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悲劇 第三卷 第28章
    十二月八日午夜過後,一列緩緩行駛的火車,把一位疲憊不堪、精神恍惚的女人送到了布裡奇伯格車站。寒氣襲人,群星燦爛。站上一個孤零零的值班員在回答她的詢問時,給她指出了到布裡奇伯格中央旅館去的方向——沿著她面前這條街一直走,到第二條街口往左拐,再走過兩個街區就到。中央旅館一個很想打盹兒的值夜班職員,馬上給她開了一個房間;而且,一知道她的身份,就趕緊指點她到本縣監獄去的路徑。不過,她又轉念一想,覺得現在這個時間不合適。也許他正在睡覺。於是,她先睡了,等天一亮就起身。反正她已經給他拍過好幾個電報了。他知道她肯定會來的。

    轉天清晨七點鐘,她就起身了,八點鐘手裡持有信件、電報和證明文件來到了監獄。監獄官員們查看過她持有的信件,驗明了她的身份以後,就派人通知克萊德說他母親來了。這時,他正心灰意懶,絕望透頂,一聽到這個消息,想到要跟母親晤面,心裡就很高興,儘管開頭的時候他對她的來到怕得要死。因為,如今情況已經大變了。所有這些冗長、駭人的事實經過,幾乎已是盡人皆知了。此外還有傑夫森給他編造的那一套好像很有道理的說法,現在也許他敢於面對母親,毫不遲疑地把真相告訴她,說:——他既不是蓄意害死羅伯達的,也沒有存心讓她淹死。接著,他就趕緊朝來訪者接待室走去。承蒙斯拉克的特許,他可以在那裡單獨跟他母親晤談。

    一進門他就看見母親迎面站了起來,便衝她急奔過去。他心裡亂成一團,而又疑慮重重,但他又深信,他可以在她心中找到庇護、同情、也許還有幫助,而且不會遭到非難。他好像嗓子眼被哽住了似的,拚命使勁才喊了一聲:「啊,媽媽!你來了,我可高興極了。」不過,她也太激動了,連話兒都說不出來——她只是把她這個被定了罪的孩子緊摟在自己懷裡——讓他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上。隨後,她才抬頭仰望蒼天。主已經給了她這麼多的恩惠。為什麼不多給一些呢?讓她的兒子最後獲釋——哪怕至少也得進行複審——把所有一切有利於他的證據公正地加以檢驗一番(當然羅,過去法庭上一直還沒有這麼做)。他們母子倆就這樣紋絲不動,佇立了一會兒。

    隨後,講到有關家裡的消息——宣判時還得跟他一起出庭——克萊德一聽了這些話就打了個寒顫。反正現在他聽她說,他的命運大概全得靠她孤身拚搏了。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為了他們自己著想,已經決定再也不幫助他了。不過她呀——要是她能面向全世界發出正義呼籲——也許還能拯救他。主不是一直在保佑她嗎?不過,為了能向全世界以及主發出她正義的呼籲,此時此地他必須向她說明真相——馬上就說明——他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之中砸了羅伯達——他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之中讓她淹死了。那些證據,還有他寄來的信,她全看過了;連同他證詞裡所有紕漏,她也都覺察到了。不過,梅森所說的這些問題,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克萊德對她這種絕不妥協、毫不留情的坦率性格,如同過去一樣完全不能理解,但同時卻又感到敬畏與羞愧。因此,他盡量表現得非常堅決——哪怕心裡還是在暗中瑟縮——說他起誓以後所說的全都是真話。人家指控他的那些事情,他都沒有幹過。他可沒有幹過。可是,天哪,她仔細打量他時,心裡卻在思忖,他那眼睛裡怎麼會一閃一閃的——也是某種不可捉摸的陰影吧。他自己並不感到那麼有信心——不像她所希望的那麼自信,那麼堅定——更不像她祈禱時希望他應該表現的那樣。不,不,他的舉止表現和言詞裡還有——一丁點兒支吾搪塞的腔調,一種困惑不安、也許是遲疑的色彩;一想到這些,她一下子渾身發冷了。

    他表現還不夠堅定。這麼說來,他也許是故意的,至少是有一點兒——她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所擔心的正是這一點——他也許就在那個荒涼、冷僻的湖上砸了她!誰能說得準呢?(這一類的揣想,真讓人五內俱裂啊。)而在他作過的所有證詞裡,他都說不是這麼一回事。

    可是,「耶和華啊,你是不允許做母親的在她自己和她兒子最黑暗的時刻去懷疑自己的兒子,你是不允許由於母親自己缺乏信心而肯定兒子被判死罪吧?啊,不——你是不允許這樣的。啊,耶穌基督呀,你是不允許這樣的!」她把臉扭過去,竭力消除自己鱗片似的額頭上陰暗的疑慮的影子——她害怕這種疑慮,如同他害怕自己的罪行一般。「啊,押沙龍1,我的押沙龍!得了,得了,我們可不該有這麼一種念頭呀。上帝也不會硬要一個做母親的非有這念頭不可呀。」他——她的兒子——不是就在這裡,在她面前,堅稱他沒有幹過這件事嗎?她應該相信他——而且她也會完全相信他。她會相信——她也果真相信了——哪怕是在她可憐的心頭深處,還躲藏著懷疑的魔鬼。得了,得了,廣大公眾應該知道她做母親的對這一切是怎麼想的呀。她和她的兒子一定會尋摸到一條出路的。他應該堅信不移,虔心祈禱。他有沒有《聖經》?他念過沒有?監獄裡一個職工早就把《聖經》給了克萊德。因此,他趕緊安慰她,說《聖經》他是有的,而且還念過哩。

    1押沙龍是《聖經-舊約》中一人物,大衛王之寵兒,後因反叛其父被殺,大衛聞訊後慟哭不已。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下》。

    不過現在,她必須先去找他的辯護律師談談,其次把她的頭一篇通訊報道發出去,然後再回來。可是,她剛要往外走,好幾位記者馬上圍住了她,急急乎問她上這裡來有何打算?她相信不相信她的兒子是無辜的?她認為對她兒子的審判是很公正,還是不公正?為什麼她沒有早點來?格裡菲思太太就以她常有的那種坦率、誠摯和母性的親切感給他們說了心裡話:她是怎麼來的,為什麼要來,還有她為什麼不能早點來。

    不過現在她既然已經來了,希望自己不要馬上就走。主一定會指點她去拯救她的兒子。她堅信他是無辜的。也許他們會祈求上帝來幫助她?也許他們會祈求上帝讓她馬到成功?有好幾位記者非常激動,向她保證說他們當然會這麼祈禱的。隨後,他們還向千百萬讀者描述了她是怎麼一個人:一個中年婦女,相貌一般,虔信宗教,意志堅決,誠摯熱忱,而且令人感動的是,她堅信她的兒子是無辜的。

    不料,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一聽到這條消息,憤怒地認為:她上這裡來,對他們是又一次打擊。後來,克萊德在牢房裡看到這些報道,凡是有關他的事,現在都被大肆渲染,簡直不堪入目,他頗受震驚。不過,既然他母親來了,他心裡也多少有些寬慰。過了半晌。他幾乎覺得更加高興。不管她有她的過錯或是缺憾,但她畢竟是他的母親,可不是嗎?何況她這是來拯救他的。讓外界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得了。當死亡的陰影籠罩他頭上的時候,母親她至少並沒有拋棄他。再加上她突然大顯身手,讓自己跟丹佛的一家報社建立這麼一種關係,難道說不該大聲讚美她嗎。

    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做過這類事。現在即便是她已到了窮途末路,說不定還能替他解決複審的問題,救他一命哩。這事有誰說得準呢?有誰說得準呢?可是在過去,他卻大大地得罪過她!冷淡過她!啊,這是多大的罪過啊!不過,她到底還是趕到這裡來了——他母親依然是那麼心焦火燎,那麼飽受痛苦,還是那麼滿懷慈愛,為了拯救他的生命,準備給西部一家報社撰寫有關他被判罪的詳細報道。她那破爛的外套,奇形怪狀的帽子,呆滯不動的大臉盤,以及有些呆頭呆腦、粗魯生硬的姿式,現在都沒有象不久以前使克萊德惱羞成怒了。她畢竟是他的母親;她疼愛他,信賴他,還為了營救他而拚搏著。

    然而,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印象卻絕對沒有這麼深。不知怎的他們並沒有料到會碰上這麼一個粗魯、文化不高,可又堅信不渝的人。瞧她那雙平底圓頭鞋,那頂怪得出奇的帽子,還有那件破舊的棕色大衣。可是過了半晌,不知怎的讓他們著了迷的,竟是她的那種懇切、虔信和慈愛,她的那一雙清澈、純潔的藍眼睛裡透出堅定、好問而富有人情味的神色,一望可知她心中充滿了確信和奉獻的決心,一丁點兒動搖的陰影也沒有。

    他們自己是不是認為她的兒子是無辜的?這一點她首先要瞭解清楚。還是他們暗底裡卻相信他有罪?所有那些相互矛盾的證據,已折磨得她夠嗆。上帝已把沉重的十字架得到她和她的親人身上。不過還得頌揚他的名!他們兩人都瞭解到和感覺到她心焦如焚,就趕緊安慰她,說他們堅信克萊德是無辜的。要是他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判處死刑,那對正義來說真是大大的歪曲了。

    不過,現在他們兩人跟她見面後最發愁的,卻是對今後辦案資金來源問題。聽了她說自己是怎樣到布裡奇伯格來的,顯而易見,她是身無分文。而上訴的費用肯定不會少於兩千美元。格裡菲思太太跟他們談了足足一個鐘頭;倘要上訴,他們向她詳細地算了一筆帳,最起碼包括給辯護律師必須準備的案情摘要抄件、辯論提綱、必不可少的差旅費等等,而格裡菲思太太只是一個勁兒重複說她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稍後,她突然大聲嚷嚷,在他們看來,簡直可以說是前言不搭後語的,可是很動人,而又富於戲劇性,她說:「主決不會拋棄我。這我可知道。他已經向我昭告了他的旨意。正是他的聲音指點我到丹佛那家報社去的。現在,我已經來到了這兒,我可要相信他,他一定會指引我的。」

    不料,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僅僅是面面相覷,露出異教徒的懷疑和驚詫神色。如此相信那一套!好像被鬼迷住了似的!好一個不折不扣的福音傳教士!可是,傑夫森突然靈機一動,有好點子了!公眾裡頭的宗教感情——不能不認為是很有份量的因素——如此狂熱的信仰,不論到哪兒總能得到響應。假定說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還是那樣冷酷無情,那樣無動於衷——那末——哦,那末——哦,反正現在她人已經來了——這兒有的是教堂和教徒呀。過去就是這一撥會眾指責克萊德最力,並讓他勢必被判為死罪。現在,為什麼不能利用她的這種秉性和她的這種信念,向這一撥會眾呼籲募捐,把本案提到上訴法院去呢?這個孤苦伶仃的母親呀!她對她的兒子就是深信不疑!

    趕快動起來吧。

    來一次公開演講,入場票價要定得高些。她已是如此窘困不堪,誰都一望可知;她不妨在會上替兒子大聲疾呼,伸張正義——設法爭取那些持有偏見的公眾的同情,順便還可以收入兩千塊美元,說不定會更多些。有了這筆錢,要上訴就好辦了。

    這時,傑夫森就側過臉去,把這個點子告訴了她,並說願意替她擬定一份演講稿或是一些提要——也是他辯護髮言的節錄——事實上乃是演講稿全文。她還可以照自己意思重新組合一下,然後向公眾講講——所有這些材料,最能說明她兒子案情的基本真相。於是,她那棕色臉頰泛上了紅暈,眼睛也明亮起來,她同意就照這樣辦。讓她試試看。她也非得試試看不可。在她多災多難最黑暗的時刻,難道說這不就是上帝真的向她發出的聲音和向她伸出巨掌來了嗎?

    轉天早上,克萊德被押上法庭聽候宣判。格裡菲思太太被指定坐在靠近他的座位上,手裡拿著紙和筆,要把這種對她來說難以忍受的場面記下來,而四周圍大批聽眾卻在仔細端詳她。他親生的母親!還作為一名記者出庭!母與子這麼一家人,出現在這麼一個場合,真是有點兒怪誕、無情,甚至很荒唐。只要想一想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跟他們竟然還是近親哩。

    可是,她的出庭卻使克萊德得到了支持和鼓舞。昨天下午,她不是又去過監獄,向他談過她的計劃嗎?等開庭完了——不管是怎樣宣判的——她就要開始幹起來了。

    因此,當他一生中最可怖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的時候,他幾乎有些身不由己地站到奧伯沃澤法官跟前;法官首先簡短扼要向他敘述了有關他的罪行以及審訊經過(據奧伯沃澤說,審訊是公正不阿的)。接下來是照例問他:「你有什麼理由,認為現在不應該依法判處你死刑?」讓他母親和聽眾(但是傑夫森例外,因為是他關照過和攛掇過克萊德該這麼回答的)大吃一驚的是,克萊德竟以乾脆利落的聲音回答說:

    「公訴書上控告我有罪,可我是無罪的。我從來沒有害死過羅伯達-奧爾登。因此,我認為不該作出這麼一個判決。」

    說罷,他兩眼瞪著前方,彷彿感覺到的只是他母親向他投去的那讚許和慈愛的一瞥。要知道在這個致命的關鍵時刻,她兒子不是已經當著所有這些聽眾的面表態了嗎?先不管他在監獄裡說的話,他在這裡說的是真話,可不是嗎?這麼說來,她的兒子並沒有罪。他並沒有罪。讚美至高無上的主的名。她馬上決定要在她的通訊報道裡——還有日後在她的公開演講裡——都要特別強調指出這一點——讓所有的報刊都照登不誤。

    不料,奧伯沃澤竟然毫無驚詫不安的神色,繼續說道:「你還有別的什麼話要說嗎?」

    「沒有,」克萊德遲疑了半晌,回答說。

    「克萊德-格裡菲思,」於是,奧伯沃澤宣佈結論說,「本庭宣判:你,克萊德-格裡菲思,因謀殺羅伯達-奧爾登,現被判處死刑。茲規定自本庭判決後十日以內,卡塔拉基縣執法官應隨同證明無誤的本庭判決書的副本,將你移送給奧伯恩紐約州監獄典獄長,單獨關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開始的這一周為止,並委託奧伯恩紐約州監獄典獄長在這一周裡指定的某一天,依照紐約州法令對你,克萊德-格裡菲思,執行死刑。」

    宣讀完畢,格裡菲思太太向她兒子微微一笑,克萊德也向她報以一笑。因為,他既然已——在這裡——聲明自己無罪,所以宣判時她的精神亢奮起來。說實在的,他是無辜的——他不可能不是這樣的,反正他已在這裡聲明過了。克萊德看見剛才她微微一笑,就自言自語道:是的,現在他母親一定相信他了。所有這一切不利於他的證據,都沒有使她的信念動搖。而這種信念,不管是不是錯了,在這時候對他就是莫大支持——也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現在他自己認為,他剛才說的才是真話。他並沒有砸過羅伯達。這是千真萬確的。這就意味著,他是無罪的。可是,現在克勞特和斯拉克又把他押回牢房了。

    這時,他母親坐在記者席的桌子旁,向好奇地圍住她的記者們解釋道:「你們各報記者先生們,你們可千萬不要指責我。這個案子我並不太瞭解,不過,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只好採用這個辦法。要不是這樣,我就來不了這裡。」於是,一個身材頎長的記者走攏來說:「別發愁,媽媽。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您有什麼話要說的,要我幫您整理一下嗎?我非常樂意。」說完,他就挨在她身旁坐下,按照他認為丹佛報社最歡迎的形式幫著她把她的印象整理成文。別的一些記者也表示願意盡力效勞——他們全都感動極了。

    兩天以後,有關收監的公文備妥了,同時也通知了他的母親,但是不准她陪同兒子入獄。於是,克萊德就被押往奧伯恩,那是紐約州西部一座監獄,關在那裡號稱「死牢」或是「殺人犯囚室」裡——人們可以想像得到,那簡直有如陰森可怖的地獄——那裡總共有二十二間牢房,分設在兩個樓面——他就被關在裡頭,聽候複審,或是處以死刑。

    不過,列車從布裡奇伯格開往奧伯恩的途中,每到一站,就有大批好奇的群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想一睹這個極不平凡的年輕兇手。姑娘們和女人們,其實最多只不過想就近看一看這個儘管以失敗告終但是斗膽包天、羅曼蒂克的英雄,可還是佯裝出挺好心的樣子來。每當列車從一個車站開到另一個車站的時候,她們常常向克萊德投擲鮮花,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喊道:

    「哈羅,克萊德!但願後會有期。別在那兒滯留太久呀!」「只要上訴,您肯定會無罪獲釋。反正我們巴不得這樣。」

    讓克萊德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深受鼓舞的,是這裡人們突然表現出很不健康的、興高采烈的、甚至是狂熱的好奇心,顯然跟布裡奇伯格公眾的態度大相逕庭,但畢竟還是對他有利的。所以,他就向他們點頭、微笑,有時甚至還向他們揮揮手哩。儘管如此,可他心裡還是在想:「我正在通往死屋的路上,但他們還這麼友好地向我招呼。他們可真膽大呀。」克勞特和西塞爾這兩個押解他的人,因為意識到自己既是抓住他,又是看押他的人,一身兩役,深感榮幸,而且列車上的旅客和列車外的群眾都對他們刮目相看,瞧他們得意極了,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這是他被捕以後頭一次時間雖短,但很豐富多采的遷徙。打從他眼前掠過的,是正在鵠望等候的群眾,以及被冬日裡陽光照亮的田野和白雪皚皚的山岡,使他回想到萊柯格斯,桑德拉和羅伯達,以及剛過去的一年零八個月裡有如萬花筒式千變萬化而又使他在劫難逃並終於落到這麼一個結局的所有一切遭際。而這次移解一結束,出現在他眼前的,就是奧伯恩這座監獄,與世隔絕的高牆——他被移交給典獄長辦公室一位職員以後,他的名字和罪行即被登記入冊,隨後把他交給兩名助手,讓他們安排他去監獄浴室洗澡、剃頭——他歷來孤芳自賞的、烏黑的波浪型秀髮一古腦兒給剃掉了——又給了他一套帶條紋的囚服、一頂用同樣帶條紋面料做的、讓人噁心的帽子、一件囚犯穿的內衣、一雙灰色厚氈鞋(有時他惴惴不安地在牢房裡來回走動,就可以聽不見腳步聲),還有他的代號:

    77221。

    他就這麼穿戴好了以後,立即被送進死牢,關在底樓一間牢房裡——這地方幾乎呈正方形,八英尺寬,十英尺長,明亮,潔淨,除了備有抽水馬桶以外,還有一張小鐵床、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小書架。現在他終於來到了這裡。他只是模糊不清地覺得四周圍還有其他牢房——沿著一條寬寬的過道,上上下下都是一排排牢房——他先是站了一會兒——然後坐了下來——記得在布裡奇伯格監獄裡,還有一些比較生動活潑、比較富於人情味的親切感,現在連一點影兒都沒有了。他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奇怪的群眾與喧鬧的場面,現在也通通沒有了。

    過去那些時刻裡的極度緊張和痛苦!那個死刑的判決;這次移押一路上碰到大聲喧鬧的群眾;在底樓囚犯理髮室把他的頭髮給剃了——還是另一個囚犯給他剃的。這套囚服、這件內衣,現在算是他的了,而且從今以後他就得每天穿在身上了。這兒沒有鏡子——到哪兒都沒有——不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反正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個啥樣子。這鼓鼓囊囊的上衣和褲子,還有這帶條紋的帽子。他在絕望之餘,把它摘下來,往地上一扔。僅僅一個鐘頭以前,他還是衣冠楚楚地穿著體面衣服、襯衫、領帶、鞋子。離開布裡奇伯格時,他還覺得自己儀態雅潔,惹人喜愛。可是此刻——諒他一定醜死了!而明天,他母親要來了——過後,也許傑夫森或是貝爾納普也要來。老天哪!

    可是還有更糟的呢——跟他正對面的一間牢房裡,有一個肌膚灰黃、面色消瘦、樣子挺怪的中國人,身上也跟他一樣穿上帶條紋的囚服,走到自己牢門口鐵攔桿旁,那一對莫測高深的斜白眼正在瞅著他。不過,此人馬上又轉過身去,使勁搔癢起來——克萊德立刻想到,說不定是虱子吧。在布裡奇伯格就有臭蟲嘛。

    一個中國人——殺人犯。難道這兒不就是死牢嗎。在這兒,他們兩人之間壓根兒沒有任何區別。連穿的衣服也一式一樣。謝天謝地,來這兒探監的說不定也不太多吧。他聽母親說過,這裡幾乎是誰都不准進來的——還說只有她、貝爾納普、傑夫森和他自己認可的牧師,方才可以每星期來探望一次。而這些鐵面無情、刷成白色的牆壁,他看見白日裡被寬大的天窗裡透進來的陽光照得珵亮,夜裡又給過道裡白熾燈照得雪亮。可是,這一切跟布裡奇伯格幾乎不大一樣——卻是更加明亮、刺眼。在那兒,監獄年久失修,牆壁呈淡棕色,很不乾淨——牢房面積比較大一些,傢俱也多些——有一張小桌子,有時還鋪上桌布;有書報,有棋子和棋盤。可在這裡呢——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鐵面無私、又狹又窄的牆壁——鐵欄杆一直頂到堅硬厚實的天花板——還有非常、非常沉重的鐵門,不過,如同布裡奇伯格的鐵門一樣,上面有個小洞。當然羅,吃食都是從這裡塞進來的。

    可是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個聲音:

    「嘿!夥計們,又進來一個新的!底樓,二號牢房,東頭。」又響起了第二個聲音:「真的嗎?什麼樣兒的?」接下來是第三個聲音:「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別害怕。你跟我們全是難兄難弟唄。」稍後,頭一個聲音回答第二個聲音:「好像是個瘦高個兒。一個小伢兒。看起來還像個小毛頭,反正那也不賴。喂,你呀!名字報給我們聽!」

    克萊德大吃一驚,怔呆了,可心裡卻在暗自琢磨。對這種見面方式,究竟該怎麼對付呢?該怎麼說——怎麼辦?該不該跟這撥人和和氣氣?可是,他那圓通的本能即便在這裡也沒有離身,他趕緊彬彬有禮地回答說:「克萊德-格裡菲思。」頭幾個聲音裡頭有一個聲音就接茬說:「啊,準沒錯!你是誰,我們全都聽說過了。歡迎,歡迎,格裡菲思。我們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可怕。關於你在布裡奇伯格的事,我們在報上全看過了。我們心裡琢磨,你也該快來啦。」另一個聲音卻說:「別太灰心喪氣,夥計。這兒倒也並不太差勁。至少房子還不錯——反正俗語說得好,頭上有屋頂,冷風刮不著唄。」接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格格大笑聲。

    可是,克萊德委實又害怕、又噁心,連話兒都不想說。他傷心地兩眼先是盯著牆壁、牢門,然後盯著對過那個中國人——此人一氣不吭在自己牢門口,兩眼又直盯住克萊德。多嚇人!多嚇人!他們彼此之間竟然是這麼交談的,見了陌生人,也是一見如故。壓根兒也不想到他的不幸、他的茫然若失、他的膽小——以及他經歷過的痛苦。不過話又說回來,殺人犯幹嗎見了人就該提心吊膽,或者可憐巴巴的呢?最可怕的是:他們這兒早就在琢磨什麼時候他來跟他們作伴兒。這就是說,一切有關他的事,這兒已是盡人皆知了。如果說他不聽話,也許他們就會捉弄他——或是嚇唬他——或是故意找他的岔兒呢?桑德拉或是不管他認識的哪一個人,要是親眼看到,或是乃至於想到目前他在這兒的處境……天哪!趕明兒他親生的母親就要到這兒來了。

    過了一個鐘頭以後,已是薄暮時分了,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灰白的獄警,穿著一套還算不太扎眼的制服,從門洞裡塞進去一隻盛食物的鐵盤子。這就是晚餐呀!而且是給他的。對過那個又黃又瘦的中國人,正在進晚餐呢。誰被他殺死了?又是怎麼殺死的呢?這時響起了各間牢房裡狠刮鐵盤子的聲音!這種聲音一下子使他想到的,是在向飢餓的牲口餵食,而不像是人們在進餐。有些人竟然一面在狼吞虎嚥地吃,一面在舔刮鐵盤子,一面還在談山海經呢。他簡直感到噁心透頂。「嘿,伙房裡那一幫子人,除了冷豆、咖啡、炸土豆以外,什麼也想不出來,真是見鬼去吧。」

    「今兒晚上的咖啡……喂,夥計!……在布法羅監獄的時候——儘管……」

    「啊,得了吧,快住嘴,」另一個角落裡有人在大聲嚷嚷。「什麼布法羅監獄裡,你吃的多闊氣呀,我們早已聽膩了。我說,你到了這兒,也不見得沒有胃口吧。」

    「反正不管怎麼說,」頭一個聲音接下去說,「現在回想過去,的確夠愜意啦。至少現在看起來還是這樣。」

    「哦,拉弗蒂,算了吧,」另一個人高聲喊道。那個大概叫「拉弗蒂」的人還是不甘心,又說:「現在,飯後我可得小睡一會兒——隨後,我關照汽車伕,車子開過來,去兜兜風。今兒晚上多迷人呀。」

    接下來是另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嘿,你這是在做白日夢。我呀把命豁出去了,只要能抽上一口煙就行。然後篤悠悠,玩玩紙牌。」

    「難道說他們在這兒也玩紙牌?」克萊德暗自思忖道。

    「我說,羅森斯坦輸得精光以後,也就不玩紙牌了。」

    「哦,是嗎?」這大概是羅森斯坦在回話。

    克萊德左邊的牢房裡有一個聲音對走過的獄警在低聲說話,但還是讓人聽得很清楚:「喂,奧爾巴尼捎話來嗎?」

    「什麼話都沒有,赫爾曼。」

    「我說,連信也沒有吧?」

    「沒有信。」

    聽得出那一問一答,聲音非常緊張、急迫、可憐,在這以後也就鴉雀無聲了。

    過了半晌,從老遠的一間牢房裡傳來一個聲音,是來自人間地獄充滿難以表達的極端絕望的聲音——「哦,我的天哪!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稍後,樓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哦,天哪!這個泥腿子又鬧起來了?我可受不了。警衛!警衛!能不能給那傢伙一點兒安眠藥?」

    又聽到最底層的聲音:「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克萊德站了起來,兩手緊攥著。他的神經緊張得像快要繃裂的弦。一個殺人犯!也許就要死了。要不然就是為了如同他克萊德一樣可悲的命運而傷心。他在呻吟哭泣——就像他克萊德在布裡奇伯格常常呻吟哭泣一樣,至少在精神上。如此號啕大哭!天哪!在這兒一定不止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於是,日日夜夜,類似這樣的場面還有的是,毫無疑問,一直要到,也許……有誰說得清呢——除非——,可是,哦,不!哦,不!不是他本人的——不是的——決不是他的日子已到了。哦,不。在這可能發生以前,還得有整整一年時間——至少傑夫森是這麼說。也許還得有兩年時間。可是,在這——!……而且是在兩年以內啊!!!他全身打了個寒顫,因為他一想到,哪怕是在那麼短暫的兩年裡頭……

    那另一個房間!它也是不知在這兒哪個地方呀。反正這個房間就是跟它連在一起的。這他知道。那兒有一道門。通往那張電椅。那張電椅。

    於是,那聲音像剛才一樣又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他倒在鐵床上,兩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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