是啊!是啊!Tst!Tst!Tst!要是她淹死了,你就可以到某某小姐那裡去了。你想到的就是那些,是嗎?」麥克米倫牧師的嘴唇傷心地緊閉著。
「是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意味著,你心裡就犯有殺人罪了。」
「是的,是的,」克萊德若有所思地說。「後來我一直在想,當時一定就是那樣的。」
麥克米倫牧師沉吟不語,但是不一會兒,為了激勵自己去完成這項任務,就開始祈禱——只不過是默默地祈禱——而且是獨自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1過了半晌,他彷彿才又甦醒過來。
「啊,克萊德,你聽著。所有罪孽都能得到仁慈的上帝寬恕。這我可知道。他差遣他的兒子來,是為了世人贖罪而死的。你的罪孽一定會得到他的寬恕——只要你願意懺悔。但那是一種意圖呀!那又是一種行動呀!許多事情你應該好好祈禱求赦,我的孩子——事情還多著哩。啊,是的。因為,在上帝眼裡,我怕只怕——是的——可是——我必須禱告,祈求上帝啟示。這是一個離奇而可怕的故事。方方面面那麼多。也許——反正只有祈禱吧。現在跟我一起禱告,祈求上帝把光賜給你和我吧。」他低下了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克萊德也默默地坐在他跟前,被心中疑問苦惱著。過了一會兒,麥克米倫牧師才開始說道;
「耶和華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責備我;也不要在烈怒中懲罰我,耶和華啊,求你可憐我,因為我軟弱。2在我羞恥悲痛的時候,求你醫治我,因為我的心受了傷,在你眼前是漆黑一團的。啊,寬恕我心中的罪惡吧。憑你的公義,上帝啊,引領我。
啊,寬恕我心中的罪惡,別再記住它。」——
1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6章第9、10節。
2引自《聖經-舊約-詩篇》第6篇第1、2節。
克萊德低下頭,紋絲不動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如今,他自己終於也震驚了,滿懷悲傷了。毫無疑問,他犯了滔天大罪,罪孽深重!而且還——可是麥克米倫牧師禱告完畢,站起身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麥克米倫找補著說:「不過現在我該走了。我還得祈禱——思考思考。你講的這一切,使我感到很困惑,也很激動。啊,激動極了,主啊。還有你呀——我的孩子——你回去就祈禱——獨自一人祈禱。你要懺悔。跪下來祈求上帝寬恕,他會聽到你的。是的,他會的。明天——或者說,只要我真的覺得馬上能來——我就會再來的。但是,不要絕望。要不斷地祈禱——因為只有在祈禱中,在祈禱和懺悔中,靈魂才能得救。要信賴他的威力,大千世界就在他的掌心裡。在他的威力和仁慈之中,才能得到安寧和寬恕。啊,真的就是這樣。」
他用隨身帶著的小小的鑰匙圈敲了一下鐵門,獄警一聽到,馬上應聲走過來。
麥克米倫牧師先送克萊德回牢房,看到他又被關進與世隔絕的籠子後就告別往外走了,剛才他聽到的這一切,如同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心上。克萊德則獨自一人沉思默想著剛才所說的這一切——以及這對麥克米倫和他自己會有什麼影響。他這位新朋友心情是多麼悲痛欲絕。他有傾聽這一切時顯然露出極大的痛苦和驚愕。他確實有罪嗎?因此,他真的應該被處以死刑嗎?也許麥克米倫牧師會這樣判斷嗎?哪怕是他那麼溫和,那麼仁慈,也還會這樣判斷嗎?
這樣又過去了一星期——在這段時間裡,麥克米倫牧師看到克萊德好像頗有懺悔之意,又聽了他陳述的那些讓人迷惑不解而又情有可原的情況,先是深為感動,接著非常頂真地就這個案子中有關道德的每個方面都反覆思考過了。隨後,麥克米倫牧師又來到他的牢房門口——不過,他來的目的,只是向他說明:克萊德上次如實供述的那些事實,即便是非常寬宏大量來加以解釋,他仍然覺得,他對她的慘死還是罪責難逃——直接的或是間接的——罪責難逃。事前他曾經策劃過——可不是嗎?分明是他能夠搭救她,可他並沒有去搭救她。他巴不得她死,而且過後心裡並不覺得難過。把小船打翻的那一砸之中,有一些惱怒的成份。他下不了手,不能動手砸她,即使在這種感情裡也還有一些惱怒的成份,以下這兩個事實——某某小姐的花容玉貌和社會地位驅使他策劃了陰謀,以及他跟羅伯達發生了邪惡的關係以後她堅持要他跟她結婚——非但不是情有可原,不能減輕他的罪行,恰好相反,只是更加證明他的罪孽和罪行該有何等深重。他在主的面前在許多方面犯了罪。麥克米倫先生認為,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裡,多麼不幸啊,他只不過是自私、褻瀆的慾念和淫亂的混合體,而這種邪惡,也正是保羅嚴厲斥責過的。不過,這種邪惡卻延續下去,始終不變,直至最後他受到了法律制裁。他並沒有懺悔過——即便到了熊湖,已經有了足夠時間思考,他也不懺悔。再說,他自始至終還使用各種虛偽、邪惡的托詞來敷衍搪塞,可不是嗎?真的就是這樣。
另一方面,當他第一次有那麼明顯的懺悔的徵兆時,當他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罪行的嚴重性時,如果說就在這時候把他送上電椅,那麼毫無疑問,只能是在罪上再加罪——在這一事例中,犯錯誤的恐怕要算是國家了。因為,麥克米倫如同典獄長和其他許多人一樣,都是反對死刑的,認為還不如強迫違法者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為國家服務。不過,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克萊德遠不是無辜的人。儘管他煞費苦心地想過,而且在心裡也很願意寬恕克萊德的罪行,但事實上克萊德不就是有罪的嗎?
這時,麥克米倫向克萊德指明,說他覺醒了的道德上和思想上的認識,使他能夠比過去更加完美地適應生活和行動。殊不知麥克米倫上面這些話,一點兒效果都沒有。克萊德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世界上連一個相信他的人都沒有。一個都沒有。在案發前他那些困惑不安而又飽受折磨的言行表現中,除了看到明顯的最險惡的罪行以外,還能看到別的一些什麼東西的人可以說是一個都沒有。可是——可是——(而且,關於這件事,不管是桑德拉、麥克米倫,或是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梅森、布裡奇伯格的陪審團、奧爾巴尼的上訴法院全都在內,如果要確認布裡奇伯格陪審團的判決的話),他心裡還是覺得:他並非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是有罪的。反正,像羅伯達硬逼他非要跟她結婚不可從而把他的一生給毀了,他是吃足這種苦頭的,可他們畢竟都沒有領受過。對於他美夢的化身桑德拉,他心中曾經充滿著一種如同撲不滅的烈焰似的情慾,恐怕他們裡頭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樣吧。他們壓根兒不瞭解他在幼年時曾經被那種倒霉的命運困擾著,折磨著,嘲弄著,還強迫他如此低三下四地沿街唱詩祈禱,而在那時,他整個兒心靈卻在呼喚著另一種美好的命運。他們這些人,不管是全體,還是其中哪一個人,甚至包括他親生的母親在內,既不瞭解他心靈上、肉體上、思想上的痛苦,他們又怎能妄加判斷他呢?即便現在,他在心中默默地把這一切又重溫了一遍,依然覺得心如刀割。儘管以上所述事實俱在,而且沒有一個人認為他不是沒有罪,可是,在他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東西,彷彿在大聲反抗,有時連他自己也會大吃一驚。不過話又說回來——麥克米倫牧師嘛——他為人非常公正、耿直、仁慈。當然,他肯定是從一個比克萊德更高的角度,更公正的觀點來估量這一切的。因此,有的時候,他堅決認為克萊德是無辜的,可是也有的時候,他又覺得他一定是有罪的。
啊,這些難以捉摸、錯綜複雜而又折磨人的思緒啊!難道說他就不能在自己心裡——一勞永逸地——把這件事全過程鬧清楚嗎?
因此,克萊德實在無法從象麥克米倫牧師那樣善良、純潔的人的眷愛、虔誠和信念裡,或是從至仁至慈、法力無邊,並且以麥克米倫牧師作為使者的上帝那裡得到真正慰藉。說真的,他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順從地、虔誠地、無保留地祈禱呢?鄧肯牧師看到克萊德在懺悔,堅信克萊德一定完全受到聖靈鼓舞,就一再規勸他,並將各種不同章節指點給他看。而克萊德則懷著這麼一種心情再次一頁頁地翻閱——反覆念了他最熟悉的那些《詩篇》,希望從中得到啟發,領會懺悔的要害所在——只要一領會了,他就會得到他在漫長、憂悶的歲月裡一心渴求過的安寧和力量。可他怎麼也還是領會不了呀。
就這樣,又過去了四個月。到了這段時間結束的時候——在一九××年一月——上訴法院(由小富勒姆複審了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所遞交的證據)在金凱德、布裡格斯、特魯曼和多布舒特同意下,根據卡塔拉基縣陪審團的判決認定克萊德確實有罪,並判決克萊德應在二月二十八日起一周內(亦即六周後)處以死刑——最後還說:
「我們考慮到本案是以間接證據為主的案件,唯一的目擊者否認死亡乃是罪行所造成的。但人民檢察官為了切實解決被告究竟是否有罪這一問題,按照對這類證據所提出的極其嚴格的要求,以罕見的仔細周到和非凡的辦案能力,進行了調查並向法院提出了大量間接證據。
「也許有人認為,其中某些事實根據,如果單獨來看,顯得證據不足或有矛盾,可能會使人產生疑問,另外還有一些情況,也許可以拿來說明或則解釋,從而得出被告無辜這一結論。被告及其辯護律師——獨具慧眼——竭力堅持這種觀點。
「不過,把所有這些證據當作一個有機整體放在一起來審視,就構成了令人信服的罪證。這些罪證很有力量,我們就是用任何正當的邏輯推論也不能把它們推倒。因此,我們不得不認為:判決不僅與很有份量的證據以及由此得出的恰當推論不牴觸,而且相反,它得到它們的支持,被充分證明是正確的。
本院一致同意,維持下級法院的原判。」
當時麥克米倫正在錫拉丘茲,一聽說這個消息,就馬上去找克萊德,希望自己能在正式通知他以前趕到,在精神上給他一些鼓勵。因為,依他看,只有在主——我們在危難時刻的永恆而無處不在的支柱——的幫助之下,克萊德才能經受得住那麼沉重的打擊。可是——使他得以大大地鬆一口氣的是——他發現克萊德對於這事還一無所知。因為,在執行死刑的命令下達以前,任何消息都不得向已被判刑的罪犯透露的。
經過一次非常溫馨而又令人鼓舞的談話——談話時,麥克米倫牧師援引了馬太、保羅和約翰有關眼前浮生易朽,以及來世真正的歡樂之類的話——之後,克萊德萬般無奈地從麥克米倫那裡瞭解到上訴法院已作出對他極為不利的判決。此外,他還得悉,儘管麥克米倫談到自己準備和另外幾位他認為很有影響的人士一起向本州州長呼籲求救,但克萊德知道,如果說本州州長不願出來干預,六周以內他也只好去死了。最後,這可怕的消息終於突然向他公開了——麥克米倫一面還在講信仰是上帝的仁慈和智慧為凡夫俗子準備的庇護所——那時,克萊德卻佇立在他跟前,臉上和眼裡露出大無畏的勇氣,這在他短暫而熱切的一生中都是從來沒有過的。「那末,他們已作出對我極為不利的判決了。現在,反正我也得走那道門了——跟所有別的人一樣。為了我也要把各牢房門簾——放下來。先領我到那邊老死牢——然後穿過這過道,我就像不久前別人一樣,一面走,一面跟大家告別。這兒再也不會有我這個人了。」他彷彿在心裡逐一想起了行刑程序的所有細節——每一個細節他都已經那麼熟悉,只不過現在他這是生平頭一遭親身體驗到就是了。如今,他聽了這個可怕的,不知怎麼又有點兒強烈吸引人的致命消息,他並沒有像他開頭想像的那樣魂不附體,或是一下子癱軟下來。而是,連他自己也覺得很驚詫,他在思考原先自己對這件事的恐懼,在思考眼前自己的言行表現該怎麼樣,外表看上去卻很鎮靜。
他要不要再唸唸麥克米倫牧師在這裡念給他聽的那些祈禱文嗎?是的,當然要念。也許他還很樂意念呢。可是——
在他神志昏迷的那一剎那,他沒有聽見麥克米倫牧師正在低聲耳語道:
「可是,你別以為這事已經定論了。新州長將在一月間到職。我聽說,他是個很敏感而又善良的人。其實,我還有好幾位朋友跟他很熟——我打算親自去見見他——還要請我的好幾位朋友根據我的意思給他寫信。」
不過,從克萊德這時的神色和答話裡,麥克米倫牧師心裡知道:克萊德剛才並沒有在聽他說話。
「我的母親。我想,應該有人給她打個電報。諒她心裡一定很難過。」接下來又說:「我看,也許他們不會同意照本宣讀那些信的,是吧?我希望也許他們會這樣同意的。」這時他想起了尼科爾森。
「別擔心,克萊德,」麥克米倫煞費苦心和滿懷悲傷地回答說。此時此刻,他覺得再說什麼也是無濟於事,最好還是把他摟在自己懷裡,百般安慰他。「我早就打電報給你母親了。至於判決這件事——我馬上去找你的辯護律師。還有——我已向你說過了——我打算親自去見見州長。你知道,他是新來的。」
接著,他把克萊德剛才沒有聽見的那些話又念叨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