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選陪審團成員,梅森和貝爾納普花了整整五天時間。不過,到最後,負責審問克萊德的那十二個人,終於宣誓開始履行他們的職責了。而且都是這麼一些人:一些古里古怪、頭髮花白,或是肌膚曬黑、滿臉皺紋的莊稼漢,和鄉下雜貨鋪掌櫃,他們裡頭還有一個推銷福特汽車的經紀人、一個托姆-狄克遜湖上的旅店老闆、一個漢堡綢布店在布裡奇伯格的推銷員,以及一個常駐在草湖以北珀丹、專跑碼頭的保險公司推銷員。而且,他們除了一人以外,全都結過婚。再說,他們除了一人以外,即使不是很講道德,至少也是全都篤信宗教。而且,他們在履職以前早就深信不疑:克萊德犯了殺人罪。但因為他們幾乎一致認為自己為人正直,不偏不倚,又都樂於在這麼一個轟動的案子中出任陪審員,所以,他們深信自己對提請他們注意的事實都能公正地作出處置。
於是,他們就全體起立,宣了誓。
梅森馬上站了起來,開口說:「陪審團的先生們。」
克萊德和貝爾納普、傑夫森都是兩眼直瞅著他們,暗自納悶,真不知道梅森開頭這一指控會給他們造成什麼印象。因為,在這樣特殊情況之下,恐怕怎麼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耐、更富有魅力的檢察官了。這對他來說是絕好機會了。整個美國公民的眼睛不是都在注視著他嗎?他相信確是這樣的。這好比某個導演突然大聲喊道:「打開燈光!開拍!」
「毫無疑問,在過去這個星期裡,你們很多人有時就弄得精疲力竭、困惑不解,」梅森開始說。「因為,本案的各位律師對選出你們十二個人的那張陪審員名單持特別審慎的態度。要找出十二個人來,把這個駭人聽聞的案子裡所有搜集到的事實遞交給他們,讓他們根據法律所要求的公正立場和高明的見解來加以衡量,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我來說,我之所以採取審慎的態度,先生們,只是出於一個動機:要伸張正義。無論惡意也好,還是任何事前偏見也好,都是絕對沒有的。直到今年七月九日,我本人甚至還壓根兒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被告,也不知道有這麼一位被害人,更不知道現在他被指控的罪行。可是,先生們,當我一開頭聽到,一個象被告這樣的年齡,受過這樣的教養,還有這樣的親友關係的人,竟然會被人指控犯下了這類性質的罪行,說真的,我不由得又是震驚,又是難於置信。可是,後來,我卻不能不逐步改變了我的看法。隨後,我不得不把我心裡最初那些疑慮永遠給打消了,並從我逐字逐句地看到的大量罪證中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有責任代表人民提起公訴。
「但是,不管怎麼樣,還是讓我們先從事實說起吧。本案牽涉到兩個女人。一個女人已經死了。另一個女人,」(這時,他朝克萊德坐的地方轉過身來,用手指著跟克萊德坐在一起的貝爾納普和傑夫森那邊)「由於徵得原告及其律師和被告一方及其辯護律師同意,在這裡就不提她的尊姓大名了。因為,讓她受到不必要的傷害,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事實上,原告及其律師準備提出的每一句話、每一項事實,其唯一的目的,現在我向你們聲明,就是:根據我們州里的法律以及被告受到指控的罪行,使真正的正義得到伸張。真正的正義,先生們,真正的,而且又是公正的。不過,要是你們並不是根據本案證據公正地辦事,作出正確的判決,那末,紐約州的人民以及卡塔拉基縣的人民將會呼冤喊屈,而且還是嚴重的呼冤喊屈。因為,正是他們寄厚望於你們,期待你們正確說明你們對本案的論證和最終判決。」
說到這裡,梅森頓住了一會兒,接著就引人注目地轉過身來,衝著克萊德,不時用右手的食指指指戳戳說:「紐約州人民的控告,」(說話時他特別加重了這個字眼,彷彿讓這個字眼兒如同雷霆萬鈞一般發出巨響)「這個囚犯——克萊德-格裡菲思犯了殺人罪。人民控告克萊德蓄謀已久,並以惡毒、殘忍、欺騙的手法,殺害了羅伯達-奧爾登,然後企圖讓世人永遠不知道羅伯達-奧爾登的屍體下落,從而逍遙法外。這個羅伯達-奧爾登,是多年來住在米米科縣比爾茨村的一個農民的女兒。人民控告,」(這時,聽了傑夫森交頭接耳的悄悄話,克萊德盡可能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泰然自若地望著那個兩眼正盯住他的梅森的臉)「這個克萊德-格裡菲思,甚至在他犯下這一罪行以前,就陰謀策劃了好幾個星期,然後按照事先擬定的惡毒而又殘忍的方案付諸行動。
「紐約州的人民在告發這些事實時,將準備向你們遞交每一件事實的證明。你們將瞭解到許許多多事實,這些事實唯一的審判人,將是你們,而不是我。」
說到這裡,他又頓住了一會兒,換了一下站立的姿勢。急不可待的聽眾也都俯身向前簇擁著,如饑似渴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眼。這時,他舉起一隻手,富於戲劇性地把他鬈曲的頭髮往後一捋,繼續說道:
「先生們,我並不需要很長時間就能說清楚——而你們在聽審本案時,也不需要花多少時間都能瞭解到:慘死在大比騰湖底下的姑娘,究竟是哪一種人。她的整個一生總共只活了二十年,」(其實,梅森心裡也很清楚她今年是二十三歲,比克萊德大兩歲)「凡是認識她的人,誰都沒有對她的人品說過一句壞話。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在本法庭上也決不會有人對她提出什麼不好的證據來。大約在一年前——七月十九日她來到萊柯格斯市,想靠她自己的雙手來贍養她的家庭。」(這時,整個法庭大廳都聽得到羅伯達的父母、弟妹的啜泣聲)「先生們,……」梅森接著詳細介紹了羅伯達的一生:從她最初離開老家,跟格雷斯-瑪爾住在一起,到後來,她在克拉姆湖上同克萊德相遇。由於他的緣故,她跟她的女友、還有自己的保護人牛頓夫婦都鬧翻了,並且聽從了克萊德要她一人單獨住開的意見,就跟陌生人住在一起。梅森還講到羅伯達怎麼向她的父母隱瞞了這一令人懷疑的遷居真相,最後終於受了克萊德的騙——她從比爾茨寫給他的那些信,把這件事的整個發展過程都說得很詳細。這時,梅森又同樣鉅細不遺地講到克萊德,和他一心嚮往萊柯格斯上流社會,以及對那個又有錢、又美麗的某某小姐發生了興趣。由於這位小姐純屬天真和善良(雖說對他有些著了迷)的表示,便使他覺得自己可望高攀跟她結婚。因此,儘管這位小姐本無此意,卻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情慾;而他對羅伯達的態度和感情之所以突然改變,原因也就在這裡。其結果,(這事據梅森說,他一定會加以揭示)
就是謀害羅伯達致死。
「可是,」說到這裡,他突然惹人注目地大聲嚷道。「我揭發了此人所有問題,那末,此人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呢?現在他就坐在你們面前!也許,他的父母都是窩囊廢,他本人就是貧民窟裡的產物吧?——這樣的人對於一種正當、體面的生活該有哪些價值和責任,從來都不可能會有正確的認識。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嗎?不,恰好相反。他的父親,和萊柯格斯最著名的大型企業之一——格裡菲思領子襯衫公司老闆都是本家。他本人窮——是的——這是沒有疑問的。不過,他並不比羅伯達更窮——可她後來窮並沒有使她的人品受到什麼影響。他的父母在堪薩斯城,在丹佛,而在這以前,還在芝加哥,在密執安州的大瀑布,看來都是充當雖然沒有得到聖職但自願傳道、勸人信教的傳教士。據我從各方面收集的情況來看,他們確實都是篤信宗教、循規蹈矩的正派人。可是眼前這個人,是他們的大兒子,本來他是應該以父母為榜樣,深受鼓舞;哪知道他很早就拋棄了自己的親人,去追求浮華的生活。後來,他到堪薩斯城一家有名的旅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當了一名侍應生。」
隨後,梅森進一步說明:克萊德從來就像是一塊滾石——也許是由於脾氣特別怪,他寧願到處漂泊流浪。後來呢——梅森又繼續介紹說,克萊德在他伯父有名的萊柯格斯工廠裡擔任要職,負責主管一個部門。然後,他就慢慢地進入了屬於他伯父及其子女們的上流社會,他的薪水足以使他能在萊柯格斯市優美住宅區租下了一個房間,而被他殺害的那個姑娘,卻住在窮街陋巷一個寒傖的房間裡。
「可是直至今日,」梅森繼續說道。「為什麼有人在大肆渲染,說什麼這個被告年紀還很輕呢?」(說到這裡,他不由得輕蔑地一笑)「他的辯護律師們以及其他一些人,在各報刊上一遍又一遍地都管被告叫小伢兒。可他並不是小伢兒呀。他是長了鬍子的成年人。論社會地位和所受的教養,他呀比你們陪審員席上哪一位都要高出一籌。他哪兒都去過。在各大飯店、俱樂部,以及跟他有密切關係的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裡,他一直跟體面、大方的,甚至傑出的知名人士應酬周旋。嘿,說實話,就在兩個月以前他被捕的時候,他還是本地區引為驕傲的上流社會裡時髦青年男女來此避暑的遊客之一哩。要記住這一點!他的頭腦是成熟了的,絕對不像是小伢兒那樣還沒有成熟。它是非常和諧,簡直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先生們,正如本州馬上就要加以證明那樣,」梅森接下去說,「克萊德剛到萊柯格斯才四個月,這個已故的姑娘就進入了由他主管的那個部門,也就是說,在被告手下打工。而在這以後只不過兩個月,他就騙她從她在萊柯格斯寄住的這個可敬而又虔信宗教的人家,搬到另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住所,從被告的觀點來看,遷入新居的最大好處,是他在這裡可以行動秘密,又因地點隱蔽,不會被別人察覺,以達到他對這個姑娘早已有了的邪惡目的。
「格裡菲思公司廠裡有一個廠規——正如稍後我們會給你們加以詳細說明那樣,這個廠規可以說明許多問題——就是說:不論哪一個高級職員,或是主管哪一個部門的負責人,絕對不准跟他手下的女工,或是在本廠打工的其他女工,在廠內或是廠外有任何來往。這種來往對那個著名大公司裡的女工們,不論是在道德上,或是在名譽上,都沒有什麼好處,所以是絕對不許可的。這個人剛到那裡不久,廠方很快就把這個廠規告訴了他。可是,請問這個廠規管住了他沒有?他伯父最近對他的關照有沒有管住他呢?一丁點兒都沒有。從一開頭起就鬼鬼祟祟!鬼鬼祟祟!誘姦!誘姦!在莊嚴的、高尚的婚姻關係以外,秘密地、故意地、不道德地、不合法地、被社會所譴責和不容地同她私通!
「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先生們!可是,他跟羅伯達-奧爾登之間有著這麼一種關係,在萊柯格斯等地是不是人人都知道呢?沒有一個人知道!據我瞭解,在這個姑娘慘死以前,甚至連有點兒知道這種關係的知情人,也是一個都沒有!一個都沒有!你們不妨想想看!
「陪審團的先生們,」說到這裡,梅森的話裡聽得出有一種幾乎令人肅然起敬的語調。「羅伯達-奧爾登是真心實意地愛這個被告的。她對他傾心相愛,她給他的那種愛,乃是人類智慧和人類心靈中至高無上的奧秘,不管它堅強也好,還是軟弱也好,它對羞恥——乃至於天罰——的恐懼,都可以置之度外。她是一位莊重、善良、真正富有人情味的姑娘——一個熱情奔放的可愛姑娘。而且,只有寬宏大量、肯信賴人和自我犧牲的人,才能像她那樣傾心相愛。而且,她就是那樣愛他,因此,到了最後,如同任何一個女人能把一切都給予她心愛的男子一樣,她也把一切獻給了他。
「朋友們,在我們這個世界上,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千百萬次,在將來還會發生億萬次。這可並不新鮮,但也永遠不會過時。
「可是在一月份,要不然就在二月份,這位現已躺在墳墓裡的姑娘,不得不來找這個被告克萊德-格裡菲思,告訴他,她就要做孩子媽媽了。我們將要向你們證明:就在那時,以及在那以後,她都一直懇求他跟她一塊走,娶她為妻。
「可他有沒有這樣做呢?他心裡想不想這樣做呢?嘿,都沒有!因為,到了那個時候,克萊德-格裡菲思的夢想和感情,都已發生變化了!他早已發現:有了格裡菲思這個姓,就可以進入萊柯格斯上流社會;原是在堪薩斯城和芝加哥微不足道的人,到了這裡卻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格裡菲思這個姓,能使他結識一些有教養、有錢財的姑娘,她們生活的環境跟羅伯達-奧爾登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不僅這樣,他還另找了一位姑娘,這位姑娘以自己的姿色、財富和社會地位,竟讓他完全墜入情網,倘跟這位小姐一比,那個廠裡打工的鄉下小姑娘,住在由他安排的一個怪寒傖而又詭秘的房間裡,當然顯得很可憐——在他看來,私通很夠味兒,但結婚是不夠格的。何況他說什麼也不願跟她結婚。」說到這裡,他頓住了一會兒,但是馬上就接下去說:
「不過,據我調查,並沒有發現那時克萊德的生活發生過絲毫變化,他對曾使他如此神魂顛倒的上流社會活動的熱情,始終有增無減。相反,從一月起到七月五日止,而且到了——是的,甚至到了最後,她已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對他說,如果他不把她接走,跟她結婚,那她就不得不請他們周圍的公眾主持公道了。哪知道甚至在這個姑娘屍骨冰冷、葬身在大比騰湖底以後——他還照樣參加舞會、宴會、遊園會、開了汽車出遊,到第十二號湖和熊湖上尋歡作樂,好像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奧爾登小姐的慘案已在道義上引起公眾極大關注,他應該對自己的言行多少收斂一下。」
說到這裡,梅森頓住了一會兒,兩眼盯著貝爾納普和傑夫森那一邊。殊不知他們兩人並沒有亂了方寸,大驚失色,相反,只是一個勁兒微笑:先是衝他笑笑,跟著彼此相視一笑,儘管這時克萊德早被梅森義憤填膺的這些有力發言嚇懵了,可是他繼而一想,梅森這些話裡有些地方未免太誇張,太不公道了。
但就在克萊德這樣暗自思忖時,梅森卻又繼續說道:「不過,那時,先生們,正如我剛才說過的,羅伯達-奧爾登態度變得非常堅決,定要格裡菲思跟她結婚不可。而他呢也一口答應了。不料,正如你們從這兒所有的證據看到的,他從來就沒有打算履行自己的諾言。相反,直到她有了身孕,她的一再懇求使他再也受不了。何況讓她繼續留在萊柯格斯,對他來說勢必是一種危險,這時他就騙她先回娘家,顯然還勸她置備一些必不可缺的衣服,說他到時候會上她家裡去,把她接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城市,在那裡,誰都不認得他們,她不妨以他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把孩子生下來。根據她寫給他的那些信上所說(這些信我準備要出示的),他是應該在她動身去比爾茨老家後的三周以內去的。可他是不是履約上她老家去了呢?沒有,他從來也沒有去過。
「到最後,只是因為他一點兒轍也沒有了,他才准許她來找他——那是在七月六日,正好是在她死前兩天。但不是在那以前——這一件事,且慢,以後再說!——在這同時,也就是說從六月五日到七月六日,他就讓她獨自一人待在米米科縣比爾茨郊區那座又小、又冷冷清清的農舍裡,只有一些街坊鄰居來看望她,幫她添置一些衣服。即使是在那時,她還不敢公開說這些衣服是她的嫁妝。她既懷疑、又深怕這個被告會把她拋棄。於是,她每天——有時隔一天——寫信給他,把她心中的懼怕告訴他,要求他用寫信,或則哪怕是傳口信方式肯定一下,他真的會來把她接走。
「可是,連她這一點點要求,他是不是做到了呢?他從來沒有寫過一封信!從來沒有!啊,從來沒有,先生們,啊,從來沒有呀!相反,他就只打過幾次電話——這些電話是既不容易追查,也不容易讓人聽得很清楚的。而且,他的電話打得那麼少,又是那麼短,她不能不感到難過,埋怨他這時不關心體貼她。於是,到了第五周週末,她出於萬般無奈,才寫信對他說(說到這裡,梅森從背後桌子上一堆信裡頭特意撿了一封,開始念道):『我寫這封信通知你,要是我在星期五中午以前,沒接到你的電話或是覆信,那我當晚就去萊柯格斯,讓大家知道你是怎樣對待我的。』先生們,上面這些話,就是這位可憐的姑娘到了最後逼不得已才寫的。
「可是,克萊德-格裡菲思是不是樂意讓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樣對待她的呢?當然不樂意!就在那個時候,他卻想出了一個計劃,讓他既可以避免被揭發出來的危險,又可以把羅伯達-奧爾登的嘴永遠給封住。先生們,本州將向你們證明:克萊德確實把她的嘴永遠給封住了。」
說到這裡,梅森取出一幅他特地繪製的艾迪隆達克斯的地圖,地圖上的紅線標明克萊德在羅伯達死亡之前以及死去以後的全部行蹤——一直到他在大熊湖被捕的時候為止。梅森在作這樣說明時,還向陪審團介紹了克萊德想得很周密的計劃,比方說,他隱名埋姓,在旅店幾次申報假名字,還有那兩頂帽子,等等。接著,他還說明克萊德和羅伯達坐的火車,在方達和尤蒂卡之間的那段路上,以及在尤蒂卡和草湖之間的那段路上,他們並沒有坐在同一節車廂裡。隨後,梅森鄭重地說:「先生們,別忘了,他雖然事前跟羅伯達說,這是他們的結婚旅行,可是,他並不樂意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是偕同他未來的新娘出門旅行——不,哪怕是在他們到達了大比騰以後,他還是不樂意讓人知道。因為,他本來就無意跟她結婚,只是要尋摸到一個荒涼的地點,把他早已玩厭了的這個姑娘就地掐死。不過在那以前的一晝夜和兩晝夜裡,這個念頭阻止他把她摟在自己懷裡並一再念叨他那壓根兒不想履行的諾言嗎?阻止了沒有?我這就把他們歇腳的兩家旅店來往旅客登論薄拿出來給你們看看。他們一到這兩家旅店,兩人就同住在一個單間客房裡,佯裝反正馬上要結婚。殊不知他們一住就是兩晝夜,而不是一晝夜,唯一原因是他估計錯了,草湖可不是那麼觸目荒涼。他發現草湖很熱鬧,原來是教友們在夏季聚會之地,便決定離開那裡,到更荒涼的大比騰去。這個據說無辜而被人大大誤解了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拽住這個疲累不堪、傷心透頂的姑娘,從這兒轉悠到了那兒,為了尋摸一處極端荒涼的湖上把她活活地淹死。先生們,你們看看,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慘象呀。而且這時,她再過四個月,就要做孩子媽媽了。「接著,他們果真來到了一個四顧茫茫、滿目荒涼的湖上。他把她從那家旅店裡領出來,讓她登上了一條小船,送她到死路上去。(他在旅店登記時再一次用了假名字,佯稱為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那位可憐的小姑娘還滿心以為:這是在舉行他所談及的婚禮以前先去作一次短暫的小游哩。婚禮將使這次小游得到確認和合法化。得到確認併合法化!殊不知使之得到確認和合法化的,正是沒頂的湖水,而決不是別的——決不是別的。而且,他還安然無恙,而又狡猾地走開了——如一頭凶狼從它咬死的獵物那兒走開了一樣——走向自由,走向新婚,走向富裕的物質生活,愛情的幸福,以及優越、安逸的上流社會,而她卻無聲無息、無名無姓地永遠葬身在湖底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先生們,造物主的旨意,或者說是上帝的旨意,都是不可知的啊。儘管我們個人作出了種種努力,可到頭來造物主總是視而不見,隨心所欲地安排好了我們的命運!說真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天啊!
「當然,我知道,被告至今想必還在暗自納悶,我怎麼會知道她離開大比騰那家旅店時心裡在想就要舉行婚禮呢。毫無疑問,直到此刻,他一定還會聊以自慰,認為事實上我不可能真的知道這件事的。不過,要預見和預防生活中所有一切的意外和機遇,那就必須具有洞察秋毫的慧眼才行。因為,現在他正坐在這兒,萬無一失地以為:他的辯護律師們總能幫助他安然擺脫這一窘境,」(克萊德一聽到這些話,猛地腰板挺直,感到自己頭髮也在震顫了,連他藏在桌底下的雙手都在微微抖索著)「可他並不知道,那個姑娘在草湖旅社房間裡寫過一封信給她的母親,因為來不及寄出,就放在她外套口袋裡。那件外套,一是因為那天天氣熱,二是因為她當然自以為要回來的,也就留在旅店裡了。而這封信,此刻就在我這張桌子上。」
克萊德一聽到這裡牙齒直打顫。他渾身上下,就像突然受寒那樣發抖。是的,沒錯,她把自己那件外套留在旅社裡的!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也大吃一驚,心裡納悶,真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封信。這封信要是終於破壞了他們周密策劃的那套辯護方案(或是使它幾乎垮台了),那可是致命傷啊!他們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可是,在這封信裡,」梅森接下去說。「她說了她到那兒去是幹什麼的——正是去結婚的。」(這時,傑夫森和貝爾納普,以及克萊德,全都鬆了一大口氣——這本是在他們意料之中)「而且是在一兩天以內,」梅森一面繼續說,一面暗自琢磨他剛才這些話可真的把克萊德嚇壞了。「可是格裡菲思或是格雷厄姆,不管是來自奧爾巴尼,或是錫拉丘茲,還是來自別地的那個人,反正他心裡最清楚。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再回來的。他隨身帶著自己所有的東西上了船。從正午到傍晚,整整一個下午,他在這個滿目荒涼的湖上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從岸上哪兒望去都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這一點我們會向你們證明的。到了傍黑時分,他才找到了這樣的一個地點。隨後,他就往南步行,穿過樹林子,頭上戴著一頂新草帽,手裡拎著一隻乾乾淨淨的手提箱,自以為是安全無虞了。克利福德-戈爾登早已不在人世了——卡爾-格雷厄姆早已不在人世了——全都給淹死了——在大比騰湖底,跟羅伯達-奧爾登在一起了。哪知道克萊德卻是活著的,是自由的,而且正在啟程前往第十二號湖畔,奔向他如此為之傾心喜愛的上流社會人群中去。
「先生們,克萊德-格裡菲思是先把羅伯達-奧爾登殺害之後,才把她扔入湖中。他砸過她的頭和臉,那時他相信沒有人看見他。殊不知正當她在大比騰湖面上臨終前發出最後呼喊聲時,卻有一個見證人在那裡。在原告一方及其律師控告結束以前,這位見證人會到這兒來,向你們申述當時的情況。」
梅森雖然不是在場目擊這一罪行的見證人,可他禁不住利用這一機會,使對方陣腳大亂。
的確,效果如同他預料的完全一樣,而且還有過之無不及。因為,直到現在為止,特別是在羅伯達那封信有如雷擊似的使他深為震驚以後,克萊德竭力裝出一點兒都不激動,只是無辜受辱的沉著神態,忍受著這一切,可在眼下卻突然變得渾身冰涼,一下子蔫了。好一個見證人!而且要到這兒來作證!老天哪!這麼說來,這個見證人,不管他是誰,躲藏在荒涼的湖岸上,看見克萊德那無意之中的一砸,聽到過羅伯達的呼喊聲——明明看到克萊德並沒有設法去搭救她的!還看見他向湖岸邊游過去,偷偷溜走——他在換衣服的時候,也許此人還在樹林子裡瞧著他哩。老天哪!克萊德兩手緊緊抓住椅子邊,他的頭猛地往後一甩,彷彿受到猛擊似的。因為這就意味著死——一定要把他處死不可。老天哪!現在再也沒有希望了!他的頭耷拉下來——看樣子他好像馬上就要昏厥過去似的。
梅森的這一席揭發,先是使貝爾納普正在做筆記的那支鉛筆從手裡掉落了,接著怔呆了,茫然失措,兩眼直瞪著,因為要擊退如此猛烈的攻擊,他們手裡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證據——不過,他一想到此刻一定讓人見到自己大驚失色,就馬上恢復鎮靜的神態。難道說到頭來還是克萊德在對他們撒謊——分明是他故意殺害了她,而且就在這個沒有被他發現的見證人面前?果真是這樣,也許他們就得拒絕經辦這麼一個毫無希望、而又不得人心的案子。
至於傑夫森,他一開頭也驚呆了,窘態畢露了。各種想法從他堅定而又不容易受震驚的腦袋裡一一閃過,比如——難道說真的有一個見證人嗎?——難道是克萊德撒了謊?——那末,事已定局,無可挽回了。因為,他不是向他們承認他砸過羅伯達了嗎?想必這個見證人也一定看到了。這麼一來,回心轉意的說法也可以休矣。在這個見證人作證之後,有誰還會相信呢?
不過,傑夫森天性好鬥,而又堅強不屈,他決不讓自己被檢察官這一篇毀滅性的發言徹底挫敗。相反,他把臉側轉過去,瞅了一眼失魂落魄,但又自嗟自怨的貝爾納普和克萊德之後,就大發議論說:「這個我可不信。依我看,他這是在撒謊,要不然,就是在嚇唬人。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們等著瞧吧。從現在算起,輪到我們這一邊說話,時間還長著呢。看看所有這些見證人吧。我們要是高興的話,不妨一星期、一星期地反詰問他們——直到他任期期滿為止。有的是充分的時間,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同時還要瞭解一下有關這個見證人的情況。再說,還有自殺的一說呢,或者說,實際上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們不妨讓克萊德發誓,說一說當時實際情況:他像僵住症似的昏迷了過去,沒有膽量下這一手。這事是遠在五百英尺以外,大概誰都看不到吧。」說罷,他還獰笑著。差不多就在同時,他又找補著說,但並不是要讓克萊德聽到:「我想,最壞的結局,也許我們還能給他撈到一個二十年徒刑,您認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