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大白天,地點是密探遍佈的「承德」城,高人榮不敢走大街,唯恐招來更大的麻煩,所以他專找人少的小胡同跑。
轉眼工夫,他已到了城牆下,這一帶是曠野,他毫不猶豫地長身拔上城牆翻了出去,城外也是一片荒郊,離官道大路還遠,他落地便放腿疾奔。
扭頭看看,那三個也追出了城,在後頭窮追不捨,雙方身法都夠快,轉眼已把「承德城」遠遠拋在後頭,出了幾里之外。
跑著,跑著,眼前一片樹林攔在荒郊之中,高人榮長身而起,使要一頭扎進樹林,突然……
樹林裡閃出個人:「閣下請留步。」
高人榮一驚,硬生生地剎住身形,凝目一看,只見那片樹林裡閃出的是個年輕人,穿一身白衣,有一付頎長的身材,長眉細目,白裡泛黃的一張臉,瞧上去陰森森地怕人!
他一定神問道:「閣下是……」
年輕白衣客淡然說道:「我請閣下留一步。」
高人榮道:「閣下認識我麼?」
「不認識,」年輕白衣客搖頭道:「我要認識你,就不會叫你停步了。」
高人榮長眉微揚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白衣客道:「你馬上就知道了。」
眼看身後那「四霸天」之三已然迫近百丈,高人榮可沒有心情跟人多說話、探究竟,他身形一閃,便要繞過年輕白衣客身邊進樹林裡去。
年輕白衣客抬了手,抖手之間一股無形的勁氣硬把高人榮截了下來,高人榮只覺得身前有堵無形的牆,根本就衝不過去,他心頭不由大震,抬眼驚訝地望著年輕白衣客剛要說話。
年輕白衣客已先他開了口,淡然笑道:「奇怪是麼,年輕輕的,手下卻不含糊。」
只聽喚聲傳了過來:「喂,小伙子,截住他,那老傢伙是朝廷欽犯。」
高人榮臉色一變道:「閣下聽見了,我是被緝拿的朝廷欽犯。」
年輕白衣客目光一凝,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他抬起了手:「老人家,請站到我身後來。」
高人榮一怔,遲疑著沒動。
年輕白衣客道:「老人家,追兵到了,你要是信不過我,可以躲進樹林裡去。」
現在他放行了,高人榮又復一怔,但他沒多考慮,閃身而動,他躲到年輕白衣客身後,卻沒進樹林裡去。
這倒不是說他怕樹林裡有什麼埋伏,而是他不好相信這年輕白衣客。
高人榮剛躲到年輕白衣客身後,一聲沉喝傳了過來:「小伙子,閃開。」
三條人影劃空而至,挾千鈞之威,當頭撲下。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聲:「三位也請等一等。」
翻腕一抖掌,「嘶」地一聲裂帛異響,「四霸天」之三身形似被什麼擋了一下,立即被震落地。
那三個一怔,老臉各現驚訝色。
紫膛臉的「紫面天王」段百里定了定神道:「小伙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白衣客微一搖頭道:「沒什麼,我要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段百里道:「你剛才沒聽見麼,這老傢伙是朝廷欽犯。」
年輕白衣客道:「我又不聾,豈有沒聽見的道理,三位是……」
段百里道:「我三個既然拿的是朝廷欽犯,你說我三個是幹什麼的。」
年輕白衣客搖頭說道:「我懶得費腦筋,也沒那麼多工夫,想聽你三個自己說。」
段百里臉色一變道:「小伙子,你……你是哪條路上的?」
他之所以倏轉話鋒,沒有發作,那是突然想起了年輕白衣客適才那驚人的一掌,要不然,憑他「四霸天」那種脾氣,那種作風,早就氣勢洶洶的拿人了。
年輕白衣客淡然說道:「江湖路上的,答我問話。」
段百里濃眉一聳,道:「小伙子,別年輕輕的不懂事,闖江湖這種事不容易,別為了這件事毀了你……」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閣下似乎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了。」
段百里道:「我怎麼誤會你的意思了?」
年輕白衣客道:「我之所以要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並沒有惡意,等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後,也許我會把身後這位送交三位也說不定。」
段百里忙道:「你還要怎麼弄清楚,你身後那老傢伙是朝廷欽犯,我三個是抓拿欽犯的,這還不夠清楚麼。」
年輕白衣客道:「當然不夠,要是夠的話,我還問什麼,你說你三個是拿欽犯的,我怎麼知道你三個不是冒充的。」
段百里瞪眼說道:「小伙子,你這是……這是什麼所在,哪個大膽不怕死的敢冒充吃這碗飯的。」
年輕白衣客搖頭說道:「口說沒用,三位得拿個身份證明我看看。」
段百里有了火兒,冷笑一聲道:「小伙子,你這是存心找事,我是不願招無辜,像你這樣難免不讓我認為你有包庇欽犯之嫌,小伙子,王法無情,這罪可不輕啊。」
年輕白衣客兩眼微睜,倏然一笑說道:「先告訴你,我有一顆天膽,就是把皇上搬出來也嚇不了我,你要是這麼說的話,你看著辦好了。」
僵了,段百里陡然變色,冷哼一聲道:「小伙子,你倒不失為爽快。」他抬手就要動。
「老段,別……」「四霸天」中陰狠奸詐著稱的「笑面煞」,矮胖的哈化文突然抬手攔住了他,笑吟吟地道:「這位小老弟說的未嘗沒有道理,不拿身份證明給人家看看,人家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嘴說沒用,我說我是當朝一品,誰信,這年頭人心壞得很,招搖撞騙吃唬人飯的到處都有,不能怪人家……」
說著,他撩起衣裳亮了亮腰,望著年輕白衣客道:「小老弟,瞧瞧這是什麼,瞧清楚了,信了麼?」
他腰裡掛著一面腰牌,這種腰牌的形式,只要稍具見聞的人,一看就知道來頭。
年輕白衣客兩眼一瞧,「哦」地一聲道:「三位果然是……這麼說,三位是來自『承德』行宮的……」
哈化文笑道:「不差,小老弟,你說著了,如今可以……」
他那後話還沒有出口,年輕白衣客已然攬過說道:「能再請教一下麼,我身後這位犯的是什麼罪?」
哈化文一搖頭道:「小老弟,事不關你,最好別問。」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閣下該知道,古來莫須有的罪名可不少。」
哈化文胖臉一繃,笑容一斂,似乎要變臉了,可是剎那間他那胖臉又綻開了,又堆起了笑容:「不差,不差,小老弟說的是,想當初岳武穆岳老爺就冤死在這三個字上,『風波亭』歸天,讓世人憤恨無窮,這是見於史書,咱們知道的,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哪……」
頓了頓,接著:「小老弟,是這樣的,你身後那老傢伙就是一夥叛逆中的一個……」
「叛逆,」年輕白衣客道:「這罪名不小,罪也不輕,論起來只怕要株連九族,想當初那呂留良就是這個明例……」
「不差,不差,」哈化文嘿嘿笑道:「小老弟知道的不少,這罪的確不輕,那呂留良也只是書生造反,興不起多大的風,作不起多大的浪,你身後那老傢伙這一夥就不同了,都是江湖上的能手,說起來也真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年景好、不愁吃、不愁穿,可以說家家戶戶豐衣足食,謀什麼叛,造什麼反呀,吃飽了撐的,這不是作死麼。」
年輕白衣客微一點頭道:「話是不錯,當朝位行德政,天下百姓樂太平,大可不必謀叛造反,凡謀叛造反者也委實應處以極刑,只是,三位,這一位謀叛造反,有什麼證據麼?」
段百里突然叫道:「你找我三個要……」
哈化文抬手攔住了他,道:「老段,這麼多年公事飯,你是怎麼吃的,怎麼動不動就來火,怎麼不懂是非,捉姦成雙,拿賊拿贓,哪件事不得要證據,小老弟問得好,問得好,拿人的是咱們,人家不找咱們要證據找誰要,難道叫人家找這姓高的要證據不成,得啦,得啦,真是,你站在一邊少開口……」
的確,他比段百里高明,比段百里厲害,委實不愧以陰狠奸詐著稱,段百里確也一點就透,立即閉了嘴。
話鋒微頓,哈化文目光一凝,深深一眼,然後笑問道:「小老弟,你是江湖路上的,聽說過南海郭家麼?」
年輕白衣客一震,道:「聽說過,當然聽說過,放眼天下,哪有不知道『南海』郭家的,怎麼,難不成我身後這位是……」
哈化文一抬手道:「小老弟先別問他是不是郭家的人,請小老弟先告訴我,據你小老弟所知,『南海』郭家是一夥怎麼樣的人?」
年輕白衣客兩眼一睜道:「自當朝入關以來最大的叛逆,朝廷的心腹大患。」
高人榮聽得變了色,揚了眉,他單臂暗凝了真力。
哈化文笑了,胖臉上的笑意更濃,兩眼之中閃漾起異樣光采,話也說得更柔和,更親近了:「不差,簡直對極透了,小老弟不愧是位明白人,就憑一句,我斷定你老弟必是位江湖上的俊英豪,朝廷也該賞你小老弟點什麼,我現在可以告訴小老弟了,你身後那老傢伙就是郭家那一夥裡的……」
年輕白衣客「哦」地一聲道:「是麼,老人家?」
他是問高人榮,哈化文卻會錯了意,忙道:「我還會蒙你小老弟不成,不信問問他,除非他狡猾詭詐,沒膽沒種狡賴……」
「哈化文,」高人榮突然沉聲說道:「郭家的人不是沒膽沒種軟骨頭懦夫,能為郭家人,能列『南海門』,每一個都會感到無比光榮。」
年輕白衣客揚了揚眉。
「聽,小老弟,」哈化文抬手一指道:「這不等於承認了麼。」
年輕白衣客微一點頭道:「我聽見了,老人家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哈化文道:「小老弟,我姓……」
年輕白衣客道:「我問的是我身後這位。」
哈化文一怔,旋即笑道:「我還當你小老弟是問我呢,不要緊,不要緊,我可以告訴你小老弟……」
高人榮道:「高某人自己有嘴,閣下,我姓高,叫人榮。」
年輕白衣客「哦」地一聲道:「昔日『雍王府』的護衛,今天郭玉龍左右。」
高人榮一怔點頭:「不錯,閣下怎麼知道……」
哈化文訝然問道:「怎麼,你小老弟也知道……」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高老人家,『遼東』郭家有位不凡的護衛高念月,他是老人家你的……」
高人榮訝然說道:「閣下,你認識念月?」
年輕白衣客道:「談不上認識,聽說過,我見過幾次。」
高人榮道:「那是犬子。」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虎父虎子,怪不得高念月這般不凡,嗯,高念月,他是該叫念月,老人家給令郎起的這個名字,不忘故人之恩……」
高人榮叫道:「閣下,這……這你也知道,閣下究竟是……」
年輕白衣客忽然一聲冷笑,逕自說道:「郭家的人我知道的不少,可並沒有見過一個讓人在後頭追趕的,高老人家這一跑豈不盡掃郭家威風,大大地掃了郭玉龍的名頭……」
高人榮呆了一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年輕白衣客已然凝目望著哈化文道:「我身後既然是郭家的人,這件事我可以不管,如今我把人交給三位了。」
話落,他當真橫跨一步躲向一旁。
段百里為之一怔,哈化文卻嘿嘿笑道:「的確是位俊英豪,明白人,小老弟,我記住你了,也請多留一步,等我三個拿下欽犯,咱們談談。」
話落,閃身撲向高人榮。
按說,高人榮有足夠的時間轉身躲進樹林裡,可是他沒跑,不但沒跑,反而抖掌迎向了哈化文。
哈化文這一動,段百里跟「瘦喪門」韓如水跟著而動,他兩個一左一右揮掌撲向高人榮,高人榮立即三面受敵。
高人榮當年能列身「雍王府」,任職「雍郡王」胤禎的護衛,本就不弱,這麼多年來在「南海」郭家,耳濡目染,受益更不淺,可是他如今的對手是當年橫行「北六省」,稱霸一方的「四霸天」,又是以一對三,這情形就不同了。
三十招一過,高人榮就顯得手忙腳亂,力不從心了。
再看那年輕白衣客,他當真沒走,卻負手站在一旁看著,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悠閒得很,根本就漠不關心。
突然,「嘶」地一聲,高人榮肩頭被哈化文那圓胖的五指扯裂一個大口子,高人榮一驚之下更忙亂了,「噗」地一聲,肋下又被段百里那凌厲的指風點破一個洞,再差分毫就要傷及肋骨,夠陰的。
高人榮額上見了汗,兩眼也漸漸的紅了。
就在這時候,「瘦喪門」韓如水由旁偷襲施煞手,五指如鉤,猛抓高人榮左肋,高人榮想往右躲閃,但右邊段百里那一片掌風早就等在了那兒,眼看他不傷在韓如水手下,就要落在段百里手中……
驀地,一聲悲愴長笑劃空而起:「寧為郭家鬼,不做賊虜囚,你三個拿具死屍領賞去吧,老爺子,人榮告別了。」
高人榮突然間神威大展,飛起兩掌*得段百里三個退了一退,然後退一步,揚掌拍向自己的天靈。
突然,又一聲:「年輕俊彥,老來英雄,就沖這一點吧。」
年輕白衣客身形電閃,跨步而至,出一手,正好托住高人榮那即將落下的鐵腕。
高人榮臉色一變,沉聲說道:「閣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白衣客淡然笑道:「螻蟻尚且偷生,死也分羽毛、泰山……」
高人榮兩眼暴睜,厲聲說道:「你袖手旁觀我不怪你,你想讓他們擒我個活口,那卻是……」
年輕白衣客笑道:「聽我說,我讓你活著回郭家去,三位也請等等。」反手一掌*退了撲過來的段百里三個,簡直輕描淡寫。
哈化文叫了起來:「小老弟,你怎麼……」
年輕白衣客道:「容我說幾句話,行麼?」
人家露了這麼兩手,盤算盤算三個加起來難和人家走完十招,哈化文多麼富於心智,他可不敢說個不字,當即一點頭道:「哪有不行,小老弟有話請說。」
年輕白衣客可沒先跟他說話,望著高人榮道:「我請高老人家就此打消自絕輕生之念,行麼?」
高人榮瞪著一雙鳳目道:「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年輕白衣客淡然笑道:「高老人家剛才沒聽見麼,我要讓你回郭家去。」
高人榮道:「你要讓我活著回郭家去……」
年輕白衣客微一點頭道:「高老人家且請往下聽,且請往下看……」轉臉過去道:「我想跟三位打個商量……」
段百里忙道:「小伙子,你可別……」
年輕白衣客臉色微沉,道:「我勸你最好別再打岔。」
段百里何曾受過這個,臉色剛一變,那裡哈化文已然打了圓場,忙道:「小老弟,你說,你只管說你的,老段真是,怎麼這麼沒耐性,不能耐著性子聽人把話說完麼。」
段百里皺了皺濃眉,沒再說話。
哈化文望著年輕白衣客道:「小老弟,你請往下說吧。」
年輕白衣客道:「我請三個賣個面子,把這位交給我……」
段百里忍不住就要開口,哈化文卻已先笑了起來:「原來是這麼句話,小老弟,咱們可是素昧平生,今兒個是頭一遭見面……」
年輕白衣客道:「我跟三位提個人,三位想知道我,盡可找他打聽去。」
哈化文道:「只不知道小老弟提的是誰?」
年輕白衣客道:「行宮裡的那位。」
哈化文臉色一變,旋即笑道:「小老弟這話說得……行宮裡的人多著呢,我怎麼知道你小老弟提的是哪一位呀。」
年輕白衣客道:「你真不知道麼?」
哈化文道:「這還假得了麼?」
年輕白衣客道:「你真要我說麼?」
哈化文道:「不說不知道,小老弟最好說說。」
年輕白衣客道:「好吧,我告訴你,皇上。」
哈化文笑了:「小老弟,你讓我到聖駕之前打聽你麼?」
年輕白衣客道:「不錯。」
哈化文道:「皇上知道你小老弟麼?」
年輕白衣客道:「要是不知道,我就不會叫你去打聽了。」
哈化文搖頭嘿嘿笑道:「小老弟,咱們都是江湖混的,尤其是我三個,在江湖那大風浪裡不知打過多少個滾兒了,可是什麼人都見過,咱們說話嘛,總得著點邊兒……」
年輕白衣客道:「你以為我說話沒邊兒?」
哈化文笑說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你小老弟可以隨便說個人,聖駕嘛,我三個可沒那顆天膽,敢到他面前打聽人去。」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很會說話,不信乾脆就說不信,你讓我另提個人,我本來想隨便提一個的,可是我嫌他不夠份量,也只好把他提出來湊合湊合了……」
頓了頓,接道:「『遼陽城』裡有個『小孟嘗』任少君……」
哈化文兩眼一睜:「小老弟認得他?」
年輕白衣客道:「你們之中得算他一個,不是麼。」
哈化文神情為之一震,道:「小老弟,你認識的人不少啊!」
年輕白衣客道:「提他這一個也該夠了。」
哈化文目光一轉,道:「我記得小老弟剛才曾說這麼一句話……」
年輕白衣客道:「哪一句?」
哈化文道:「嘴說沒用。」
年輕白衣客倏然一笑道:「你是向我要證據?」
哈化文道:「你老弟是個明白人,總得讓我三個交差……」
年輕白衣客道:「唯一的證據已經不在我身上,我如今是拿不出一點證據了,你說該怎麼辦?」
哈化文笑吟吟地一瞇眼,道:「我剛說過,小老弟是個明白人,這還用問麼。」
年輕白衣客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要是拿不出證據,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可是?」
哈化文道:「小老弟該明白,我三個吃的是那麼一碗飯,總不能沒個東西交差,換換你老弟是我三個……」
年輕白衣客道:「我會知機識趣,我絕不會伸手要證據,因為我怕伸出去的那隻手縮不回來。」
哈化文道:「小老弟……」
年輕白衣客笑容一斂,道:「我老實說一句,我沒那麼多工夫,咱們最好還是打個商量,別鬧僵了傷了彼此的和氣。」
哈化文又瞇起了一雙細眼,笑吟吟地問道:「小老弟真打算這麼做了?」
年輕白衣客道:「你多此一問。」
哈化文一點頭道:「行,小老弟這個朋友我交了,這個面子我賣了,只是……你老弟總得給我幾個字讓我三個好往上交。」
年輕白衣客道:「你問我要什麼字?」
哈化文道:「你老弟是個明白人,何必多問。」
年輕白衣客道:「你是問我的姓名?」
哈化文笑笑沒說話。
年輕白衣客道:「我不說過麼,找任少君打聽去。」
「小老弟,」哈化文道:「任少君還在『遼陽』,這兒是『承德』,兩下裡距離好幾百里,別說上邊不信我三個,就是信,等派去的人打聽回來後,只怕我三個的腦袋早就落了地……」
年輕白衣客倏然一笑道:「這倒也是實情,好吧,我告訴你,我姓李,叫克威。」
哈化文道:「李克威……」
「不錯,」年輕白衣客道:「木子李,克敵制勝的克,神威大震的威。」
哈化文微一點頭道:「小老弟,我記下了,這姓高的也暫時交給你小老弟了……」
段百里突然叫道:「老哈……」
「怎麼,」哈化文兩眼一翻道:「不聽我的,來硬的,是你行還是我行?」
段百里臉色一變,沒說話。
年輕白衣客望著哈化文笑道:「看不出你閣下倒是個直爽人。」
哈化文笑笑說道:「我這是實話實說,為人也比較機靈些,明知不可為而為,那是世上頭號大傻蛋,你說是不,小老弟。」
年輕白衣客微一點頭道:「不差。」
哈化文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沒把握,不划算的事我向來碰都不碰,小老弟,人交給你了,你可看好了他,別讓他跑了,他要是跑了,咱們這個朋友就交不成了……」
左右各投過一瞥,道:「老段、老韓,別在這兒站著了,回去吧,就拿李克威這三個字交差,是福是禍,咱三個受了。」話落,他頭一個轉了身。
他轉了身,段百里跟韓如水也只有跟著轉了身。
而就在段百里跟韓如水剛轉過身的剎那間,哈化文突作飛旋,向著年輕白衣客猛抖雙手。
年輕白衣客倏然一笑道:「笑裡藏刀的是你,我早防著了。」
左掌一招引,一蓬黑霧般的東西斜斜地飛了出去。
右手一圈一拂,砰然一聲,哈化文大叫,捂著胸脯暴退,幾個踉蹌之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看在行宮裡那位份上,我留你一雙手,站起來走吧,別再等我下令逐客了。」
哈化文哪還敢等人下手,強忍著胸口裂疼,爬起來踉蹌偕同段百里跟韓如水狼狽地跑了。
年輕白衣客往那蓬黑霧般東西落地處投了一眼,那片草地的草色都成了焦黃色,他揚了揚眉,緩緩地轉回了身:「高老人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今你這個朝廷欽犯之後不再會有人窮追不捨了,可以放心上路了。」
高人榮定了定神,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年輕白衣客道:「閣下是我生平在郭家人以外,所見第二位身手高絕的人。」
年輕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多謝誇獎,誰是頭一位,想必是那位關將軍。」
高人榮神情一震,點頭說道:「不錯,閣下知道的的確不少……」
年輕白衣客道:「那也沒什麼,我只不過聽說的比別人多一點而已。」
高人榮道:「我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年輕白衣客道:「怎麼,我對他三個說的時候,高老人家沒聽見麼?」
高人榮道:「閣下當真叫李克威?」
年輕白衣客道:「姓名賜自父母,無論在什麼情形下,我從不隱瞞自己的姓名,要不我就不說。」
高人榮一抱拳道:「閣下的這份情,我記下了,郭家……」
年輕白衣客一搖頭道:「別提郭家,要衝著郭家,我絕不會伸手。」
高人榮訝然說道:「那閣下為什麼管這件事?」
年輕白衣客道:「我知道你的過去,我認為你過去是條漢子,我見過你的現在,我認為你現在仍是位英雄,這就是我所以伸手管這件事的唯一理由。」
高人榮凝望著他問道:「這麼說,閣下先讓我躲在背後,後來又避開不管,是因為聽說我是郭家的人,最後又突然伸出援手,是因為我還像個英雄?」
年輕白衣客一點頭道:「正是。」
高人榮道:「閣下跟郭家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麼?」
年輕白衣客道:「高老人家是要往『遼東』去?」
高人榮點頭說道:「是的。」
年輕白衣客道:「那麼高老人家等到了『遼東』之後,問一問就知道了,別問我,我也不願意說。」
高人榮詫異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人,沉默了一下,還想再問,那年輕白衣客已然開了口:「我還有別的事兒,不能在這兒多停留,高老人家要是還不走的話,我可要先走一步了,告辭。」
微一拱手,逕自轉身而去。
這年輕人好不奇怪,高人榮抬起手來就要叫,但他沒出口,那只抬起的手也緩緩垂了下去,眼望著那位年輕白衣客去遠,他也懷著一肚子納悶轉了身……
往後的一段路,平安得很。過了「招嶺山」,這一天高人榮隻身匹馬到了「大窯溝」。
這一帶本來地仍屬「熱河」,但勢力卻已在「遼東」郭家邊緣,算是踏上了安全地,從此不虞再出事。他進「大窯溝」的時候,天已深黑了,所以他一進「大窯溝」,便打算找家客棧住下,在「大窯溝」住一夜。
「大窯溝」是個小地方,但因為地近「錦州」,所以來往的行旅客商不少,因之「大窯溝」的客棧,賣吃、賣喝的也就應運而生,客棧不下七八家。
「大窯溝」的客棧有七八家之多,但畢竟因為地方小,不比在大城鎮裡,卻小而簡陋得可憐。
高人榮在進鎮不遠處找著了一家,打算湊合一夜,他把馬交在夥計手裡,剛要往客棧裡走,一眼瞥見不遠處一家燈光明亮的賣吃喝處走出一個人。
他先是一怔,而後忙叫道:「六少。」
那人身材頎長,青衫一襲,俊美而灑脫,不是六爺郭燕南是誰?
郭六爺聞聲停步轉眼,他也一怔,隨即放步很快地走了過來,高人榮迎上去欠身施禮,又一聲:「六少,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您。」
郭六爺忙答一禮,道:「人榮叔,您,您怎麼來了?」
高人榮道:「老爺子接獲了飛報,派我先到『遼東』來看看情形怎麼樣,要是不行的話,他老人家預備親自來一趟。」
郭六爺道:「您剛到?」
高人榮點了點頭道:「剛下馬。」
郭六爺道:「吃了麼?」
高人榮道:「還沒有,我打算先歇下再找吃的。」
郭六爺道:「那別等了,這兒就有賣吃喝的,我陪您一塊兒去,咱們邊吃邊聊。」
說完了話,他交待了那拉著馬的夥計,陪著高人榮往那賣吃喝處走去。
這地方挺不錯,地方雖嫌小了些,可是吃的喝的應有盡有,地方也挺乾淨。
郭六爺跟高人榮隨便找了一付座頭坐下,叫了一盤豆子,幾個菜,一壺酒,高人榮既吃喝,郭六爺也陪著他又喝了幾杯。
吃著、喝著,兩個人聊了起來,郭六爺喝了半杯酒,神色有點凝重,遲疑著抬眼問道:「老人家接到我的飛報之後,說過什麼嗎?」
高人榮的臉色馬上趨於陰沉,道:「老爺子已傳下『玉龍令』,今年不做壽了……」
郭六爺訝然說道:「不做壽了,那為什麼?」
高人榮道:「您想,六少,孫少爺出了事,大少這兒弄得一團糟,老爺子還有什麼心情做壽……」
郭六爺沒說話。
高人榮接著說道:「其實,說起來老爺子還好一點,最急的是兩位夫人,她兩位恨不得插翅飛到『遼東』來,您知道,孫少爺是最得她二位疼愛的,大少要動她二位的心頭肉,這還得了,要依她二位,馬上傳下『玉龍令』,絕不許大少動孫少爺,幸虧關大哥及時駕臨,把『玉龍令』給截了下來……」
「怎麼,」郭六爺道:「我關叔去了?」
高人榮點了點頭道:「您知道他跟老爺子的交情,哪一年老爺子做壽,他不是早來個十天半月的。」
郭六爺道:「他老人家怎麼說?」
高人榮道:「關大哥不讓兩位老夫人管這件事,他說得好,大少也有個家,大少家自有大少家的家法,事無論大小,都該讓大少自己處理,要是老一輩的事事都過問都管,大少什麼事都做不了主,那大少的家就不成真為大少的家了。再說,這件事不許做主,將來還怎麼管郭家這些外姓弟兄……」
郭六爺道:「兩位老夫人聽了麼?」
高人榮道:「怎麼不聽,您是知道的,老爺子的話她二位可以置之不理,對關大哥,她二位一向是敬佩有加,言計必聽必從的,既然他說了話,『玉龍令』總算被截了下來。」
郭六爺道:「那老爺子還來幹什麼?」
高人榮道:「這您不明白麼,隔輩人,兒女可以不愛,孫子輩哪能不疼,不管歸不管,他老人家總不能不來看看。」
郭六爺抬頭說道:「沒想到事情會鬧那麼大,您不知道,先前我也以為玉珠情有可原,沒那麼大的罪過,如今嘛……」苦笑一聲道:「我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高人榮忙道:「怎麼了,事情又有了變化?」
郭六爺道:「玉珠雖然姓沒改,但他人卻已是愛新覺羅氏的人了。」
高人榮臉色一變,道:「六少,這話……孫少爺會……會這麼糊塗,我不相信。」
郭六爺遂把這個「黑騎會」說了出來,說的頗為詳盡。
聽畢,高人榮的臉色更陰沉了,簡直就像大陰天似的,看不見雲層裡透下一點亮。
半天,他才歎了口氣道:「孫少爺怎麼……看來他是難免了……」
郭六爺搖了搖頭道:「難說啊,人榮叔。」
高人榮目光一凝道:「怎麼難說,六少?」
郭六爺道:「如今的玉珠可不是以前的玉珠了,他擁有一個高手如雲的『黑騎會』,背後又有強而有力的支持,只怕大哥這點力量一時很難奈何他。」
高人榮道:「六少,您管不管?」
郭六爺沒說話,他能說不管,又能說管?
高人榮道:「您要是不管,您到『遼東』來,又為了什麼?」
「我,」郭六爺遲疑了一下道:「人榮叔,這件事我沒敢讓老人家知道,可是怕只怕遲早會讓老人家知道,我到『遼東』來,原跟玉珠的事無關,我是來找玉霜的。」
高人榮道:「霜姑娘怎麼了?」
郭六爺道:「失蹤了,是在回家路上失蹤的,大哥派人通知了我,我趕了來,弄了半天玉霜是落在自己人手裡……」
高人榮道:「自己人手裡,誰?」
郭六爺道:「玉珠。」
「玉珠,」高人榮叫了一聲:「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郭六爺苦笑一聲,又把這件事的原委說了一遍,這一遍,聽得高人榮機伶寒顫,半天沒說話。
郭六爺自己又道:「人,誰能掙脫一個『情』,尤其是年輕人,郭家的每一個人也都是過來人,這件事我可以原諒他,但是他不該效那下九流的……」搖搖頭,住口不言。
高人榮這時候才開口說道:「六少,您沒弄錯,霜姑娘確實是被……」
郭六爺道:「應該不會錯。」
高人榮道:「玉珠既然愛玉霜,如今玉霜落到了他手裡,那豈不……豈不糟了。」
郭六爺道:「我知道,人榮叔,只是那有什麼辦法,全看天意了,假如天意這麼殘酷,那也是郭家的大不幸……」
高人榮顫聲說道:「老天爺,您千萬別……」嘴唇抖動了一下,余話沒說出口。
郭六爺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然後他微微一笑道:「不談這些了,待會兒讓您吃不舒服,也喝不舒服,怎麼樣,您這一路還好麼?」
「好,」高人榮定了定神道:「差點連命都丟了。」
郭六爺忙問所以,高人榮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聽畢,郭六爺脫口叫道:「玉翎雕……」
「誰,」高人榮一怔,道:「玉翎雕,您說誰是玉翎雕?」
「人榮叔,」郭六爺道:「李克威就是玉翎雕。」
高人榮兩眼猛地一睜,叫道:「他!他就是玉翎雕……這!這叫什麼事,怪不得,怪不得他對郭家這麼……原來他就是在『萬安道』上……」目光一凝,接問道:「六少,玉翎雕跟咱們郭家結了什麼仇?」
郭六爺道:「起先我也不知道,所以在往大漠報的時候也沒提,您知道海青?」
高人榮道:「海青,不就是海善的那個兒子麼?」
郭六爺點頭說道:「就是他,玉翎雕是他的衣缽傳人。」
高人榮一怔,旋即冷笑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說弘歷知道他,怪不得他對咱們郭家事跟我的當年那麼清楚,這敢情好,海青教了個好徒弟,多年後的今天讓他的徒弟出頭了……」
「人榮叔,」郭六爺道:「您誤會了,也冤枉了海青……」
接著,他把這件事解釋了一遍。
聽完了他這番解釋,高人榮的臉色好了點兒,他道:「我說嘛,常聽您幾位提,海青如此英雄,如此義氣,怎麼會……六少,您剛才說海青也來了?」
郭六爺點頭說道:「就是為逮這只雕兒回去。」
高人榮道:「事情等於是他惹起來的,海青要真是個英雄的話,只怕這位玉翎雕多少也要倒點霉。」
郭六爺道:「何止要倒點霉,海青要廢他,那天要不是我攔得快,海青早就親手劈了他了。」
高人榮道:「這麼說海青的確不失為一個讓人敬佩的英雄……」
郭六爺道:「這位爺由來讓人沒話說。」
高人榮道:「虎父虎子,海善有這麼一個兒子,也應該含笑泉下了。」
郭六爺道:「那當然,誰的兒子成器誰不高興……」住口不言。
高人榮明白,他也沒往下接,眉鋒一皺道:「既然李克威就是玉翎雕,他又為什麼伸手管這件事,以我看他絕不是因為我還像個英雄……」
郭六爺道:「那麼您以為……」
高人榮道:「也許他對郭家的看法……」
郭六爺點了點頭道;「希望如此,不然的話,怕是個大麻煩。」
高人榮道:「怎麼,六少,您這話……」
郭六爺道:「您剛才沒聽我說麼,他跟玉霜很不錯。」
高人榮呆了一呆道:「他跟玉霜,難道您真打算……」
郭六爺道:「只要玉霜願意,有何不可。」
高人榮瞪著一雙鳳目,凝視郭六爺良久才憋出一句:「六少,您有超人的胸襟。」
郭六爺搖頭淡笑,道:「若論胸襟,應推海青,比起他來我差多了。」
高人榮沉默了一下道:「六少,玉霜姑娘既然有下落,您為什麼不……」
郭六爺道:「您不知道,玉珠躲起來了,難找得很,我在外面到處走,就是為了找玉珠,只是這幾天來沒找到他一點蹤影,連『黑騎會』的人也銷聲匿跡了。」
高人榮道:「憑大少在『遼東』的勢力,要找珠少爺應該不算難。」
郭六爺道:「事實上大哥派出了不少得力弟兄,卻沒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真要說起來,大哥不派人還好……」
高人榮道:「怎麼說,六少?」
郭六爺勉強笑笑說道:「兩字也險,人榮叔。」
高人榮臉色一變,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郭六爺轉了話鋒,道:「您是打算在『大窯溝』歇一宿,明天一早往『遼東』去?」
高人榮道:「是的,六少,您有什麼事兒麼?」
郭六爺道:「事我倒沒什麼,只是今兒晚上我不能陪您了……」
高人榮道:「您還有什麼事兒,要上哪兒去?」
郭六爺道:「您知道,一天不找著玉霜,我的心就一天安不下來。」
高人榮沉默了一下道:「那……您走您的好了,我明天一早到『遼東』去,您有什麼話讓我給大少帶去麼?」
郭六爺搖頭說道:「我沒有什麼話,您只告訴大哥,萬一他有了玉珠的消息,請他派個人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高人榮應了一聲,郭六爺推杯站了起來,他替高人榮會了帳,然後逕自一個人出門而去。
望著郭六爺出了門,高人榮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桌子上,他似乎沒有多大的食慾,像是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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