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在克萊德不在場時,對此人在這兒的活動天地所獲得的印象,補充和證實了他在萊柯格斯和沙隆早已獲得的印象,足以使他頭腦清醒,不像當初那樣認為很容易就能給此人定罪。因為,克萊德周圍的一切,說明他們既有強烈的願望,也有種種辦法,要把這一類醜事掩蓋過去。財富。奢華。還有當然要盡力保護的那些聲名煊赫的門族和高貴的社會關係。難道說有錢有勢的格裡菲思家族獲悉他們的侄子這樣被抓走,也不管他犯的是什麼罪,就不延請才華出眾的律師來維護他們家族的名聲嗎?這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司法界這類辯才確有辦法,能讓此案一再拖延下去。也許在他想給犯人定罪以前,他本人早就自然而然地既當不成檢察官,又不能被提名並進而當選為他夢寐以求的法官這一職位了。
坐在正面對著湖圍成一圈的漂亮帳篷前,正在整理魚竿和線軸的,是身穿色彩鮮艷的運動衫和法蘭絨褲子的哈利-巴戈特。從好幾座帳篷敞開的門簾,隱約可見一些人——有桑德拉、伯蒂娜和威南特等人——他們剛游過泳,正忙著化妝哩。由於這班俊男倩女如此時髦瀟灑,梅森不由得犯疑了,真不知道如果公開宣佈他的來意,從政治或社會視角來看,是不是很明智。他覺得不妨暫時保持緘默為好,同時思考此人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跟羅伯達-奧爾登這一類人的生活經歷有何不同之處。他認為,一個依仗格裡菲思家族這樣背景的人,如此卑鄙、殘忍地對待類似羅伯達這樣出身的姑娘,而且想要逍遙法外,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不過,他一心想讓工作取得更大進展,不管所有敵對力量可能給他設置種種障礙。梅森最終還是走到巴戈特跟前,非常酸溜溜地,但又盡量裝得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地說:
「好一個宿營地,嗯?」
「是啊,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依我看,你們全是來自沙隆那一帶別墅和旅館,是吧。」
「是啊。主要是來自南岸和西岸。」
「我想,除了克萊德先生以外,格裡菲思家裡別人沒有來吧?」
「沒有,我想,他們大概還都在格林伍德湖那邊吧。」「依我看,也許您個人跟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很熟吧?」
「哦,當然羅——他就是跟我們一塊兒來的。」
「您知不知道這次他上這兒來——我是說他在克蘭斯頓家已待了多久?」
「好像他是星期五來的。反正我是星期五早上看見他的。不過,他馬上就要回來了,您自個兒問他就得了,」巴戈特就這樣結束了談話。他開始覺得:梅森先生有點兒打破沙鍋問到底似的,因此,這人顯然不是像他和克萊德圈子裡頭的人。
正在這時,弗蘭克-哈里特腋下夾著一個網球拍,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上哪兒去,弗蘭克?」
「今兒個早上哈里森在這兒開闢了球場,我這是去試試看唄。」
「還有誰一塊去?」
「維奧萊特、納丁和斯圖爾特。」
「有空地再辟一個球場,好嗎?」
「當然羅,那兒已有兩個球場哩。幹嗎不找伯蒂娜、克萊德、桑德拉一塊去?」
「得了吧,也許等我把這事忙完了再說。」
梅森馬上想到:克萊德和桑德拉。克萊德-格裡菲思和桑德拉-芬奇利——此刻他口袋裡正有這位姑娘的信和卡片哩。說不定他會在這兒見到她跟克萊德在一起——也許不妨等一會兒跟她談談有關他的事。
不料就在這時,桑德拉、伯蒂娜、威南特正從她們各自的帳篷裡走了出來。伯蒂娜還在大聲喊道:「喂,喂,哈里特,你看見納丁了沒有?」
「沒有,不過,弗蘭克剛剛走過。他說上球場去,是跟她,還有維奧萊特和斯圖爾特一塊打球。」
「原來是這樣啊?那末,好吧,桑德拉,我們就一塊去。威南特,你也去。我們去看看球場到底怎麼樣。」
伯蒂娜一面直呼其名,一面轉過身來挽住桑德拉的胳臂,這樣正給了梅森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有幸得以一睹這位姑娘如此悲劇性地,而且,毫無疑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把羅伯達從克萊德情懷裡擠走了。他親眼目睹,她長得更美,衣著更為華麗——遠不是另一個姑娘所能企求的。而且,這一位姑娘還活著,而那一個早已死了,停放在布裡奇伯格認屍所。
就在這時,她們三個姑娘手挽手地打從兩眼直盯住她們的梅森身邊一閃而過;桑德拉還回過頭來衝著哈利高聲喊道:「你要是看見克萊德,招呼一聲,讓他就過來,好嗎?」他回答說:「你說,你的那個影子還用得著別人招呼他嗎?」
梅森被眼前這一幕繪聲繪色的表演所震驚,更加仔細、乃至於十分激動地觀察周圍一切。現在梅森才完全鬧清楚了:克萊德為什麼要擺脫掉那個姑娘——其真正的內在動機是在哪裡。那就是——他一心追求的那一個美麗的姑娘,以及這種豪華生活。試想,像他這樣年紀、這樣有前途的年輕人,竟然甘心塑落,幹出如此駭人聽聞的醜事!簡直令人不可置信!而且,在那個可憐的姑娘慘遭殺害後僅僅四天,他就跟這個美麗的姑娘這樣一起玩兒,還希望能跟她結婚,如同當初羅伯達希望能跟他結婚一樣。生活裡常有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邪惡!
梅森看到克萊德並沒有露面,幾乎打算亮明自己身份,動手搜繳他留在這裡的行李物品。可是,就在這時,埃特-斯溫克又出現了,並且點了一下頭,示意梅森跟他走。梅森一走進樹林子,馬上看見在濃密的樹蔭底下,正好就是尼古拉斯-克勞特,在他身邊還有一個身材細長、衣著整潔的年輕人,與外貌特徵中所說的克萊德年齡相仿。梅森一看此人臉色有如白蠟一般,馬上斷定這就是克萊德,隨即如同一頭兇惡的馬蜂或是大黃蜂似的衝他撲了過去,只不過梅森先向斯溫克問了一下,犯人是在什麼地方抓住的,是誰抓住的——然後,用莊嚴強大的法律的化身所不可缺少的那種銳利而嚴厲的目光審視著克萊德。
「這麼說來,你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是吧?」
「是的,先生。」
「嗯,格裡菲思先生,我的名字叫奧維爾-梅森。大比騰、草湖所屬的那個縣的地方檢察官。我想,這兩處地方,你恐怕是很熟悉,是不是?」
他頓住了一會兒,想看看這句譏刺的話兒產生什麼效果。可是跟他預料相反,克萊德並沒有嚇得瑟瑟發抖,只是兩眼直瞪住他。這時,克萊德的黑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緊張的神色。
「不,先生,我可不能說我很熟悉。」
要知道他在克勞特押送下,從樹林子裡走回來時,每走一步就越發堅定了他心中那個完全不可動搖的信念,那就是說:不管從表面上看證據,或是罪名如何如何,凡是有關本人問題,他和羅伯達的關係,以及他的大比騰或是草湖之行,他決沒有膽量說出一個字來。他可沒有這種膽量。因為這麼一來,無異於供認他犯了他實際上並沒有犯的罪行。誰都不可以——決不可以——不管是桑德拉也好,或是格裡菲思一家人也好,或是他在上流社會裡那些朋友中的哪一位也好,認為他甚至僅僅是有過這麼一種有罪的念頭。不過,現在他們全在這裡,一呼喚他們就能聽見,隨時都有可能走攏來,會瞭解到他被捕的原因。雖然他覺得必須矢口否認跟這一切有任何干係,但他同時確實非常害怕這個人——他這種態度可能激起這個人更大反感和敵意。瞧他那破了相的鼻子……還有他的那雙嚴酷的大眼睛。
梅森見他這樣矢口否認感到很惱火,就瞅了他一眼,如同瞅著一頭過去從沒聽說過、目前卻在拚命掙扎的野獸一般。不過,從他那煞白的臉色來看,可以斷定:也許他有可能,而且,毫無疑問,馬上就會被迫供認自己的罪行。因此,梅森就繼續說道:「當然羅,格裡菲思先生,人家告發你犯了什麼罪,你自己心裡明白。」
「是的,先生,剛才我從這兒這個人口裡聽說過了。」
「那你自己承認了嗎?」
「當然羅,先生,我不承認,」克萊德回答說。他那兩片薄薄的、這時變得慘白的嘴唇,緊緊地把他那一口勻稱平整的牙齒閉得嚴絲密縫似的;他的那雙眼睛充滿了一種深沉的、但又不可捉摸的恐懼。
「嘿,多荒唐!多無恥!你否認上星期三、上星期四到過草湖和大比騰?」
「是的,我否認,先生。」
「那末,好吧,」這時梅森挺直腰板,用一種惱火的、審問的口氣說道。「我想,你還打算否認你認識羅伯達-奧爾登——這個姑娘是你先把她帶到草湖,然後在上星期四,你和她在大比騰一塊坐了船出去的——這個姑娘,你在萊柯格斯已認識,有整整一個年頭了,她住在吉爾平太太家裡,在格裡菲思公司你的那個部門做工——這個姑娘,你在去年聖誕節還送給她一套化妝用品哩!我想,你還打算否認你的名字叫克萊德-格裡菲思,說你並不是住在泰勒街的佩頓太太家裡,說你住處箱子裡壓根兒沒有這些信件和明信片——這些是羅伯達-奧爾登寄來的,芬奇利小姐寄來的,所有這些信件和明信片。」他一邊說,一邊把這些信件和明信片都掏了出來,在克萊德面前直晃悠。他在叱責時每說一句話,便讓他的那張大臉盤,連同又塌又破的鼻子和有點兒愛吵架的下巴頦兒,越來越湊近克萊德面前,而且眼裡還充滿了熾烈的、蔑視的閃光。克萊德只好盡量避開他,顯然一個勁兒往後退縮,一陣陣透骨的寒氣從他背脊上掠過,最後滲入他的腦際和心窩。這些信件!還有這一切有關他的情況!再說,在帳篷那兒他的手提箱裡,還有桑德拉最近寄給他的全部信件,她在信裡談到他們打算策劃在今年秋天私奔。要是他把這些信件早就銷毀該有多好!可是現在,這個人說不定會發現這些信件——而且也一定會發現的——說不定他還要盤問桑德拉,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他畏縮成一團,渾身直哆嗦。他的這個計謀,原是他親自構思和親自完成,殊不知其效果竟是如此之蹩腳,如今使他心情萬分沉重,有如地球落在體力不支的阿特拉斯1肩頭上一樣——
1阿特拉斯:古希臘神話中雙肩掮天的巨神。
不過,他覺得自己還得說一些話,但是又要一概都不承認。最後,他終於回答說:「我的名字是叫克萊德-格裡菲思,一點兒也不錯。但除此以外,所有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啊,得了吧,格裡菲思先生!別來跟我耍花腔吧。這樣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你這麼對我耍賴,反正對你自己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再說,眼前我也沒有這麼多閒工夫。別忘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是見證人,你說的話他們全聽到了。我剛從萊柯格斯來——從佩頓太太家你那個房間來——而且,你的那只箱子,還有這位奧爾登小姐寄給你的那些信,如今都掌握在我手裡——這是毋庸爭辯的證據。它證明你確實認識這個姑娘;去年冬天你向她求愛,誘姦過她;打那以後——今年春天起——她因為你的緣故懷了孕,你先是騙她回老家,隨後,這一回又騙她跟你一塊出去玩兒——為的是(正如你告訴她說)要跟她結婚。是啊,虧你說得出跟她結婚!——落到墳墓裡去了——你就是這麼跟她結的婚——沉到大比騰湖底去了!現在我告訴你,我手裡掌握著全部證據,可你竟然當著我的面,還說你壓根兒都不認得她!嘿,真見你的鬼去吧!」
他說話時嗓門兒越來越大,克萊德深怕宿營地那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說不定桑德拉聽見了,就會走過來。當梅森說話象連珠炮似的歷數那些必將使他置於死地的事實,劈頭蓋臉地向他橫掃過來時,克萊德感到嗓子眼直抽緊,好歹沉住了氣,才沒有老是來回掰手。不過到頭來,他還是只好回答說:
「是的,先生。」
「嘿,真見你的鬼去吧!」梅森又發話了。「現在我很相信,你確實很有能耐,可以把一個姑娘活活弄死,便偷偷地溜掉——特別是在她有了身孕的時候!可你還想否認她寄給你的這些信!嘿,也許你還有能耐否認你自己在這裡,否認你自己活著哩。瞧這些明信片和信件——你就說說怎麼回事呢?我想你要說它們不是芬奇利小姐寄給你的,是不是?喂,那你來說說吧?難道是你想對我說,這些信也不是她寄給你的嗎?」
他把這些信在克萊德眼前直晃悠。克萊德意識到,桑德拉近在咫尺之間,有關這些信的來龍去脈,馬上就可以把她叫來,在此時此地作證,於是回答說:「不,我並沒有否認這些信是她寄來的。」
「那很好。可是在同一個房間你那只箱子裡那些信,都不是奧爾登小姐寄給你的嗎?」
「這個——我可不打算談它,」克萊德回答時,由於梅森在他面前直晃動羅伯達這些信件,就禁不住眨起眼來。「Tst!——Tst!——Tst!真是,」梅森勃然大怒,咂著舌頭說。「太荒唐!太無恥!啊,那好吧,這些現在我們不必多費口舌了。反正到時候,這一切我很容易就能證實的。不過,你明明知道我證據確鑿,怎麼還敢在這裡矢口否認——這真的叫我鬧不明白了!還有你親筆寫的一張小卡片。你拿走了自己的手提箱,把她的手提包寄放在岡洛奇車站,這時你卻忘了把這張小卡片從她的手提包裡取出來。卡爾-格雷厄姆先生——克利福德-戈爾登先生!你在這張小卡片上寫著:『克萊德贈給伯特,祝聖誕快樂』。這個你還記得嗎?得了,它就在這兒。」他摸了一下口袋,把化妝盒上那張小卡片掏了出來,在克萊德鼻尖底下晃動了一下。「那你也忘了嗎?明明是你自己親筆寫的!」然後,頓住了片刻還是不見回答,最後梅森才又補充說:「嘿,你這個人笨蛋!好一個蹩腳的陰謀家,希望用假名字——卡爾-格雷厄姆先生——克利福德-戈爾登先生——來掩人耳目,怎麼沒好好想想千萬不能用自己名字的英文縮寫呢!」
不過,梅森又充分意識到此事取得克萊德的供認至關重要,因此心裡琢磨怎樣促使他在此時此地自己招認不諱。梅森突然見到克萊德冰冷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馬上聯想到:也許他嚇壞了,這才啞口無言吧。於是,梅森立刻改變策略——至少嗓門兒要壓低些,嘴角邊和額角上駭人的皺紋也應舒展開來。
「你聽著,格裡菲思,是這麼回事,」梅森說道,口氣要比剛才平靜和利索得多了,「根據現在情況,撒謊也好,還是愚蠢地、輕率地加以否認,對你來說,一點兒好處都沒有。說實話,這只會害了你。也許你認為剛才我有點兒太粗暴了。但這就是因為,我接辦這個案子後神經也真的太緊張了。我以為我拚命追緝的那個人跟你是類型完全不同的。不過,現在我見到了你是怎麼個人,瞭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說真的,你被已經發生的事態給嚇懵了——剛才我想到,也許這個案子還可能有些情況……有些情有可原的情況,現在要是你把這些情況告訴我,說不定會使人們對這件事有略微不同的看法。當然羅,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事你自己應該能作出最好的判斷,我只不過是毫不隱瞞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你就是了。因為,不滿你說,這些信就在這兒。再說,當我們到了三英里灣——因為我們明天將會到達那裡,我希望——那裡還有你那天晚上從大比騰往南走時碰到過的那三個人。而且不止這些人,還有草湖旅社掌櫃、大比騰客棧老闆、出租那條遊船的人,以及從岡洛奇站開車送你和羅伯達-奧爾登的那個司機。他們個個都認得你。難道說你以為他們都認不出你——一個都認不出你——都說不准那時你是不是跟她在一塊?也許你還以為到時候陪審團都會不相信他們?」
這一切,克萊德都一件件記在心上了,就像扔入一枚錢幣咯登一響的自動收銀器似的,但還是一聲不吭——渾身凍僵似的,只是瞪著兩眼直望著前方。
「而且還不止這樣,」梅森以非常柔和討好的口吻繼續說道。「還有佩頓太太。她親眼看我從你房間那一隻箱子和你壁櫥頂格裡把這些信件和明信片取出來。還有你和奧爾登小姐工作的那個廠裡所有的姑娘們。她們一知道她死了,難道就不會回想起你跟她的全部關係嗎?唉,真是太愚蠢!不管你怎麼想,這些最簡單的道理,你自己就應該很明白。當然羅,你也別指望這樣你就能逃脫懲罰。看來你真的要變成一個大傻瓜了。
這你自己心裡就得鬧明白才好。」
他又頓住片刻,希望克萊德自己坦白招認。可克萊德還是堅信,有關羅伯達或大比騰的事,只要一承認,就會把他完全毀了。所以,他依然兩眼瞪著,但梅森卻繼續說道:「好吧,格裡菲思,現在我就再告訴你一件事。即使你是我的親兒子或是親兄弟,我對你也提不出比這更好的忠告了,因為我是拚命想要設法挽救你,而不是僅僅想把你的真話套出來。現在你要是真的想多少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那末,你像剛才那樣一味否認,說真的,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在別人看來,你只不過是自找麻煩,到頭來還是害了自己。為什麼不說:你是認識她的,你是跟她一塊去大比騰的,這些信就是她寫給你的——為什麼不肯痛痛快快,一說出來就完事?反正這事你怎麼也躲不掉,哪怕是你希望證明自己並沒有沾邊也不行。凡是頭腦清醒的人——就算是你的慈母吧,只要她在這裡——也照樣會這樣勸你。你的這種表現,簡直太可笑了。這反而說明你有罪,而不是你沒有罪。為什麼不在此時此地把這些事實——如果說真是有的話——通通談清楚呢?為什麼不趁早談出來,不是多少可以減輕罪狀嗎?而且,要是你現在就這麼做,我多少可以幫幫你的忙,那末,我將在此時此地向你保證:我一定非常樂意幫你的忙。因為,說到底,我上這兒來,並不是要把一個人置於死地,或是逼他供認他並沒有幹過的事;我只不過是要讓此案真相大白罷了。可是,當我告訴你,說我手裡已掌握了全部證據,並且可以得到佐證時,你甚至連認識這個姑娘一事還想抵賴,那就——」說到這裡,這位地方檢察官兩手便向空中高高舉起,表示非常厭煩和無比嫌惡。
可是這時,克萊德依然臉色煞白,一聲不吭。儘管這一切梅森都向他亮明瞭,還說出了看來友好、出於善意、似乎含意很深的忠告,可他依然堅信,倘若他一承認自己認識羅伯達,那就無異於給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只要一承認,在宿營地一行人心目中,他也就永遠抬不起頭來了。他對桑德拉和輝煌生活寄予的全部夢想,也全都化為泡影了。因此,不管怎麼樣——他還是一聲不吭。可梅森反而惱羞成怒,終於大聲嚷嚷:「啊,那末,很好。這就是說,你已最後決定閉口不談了,是嗎?」這時,克萊德沒精打采、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我跟她的死一點兒都不沾邊。現在我能說的,也就全說了。」但即使他在回話時,心裡還在暗自揣摸:也許他最好不這麼說——也許他最好是說——啊,到底該怎麼說呀?說他當然認識羅伯達,甚至還跟她一塊去大比騰湖的——不過,他從來沒打算把她弄死——她的溺死是一起不幸事故。因為,他壓根兒沒有砸過她,如果說砸過的話,也只是出於無意,可不是嗎?不過,也許最好還是完全不供認他砸過她,可不是嗎?因為,在如此複雜的情況下,有誰會相信他用照相機砸她只是出於無意呢?最好壓根兒連照相機也別提了,反正各報迄今都沒提到他身邊攜有照相機。
當他心中還在琢磨的時候,梅森卻大聲喊道:「那末,你承認你是認識她的?」
「不認識,先生。」
「那好吧,」梅森轉過身去對他手下的那些人說,「在這種情況下,依我看,沒有辦法了,我們只好把他帶回宿營地去,看看他們是不是瞭解他的情況。也許那樣可以從這個傢伙身上擠出一點東西來,讓他去跟他那些朋友當面對質去。我相信,他的手提箱和一些東西還在那邊一個帳篷裡。諸位先生,我們就把他帶回宿營地去吧,看看他們是不是知道有關他的其他事情。」
隨後,他馬上冷冰冰地轉過身要去宿營地,這時克萊德想到即將等待他的是什麼而嚇得渾身發抖,便大聲嚷嚷:「啊,求求您,千萬別這樣!難道說您是真要把我帶到那兒去嗎?啊,請您千萬別這樣做!啊,求求您,千萬別這樣!」
這時克勞特才開了腔,說:「他在樹林子裡就問過我,能不能跟您談談不要把他帶到宿營地去。」「啊,原來是在摸摸動向,是吧?」梅森一聽就大聲叫了起來。「臉皮子太薄,不敢在第十二號湖上那些小姐、先生跟前露面。可是你甚至連在自己手下做工的那個可憐的小女工都不肯承認。真是妙極了。那末,好吧,我的朋友,要麼把你確實知道的事情全都抖摟出來,要麼就乾脆回到宿營地去。」他頓住了一會兒,看看這句話對克萊德發生什麼效果。「我們會把宿營地那邊的人通通召集攏來,向他們說明這是怎麼回事,那時候看你還願不願意站在那裡,矢門否認一切!」但他發覺克萊德猶豫不決,便繼續說下去:「把他帶走,夥計們。」梅森轉過身去,朝宿營地方向踱了幾步,這時,克勞特和斯溫克分別架住克萊德的胳膊,把他推推搡搡向前走去。不料,克萊德突然大聲喊叫說:
「啊,求求您,千萬別這樣!啊,請您千萬別把我帶到那兒,好嗎,梅森先生?啊,求求您,我可不能再回到那兒去。這並不是說我真的有罪,不過,就是我不回去,我在那邊的東西您照樣可以拿走。再說,現在回到那裡,對我簡直太難堪了。」瞧他那慘白的臉上和手上又是大豆汗出。他渾身上下象死人似的全都冰涼了。
「你不想去,嗯?」梅森一聽見他這麼說,就大聲嚷道,隨後停了下來。「他們要是全知道了,讓你丟了面子,是吧?那末,好吧,現在你就回答我想瞭解的一些事情——而且要迅速,要徹底——要不然,我們連一分鐘也不耽擱,就乾脆到宿營地去!現在,你是打算回答呢,還是不回答?」他身子又側轉過來,走到克萊德跟前。這時,克萊德茫然不知所措,嘴唇直哆嗦,眼裡露出困惑不定的神色。他終於忐忑不安地說:
「當然羅,我認識她。當然我認識。那是不用說的!這從信裡就看得出來。不過,那又怎樣呢?我並沒有害死她。就是我跟她一塊去那兒,也不是存心要害死她。我壓根兒就沒有。我就是沒有。我跟您說!這完全是一起不幸事故。當時我甚至並不想要把她帶到那兒去的。是她要我去的——要我帶她一塊到那兒去的,因為——因為,嗯,反正你也知道——從她那些信上一看也都明白了。而我一個勁兒說服她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好讓我清靜些,因為我並不想跟她結婚。原來就是這樣。我把她帶到那兒,壓根兒不想害死她,只不過是一個勁兒要說服她——就是這麼一回事。再說,我並沒有把那條小船翻掉——至少我不是存心要翻掉。風把我的帽子給刮跑了,我們——她和我——同時站了起來去撿帽子,小船就翻掉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她的頭部還跟船舷相撞了。這個我是看見的。但一看見她在湖水裡拚命掙扎的樣子,我嚇壞了,不敢游到她那邊去,因為我深怕一遊過去,說不定連我也要被她拖下去。接著,她就沉下去了。我游到了岸邊。這都是千真萬確的,我指著老天起誓!」
他說話時,臉突然脹得通紅,雙手也是這樣。他那痛苦、恐怖的眼睛裡充滿了絕望。他在暗自尋思——也許那天下午幾乎沒有什麼風,說不定人們會發現這一點。說不定藏在圓木頭底下的照相機三腳架,也會被發現的。人們要是一找到,會不會認為他就是拿了這東西砸了她呢?他渾身直冒冷汗,瑟瑟發抖。
但這時梅森卻又開始盤問他。
「那末,讓我們再想一想。你說你把她帶到那裡去並不是存心要害死她,是吧?」
「是的,先生。」
「好吧,那末,你為什麼要在大比騰和草湖旅社登記時申報兩個不同的名字?」
「因為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跟她一塊去過那裡。」「啊,我明白了。是不願意因為她懷孕鬧出什麼醜聞來?」
「不願意,先生。是的,先生,正是這樣。」
「不過,要是以後她的屍體被發現,因而她聲名掃地了,那你就反而無所謂嗎?」
「但我並不知道她會淹死啊,」克萊德回答得既狡猾又機警,馬上發覺了圈套。
「不過,你當然知道,你自己是不會回到那兒了。這你心裡很明白,可不是嗎?」
「怎麼啦,不,先生,這個我可壓根兒不知道啊。我想我會回來的。」
「很機靈,很機靈。」梅森暗自思忖道,但沒有說出來,接著冷不防突然開口問:「所以,正是為了你回來的時候盡可能顯得從容、自然,你就把自己的手提箱隨身帶走,讓她的手提包寄放在火車站。難道你不是這樣做的嗎?這個你又該怎麼解釋呢?」
「不過,我把它帶走,並不是因為我要逃跑。我們決定把午餐點心放在裡頭。」
「『我們』,還是你?」
「我們。」
「這麼說來,為了帶上一點兒午餐點心,你就非得提一隻大皮箱,嗯?難道說你不能把它包在一張紙裡,或是乾脆放到她的手提包裡呢?」
「是啊,您不知道,她的手提包裝滿了東西,而我從不喜歡拿著任何紙包的。」
「啊,我明白了。你太驕傲,太敏感了,嗯?不過,那天晚上,拖著一隻笨重的提箱,足足有十二英里地,一直步行到三英里灣,你倒是不認為有失自己身份,即便給別人看見,也不覺得難為情,是吧?」
「是啊,她落水以後,我不願意別人知道我跟她一塊到過那兒,所以,我不得不步行——」
他又頓住不說了。梅森只是對他望了一眼,心裡想到許多許多要向他提出的問題——許多許多問題,據他知道或是揣想,全是克萊德沒法解釋清楚的。不過,天色不早了,帳篷裡還有克萊德的、但沒有來提取的東西——他的手提箱,可能還有那天他在大比騰穿的那套衣服——據他聽說,是一套灰色的——不是他眼前身上這一套。值此黃昏時分,如此這般盤問他,只要繼續下去,本來也許可以得到更多收穫,但畢竟還得踏上歸途;好在一路上,梅森還可以有充裕時間盤問他。
所以,儘管梅森非常不樂意在這個時刻結束談話,但到頭來他還是這樣說:「哦,好吧,我跟你說,格裡菲思。我們暫時先讓你說到這裡吧。也許你剛才說的都是實在的——可我不清楚。當然羅,我衷心希望一切都是真實的,為了你自己著想。不管怎麼說,現在你就跟克勞特先生一塊走。他會把你領到某個地方去的。」
稍後,他轉過身去,對斯溫克和克勞特說:「得了,夥計們。我告訴你們現在該怎麼辦。天色不早了。今晚我們要是想上哪兒宿夜,那就得趕緊一些才好。克勞特先生,你先把這個年輕人帶到那兩條船停靠的地方,就在那兒等我們。路上只要稍微喊幾聲,執法官和西塞爾就知道我們要上路了。斯溫克跟我馬上就會趕來,登上另外那一條船。」
梅森吩咐過以後,克勞特就照辦去了。梅森和斯溫克就在暮色四合中朝宿營地走去。克勞特押著克萊德往西走,路上還向執法官及其助手大聲呼喊,直至聽到了他們的應答聲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