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在紫金山東麓,陵前有御道,下有水通「霹靂溝」,名「御河」。
那兒有座石橋,橋北有巨大石獸六種,計有獅子、豸子、橐駝、象、麒麟及御馬各四個,分別列於御道之旁。
由此向東北,有撐天大石柱兩根,色如白玉,另有八個石刻翁仲,高可兩丈,分文武各四,肅列左右。
御道的終點,為「欞星門」,即陵正寢。
這時,欞星門前飄然射落了一個人,自然,那是嚴慕飛,憑他的高絕身法,自不會驚動任何人。
站在欞星門前,他仔細地打量著,旋即,他皺了眉。
沒別的,他明白,這個石門可以開啟,但他看不出有任何被開啟過的跡象,一點也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難不成另有入口,公孫勝沒走這兒?
沉吟一下,他跨步上前,暗運真力掌貼石門推了過去,一陣隆隆輕響,石門開了。
他沒猶豫,閃身進了石門,隨手又推上石門。
眼前,是一條長長隧道,隧道兩旁石壁上隔不遠便是一盞燈,照耀得隧道通明。
他明白,倘使紀綱與建文當初叩別太祖,那該在太祖的埋骨處,而不會在別處。
於是,他展開身法,過「明樓」,越「寶城」,越走越高,最後,他過祭壇停腳在那「獨龍阜」前。
這地方,就是太祖朱洪武的埋骨處。
他放眼找尋,仍看不出一點有人來過的跡象,同時,他也發覺一路行來,根本沒什麼機關消息可言。
這情形很不對。
第一,公孫勝既然來過,絕不可能看不出一點痕跡。
第二,帝王的陵寢,尤其是這位太祖的陵寢,絕不可能不安裝機關消息一類的設置。而,怪就怪在事實擺在眼前,沒有一點有人來過的痕跡,也毫無機關消息一類的設置可言。
嚴慕飛詫異著,人卻突然跪了下去,他壯嚴肅穆,而又帶著悲傷地道:「陛下,罪臣在此,當年一別不想天人相隔成永訣。臨崩,罪臣不能隨侍在側,自知不忠不義,望祈陛下恕罪。」
「今罪臣奉陛下遺詔,轉佐太孫,擁立建文,以履行罪臣當日之許諾,陛下英靈有知,望祈佑我,也請時賜指點。」
話落,一拜而起。
遊目再看,他看不出有什麼隱秘處,事實上,目光所及,連一個角落也沒有,那麼何處又是紀綱當日藏紙條的隱秘處?
突然,他把目光投射在那巨大的石棺上。
按理,紀綱絕不敢輕動太祖靈樞,而,為藏紙條,為了太孫的以後,他也有可能甘冒大不韙。
嚴慕飛一聲:「事非得巳,陛下恕我!」
他閃身近前,雙臂凝功,十指貫力,抓住石棺蓋緩緩地往下推,開了,石棺帶著輕響開了。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所看見的,使他目瞪口呆,大為振驚駭然,如不是抓得牢,險此鬆手摔碎石板。
石棺裡,沒有紙條,空空的,沒有太祖的遺體,便連太祖的衣冠都沒有。
他放下了石板,怔在了那裡。
這是孝陡,沒錯,這是孝陵,太祖的陵寢孝寢。
可是,太祖的遺體那裡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這消息若傳揚出去,怕不立即震驚天下。
難道被人盜走了?
不可能。
難道被人換了地兒?
更不可能。
難道
不可能!
一連串的疑問。
一連中的不可能!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嚴慕飛絕世奇才,漸漸地被他悟出,為什麼這該有機關消息設置的陵寢而沒有機關消息的設置。
為什麼沒有一點公孫勝來過的跡象!
這,他悟出了幾分。
可是有一點他還不明白。
那就是公孫勝明明說的是太祖陵寢。
難道說,太祖陵寢還有第二處?
想想,他發現一點可疑處,為什麼公孫勝不說孝陵,而說太祖寢陵。
難道說,公孫勝口中的太祖陵寢,不是指孝陵?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真真是。
好半晌,嚴慕飛才定過了神,他沒有多停留,因為這兒沒有他多停留的價值。
突然,他長身而起,飛射而去。
他走了,就這麼走了。
公孫勝的失蹤,暫時成了一個謎,很難解的謎。
真要說起來,公孫勝失蹤事小,找尋紀綱的線索自此而斷事大。
無意中,嚴慕飛發現了這一重大秘密,大明朝的重大秘密,無論怎麼說他不虛此行。
這一天裡,嚴慕飛合雷飛南京分舵之力,分頭在南京裡各可能處展開了搜索,約好日暮時分在分舵碰面。
天很快地黑了,在南京分舵碰面後,沒有一個人說話,靜默得隱隱令人窒息。
不用說,這一天是毫無發現,毫無收穫,可以說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失蹤的畢竟是失蹤了。而靜默根本沒有發現什麼。
突然,嚴慕飛開了口,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很不安,讓諸位勞累奔波一天,諸位歇歇吧,我到各處走走去。」
說完了話,他逕自走了。
背後,傳來了石青這麼一句:「活生生的一個大人,竟會莫名其妙地沒了影兒,真是見了鬼了!」
這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嚴慕飛卻為之腳下一頓,但僅僅是一頓,隨即他又邁步出門快速而去。
夜,初更。
在玄武湖一帶,初更時分的夜,已是明得很深沉,尤其在金陵王王府與胭脂井這一角,夜更顯得寂靜,寂靜得有點怕人。
一個人,背負著雙手出現在金陵王王府前,胭脂井畔。
他,身材頎長,一襲黑衣,灑脫,飄逸,是嚴慕飛。
公孫勝的那個水果攤兒,仍擺在大樹下,不過,攤兒上水果,顯見地已經少了很多。
是哪個遊湖過路的吃了不花錢的?
嚴慕飛沒管那麼多,他負手徘徊在昏暗月光下,就這麼來回地走著,由初更,二更,到三更!
這兒的夜色越來越靜,便連一點風聲也聽不見。
徘徊中的嚴慕飛突然停了步,他向著靜靜地坐落在月色裡,月光下的宏偉又深沉金陵王王府投過深深一瞥,然後邁步行去。
轉眼間,他到了金陵王王府後,是一片雜草叢生,螢火飛舞的小沼澤。
那兒本是一個養魚池,一圈雕花石欄猶在,但由於多年荒廢無人照顧,水髒了,草長了,只不知那些金魚死了沒有。
本來好好的一個養魚池,如今卻望之怕人。
順著那條小路,嚴慕飛到了金陵王王府後門。
那陳舊的後門沒鎖,虛掩著。
他拍手推開了門,「吱呀」一聲,在這夜靜時分,這聲音傳出老遠,聽來也頗覺刺耳。
這兒,是王府後院,亭、台、樓、榭一應俱全,在這兒,夜色美而寧靜,但也顯得懾人心魄。
這是為他嚴慕飛準備的,而多年來他一直讓它空著,讓它荒廢,成了野草老高,狐鼠出沒的地方。
在嚴慕飛眼裡,這兒雖然美倫美奐,而它荒廢的景象,並不比烏衣巷那謝家廢園強多少。
心裡感歎著,他提神聚功,緩步住裡走。
最後,他跨過朱欄小橋,停在那水榭前。
默察四周,搜尋身邊,過後園的夜色空蕩而寂靜,他沒有任何發現,倒是草叢裡響起幾陣沙沙的狐鼠驚走聲。
驀地,他一聲輕歎,抬頭低吟:「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一遍,沒有動靜。
兩遍,夜色仍是那麼寂靜。
三遍
在他第三遍吟聲未落之際,他目中寒芒飛閃,適時,一個甜美而略顯冰冷,還帶著顫抖的輕吟在寂靜夜色中響
起: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麼兩句,這麼充滿了悔與恨,還帶著激動的兩句。
嚴慕飛轉身投注,那黝黑的堂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個人,一個身材無限美好的黑衣人兒。
她,衣角長長地拖在地上,兩隻手直直地下垂著,滿頭長髮披散,遮住了她那張定然很美的嬌靨。
她,像隨風飄動,又像蹈空御虛,冉冉地飄起,穿庭院,過書廊輕輕地落在朱攔小橋上,身輕若虛無,也像一
團迷-的霧。
她,靜靜地站在朱欄小橋上,直挺挺地,一任夜風拂動長髮,拂動衣袂,一動不動。
長髮隙縫中,偶露一角嬌靨,那肌膚,欺霜賽雪,白,但顯得蒼白,顯得陰森森的。
她終於出現了。
嚴慕飛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凝目發問:「姑娘……」
她冷然開口,語氣冰冷:「鬼!」
嚴慕飛道:「我久仰……」
她道:「你是聽說過世上有鬼,還是聽說過這兒有這麼一個鬼?」
嚴慕飛道:「姑娘,兩者我都聽說過。」
她道:「你的膽子很大。」
嚴慕飛道:「姑娘,鬼也是由人而來。有時候並不可怕!」
她道:「有時候何解?」
嚴慕飛道:「像如今,像姑娘。」
她道:「你輕薄得近乎不知死活!」
嚴慕飛搖頭說道:「姑娘錯了,我無意意輕薄,也不是個輕薄人。」
她道:「那麼你到這兒來……」
嚴慕飛截口說道:「為證實一件事!」
她道:「你想證實什麼事?」
嚴慕飛道:「世上是否真的有鬼?」
她道:「如今證實了麼?」
嚴慕飛道:「證實了!」
她道:「結果如何?」
嚴慕飛道:「姑娘想知道?」
她道:「是的。」
嚴慕飛吸了一口氣,道:「姑娘是人,一個有著傷心往事,有著很好武學,而要避人避世的人。」
她道:「這就是你的結論?」
嚴慕飛道:「是的,姑娘!」
她道:「你對於證實的結果,有把握麼?能肯定麼?」
「姑娘。」嚴慕飛緩緩說道:「我這個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從不作不能肯定的斷語。
姑娘或能瞞瞞別人,但瞞不了我!」
她突然一陣格格嬌笑,聽來怕人:「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聽你這兩句,先前我以為你是個難得的知音,罕有的風雅士,卻不料你只是個眼不明,頭腦不清,胡言亂語的狂人!趁我沒動殺機之前,退出我的住處去!」
嚴慕飛忽地笑了,道:「姑娘,你的住處?」
她道:「不錯,我的住處,難道不是?我最先來到這兒,這兒也唯有我才配稱主人。」
嚴慕飛道:「姑娘,據我所知,這兒是金陵王王府。」
她道:「不錯,這兒確是金陵王王府。」
嚴慕飛道:「姑娘是金陵王的什麼人?」
她道:「我不是他的什麼人!」
嚴慕飛道:「那麼姑娘怎能稱主人?」
她未答,反問道:「難道你是金陵王的什麼人?」
嚴慕飛道:「跟姑娘一樣,我不是他的什麼人,但我跟他有極深的淵源,很濃厚的交情!」
她道:「這麼說來,你也算不得此地的主人!」
嚴慕飛道:「真要說起來,我的資格恐怕比姑娘略夠一點,我可以指責姑娘竊據霸佔友人的宅第。」
她冷然說道:「在我看來,你的資格恐怕不如我,我可以指責你夤夜擅進人宅……」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有說麼?」
她道:「當然有,你想聽麼?」
嚴慕飛道:「固所願也,未敢請耳!」
她冷笑說道:「你書讀的不少,只可惜你是個……」
一頓,倏改話鋒,道:「剛才你提起我的傷心往事,我現在要說的就是我的傷心往事,其實,我並不傷心,我只恨……」
嚴慕飛道:「姑娘,傷心與恨,這兩者似乎是分不開的。姑娘這段恨事,難道就跟這座金陵王的王府有關?」
她道:「該扯得上一點關係。」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那麼姑娘請說。」
剎時間,她似乎有點激動,但旋即她又怕人看出似地把那激動隱藏了,抑制下去,緩緩說道:「在多年前我還是二十歲左右的時候……」
嚴慕飛道:「姑娘如今……」
她毫不猶豫地道:「論冥壽,今年整整三十。」
冥壽!她好機警。
嚴慕飛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已是……」
她冷然問道:「你以為我多大,十八九?」
嚴慕飛忙道:「不,比姑娘所說的年歲略大一點。」
她冷笑說道:「那是多年前,如今我整三十了,白白地斷送了我十年青春,他死不足贖!」
嚴慕飛道:「他?姑娘是指……」
她道:「在當年,我有兩個鬚眉知己……」
嚴慕飛忙道:「姑娘的他,莫非就是指姑娘那兩位鬚眉知己中的一個?」
她冷然點頭,道:「你說對了,正是!」
嚴慕飛道:「他斷送了姑娘十年青春?」
她道:「不錯,所以我恨他。你知道,年華易逝,青春不再,對一個女人來說,有限的青春尤其珍貴。」
嚴慕飛點頭道:「是的,姑娘,我有同感。」
她道:「他兩個都對我很好,也都深深地愛著著我,而我對他兩個也很好,所以不同的,只是我傾心愛慕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那只是朋友間的友誼,兄妹間的愛!」
嚴慕飛道:「他知道麼?」
她道:「他原先不知道,後來他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傾心的一個因故他去,而他要娶我,我只有向他攤了牌,說明了我對他的感情,結果他願意退讓。」
嚴慕飛道:「此人氣度超人,胸襟不凡,令人敬佩。」
她道:「是的,他的確是位令人敬佩的人,一位難得的豪傑,一位少有的君子,一位永遠令人懷念的人……」
頓了頓,接道:「而後,他陪著我等那另一個,日盼夜盼,月月盼,年年盼,他老了,我憔悴了,終於在幾年之後那另一個回來了……」
嚴慕飛道:「姑娘終於等著了他!」
「是的。」她點頭說道:「我終於等著了他,按說,從此我可以跟他長相廝守,鮑葛雙修,過那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了……」
嚴慕飛道: 「本該如此,難道不是?」
她冷然說道:「要是的話,我的十年青春就不會白白斷送了,我也更不會有恨事可言了。
他回來了,而我的恨事也就從他回來那天開始了……」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是怎麼回事?姑娘,難道他變心了?」
她道:「變心倒未必變了心,其實他並投有跟我海誓山盟,也沒有片言隻字要我等他,我不該對他過份責備,只是當年靈犀已通,兩心默許,這一點他該明白。他只是太偉大了,比我那一位鬚眉知己還偉大。」
嚴慕飛訝異地道:「姑娘,這話怎麼說?」
她道:「他跟我另一位鬚眉知己是主屬關係,對我那另一位鬚眉知己一直恭敬有加,所以,他在知道我並沒有嫁給我另一位鬚眉知己之後,他毫沒有考慮其他地竟也退讓了,甚至連見都未見我一面地便又走了……」
嚴慕飛道:「姑娘,捨己全交,作最大之犧牲成全別人,我認為姑娘這位鬚眉知己同樣地值得人敬佩。」
她冷笑說道:「那是你的看法,我卻不這麼想,這麼看,我只認為他忽視一顆真摯的心,一份深厚的愛,抹煞一個女人不惜空度青春的苦等,他薄情寡義,是世上第一等狠心忍人,是個毫無人性,沒有良心的冷血人……」
嚴慕飛眉鋒微皺,道:「姑娘,你這看法我不敢苟同!」
她道:「那是因為你不是女人,更不是我。」
這話說得好。
嚴慕飛不便再為那另一位辯護,倏轉話鋒,道:「只是,姑娘,這跟金陵王王府有什麼……」
她像沒聽見,道:「為了對他報復,我悲怒之下嫁了那我不愛而愛我的另一個,他為了安慰我,也勉強點頭答應了,可是在我跟他即將行大禮的前一天,他突然撒手塵寰,與世長辭,我又一次地受到重大打擊,於是我的心碎了,腸斷了,於是我更恨那個懦夫,那個薄情寡義的冷血匹夫了。因為這一切後果,我多年的悲慘遭遇都因他而起,他該負全責,於是,沒多久,我也死了,但是我絕不放過他,變成厲鬼也要找到他,我找遍了陽世,我找遍了人海,一直到如今……」
嚴慕飛道:「姑娘,這跟金陵王有什麼關係?」
她道:「跟你一樣,他跟金陵王有極深的淵源,很厚的友誼,所以我在這兒等他,我認為總有一天他會到這兒來的。」
她這番遭遇,給嚴慕飛一個很明顯的異樣感受,第一眼看見她的那種感覺又浮上腦際。
他凝目說道:「姑娘,你相信你的在這兒等到他麼?」
她點頭說道:「我有這自信,有十成的把握,只要蒼天有眼,可憐我,總會讓他到這兒來的,而事實上……」
倏地住口不言。
嚴慕飛凝目問道:「事實怎麼樣?姑娘?」
她淡淡說道:「沒什麼?」
嚴慕飛道:「姑娘,你等的那人,他姓什麼,叫什麼?」
她微微搖頭道:「陰陽相隔,人鬼途殊,我已忘了他姓什麼,叫什麼了。」
嚴慕飛道:「那麼姑娘怎知……」
她截了口,語氣冰冷而怕人:「可是我記得他的長相,能一眼認出他,便是他燒成了灰,我一眼也能認出他來。」
嚴暮飛沉默了一下,道:「姑娘,對你,我有一個感覺,當我適才看見姑娘第一眼時,我就有這種感覺!」
她冷冷問道:「什麼感覺?」
嚴慕飛道:「姑娘,你我似曾相識。」
她忽地一聲笑,道:「你這麼想麼?」
嚴慕飛道:「是的,姑娘!」
她道:「可惜我沒有這種感覺!」
嚴慕飛一搖頭,道:「不,姑娘,我知道你是誰,按說,我應該躲你,可是有件事使我必須面對你……」
她道:「你在說什麼……?」
嚴慕飛道:「姑娘,你不必……」
她突然截口問道:「你說你知道我是誰?」
嚴慕飛點頭說道:「是的,姑娘!」
她道:「那麼你說說看,我是誰?」
嚴慕飛道:「姑娘,你姓衛,名兩字涵英!」
她道:「你沒有認錯麼?」
嚴慕飛道:「沒有,姑娘,絕不會!」
她道:「那麼,我告訴你,衛涵英已經死了多年了,如今站在你眼前的,只是一個幽冥的冤魂。」
嚴慕飛道:「涵英,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
她道:「我希望你醒來說話!」
嚴慕飛道:「涵英,我很清醒所說也非夢囈之語。」
她道:「你真認為我是衛涵英?」
嚴慕飛道:「是的,涵英,這只有你我二人。」
她搖頭說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要真是衛涵英,你怎會像個沒事人兒一般?毫無一點感觸,毫無一點……」
嚴慕飛身形倏顫,道:「涵英,那非形諸於外麼?我一直強忍著……」
她道:「忍?為什麼要忍?怕讓我誤解?不會的,我早就知道你是個薄情寡義,冷血而又懦弱的人了!」
嚴慕飛身影再顫,道:「涵英,對當年事我不願多做解釋……」
她截口說道:「我也不願聽你多解釋,只是我要告訴你,對我的稱呼你該改一改。」
嚴慕飛道:「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她道:「對太祖,你只是一個臣子,而我早就被太祖冊封為後,你該稱我一聲娘娘,見我也該跪拜。」
嚴慕飛淡然而笑,道:「你是想折辱我,出出氣?」
她道:「事實上太祖對我的冊封你知道!」
嚴慕飛道:「據我所知,太祖只有一位馬娘娘,馬娘娘過世後,太祖沒有再立後,而且當年我進宮見他時,他當著我的面撤銷了昔日對你的戲封……」
她突然叱道:「你胡說,你好大的膽子,見娘娘不參,且言語輕慢無禮,你以為我就不能治你的罪麼?」
嚴慕飛道:「可惜當時你不在場,沒聽見……」
她道:「恐怕在他臨崩前立我為後,你也不知道……」
嚴慕飛搖頭說道:「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不是那種人,假如他會在臨崩之前立你為後,當初他就不會當著我撤銷對你的戲封。」
她身形倏顫,厲聲叱道:「嚴慕飛,你好大膽子,這欺君之罪該死!」
嚴慕飛截口說道:「涵英,你是個民間女子,我也是一介布衣。」
她嬌軀顫抖得更厲害,道:「嚴慕飛你好……我懊悔,我懊悔當年不該費盡唇舌阻攔太祖殺你,我懊悔當年不該……」
嚴慕飛道:「涵英,真要那樣,太祖是自陷於不義,而你則是在旁邊推了他一把……」
她厲聲說道:「嚴慕飛,我殺了你……」閃身撲了過來。
嚴慕飛沒動,一動沒動。
而,眼看著她就要撲過朱欄小橋,突然,她身形一頓,倒射而回,落回了原處,搖頭說道:「不,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涵英。」嚴慕飛道:「你恨我,但那並不是真恨,否則你就絕不會進我這金陵王府,更不會住在這兒……」
「你是癡人說夢。」她叱道:「嚴慕飛,你休要自作多情,當年傻、癡、可憐的衛涵英已經死了,如今站在你眼前的衛涵英已不似當年,你以為我進你這金陵王府幹什麼?以王妃自居?你在做夢,告訴你,我到這兒來只為等你,我料定你遲早會到這兒來的,如今事實證明,我並沒有料錯。」
嚴慕飛道:「那麼,涵英,你動手吧,我絕不躲閃。」
她道:「幹什麼?」
嚴慕飛道:「你不是要殺我麼?」
「不。」她搖頭說道:「我不殺你!」
嚴慕飛道:「涵英,你放心,我絕不還手,也絕不躲……」
「閉嘴。」她叱道:「嚴慕飛,你以為我是殺不了你?你以為我怕不是你的敵手?你以為你是當世第一高手?你少再往自己臉上抹金,告訴你,如今的衛涵英不比當年,我有一身足以置你於死地的武學……」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是麼?」
她道:「你該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智慧,打從當年你忽視我多年苦守的那夜起,我就開始恨你,我就有了殺你之心,所以我在宮裡多留了三天,利用這三天工夫,我熟讀了你留給太祖的兩冊秘笈……」
嚴慕飛心頭一震,急道:「什麼,涵英,你熟讀了……」
她道:「不信你看看,下冊還在我這裡。」
探懷摸出了一物,嚴慕飛只一眼立刻認出,果然,那確是兩冊秘笈中的下冊,他心頭再震,急道:「涵英,那上冊呢?」
她道:「上冊我已經全領悟了,下冊我有些地方還沒懂,所以三天後我就把上冊還給太祖了。」
嚴慕飛道:「你確實還給太祖了麼?」
她冷冷說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不說假話,而且我也沒有騙你的必要,我既給你看了下冊,又怎會騙你?」
嚴慕飛皺眉說道:「那就怪了,你既把上冊還給了太祖,那……」
她道:「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嚴慕飛抬眼說道:「我在宛平無意中碰見一個江湖人,他竟然會施秘笈上冊中所載,『天龍大八式』中的一式!」
她「哦!」地一聲道:「那是誰?」
嚴慕飛道:「是宛平縣金善人家的一名二等護院,『遼東七鼠』的老三……」
她道:「『飛天鼠』蔣平?」
嚴慕飛點頭說道:「是的。」
她詫聲說道:「那就怪了,一個大戶人家的二等護院,怎會施『天龍大八式』中的一式……」
嚴慕飛道:「還有更怪的,據他說,二等護院每人會一式,一等護院每人會兩式,越往上會的越多。」
她越發地詫異了,道:「他們哪裡來的『天龍大八式』……」
嚴慕飛道:「誰知道?」
她道:「你懷疑我……」
「不,涵英。」嚴慕飛道:「我相信你不會,你跟那宛平的金家也毫無瓜葛。」
她道:「那就好,我告訴你,我沒有。當年我是在宮裡偷偷看這兩冊秘笈的,沒有人知道,太祖也不例外。我看完之後是把那上冊放回了原處,我相信除了我外,沒人敢動那兩冊秘笈,太祖更不會把它送人……」
嚴慕飛道:「你能偷偷地拿去看,別人該也能偷偷地拿去看。」
「不會的,絕不會。」她斷然搖頭說道:「宮裡除了妃嬪宮人外就是內侍,誰會拿它去看?誰又知道它是什麼?那些人誰又能領悟?」
嚴慕飛道:「那就怪了!」
一搖頭,接道:「不提了,當時我沒工夫去查,日後我總會查個清楚的,反正我絕不容它落在外人之手,為武林掀起軒然大波,為江湖帶來血腥浩劫。」
她道:「不管怎麼說,你如今總該相信,我有一身足以置你於死地的武學。」
嚴慕飛苦笑說道:「我可沒想到那能夠制我的人是你……」
一頓,接道:「那麼,涵英,你在這王府裡等了我這多年,又是為了什麼?」
她道:「我本為殺你,可是後來我想想,殺你,對你來說是太便宜了,所以我改變了主意,要折磨你個夠,使你啼笑皆非,哭笑不得,最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嚴慕飛道:「涵英,你我之間,真有那麼大的仇麼?」
她道:「仇,那或許談不到,但有恨,我恨你。」
嚴慕飛道:「你真那麼恨我麼?」
她道:「你以為我是違心之論,說著玩兒的?」
嚴慕飛道:「該是,涵英,沒人比我更瞭解你……」
她冷笑說道:「你這是自我安慰,還是……」
嚴慕飛道:「涵英,是與不是,你我都明白,對於已成過去的當年,你應該體諒我的苦衷……」
她道:「我體諒你的苦衷?誰來消除我的羞憤?誰同情我的遭遇?誰又能還我十多年珍貴的青春?」
嚴慕飛道:「涵英,我愧疚,也自知負你良多……」
她道:「愧疚兩個字並不足以補償一切!」
嚴慕飛默然不語,半晌始一歎說道:「好吧,涵英,我不說了,請告訴我太祖的陵寢在何處?」
她道:「這才是笑話,世上三歲孩童也知道在『孝陵』!」
嚴慕飛道:「涵英,你不用瞞我……」
她道:「我瞞你什麼?」
嚴慕飛道:「我去過『孝陵』了……」
她道:「那你還問什麼?」
嚴慕飛道:「涵英,那兒不是太祖的埋骨處。」
她叱道:「你胡說,你是想……」
嚴慕飛道:「涵英,你明明知道。」
她道:「我知道什麼?我跟天下人一樣,只知道太祖的陵寢是『孝陵』,太祖的埋骨處在『獨龍阜』。」
嚴慕飛道:「涵英,那兒只有一具空棺……」
她叱道:「嚴慕飛你想死?這是什麼事?豈容你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你知道這若是傳到朝廷裡去……」
嚴慕飛道:「涵英,你也該知道,以太祖當年炮打功臣樓,火焚凌煙閣這兩件事情來看,他是該另有埋骨之處的。」
她厲聲說道:「嚴慕飛,你……」
冷然一搖頭,接道:「你是甘冒大不韙了,由你吧,我只能告訴你,我不知道太祖另有陵寢,我只知道太祖葬在孝陵!」
嚴慕飛道:「涵英,你說過,生平從不說假話……」
她道:「我並沒有說假話!」
嚴慕飛道:「這麼說來,你真不知道?」
她道:「我不像你有天膽,敢冒大不韙。」
嚴慕飛吁了口氣,一點頭,道:「好吧,涵英,我不問了,那麼,你把他還給我!」
她道:「他?誰?」
嚴慕飛道:「當年的『鐵膽神眼快刀手』,如今胭脂井旁賣水果老人。」
她道:「他就是『鐵膽神眼快刀手』?」
嚴慕飛點頭說道:「是的,涵英!」
她道:「他怎麼了?」
嚴慕飛淡淡地笑了笑,道:「涵英,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裝糊塗,不過我願意再說一遍,他昨夜進太祖的陵寢後,至今沒有回來!」
她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失蹤了?」
嚴慕飛道:「是的,涵英!」
她道:「那麼你不該問我,你該擺起你『金陵王』九千歲的架子,到『五軍都督府』去問一問!」
嚴慕飛道:「我問過了,也找遍了,唯獨沒有問過你。」
她道:「你剛才不也問過了麼?」
嚴慕飛道:「是的,涵英,你知道,我這個人不算太傻……」
「忒謙。」她冷冷地說道:「當今世上第一奇才,怎可說傻?你要傻,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只是我告訴你,嚴慕飛,你不要無中生有,血口噴人。我承認我戲弄過他,但其咎在他不在我,可是我絕沒有藏匿他。」
嚴慕飛道:「涵英,你不是要對付我,打擊我麼?這不正是你第一步棋麼?涵英,我絕不認為我找錯了人。」
她道:「那是你的想法……」
一頓,忽道:「他對你那麼重要麼?」
嚴慕飛道:「可以這麼說,而且在道義上我不能不管他。」
她默然不語,半晌,突然說道:「好吧,我告訴你,他如今被囚在太祖陵寢裡。」
嚴慕飛淡淡一笑,道:「涵英,那該不會是孝陵!」
她又沉默了。
突然,她點了頭,毅然說道:「好,我告訴你,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找太祖的陵寢,公孫勝私探太祖陵寢,都是為了什麼?」
「涵英。」嚴慕飛道:「對你,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找大祖陵寢,是為了找尋錦衣衛前指揮使紀綱。」
她詫聲道:「錦衣衛前指揮使紀綱?你找他幹什麼?」
嚴慕飛道:「我所以找紀綱,又是為了找尋建文。」
她惑然說道:「你把我弄糊塗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嚴慕飛沉默了一下,道:「吳伯宗前些日子找到了我,他身懷太祖遺詔,遺詔中要我取燕王而代之……」
她尖聲叫道:「太祖,他,他讓你取朱棣而代之?」
「是的,涵英。」嚴慕飛道:「我不能這麼做,假如我有意奪朱家的天下,不必候諸如今,所以我只好找尋建文,輔他返朝登基。」
她道:「那你為什麼找尋紀綱?」
嚴慕飛道:「當年燕王破南京率兵逼宮,紀綱保著建文突圍出京,我相信只要找到紀綱,必能找到建文。」
她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沉吟了一下,接道:「你有幾分把握保建文返朝,輔他登基?」
嚴慕飛淡然說道:「只要找到建文,我敢說那易如反掌吹灰。」
她道:「有這把握?」
嚴慕飛道:「當年幾位故交之後,均襲先人爵位,掌握重兵,朝中也有幾位老臣在,天下武林的力量更無與倫比,只要我登高一呼,我以為他們會馬上起義勤王。」
她道:「這倒是實情,只是,你知道,當年『靖難,事,並不能全怪朱棣。」
嚴慕飛道:「我知道,可是燕王以篡國立。」
她道:「我以為那是他們朱家的家務事。」
嚴慕飛道:「不能這麼說,涵英,事關大義與倫常,當年我也親口向太祖做過許諾,但憑他一紙徵召……」
她截口說道:「你有沒有考慮到,朱棣的確是塊材料?」
嚴慕飛道:「事實上燕王自登墓以來,確實做得有聲有色,可是他以篡國立,為大義倫常所難容,尤其他重用宦官,殘殺忠良,再說太祖有遺詔。」
她道:「我的看法跟你不同,他是朱家的人,只要是塊好材料,做得有聲有色,似乎不必追究正統。」
嚴慕飛淡淡一笑,道:「可是他想殺害自己的侄子,永絕後患,令人不得不對他苛求,對他不齒。」
她身形一震,急道:「你說什麼?」
嚴慕飛道:「事實上,他派了好幾路人,包括錦衣衛,內侍鄭和,分頭找尋建文,名義上朱棣是感於至親,心有不忍,而實際上他找尋建文只為永絕後患。」
她道:「這,這你怎麼知道?」
嚴慕飛道:「解縉奉朱棣密旨,也來找過我。」
她道:「你沒有答應他而答應了吳伯宗……」
「不。」嚴慕飛道:「正好相反,我答應瞭解縉,拒絕了吳伯宗。」
她哼了一聲,道「好心智,唯有我才能看穿你……」
一頓,接道:「你進太祖陵寢就能找到紀綱?」
嚴慕飛道:「紀綱保建文突圍之前,曾在太祖陵寢叩別,在那兒,紀綱把自己的行蹤寫在一張紙條上藏在太祖陵寢裡……」
她道:「原來如此,凡事都得你,看來你跟當年一樣的神氣。」
嚴慕飛道:「你錯了,涵英,這無關神氣,而只是匹夫之責,何況我是他朱家的一名臣子。」
她遲疑了一下,猛然點頭,道:「好吧,我成全你,府外那口胭脂井你知道?」
嚴慕飛道:「我知道。」
她道:「你知道當年陳後主為什麼能跟張麗華下井避難麼?」
嚴慕飛道:「該是因為那是一口枯井。」
「是的。」她點頭說道:「那是一口枯井,你由這口胭脂井下去,順地下甬道往前走,不出多遠你就可以找到太祖陵寢了。」
嚴慕飛呆了一呆,失聲說道:「怎麼,太祖的陵寢在朋脂井下?」
「不。」她搖頭說道:「只能說胭脂井是個秘密出口,真要說太祖陵寢的所在,該是在文廟之下……」
嚴慕飛驚聲說道:「原來……這是誰的主意?」
她道:「太祖自己的,他自知結仇太多,不得不署一疑塚!」
嚴慕飛呆住了,半晌突然說道:「涵英,謝謝你,倘能因此挽回建文輔他登基,你是第一功臣,請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
話落,長身而起,半空中橫裡跨步,電一般地射出了金陵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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