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妞兒臉上變了色,站起來喝道:「二妞兒,你……」
趙六指兒忙道:「好了,好了,鳳妞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她既然不願意,又何必勉強她。」
鳳妞兒雙眉一揚,道:「您還說呢,她都讓您給慣壞了,您現在說句話,讓他們把人送到我房裡,西跨院那邊招呼一聲,說您改變了主意,等您跟他的這點過節一了,馬上就把人給他們送過去,包準給他們個活口就是。」
趙六指兒皺眉說道:「鳳妞兒,你……」
鳳妞兒道:「說話呀?」
趙六指兒無可奈何,只能將頭連點地道:「好,好,老大,把人送到你大妹子房裡,然後再到西跨院去一趟。」
那姓崔的瘦小黑衣漢子,恭應一聲,轉身而去。
鳳妞兒似乎餘怒未息,冷哼一聲道:「幸好您不只一個乾女兒,您要是只有一個乾女兒,那得看人拿驕了。」
趙六指兒陪上笑臉,按在鳳妞兒腰上的胳膊緊了一緊,道:「行了,寶貝兒,讓乾爹給揉揉心口,你消消氣吧。」抬手便往鳳妞兒那豐滿的酥胸伸去。
「你也不怕外人看見。」鳳妞兒輕叱一聲,一把推開了他。
趙六指兒又笑了,嘿嘿地直樂。
口 口 口
東跨院裡幾間客房,挺大,也都挺氣派,兩條長廊連接著,院子裡種著花,有幾棵大樹,也挺美,挺幽靜。
北房裡坐著譚北斗,二徒弟給他點上了旱煙,三徒弟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譚北斗寒著臉,連眼皮沒有抬一下,姓郝的瘦漢子怯怯地垂手站在一旁。
吸了幾口煙,喝了一門茶,譚北斗在鞋底上敲了敲煙袋鍋,眼皮抬了抬,冷然開了口:
「你有什麼委屈,說吧!」
姓郝的瘦漢子忙道:「老爺子,我沒委屈,也不委屈,只是這口氣難嚥。」
譚北斗兩眼一睜,道:「誰給你氣受了,我麼?」
姓郝的瘦漢子道:「老爺子,您別這樣好不,我知道您正在氣頭上……」
譚北斗一擺手,道:「少廢話,誰給你氣受了,說呀?」
姓郝的瘦漢子當即把他在「沙河鎮」,「三官廟」裡所受的,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譚北斗聽的時候很平靜,聽畢之後仍然很平靜,他抬了抬手,道:「坐下,你三個都坐下。」
姓郝的瘦漢子三個恭應一聲坐了下去。
譚北斗目光一凝,道:「老大,有道是『不看僧面要看佛面』,他們對你那樣,就等於是打在我這張老臉,你知道為什麼他們對咱們這樣麼?」
姓郝的瘦漢子雙眉一揚道:「一句話,您現在已經脫離公門了。」
譚北斗一點頭道:「不差,你還算是個明白人,老大,我跟趙六指兒的交情,僅止於互相利用,為借重他在直隸地面上的勢力才結交他,當然,他所以結交我,也有他的目的,這種關係最為現實,只有一方沒有利用價值,馬上就難以維持,這也就是剛才我為什麼當著他們罵你的道理所在,老大,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往後老二老三還得你帶領,這些你早該學到了。」
姓郝的瘦漢子道:「老爺子,這些個我都知道。」
譚北斗微一點頭道:「你知道那是最好不過,你知道就不該做這種當眾動刀子的傻事,你三個給我都聽著,最上乘的殺人手法,是手不沾血腥,這也就跟兵法裡所說不戰而屈人之兵一樣了。」
白淨臉高個子道:「所以您把『大漠龍』塞在了他們兩家手裡。」
「對了,」譚北斗一點頭道:「這是為咱們自己,一方面要除去咱們的冤家對頭,另一方面又能手不沾血腥,你們要知道,現在的我跟以前的我不同了,以前的我是直隸總捕,有這麼個後台在後頭頂著,准想動我他先得有三分顧忌,現在不同了,現在咱們得靠自己,往後咱們還要在江湖上混,不得留給人家一點把柄,『大漠龍』是個怎麼的人,咱們比誰都清楚,在白道上他有相當的人望,我譚北斗要是親手殺了他,尤其是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法,今後江湖道上,咱們是寸步難行,而且有數不盡的麻煩,你們明白麼?」
姓郝的瘦漢子道:「我們明白,只是,老爺子,趙六指兒不是盞省油的燈……」
譚北斗微一點頭道:「交往了這麼多年了,誰還不知道誰麼,更何況趙六指兒是個極具心智,也極為狡猾的人物,要說有什麼短處,那恐怕只有兩字『女色』了。」
高個子早臉道:「說來也真是,那兩個都年紀輕的,幹嘛……」
譚北斗道:「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啊,他們之間這種關係,跟我跟趙六指兒的關係差不多,維持也不了多久,只一方失去了利用價值,便馬上不能維持,趙六指兒是直隸黑道上的瓢把子,有錢,有勢,只跟著他便要什麼有什麼,北六省裡走一趟,趙六指兒的乾女兒,哪個不得躬身哈腰尊稱一聲姑娘,她們倆還求什麼,至於趙六指兒,他之所以能有今天,可也得力於這兩個貌美如花,嬌滴滴的乾女兒不少,趙六指兒成功在這個上頭,將來要敗,恐怕也要敗在這個上頭。」
姓郝的瘦漢子道:「趙六指兒年紀不小了,她兩個守他也守不了多久了,要是趙六指兒一死,直隸這塊地方怕不就是她們的了。」
譚北斗道:「那可不敢說啊,這兩位確實有她倆的一套,不但能使趙六指兒服服貼貼,就是直隸這些地面上窮凶極惡的黑道人物,對她們也無不臣服低頭,唯命是從。」
姓郝的瘦漢子道:「要照這麼說,能號令直隸地面上這些黑道人物的,恐怕不是趙六指兒,而是她們這兩位姑娘。」
譚北斗微一搖頭道:「不,趙六指兒也確有他自己的一套,他之所以能爬上直隸地面黑道的瓢把子寶座,一舉一動能影響整個北六省,固然得力於這兩位不少,可並不是全靠這兩位。」
姓郝的瘦漢子還待再說。
譚北斗抬手一攔道:「別的等會見再說,我先告訴你們一件事……」
高個子白淨臉道:「什麼事兒?老爺子。」
譚北斗道:「趙六指兒跟『大漠龍』之間有點兒過節,他要開香堂,關起門來了斷這點過節。」
高個子白淨臉道:「聽見了啊,怎麼?」
「怎麼?」譚北斗道:「問得好,你們以為趙六指兒跟『大漠龍』之間,真有非關起門才能了斷的過節麼?」
三個人都為之一怔,姓郝的瘦漢子道:「那麼以您看是……」
譚北斗道:「我問你,趙六指兒先說要開香堂,後說要關起門,這是什麼意思?」
姓郝的瘦漢子陰森地道:「這還不明白麼?要自了斷他自己與傅天豪的過節,自然不讓外人過間的,不讓外人參與。」
譚北斗道:「什麼大不了的過節見不得人?」
姓郝的瘦漢子道:「這……這個就不敢說了,以您看是譚北斗哼哼兩聲道:「見不得人的事兒,還會是什麼好事兒麼?」
姓郝的瘦漢子突然兩眼一睜,道:「老爺子,趙六指兒這兩個乾女兒可不是什麼正經人,會不會她倆有關連。」
譚北斗呆了一呆,道:「這個……似乎不大可能,憑良心說,傅天豪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他在這方面相當把持得住,就是她們把自己硬往他懷裡送,也未必能讓他動心。」
姓郝的瘦漢子道:「老爺子,只怕您高看了『大漠龍』了,人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家有幾個不喜歡這個調調兒的,打古至今那坐懷不亂的恐怕也只有柳下惠一個,知人知面不知心,咱們又沒時刻十步不離地跟著傅天豪,他究竟幹了些什麼,咱們怎麼知道,傅天豪有張英俊般的臉龐,有不少大姑娘小娘們,迷他迷得茶不思,飯不想的,我就不相信傅天豪他一回都沒吃過。」
譚北斗目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說,趙六指兒嚥不下這口氣去,把這種事當成了過節……」
姓郝的瘦漢子道:「是啊,那兩個儘管是趙六指兒的禁鸞,可是拿趙六指兒這糟老頭子跟『大漠龍』比,那是沒法比的,一碰上傅天豪,碰著這機會,不得不偷吃一頓,您想想,除了這種事兒,別的還有什麼事怕人知道的?」
譚北斗微一搖頭,道:「不會,絕不可能,對『大漠龍』這個人,你還不夠瞭解,『大漠龍』不是那種人,就算他偶而會逢場作戲一番,他也會挑挑人兒,像這兩個,絕對看不上眼的,對於六指兒,你的瞭解也不夠,俗話說得好,王八好當氣難受,可是趙六指兒這個人怪得很,他什麼事兒都計較,唯獨這種事兒他不計較……」
白淨臉高個子突然道:「老爺子說得對,趙六指兒要計較這個,今天他就不可能爬上北六省黑道的總瓢把子寶座,至少他不可能有今天這種權勢,這種聲威。」
譚北斗一點頭,道:「我就是這意思。」
姓郝的瘦漢子道:「那……您說是怎麼回事兒?」
譚北斗搖頭說道:「我不敢論斷,這種事咱們一點兒邊兒還沒摸著,也沒法論斷,總之一句話,我說這絕不是一件好事兒,再說他不願讓外人知道,不願意讓外人參與這上頭看,只怕這件事兒還不簡單。」
姓郝的瘦漢子道:「那,老爺子,以您看,咱們是不是該……」
「不。」譚北斗搖頭說道:「只要『大漠龍』最後是一條路,死,天大的事兒也跟咱們沒關係,現在咱們也沒法跟趙六指兒鬥,單憑咱們這老少四個人跟趙六指兒那龐大的整個北六省黑道比,咱們的力量薄弱得可憐,跟他鬥,那是雞蛋碰石頭,太不智,一個人要識時務,現在不比從前,從前他心裡再怎麼記我恨,表面上他還得稱兄道弟,裝得跟生死朋友似的,現在他有什麼好顧忌的,咱們這四個人根本就放不進他眼裡去,咱們對他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可是咱們還得利用他一陣子,咱們今後還得在北六省走動,藉著趙六指兒這塊招牌,北六省到處可通行無阻,甚至連吃住都有人侍候,這種好事兒,上哪兒找,只要『大漠龍』最後是一條路,死,咱們跟他鬥個什麼勁兒,樂得處處遷就著他點兒,」
白淨撿高個子道:「老爺子,寄人籬下的滋味兒可不好受,您得隨時提防著他翻臉。」
譚北斗看了他一眼,頗表嘉許地點了頭道:「你不賴,老二,我提防著了,要不,為什麼處處遷就他?」
京裡咱們還有一件大事兒,等『大漠龍』倒了地,咱們就動身進京,等把京裡的事兒一辦完,到了那時候趙六指兒是趙六指兒,譚北斗就是譚北斗了。」
姓郝的瘦漢子道:「老爺子,可別讓趙六指兒跟『大漠龍』暗地裡有什麼交易,偷偷地把那『大漠龍』給放了。」
譚北斗搖頭說道:「那還不至於,趙六指兒沒理由放他,他存在一天,對趙六指兒也是個大威脅。」
白淨臉高個子道:「老爺子,趙六指兒是沒理由放傅天豪,傅天豪存在一天,對趙六指兒也的確是個威脅,只是,老爺子,要是他們倆暗地裡有什麼交易,那可就要另當別論了,您不能不防著點兒。」
譚北斗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你們倆說得也有點道理,趙六指兒出了名的奸詐,出了名的狠,我還真得防著他點兒……」
姓郝的瘦漢子站了起來,道:「老爺子,那我……」
譚北斗微一搖頭,道:「不急,等他從西跨院那三兄弟手裡接過傅天豪來再說不遲。」
「不對吧?老爺子。」白淨臉高個子道:「趙六指兒要是一旦把傅天豪交到西跨院,那三兄弟絕輕饒不了他,縱然留個活口,只怕也比死人強不到那兒去,趙六指兒能跟他有什麼交易,即使放了他,他能走出多遠去?」
姓郝的瘦漢子一怔道:「對啊!」
譚北斗皺眉沉吟,道:「要照這麼看,趙六指兒跟傅天豪之間,又不像有什麼……」
白淨臉高個子道:「老爺子,趙六指兒真會那麼仁盡義至把傅天豪交到西跨院去麼?」
譚北斗日光一凝,道:「老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淨臉高個子淡然一笑道:「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您剛說過,趙六指兒這個人既奸詐又狠,要傅天豪是對他有什麼好處,我不信他會把傅天豪先交到西跨院那邊去。」
譚北斗臉色變一變,道:「不至於吧,冉怎麼著孫老三跟他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面子事兒他不會不顧著點兒。」
白淨臉高個子道:「老爺子,怎麼您也有一時的糊塗,人現在在趙家人手裡,趙六指兒要是先有跟傅天豪談過什麼交易,說得順利,雙方都點了頭,趙六指兒還會把他交到西跨院去麼,隨便編個什麼理由派個人往西跨院一送,姓展的人在人家地盤兒裡,又敢怎麼樣!」
譚北斗道:「這個……」
白淨臉高個子接著說道:「老爺子,傅天豪對趙六指兒雖是個威脅,畢竟傅天豪要到北邊來活動的時候少之又少,他不會輕易自找麻煩,樹這麼一個強敵的,您已經不在公門了,要沒什麼企圖,他豈會這麼爽快,一口答應幫咱們這個忙。」
譚北斗臉色又變了一變,道:「老人,你去打聽打聽,傅天豪送到西跨院去沒有,外頭問不出就到西跨院去一趟,記住,千萬別露出聲色。」
姓郝的瘦漢子恭應一聲走了出去。
譚北斗手在桌上拍了幾下,道:「希望這件事別那麼複雜,要不然咱們可就為難了。」
白淨臉高個子道:「沒什麼好為難的,他跟咱們來暗的,咱們也跟他來暗的,其實,您已把『四殘』安插住外頭了,只招呼一聲,他們馬上就能趕到,趙六指兒再大的勢力,再雄厚的定力,這座趙家人院裡也不過這麼幾個人,他要是跟傅天豪有什麼暗盤,四跨院那三兄弟心裡只怕也不會痛快,您說,咱們又怕他趙六指兒個什麼?」
譚北斗霍地轉頭,凝目良久才道:「老二,你不但比你大哥行,簡直要青出於藍了。」
白淨臉高個子笑笑說道:「我怎麼敢跟您比?」
又談了沒幾句,姓郝的瘦漢子推門走了進來。
譚北斗忙問道:「怎麼樣,老大?」
姓郝的瘦漢子臉色凝重,道:「老爺子,讓老二說著了,聽說趙六指兒改變了心意。」
譚北斗霍地站了起來道:「趙六指兒沒把人交到西跨院?要先跟傅天豪了斷他們之間的過節,再把他交到西跨院去……」
白淨臉高個子陰陰的笑,說道:「讓他們三兄弟等著吧。」
譚北斗道:「老大,你這是那兒來的消息?」
姓郝的瘦漢子道:「我剛到西跨院去了一趟,正好碰見趙六指兒的大徒弟『猴兒臉』崔護在那,我親耳聽見的。」
譚北斗道:「那,現在傅天豪在那兒?」
姓郝的瘦漢子道:「當然是還在趙六指兒手裡。」
「廢話。」譚北斗兩眼一翻,道:「我還能不知道他還在趙六指兒手裡,我是問:傅天豪人現在什麼地方?」
姓郝的瘦漢子道:「您想嘛,還能在哪兒,準是在後院裡。」
譚北斗轉臉望向白淨臉高個子,道:「老二,你看……」
白淨臉高個子道:「讓我先問問大哥……」
他頓了頓,接道:「大哥,西跨院那幾位可有什麼反應?」
姓郝的瘦漢子道:「這個……沒聽他們說什麼,不過心裡不痛快那是難免的,要是我,我心裡會不痛快的。」
白淨臉高個子道:「你到西跨院去,『猴兒臉』看見你了麼?」
姓郝的瘦漢於道:「他在屋裡,我在外頭,他沒看見我,怎麼?」
白淨臉高個子沉吟了一下,轉望譚北斗道:「老爺子,咱們在中間挑他一下,您看妥不妥當。」
譚北斗道:「怎麼個挑法?告訴西跨院那三兄弟,說趙六指兒跟傅天豪有暗盤交易。」
白淨臉高個子道:「當然不能這麼明顯……」
點了點頭,沉吟著接道:「要是咱們能抓住點兒證據,那就更好了。」
姓郝的瘦漠子道:「你這話等於沒說,抓什麼證據?上那兒抓證據,人家開香堂了斷過節,不讓外人走近,咱們能往後院闖麼?」
白淨臉高個子道:「這又不是打官司,問案子,非要什麼確切證據不可,我的意思是咱們得想個辦法摸著點兒道兒,單靠空口說白話那是起不了大作用的,咱們只是憑推測,萬一不是這麼回事,咱們豈不成了兩邊兒得罪人?」
姓郝的瘦漢子道:「我知道,可是咱們既不便進後院去,又上哪兒摸一點兒邊兒去。」
白淨臉高個子道:「辦法總是人想出米的,一旦他開了香堂,咱們是不便到後院去,可是在他還沒開香堂之前,咱們進去個一兩趟可也算不了什麼。」
姓郝的瘦漢子道:「進去幹什麼,找誰去,問趙六指兒,他會告訴你,那是作夢。」
白淨臉高個子看了他一眼道:「要照你這麼說,咱們只有待在這東跨院裡,等趙六指兒跟傅天豪暗盤交易,等著趙六指兒出賣朋友了?」
姓郝的瘦漢子道:「我不是這意思,可是……」
譚北斗皺著眉擺手道:「好了,老大,你們這樣抬槓能抬出個辦法來麼?真是……」
轉望白淨臉高個子道:「老二,你有什麼法子?」
以往,譚北斗大事總是交給老大去辦的,「沙河鎮」那一趟就是好例證。
真論起工夫來,姓郝的這個老大已得他八九成真傳,在三兄弟中也顯他為最。
可是,現在,譚北斗開始問計於老二了,憑心而論,論心智,這個老二是比老大強。
濃眉大眼的老三一直沒說話,不知哪一樣是他的長處。
白淨臉高個子笑了笑道:「您跟大哥都坐下來,咱們從長計議,好好商量商量。」
譚北斗很聽他的,當即坐了下去,而且招了招手,示意姓郝的瘦漢子也趕緊坐下。
夜色是寧靜的,是美的,是一種迷濛的美,就跟一朵霧裡的花,一個霧裡的美人似的。
後院那濃密的林木之中,有一座精雅小樓,樓頭那間屋,桌上那盞八角琉璃燈的燈光,是異常柔和,門兒開著,紗窗掩著,燈光難以外洩,屋裡的春暖也洩不出一絲絲。
鳳妞兒換了一襲晚裝,蟬翼般的輕紗晚裝,雪白的肌膚,成熟的胴體,美好的體態,在這座小樓上,在這種燈光下,能讓任何一個男人瘋狂。
她,靜靜地,坐在床前,床上,靜靜地躺著的傅天豪沒脫衣裳,連鞋襪都沒脫,臉上的傷口已止了血,濺在領子上的血都變得紫黑紫黑的。
那個傷口,不怎麼大,也不怎麼深,可是現在看,它是怕人的,尤其是在這麼一張臉上,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惋惜,也讓人恨不得馬上舉手把它抹去,無如它並不是畫上去的。
鳳妞兒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她一雙眼直盯在傅天豪臉上,她的一雙目光比那燈光還要柔。
樓裡外好靜好靜,鳳妞兒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能聽見博天豪的心跳。
更漏一聲聲,沒人去聽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傅天豪哼了一下,他臉上的肌膚也抖動了一下,鳳妞兒伸出她那只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按住了傅天豪一隻手。
傅天豪身軀一震,兩眼霍地睜了開來。
鳳妞兒開了口,話聲是那麼輕柔:「你醒了。」
傅天豪目光一凝,一怔,挺身便要起來,可是他只是身子動了一下,並沒有坐起來。
鳳妞兒接著說道:「你醒是醒過來了,可是沒有解藥,你永遠別想動彈。」
傅天豪沒再動,一雙目光緊緊地盯在鳳妞兒臉上,老半天,突然開口說道:「原來如此,你們真用心良苦啊!」
鳳妞兒眨動了一下美目,道:「你還記得我,是不是?」
傅天豪道:「我沒有忘記,今後恐怕也忘記不了。」
鳳妞兒倏然一笑,道:「希望如此,不管是好是壞,我都高興。」
傅天豪道:「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鳳妞兒道:「宛平城外,趙家大院。」
傅天豪一怔道:「『宛平』城外,趙家大院。」
鳳妞兒道:「北六省黑道總瓢把子趙六指兒的家。」
傅天豪吁了一口氣道:「我久仰,可是我沒想到會躺在這兒,我的造化不小,你在這兒陪著我,有這種舒服的地方,只怕趕都趕不走我。」
鳳妞兒道:「沒有解藥,你動都難動一下,還奢談什麼走,那用得著什麼?」
傅天豪道:「那麼你坐在這兒是……」
鳳妞兒淺淺一笑道:「這是我的臥房,夜已經深了我正打算安歇,你沒見我連衣裳都換了麼!」
傅天豪似乎這才看見眼前那美好的,那誘人的,忙把目光轉向一旁,同時,他也聞見枕畔有一股淡淡的蘭麝幽香,他可以不看,但是他不能不聞。
鳳妞兒接著說道:「現在,是不是還趕都趕不走你?」
傅天豪淡然—笑道:「我只能說,你的手段高明,厲害……」
鳳妞兒道:「還帶點卑鄙,是不是?」
傅天豪道:「你很有白知之明。」
鳳妞兒笑笑說道:「記得『張家口』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的那件事兒麼?」
傅天豪道:「現在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鳳妞兒道:「太遲了,是不是?」
傅天豪道:「遲了!」
鳳妞兒道:「至少你現在完全在別人的控制下,要不讓你動,你就永遠不能動一下……」
輕輕吁了一口氣,道:「有時候,一個人是不能太固執的,吃虧的總是自己。」
傅天豪道:「到現在我還是認為自己固執得並沒有錯。」
鳳妞兒道:「怕只怕你沒有方法永遠固執下去,也怕只怕你沒有辦法永遠守身如玉。」
傅天豪目光一凝,道:「你是個姑娘家……」
鳳妞兒緩緩說道:「我打個比方你聽,一個坐慣了牢的人,並不在乎多坐一次,何況這次是他心甘情願坐的?」
傅天豪怔了一怔,莫可奈何的道:「姑娘,你,你這是何苦?」
鳳妞兒淺淺一笑道:「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因為你是『大漠龍』傅天豪吧!」
傅天豪苦笑一聲道:「我現在後悔……」
鳳妞兒道:「來不及了,除非你能夠活著離開這兒……」
傅天豪要說話,鳳妞兒卻已接著說道:「我告訴你件事兒,就是在張家口我要告訴你的那件事兒……」
傅天豪道:「現在還不夠明白麼?」
鳳妞兒搖頭說道:「你只明白了十分之三,還有十分之七你不明白,我告訴你『大鷹爪』譚北斗已經辭去了直隸總捕的職務,他現在跟他那三個徒弟就在這趙家大院裡。」
傅天豪猛然一怔,道:「原來是他……」
「厲害吧?」鳳妞兒笑笑說道:「你仍然沒能翻出他的手掌心去。」
傅天豪定了定神道:「譚北斗雖然是我的冤家對頭,可是我仍不否認他是個思想細密,老謀深算的人物。」
鳳妞兒道:「你知他頗深。」
傅天豪遲疑了一下道:「他為什麼好端端的辭掉直隸總捕的職務……」
鳳妞兒道:「譚北斗的心胸相當狹窄,他嚥不下一口氣去,你跟紅娘子都讓他栽了一個大跟頭,所以他要辭去這個官差,就是為了放手跟你們倆周旋到底。」
傅天豪呆了一呆,吁了一口氣道:「譚北斗是個有骨氣的人,只是他這種報復之心太可怕了。」
鳳妞兒道:「有了長城外栽的那個跟頭,所以譚北斗辭去了官差找上了趙六指兒,有了譚北斗找上趙六指兒,再以前些日子趙六指兒帶著我到『張家口』走了一趟,有了趙六指兒跟我的這趟『張家口』,『無情劍』展熊飛死了兩個徒弟……。」
傅天豪兩眼一睜,道:「展熊飛的兩個徒弟是你跟趙六指兒……」
鳳妞兒搖頭說道:「趙六指兒北六省這總瓢把子身份,竟會動手去殺人麼?他動口就行了,殺人的是老三孫伯達的徒弟羅玉成。」
傅天豪一怔道:「這,展熊飛知道麼?」
鳳妞兒瞟了他一眼道:「瞧你問的,展熊飛要是知道,還會找你拚命麼?這件事的真象,他兄弟中只有一個人知道,行三的『追魂奪魄日月飛輪』孫伯達。」
傅天豪簡直想叫,可是他沒叫,道:「這,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鳳妞兒道:「孫伯達出身關外綠林,原是黑道上的人物,當年跟趙六指兒有來往,投靠『紅幫』後一直有來往,趙六指兒要他把『紅幫』在『張家口』一帶的勢力吃掉,然後把『張家口』這一帶交給他,有這些好處,你說他聽不聽趙六指兒的。」
傅天豪道:「孫伯達也算得老江湖了……」
「當然。」鳳妞兒道:「孫伯達這個人心智深沉,極具城府,並不好惹,可是要是趙六指兒真有野心,那就要另當別論了。」
傅天豪道:「趙六指兒真有這野心?」
鳳妞兒道:「趙六指兒有這野心,也不是—天兩天了,『張家口』是個要地兒,每一季的油水更驚人,這麼一塊肥肉老掛在他嘴邊兒,你說他怎麼能不動心,以往,他沒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是你跟譚北斗給他帶來的。」
傅天豪道:「這件事,譚北斗知道麼?」
鳳妞兒道:「譚北斗現在還蒙在鼓裡,不過我相信瞞不了他多久的,就是他知道又能怎麼樣,現在他就跟條沒主子可仗的狗一樣,什麼人都能踢他一腳,現在求托庇於趙六指兒的屋簷下還怕來不及呢,再說譚北斗這個人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不關他疼癢的事,他是不會管的。」
傅天豪揚了揚眉,道:「原來這裡頭還有個這麼大的陰謀,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怎麼能不管……」
「你管誰呀,我的爺。」鳳妞兒瞟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思管別人的事兒,泥菩薩過訌,自身都難保,你還是管管自己的事兒吧!」
傅天豪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他忽然把一雙目光凝注在鳳妞兒那張吹彈欲破美艷嬌靨上,道:「姑娘,你怎麼會告訴我這些個。」
鳳妞兒淡然一笑道:「那有什麼要緊,告訴你你還能把誰怎麼樣,我看你就是個要死的人了,該讓你落個明白,是麼?」
傅天豪道:「你看我是個要死的人了?」
鳳妞兒道:「難道不是麼?趙六指兒、譚北斗、展熊飛三兄弟都在這兒,他們哪一個能饒得了你呀?」
傅天豪道:「怎麼,展熊飛三兄弟也在這兒!」
鳳妞兒道:「他們自己沒辦法你,孫老三出的好主意,哥兒三個到宛平來求助於趙六指兒,表面上趙六指兒是賣了孫老三一個面子,其實孫老三是替趙六指兒把自己的兄弟帶到了鬼門關。」
傅天豪默然了,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又能怎麼樣,運動都難動一下,一條命全掌握在人家手裡,他沒說話,怪的是鳳妞兒也沒說話,一直拿眼看著他,老半天,還是傅天豪開口:
「姑娘,你是……」
鳳妞兒道:「說好聽點兒,我是趙六指兒的乾女兒,說難聽點兒,是趙六指兒的姘頭,是他籠絡人,控制人的工具,『毒蜘蛛』杜步嬌是我的妹妹,跟我一樣是個可憐人,不過她比我得寵些,而且也比我有良心,只有她有解藥。」
傅天豪又沉默了。
鳳妞兒吹了一口氣,然後緩緩說道:「我告訴趙六指兒說你有一批為數不小的藏寶,所以趙六指兒才沒有馬上把你交給展熊飛兄弟也沒有馬上殺了你,也難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動心的。」
傅天豪猛然一怔,道:「怎麼說,姑娘告訴趙六指兒,我有—批……」
鳳妞兒突然抬手捂嘴打了個呵欠,道:「時候不早了,一天下來這些瑣碎事兒能把人累死,我要躺下了,你往裡躺躺。」說著,她挪身坐上了床沿兒。
傅天豪一驚忙道:「姑娘,這……」
鳳妞兒望著他道:「怎麼,不要固執了,這回可由不得你了。」
身軀一歪,躺了下去,緊緊貼在傅天豪身邊,跟傅天豪枕的也是一個枕頭。
傅天豪何止驚,簡直還急,還氣,道:「姑娘你……」
鳳妞兒的話聲在他耳邊,幽香浮動,吹氣吐蘭,話聲好低好低:「小孩子們都會唱『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倆口睡覺睡一頭,白天吵架抓破了臉,到晚來還是一個花枕頭』,你聽過麼?」
傅天豪心神震動,把臉轉向裡去,如今他所能的,也只有這樣了。
鳳妞兒「吃吃」地一笑,道:「何必呢,傅郎。」玉手一抬,桌上的琉璃燈滅了……
琉璃燈一滅,小樓上剎時一片漆黑,黑得伸手難見五指,難見五指是難見五指,要是明知身邊有這個人,而且肌膚相親,耳鬢廝磨,要想摸摸他,碰碰他,那還是容易得很。
黑暗中,鳳妞兒把一隻粉臂搭在傅天豪胸口,她自己覺得她那只胳膊顫抖得厲害,一顆心也跳得很厲害。
傅天豪只苦在不能動彈,只有任人擺佈,可是這回他既沒急也沒氣,不但沒急沒氣,卻突然笑:「姑娘,看來你還嫩得很。」
鳳妞兒怔了一怔,道:「我還嫩得很,你這話什麼意思?」
傅天豪道:「瞧你,人激動,心已跳得那麼厲害,一個老於此道的根本不會這樣的。」
鳳妞兒輕歎一聲道:「原來如此啊,那你就錯了,趙六指兒籠絡人,控制人的工具,我能嫩到那兒去麼?我比個窯姐兒強不到那兒去,就是想裝也不行啊,我之所以人激動,心跳得厲害,是因為現在我是跟你躺在一張床上,我心甘情願,甚至有點盼望,有點企求,這種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的情景是最動人不過的、所以我激動,我心跳得厲害,你想嘛,一個人想要一樣東西,茶不思,飯不想,連作夢都會夢到,一旦那樣東西到了手,還能不高興麼,要是現在跟我枕一個花枕頭的是別人,那就不同了,那不是我心甘情願的,味同嚼臘,甚至還會有點噁心,我不但不會激動,不會心跳,反而會跟木頭般,跟個死人似的,一個女人要是這樣,那該是最可憐不過的了。」
傅天豪道:「我倒覺得現在你也夠可憐的。」
鳳妞兒道:「那是你的想法,我不這麼想,只能讓我過完今夜,明兒個一早讓我死我都願意。」
傅天豪輕輕歎了口氣,道:「可惜我不能動。」
鳳妞兒道:「你要能動呢?」
傅天豪道:「我不是柳下惠,我要是能動,有女投懷,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老實了。」
鳳妞兒道:「你怎麼突然看開了?」
傅天豪道:「很簡單,我想通了,人生幾何,及時享樂,我為誰守身如玉,為什麼要自鳴清高,有塊肉送到嘴邊來,閉著嘴不吃,那是天下第一等大傻瓜。」
鳳妞兒輕輕一笑道:「你白費心機了,我這兒沒有解藥。」
傅天豪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我無意用這種手段賺取解藥,難道你願意我就這麼跟塊木頭似躺著麼?」
鳳妞兒道:「當然不願意,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好在你沒有木頭那麼硬,沒有木頭那麼涼。」
傅天豪道:「姑娘可真能湊合啊!」
鳳妞兒道:「不湊合又能怎麼辦,也只好湊合了,其實,能這樣已了卻一半兒相思,一半兒愁苦了。」
傅天豪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真沒辦法的是我,不是姑娘……」
一頓,話鋒忽轉,道:「姑娘這樣兒,難道不怕趙六指兒不痛快。」
鳳妞兒嘻地一笑道:「他有什麼好不痛快的,慣了,我不是說過了,我本來就是他籠絡人,控制人的工具,既然弄個籠絡人,控制人的工具,沒個大度量還行,何況今夜我對你這樣,也是他的授意。」
傅天豪微微一愕,道:「這是趙六指兒的授意?」
「當然嘍。」鳳妞兒道:「不這樣我怎麼能賺出你的藏寶所在。」
傅天豪呆了一呆道:「可是我那來的……」
鳳妞兒粉臂滑過他的胸口,那只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立時按在了他的嘴上,她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說你有藏寶,你就有藏寶,我要說你沒有藏寶,你就是沒有藏寶,懂麼?」
傅天豪笑了,道:「我懂了,姑娘把趙六指兒唬得一愣一愣地,這麼一來,就可以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把我帶到房裡來了。」
鳳妞兒道:「不錯,你說著了,一絲兒也不差。」
傅天豪道:「可是過了今夜,到了明天,姑娘沒得到一個藏寶的地點,那怎麼辦?」
鳳妞兒道:「我可以告訴趙六指兒,說你口風很緊,堅不吐露,讓他用他那一套去整你去,反正已經了卻一半兒相思一半兒愁了。」
傅天豪笑了,道:「姑娘你好狠的心哪!」
鳳妞兒道:「你才知道麼?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刺,兩者不為毒,最毒婦人心,要跟趙六指兒在一塊兒久了,想不毒都不行,其實,你還是碰著個心善的,要是碰上我那個妹妹『玉面蜘蛛』杜步嬌,那就更有你受的了,她外號『玉面蜘蛛』,你知這蜘蛛麼?讓你自己往網上碰,然後拿絲一層一層地把你纏上,等到餓的時候一點一點地喝你的血……」
頓了頓道:「本來她是想要你的,其實由她出馬到『沙河鎮』去對付你,也原本就是有條件的,擒住你這個『大漠龍』之後先交給她,第二天是割你也好,剁你也好,都不關她的事兒,可是譚北斗的人徒弟『瘦喪門』郝玉春在你臉上劃了一刀,這一刀把她的興頭兒劃沒有了,她不要你了,我揀了個剩兒。」
傅天豪道:「姑娘說是誰在我臉上劃了一刀。」
鳳妞兒道:「是譚北斗的大徒弟,『瘦喪門』郝五春。」
傅天豪笑道:「這下譚北斗可出了氣了。」
鳳妞兒道:「你想報仇雪恨麼?」
「報仇雪恨。」傅天豪笑道:「真要說起來,我該好好的謝謝他呢,要不是他這一刀,我豈不落進蜘蛛網裡去了?」
鳳妞兒呆了一呆,倏然一笑:「說得也是,我也該謝謝他,要不我怎麼能揀這個剩兒……」
她笑得嬌美巳極,可惜傅天豪看不見。
她忽然打個呵欠,道:「折騰了一天,還真是累,睡吧,我幫你把衣裳脫了。」
她伸手就去解傅天豪下衣的扣子,傅天豪吃了一驚,忙道:「姑娘……」
鳳妞兒「咦!」地一聲道:「你不是想通了,看開了麼,剛才你還只恨不能動彈的,現在又沉不住氣了。」
傅天豪苦笑說道:「姑娘,我服了你了,行不。」
鳳妞兒歎道:「你這人真是,三心二意,那像個昂藏七尺的男子漢,你不脫我要脫,我可不慣穿這麼多衣裳睡覺。」
沒聽她再說話,只聽見紗帳兩邊那一對網鉤兒叮噹響了一陣之後又靜止了。
傅天豪輕輕歎了口氣,道:「姑娘,你何苦這麼作賤自己。」
沒聽鳳妞兒說話,過了一會見才聽鳳妞兒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
她問傅天豪好不好,可是沒等傅天豪答話,便開始說她的故事了,話聲很低很低,低得只有傅天豪聽得見。
鳳妞兒說的故事一定很好聽,奈何第三者一句也聽不見。
口 口 口
東邊天邊忽泛起了魚肚色,大亮了,天剛亮的時候,屋裡頭要比外頭黑。
小樓上那盞八寶琉璃燈已經點上了。
傅天豪躺在床上,一床大紅緞面兒的被子只蓋了一半兒,他側著身躺著,直望著對面的妝台,從明亮的鏡子裡,他能看見兩張臉,一張是他自己的,另一張是鳳妞兒的。
看看他自己的臉,他並沒有覺得怎麼悲痛,他認為那不是他最重要的,無損他頂天立地的人格,他仍然是仰不愧,俯不作的「大漠龍」傅天豪。
對譚北斗師徒,他只有點氣,氣他師徒不該那麼卑鄙,那麼陰毒,畢竟,跟他們師徒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再看看鏡裡鳳妞兒那張臉,鳳妞兒正在梳頭:還沒有施脂粉,可是那張嬌靨卻嬌紅欲滴,似乎帶著一種新婚第二天,那種已為人婦的嬌羞,已為人婦的乍驚還喜。
燈下鏡裡看個夠的鳳妞兒,比在「張家口」那夜還要嬌艷,傅天豪為之神往,唇邊浮現了一絲發自心底的笑意。
鳳妞兒從鏡裡白了他—眼,哼道:「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看了還笑,可惡。」
傅天豪笑出了聲:「這是我平生頭一次看女兒家對鏡梳妝,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男人家總想站在鏡前看嬌妻梳妝,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朱慶余那首閨意獻張籍水恁的動人處。」
鳳妞兒立時停了玉梳低聲吟道:「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像麼?」
傅天豪道:「此情此景,誰敢說不像,誰又能說不像。」
鳳妞兒那吹彈欲破的嬌靨上掠過了一絲幽怨神色,手中玉梳猛力梳了幾下頭髮,道:
「下輩子吧!」
她沒再說話,很快地梳好了頭,又在臉上薄薄施了一些脂粉,站起來,轉過身,含笑問道:「怎樣?」
傅天豪正容道:「娥眉,清麗無限,不該是塵世中人。」
鳳妞兒哼地一笑,道:「也配。」
就在這時候,樓下傳來兒聲輕微的「叭」、「叭」異響,像是有人在彈指中。
鳳妞兒眉鋒—皺,低低說道:「在催了,可真急,也不管人家春宵苦短……」
一頓說道:「我下去了,你再躺會兒吧,過了這一會兒想躺都沒了。」
傅天豪笑笑說道:「我還真不想離開這兒。」
鳳妞兒道:「那由不得你,待會兒自會有人架你下去,」
滿含憂憐地看了傅天豪一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傅天豪吁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口 口 口
天已經很亮了,可是庭院中還籠罩著迷濛的晨霧。
鳳妞兒裊裊行出了小樓,小樓前一棵大樹旁站著「猴兒臉」崔護,他上下打量了鳳妞兒一眼,含著笑說道:「大妹子,老爺子讓我來問一聲,事情怎麼樣?」
鳳妞兒木木然一搖頭,道:「沒有用,跟塊糞坑裡的石頭似的。」
崔護臉色一變道:「那是他活得不耐煩了。」
鳳妞兒道:「話還沒套出來之前,老爺子恐怕不會動他。」
崔護道:「可是老爺子卻不能讓他在咱們手裡待太久。」
鳳妞兒冷笑一聲道:「譚北斗跟姓展的三兄弟中這種朋友要緊,還是那批藏寶要緊,這要看老爺子的選擇了。」
崔護道:「話是不錯,可是老爺子總不能讓他老待在你房裡,我這意思大妹子你該懂。」
鳳妞兒臉色微變,冷笑了一聲道:「我懂,老爺子要連這點度量都沒有,昨晚上何必把他送到我房裡去,打當初也就不該讓我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兒,老爺子不願意老讓他在我身上佔便宜是不是,那容易,你我兩個人把他架下來,交給老爺子開香堂就是。」
崔護忙道:「大妹子,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唉,都是我這張笨嘴不會說話,惹得大妹子生氣……」
鳳妞兒道:「我怎麼敢哪,什麼人的氣我都敢生,我有多大膽子敢生大師哥的氣,請大師哥稟報了老爺子一聲去,姓傅的非先要解藥不肯吐實,是讓我繼續在他身上下工夫呢,還是這就交給老爺子處置,請老爺子一言定奪。」
崔護忙道:「是,是,是,大妹子,我這就稟報老爺子去。」
他是說走就走,扭頭快步而去。
鳳妞兒臉卜浮起了一片陰霾,香唇邊上也浮起了一絲冰冷笑意……
突然,她似乎有所警覺,臉上的陰霾唇邊的冰冷笑意一時俱斂,霍地左顧,她望著七八丈外一株大樹問道:「誰呀?」
「鳳姐好敏銳的聽覺!」—聲輕笑,那株大樹後面走出個人來,是羅玉成,他一臉的笑意,笑得不懷好意。
鳳妞兒臉色微微一變,道:「老么,是你。」
羅玉成走近一揖,躬身道:「鳳姐,你早啊!」
鳳妞兒—雙眼神像利刃般,盯著他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羅玉成道:「來了半天了。」
鳳妞兒道:「這麼早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羅玉成笑笑說道:「想鳳姐啊,都快想瘋了,所以冒著霧,踩著露水一大早我就進了後院,鳳姐看,我衣裳還濕著呢,心疼不?」
鳳妞兒眉鋒一皺,輕聲說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敢在這兒跟我嬉皮笑臉的。」
羅玉成眨眨眼,道:「鳳姐,我可不比你那崔大師哥啊,咱倆關係不同,是不是?」
鳳妞兒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老么,算你厲害,只是這後院是老爺子住的地方,可不許人隨便闖的。」
羅玉成瞇著眼看了鳳妞兒一下,倏然一笑道:「別嚇人,行不,我們老爺子跟趙六指兒叔的關係算是不同,是不。」
鳳妞兒沒說話,看了他老半天才道:「說罷,你到這兒來是來幹什麼的?」
羅玉成道:「我剛才不是說麼……」
鳳妞兒道:「老么,別在我面前來這一套,我這個人不怕誰揭短,抓破了臉大家都不好看,要壞了三大爺的事,倒霉的是你不是我。」
羅玉成不笑了,「哎喲」,一聲道:「鳳姐,幹嘛說著說著就動火兒,咱們姐弟之間逗逗也不行麼,比起譚北斗跟我們大爺,二大爺他們,咱們算是自己人,是不。」
鳳妞兒鳳眼一瞪,道:「老么,你……」
羅玉成忙道:「別生氣,別生氣,我說,我說,行不?」
鳳妞兒臉色稍緩,可是沒說話。
羅玉成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笑得淫邪。
「鳳姐,你的心願總算遂了,兄弟我—夜沒得安枕,你這裡卻好不舒服,所以我一大早跑來問問你,什麼時候再安安兄弟我的心。」
鳳妞兒倏然一笑,笑得嬌媚無限:「既然有了個開頭兒,還怕沒第二回?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羅玉成兩眼奇光一陣閃動,道:「鳳姐,該給兄弟我個準時候了。」
鳳妞兒揚了揚眉,道:「那要看傅天豪什麼時候說實話了。」
羅玉成目光一凝,道:「傅天豪說實話麼,他說什麼實話。」
鳳妞兒笑笑,沒說話。
羅玉成道:「鳳姐,咱們可不是外人啊!」
鳳妞兒道:「我沒說咱們是外人,可是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你,總之一句話,不管有什麼好處,少不了三大爺的就是。」
羅玉成看了看她,一點頭道:「好吧,既然這樣我就不問了,只是咱們的事兒……」
鳳妞兒道:「我不說了麼,那要看姓傅的什麼時候說實話,只等他說了實話,我的任務就完了,到那時候你還愁上不了我這座小樓麼!」
羅玉成笑了,舉手一揖,道:「鳳姐,兄弟這兒先謝了,但願姓傅的他早說實話,讓兄弟我能早點上鳳姐這座小樓,說真格的,兄弟我想鳳姐快想瘋了,鳳姐忙吧,我走了。」
他轉身要走。
「慢點兒。」鳳妞兒伸手攔住了他,道:「老么,我剛才告訴你的,你可千萬別給說出去,這是我們老爺子跟三大爺的大事。」
羅玉成道:「兄弟我知道,咱們是什麼關係,這還用鳳姐你交待麼?」
「還有。」鳳妞兒道:「大哥、二哥是你殺的,傅天豪已經知道了。」
羅玉成吃了一驚道:「他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鳳妞兒道:「當然是我告訴他的呀。」
羅玉成一怔,旋即臉色一變,道:「鳳姐,你怎麼告訴他這個……」
鳳妞兒道:「傻子,我不告訴他這個能賺得他的心麼,要不能賺得他的心,我又怎麼能套他的實話來,傅天豪既落進了咱們手裡,那一個會輕饒了他,難道你還怕他找你算帳不成,瞧你嚇得那個樣兒,沒出息。」
羅玉成笑了,笑得有點不自在,道:「剛才我那知道鳳姐的用心……」
鳳妞兒道:「現在知道了麼?」
羅玉成道:「知道了,鳳姐都告訴我了,我還能不知道?」
鳳妞兒道:「那你就走吧,別讓我大師哥碰上了,他生性多疑,要讓他在我們老爺子耳朵邊兒上兩句,咱們可都不好受。」
羅玉成嘴硬,其實他還真怕,忙答應了兩聲轉身走了。
他走了,鳳妞兒也轉身走回小樓,當她轉過來的時候,她笑了。
她那雙誘人的香唇邊泛起了一絲很得意,很得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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