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了西,西半片天一片血紅,馬市的熱鬧漸漸歇下來了。
快上燈的時候了,熱鬧還能不歇歇?
馬市的熱鬧是漸漸歇了,另外有些地兒,另外有些行業卻是剛開始熱鬧。
那是那些小胡同裡的有個小窄門兒,那些小窄門兒裡,進進出出的全是男人。
這當兒任先生也出來了,換了件衣裳,淡青色的府綢長衫,手裡還拿把折扇,看上去益顯灑脫飄逸。
任先生可沒往小胡同裡那些小窄門兒裡跑,那不是任先生去的地兒。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好風流,任先生算得上是位“名士”,這個名士即或偶而風流,落跡風塵,那也只有出自風塵,不染塵埃的俠女才能配得上他。
任先生進了一家茶館兒。茶館兒是個消閒去處,盡管品流極雜,什麼人都有,可算得是個正經地方。
這家茶館兒離馬市沒多遠,不過四五十丈距離,根本可以說就挨著馬市。
這家茶館兒不算髒,也不能說它干淨,挨著馬市各色人物消閉聚會的地方,還能干淨到那兒去,光那股子馬尿馬糞味兒就讓人掩鼻,再加上那滿地的西瓜,瓜子皮兒,瓜果核兒,偶而還可看見一兩口黃鼻涕也似的濃痰,夠瞧的。
任先生揀了一副靠牆的座頭兒,這種地方挨著裡頭倒顯得清靜點兒。
茶館裡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任先生之後又進來幾個人,緊跟在任先生身後進茶館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中等身材,略嫌胖了點兒,挺白淨,穿一身黑綢褲褂,袖口卷著,領口敞著,手裡提著個罩了布罩的鳥籠子,派頭兒十足。
他隔任先生兩副座頭坐下,鳥籠子剛往桌上一放,過來個年輕伙計,擦著汗,一哈腰,陪笑說道:“七爺,好些日子沒見您了,今兒個是什麼風……”
白淨漢子一抬手,道:“別什麼風了,我們弟兄們快喝西北風了。”
伙計一怔,旋即笑道:“七爺您開玩笑……”
“開玩笑?”白淨漢子道:“往日我嘻嘻哈哈的,今兒個可沒那心情,三太爺身邊兒的二爺跟三爺,在‘張家口’這塊地面上讓人整了,你說,今後我們弟兄能不喝西北風麼?”
伙計兩眼一睜,道:“七爺,您……您別開玩笑吧!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這‘張家口’這塊地面上……”
白淨漢子有意無意掃了任先生一眼,哼地一聲道:“不是猛龍不過江,世上不乏那膽大的,不乏那不開眼的,也不乏那嫌五谷雜糧難咽,活得不耐煩的。”
伙計是機靈人兒,一點就透,瞟了任先生一眼,臉色為之一變,“哦”,“哦”兩聲道:
“七爺,您今兒個要不要換換口味……”
白淨漢子一擺手,道:“心裡有團火,燒得喉嚨直冒煙,還是照老規矩吧!”
伙計答應一聲,一哈腰要走。任先生突然開了口:“伙計,我枯坐了半天了怎麼連個招呼的人也沒有,什麼事得分個先來後到,干嘛這麼勢利眼呢?怎麼,怕我付不起茶錢麼?”
任先生是話裡有話,存心找碴兒。
白淨漢子是正在火頭兒上,一聽他說,心裡有團火,那自是一點就著,只見他臉色一變,一按桌沿兒站了起來。
伙計是狗仗人勢,在誰的地盤兒上幫誰,一瞪眼道:“你這位說話怎麼這麼沖,不吭氣兒誰知道你來了?”
“好哇!”任先生笑了,道:“狗仗人勢的東西,我倒要看看是誰給你壯的膽,撐的腰。”他一按桌子也站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桌子卻一下子矮了半截,沒別的,桌子的四條腿全入了地了。
伙計直了眼,那白淨漢子也直了眼,整個茶館兒裡的人都直子眼。
休說“張家口”這塊地方,就是放眼江湖,恐怕也挑不出幾個有這手兒俊功夫的。
這一下僵在那兒了,也震在那兒。
白淨漢子剛才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有開打之慨,如今竟沒敢再動。
白淨漢子沒動,試問伙計又有幾個膽?
任先生開了口:“伙計,給我沏壺香片來。”
伙計倏然驚醒,怯怯地看了看白淨漢子,猶豫著沒敢動。
白淨漢子臉上一陣白,一陣青,突然掉頭行了出去,連桌上的鳥籠子也不要了。
任先生笑了,道:“伙計,沏茶去吧,沒人給你撐腰了。”
只聽櫃台裡那瘦老頭兒喝道:“小子還站在那兒發什麼愣,還不快給這位爺沏茶去。”
伙計連忙答應一聲,拔腿往後而去。
任先生笑笑坐下了,任先生是坐下了,可是在座的那些茶客,卻一個連一個地站起來會了茶資出門,不過一轉眼工夫,茶館兒裡就剩下了任先生一個人。任先生卻跟沒看見似的。
伙計端著茶來了,怯怯的,不知啥回事兒,茶壺蓋兒叮當直響,好不容易走到任先生座頭前把茶放在了桌上,生怕任先生留住他似的,轉身就走。
這時候茶館兒進來四個人,一前三後,前面一個是個身軀魁偉,濃眉虎目大漢,一身黑綢褲褂,年紀四十多近五十。後頭三個有一個是剛才那個白淨漢子,另兩個年紀稍大些,—
個黑壯黑壯的,一臉繞腮胡,一個秀裡秀氣的,長得挺俊。
四個人一進茶館兒,那虎目濃眉壯漢一眼就盯上了任先生。
櫃台裡那瘦老頭兒連忙跑了出來,躬身哈腰陪上一臉勉強笑意。
“‘二太爺’您怎麼親自……”
虎濃眉大漢一擺手,道:“孫老,你後頭忙去吧!我叫你再出來。”
瘦老頭兒一連答應了三聲,忙不迭地退著走了。
那黑壯的漢子突然邁大步沖任先生走了過去,到了任先生桌前,蒲扇般大巴掌一伸,他握住了桌沿,一句話沒說,猛力就掀。
“砰!”地一聲,桌子四條腿沒見動,桌面卻讓他掀裂了一塊,剛沏好的一壺茶跳了過來,眼看著就要摔。
任先生伸手托住了那只茶壺,四平八穩,他那只手居然也不怕燙,笑嘻嘻地望著眼前那黑壯漢子,道:“剛沏好的,沒喝一口就摔了,未免可惜。”
黑壯的漢子一張黑臉剎時變得好紅,都成了茄子色。
只聽那虎目濃眉大漢哼了一聲:“別給我丟人現眼了,回來。”
黑壯的漢子還真聽話,頭一低,退了問去。
虎目濃眉大漢抬手沖任先生抱了拳,他剛要說話。
任先生那裡站了起來,一抱拳道:“不敢當,張二爺請坐,喝杯茶,然後容我解釋誤會。”
虎目濃眉大漠一怔,道:“朋友認識張某人?”
任先生笑笑說道:“‘霹靂火’張二爺,這一帶地面上一打聽,人人翹拇指。”
張保道:“好說,抬舉張某人了。”
當即走前幾步坐在任先生面前一副座頭上,道:“張某請教,朋友高姓大名,從那條路來。”
任先生道:“有勞張二爺動問,我剛到‘張家口’,是跟車隊從塞外來。”
“霹靂火”張保抱拳道:“原來是‘張掖’駱三爺的客人,失敬。”
頓了頓道:“張某人要請教,‘紅幫’跟朋友你過去有什麼過節?”
任先生道:“沒有,毫無過節。”
“霹匾火”張保濃眉—聳,道:“那麼你在‘福記客棧’放倒‘紅幫’兩個弟兄,又在這家茶館裡跟‘紅幫’弟子過不去,這……”
任先生道:“這兒沒有外人,張二爺可願聽我說兩句?”
“霹靂火”張保道:“張某人原要聽聽朋友你怎麼說,‘紅幫’勢力遍天下,幫規森嚴,弟子個個懂理知禮。”
“只要朋友你的話過得去,‘張家口’這一幫人沖朋友你低頭就是。”
任先生—抱拳道:“多謝張二爺,我久仰‘紅幫’人人英雄,個個俠義,今日一見,果然不錯,我不瞞張二爺您說,就是您不來找我,我也會請這位七爺帶路,見您或者是見展大爺去。”
白淨漢子冷笑說道:“打了人你還要找上門去……”
“霹靂火”張保瞪眼道:“小七兒,我在這兒。”
白淨漢子立即閉上了嘴。
“霹靂火”張保轉望任先生道:“朋友請說下去。”
任先生道:“我所以要去見張二爺或者是展大爺,就是為‘福記客棧’裡的那檔子事,事情是管閒事我惹出來的。”
“我不能不見展大爺或張二爺您有個解釋。”
“霹靂火”張保道:“朋友你怎麼個解釋?”
任先生道:“張二爺您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霹匾火”張保道:“我大概知道一點兒,今兒個跟駱三爺的車隊來了個風塵女子,住在‘幅記客棧’,‘紅幫’兩弟兄知道,跑到那兒找樂子去,結果讓朋友你露了兩手給摔了出來……”
任先生道:“事情確是這樣,只是那位姑娘非風塵女子,不是青樓妓,她是位孝女,是位奇女……”
“霹靂火”張保“哦”地一聲道:“怎麼說,那個娘兒們不是……”
任先生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所謂風塵女子青樓妓,只是掩飾她的身分的,也只有這樣不會叫人動疑……”
“霹靂火”張保兩眼一睜,擺手說道:“四下看看去。”
他身後那三個一個竄向門口,一個竄向窗戶,一個竄向通往後頭的那扇門,三個人一打量,馬上退了回來。
“霹靂火”張保凝望著任先生道:“朋友,你是跟駱老三的車隊來的?”
任先生道:“不錯!”
“霹靂火”震道:“朋友你是……”
任先生笑笑說道:“我姓任,是個讀書人。”
“霹匾火”張保深深一眼,道:“朋友,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卻不能不該不相信‘紅幫’弟兄,‘紅幫’中人個個有一顆赤心,有一腔熱血,也有一副寧折不屈的硬骨頭。”
任先生道:“這個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要見展大爺或者張二爺您了,也不會一言道破那位姑娘的真身分。”
“霹靂火”張保道:“那麼朋友就該……”
任先生道:“我可以告訴張二爺,我也有一顆赤心,一腔熱血,一副寧折不屈的硬骨頭,是暗中我保護著那位姑娘來的,張二爺只知道這些就夠了。”
“霹靂火”沉默了一下道:“朋友,我聽說沈先生的愛女在駱老三那個車隊裡。”
任先生道:“張二爺,那位姑娘就姓沈。”
“霹靂火”張保臉色陡然一變,砰然一拍桌子,道:“他兩個該死,要不是朋友你,‘紅幫’成千古大罪人了,將來有什麼臉見沈先生,小七兒,去把他兩個給我叫來。”
白淨漢子道:“二叔,咱們怎麼知道那位姑娘姓沈。”
任先生笑笑說道:“七哥,即使她不姓沈即使她真是個風塵女子,那是客棧並不是個煙花柳巷。”
“霹靂火”就是“霹靂火”,他霍地站了起來:“叫你去你聽見沒有。”
白淨漢子看了任先生一眼,答應著要走。
任先生站起來伸了手,道:“七哥慢走一步。”
白淨漢子冷冷說道:“朋友還有什麼教言?”
任先生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七哥,一家人沒有不護一家的,今天我要是七哥你,心裡也會不高興,只是,七哥,若不是沖整個‘紅幫’,我不客氣說一句,我絕不會讓那兩位出‘福記客棧’,‘紅幫’是個什麼樣的組織,我或許不明白,七哥卻不會不知道。”
白淨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霹匾火”臉上也掛不住了,他一瞪眼就要叱喝白淨漢子快去。
任先生又說了話:“張二爺,我把這件事告訴您,所以說這些話,並沒有意思讓您以幫規懲治自己的弟子,年輕人能有幾個不好玩兒的,只要張二爺您轉告展大爺一聲,今後多約束‘張家口’這些‘紅幫’弟兄,也就夠了。”
“霹靂火”緩緩說道:“朋友,家有家規,國有國法……”
任先生道:“張二爺,真要說起來,那兩位並沒有觸犯‘紅幫’的幫規,張二爺您要拿什麼懲治他二位,‘紅幫’的幫規並沒有明文規定弟子不能花錢玩樂去,是不是?”
張二爺道:“這個……”
任先生道:“他二位唯一的過錯,就是沒分清楚地方,這一點,訓叱一頓,以後多加管束也就夠了。”好話讓他說了,壞話也讓他說了,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個人?
白淨漢子忍不住疑惑地看了任先生一眼,“霹靂火”也有同感,軒了軒濃眉,道:“朋友要見張某人兄弟,就是為了這麼?”
任先生點了點頭,含笑說道:“不錯,沈姑娘已經夠可憐的了,希望‘紅幫’弟兄今後別再找她的麻煩了。”
“霹靂火”道:“這個朋友放心,今後沈姑娘再有一點麻煩,只要是‘紅幫’弟子干的,朋友,你唯我張某人是問就是。”
任先生抱拳道:“多謝張二爺!”丟下兩枚制錢兒,要走。
“霹靂火”伸手一攔,道:“慢著,朋友,沈姑娘要上京裡去,那不是自投虎口麼?”
任先生道:“沈姑娘此行是相當危險,奈何沈先生現在難中,她身為子女,不能不謀搭救。”
“霹靂火”道:“沈姑娘要救沈先生?宮廷那麼多好手……”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江湖上這麼多能人都救不了沈先生,何況沈姑娘一個弱女子,只是張二爺武功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霹靂火”臉一紅,干咳一聲道:“‘紅幫’也曾幾次想搭救沈先生,只是京裡宮裡好手太多……”
任先生微一搖頭,道:“沈姑娘並不指望江湖上的人代她救父,只要江湖上別找她這個弱女子麻煩,必要的時候沖她伸個援手,能讓她平安抵京,她也就知足了。”
“霹靂火”臉上有點難看,沉默了一下之後才道:“那麼沈姑娘打算怎麼救沈先生?”
任先生道:“據我所知,沈姑娘打算破財為沈先生消消災。”
霹震火“哦”地‘聲道:“我明白了,公門中有不少貪這個的,沈姑娘只要出得起,這條路或許行得通。”
任先生道:“一個弱女子,也只好如此了。”
白淨漢子突然說道:“聽朋友的口氣,似乎很同情沈姑娘的?”
任先生道:“那是當然,凡是有血性的人,沒有不同情沈姑娘的。”
白淨漢子揚了揚眉,道:“朋友有一身過人的好能耐,為什麼不幫沈姑娘去把沈先生救出來?”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七哥抬舉我了,江湖上有這麼多能人都怕定那些宮廷好手,我這個籍籍無名的江湖未流有多大的膽子,多大的能耐?”
白淨漢子冷笑一聲道:“朋友既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能耐,就該少指責別人。”
任先生一笑說道:“指責別人?我那兒敢呢!又憑什麼指責別人,不過碰見不平事,則作不平鳴,胸中藏這麼一口怨氣,不吐不快而已,雖然難免得罪人,可是我不在乎,其實有識之士也不會跟我計較的,縱然有一點不痛快,他也會……”
“霹靂火”一擺手道:“好了,好了,朋友不必再說什麼了,一句話,紅幫弟子雖多,勢力遍扛湖,但論起實力來,卻遠不如別的幫會,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那來的能耐管別人的事……”
任先生笑笑說道:“張二爺客氣了,太客氣了,其實也難怪,這年頭兒人心本就如此,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尤其這種事,牽涉到兩字反叛,一個不好招來了‘血滴子’,惹禍上了身……”搖搖頭,道:“不說了,說下去會惹張二爺生氣,張二爺要—生氣,‘張家口’地面我就不好呆,就此打住,告辭。”一抱拳,要走。
“霹靂火”又伸手攔住了他。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張二爺還有什麼教言?”
“霹靂火”冷冷說道:“我保證‘紅幫’弟子今後不再找沈姑娘的麻煩,朋友你從今後最好也少招惹‘紅幫’弟子,你請吧!”
任先生笑了,要走。
白淨漢子突然開了口:“把你那兩枚制錢兒帶走,這壺茶算‘紅幫’的,‘紅幫’拿你當朋友看待,今後嘛,那要看你了。”
任先生一笑說道:“謝謝,我跟‘紅幫’毫無瓜葛,這份情我不敢領受。”舉步就走。
白淨漢子伸手一攔,道:“我叫你拿走。”
任先生微皺眉鋒一笑說道:“何必呢?七哥。”
說話間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身法,只見他身子一閃便過去了,灑脫地往門外行去。
白淨漢子臉色一變,閃身要追,可是他雙肩剛動,“霹靂火”又抓住了他,道:“讓他去,眼前咱們沒一個能攔得住他。”
白淨漢子砰然一聲拍上了一張桌子,那張桌子應掌震散了,他眼都紅了道:“二叔,他雖是護沈姑娘的,可是這口氣我咽不下。”
“霹靂火”沒說話,臉色好難看。
那黑壯漢子道:“二叔,您看這小子究竟是什麼來路?”
“霹靂火”微一搖頭道:“我沒看出來。”
那黑壯漠子道:“二叔,難道咱們就這麼算了?”
“霹靂火”默然半天才道:“應該是算了。”
白淨漢子反手一把抓住了“霹靂火”,道:“二叔,您……”
“霹靂火”道:“他說的對,江湖上這麼多昂藏七尺的須眉漢子,個個有一身好能耐,人人自認是有血性,沈先生在難中這麼多年,沒一個挺身露頭的,到頭來卻讓沈姑娘一個弱女子。”
白淨漢子道:“二叔,他怎麼不挺身露頭?”
“霹靂火”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挺身露頭,他不是一路暗中護著沈姑娘到‘張家口’,沈姑娘要上京裡去,我相信他一定會跟去。”
白淨漢子道:“這麼說他是故意……”
“霹靂火”道:“碰見不平事,則作不平鳴,胸中有口怨氣,不吐不快。”
白淨漢子松了抓在“霹靂火”胳膊上的那只手。
“霹靂火”道:“你們哥兒幾個在這兒坐坐吧!我回去了。”他可是說走就走,說完了話,扭頭走了。
白淨漢子緩緩坐了下去,伸手抓住了那張已然零散的桌子,抓得那桌子吱吱作響,咬著牙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服氣,我非斗斗他不可,大哥,二哥,你們倆怎麼樣?”
黑壯漢子道:“瞧你問的,你不服氣誰服氣……”
只聽一個話聲從門外傳了進來:“大哥,不服氣誰呀!咱們弟兄斗斗他去。”
隨著這話聲,茶館兒裡進來兩個人,正是在福記客棧讓任先生摔出來的那兩個。
白淨漢子霍地站了起來,道:“老二,小三兒,你們倆來得正好,我們幾個要斗斗摔你們倆的那個小子,你們倆要不要算一份。”
清秀年輕漢子一睜眼道:“要啊,怎麼不要,我們倆是正主兒,焉有不算一份兒的道理,只是……”抬手指了指道:“這兒怎麼回事兒,剛在這兒跟他朝了面麼?”
白淨漢子當即就把適才的經過說了一遍,當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聽歸聽,清秀年輕漢子臉上一點慍意沒有,容得白淨漢子把話說完,干咳一聲開了口:
“氣人,真是氣人,這口氣要不出,咱們弟兄今後就別在‘張家口’這塊地面上混了,‘紅幫’的臉也讓咱幾個丟光了……”
白淨漢子道:“說的也是,我氣也是氣這個。”
“別忙。”清秀年輕漢子一抬手道:“我還有後話,這件事氣人歸氣人,可以暫時攔下不談……”
白淨漢子道:“可以暫時攔下不談,什麼意思?老二,你要是不願意,要是怕事,干脆就說一聲……”
清秀年輕漢子臉一抬道:“七哥這叫什麼話,咱們弟兄那一個是怕事的,要是怕事當初何必惹事,自己兄弟,別人不知道,難道七哥你還不知道麼?你可真把人瞧扁了。”
白淨漢子道:“那為什麼,你要暫時攔下不談?”
清秀年輕漢子一搖頭道:“現在咱們沒工夫,明白麼?”
黑壯漢子道:“吞吞吐吐什麼意思?”
清秀年輕漢子“哈哈”地一笑道:“什麼意思?我跟少二兒就為這件事找你們幾個,差點兒沒跑斯腿,剛才碰見二大爺才知道你們在這兒………”
白淨漢子道:“老二,別賣關子了好不,什麼事兒,快說呀!”
清秀年輕漢子咧嘴道:“七哥,你猜猜誰來了?”
白淨漢子道:“誰來了,我沒那麼好心情猜,你快說吧!”
清秀年輕漢子—雙眼緊緊地盯住白淨漢子,似笑非笑地道:“七哥,今兒個是怎麼了?”
黑壯漢子道:“老二,別逗他了,他今兒個心情不好。”
清秀年輕漢子搖了搖頭,旋即整了臉色道:“七哥,我跟小三兒這兩個正主兒,都還沒怎麼著,你怎麼就先跟自己過不去了,七哥,在咱們這些弟兄裡,你算得是個聰明人,怎麼也不想想,心情不好,氣,有什麼用,不但沒用而且先亂了自己的方寸,你這不叫斗人家,叫整自己,七哥,報仇,出氣,不是這樣兒的,也不能這樣,你怎麼會連這一點都不懂。”
單聽這番話,就知道清秀年輕漢子是個頗具心智,富心機的人。
白淨漢子臉色緩和了點兒,道:“那麼,依你該怎麼辦?”
清秀年輕漢子道:“在這節骨兒要冷靜,這情形跟仇人站在對面,眼看就要展開一場拼斗沒什兩樣,自己不要先亂陣腳,那倒霉的是你,不是別人,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只有在冷靜的情形下才能想出克敵致勝的好法子……”
白淨漢子道:“你有什麼好法子?”
清秀年輕漢子遲疑了一下,道:“眼前就有一個好法子,只不知道七哥你敢不敢用。”
“笑話。”白淨漢子一拍桌子道:“我有什麼不敢的,我怕誰,你說……”
清秀年輕漢子睬了他一眼,道:“七哥,可以拿我這條小命擔保,這法子准能整得那小子慘兮兮的,只是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白淨漢子不耐煩了,兩眼一瞪,道:“你到底是說不說,不說,就算了,干嘛怕這怕那的,那像男人家。”
“看。”清秀年輕漢子道:“怎麼說著說著就又來了,七哥,你別急讓我先告訴你那小子是誰,你考慮考慮。”
“考慮。”白淨漢子道:“我用不著考慮,我白君武長這麼大還不知道什麼叫怕,就是天皇老子我也要斗斗他。”
清秀年輕漢子道:“七哥,他不是天皇老子,他是‘大漠龍’傅天豪?”
白淨漢子白君武猛然一怔,霍地站了起來:“老二,你說他是誰?”
清秀年輕漢子道:“我說他是大漠龍傅天豪。”
黑壯漢子定過神來,脫口叫道:“‘大漠龍’傅天豪,我的天,怪不得……”
清秀年輕漢子笑笑說道:“不錯,江湖上的第一把好手,‘大漠龍’傅天豪,近百年來的頭號獨行大盜……”
黑壯漢子忙道:“老二,你可別胡說,誰不知道‘大漠龍’是頭一號的俠義人物。”
清秀年輕漢子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官家說的,他是官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官家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抽他的筋……”
黑壯漢子道:“老二,咱們可不是官家人,咱們是江湖上的。”
清秀年輕漢子道:“‘大漠龍’在江湖上也有數不清的仇家。”
黑壯漢子道:“咱們不是他的仇家。”
清秀年輕漢子一皺眉,道:“聽,大哥,你是怎麼,‘大漠龍’可不是有什麼通天澈地之能的三頭六臂人物,你干嘛那麼怕他呀!”
黑壯漢子道:“我這不是怕他,我說的是實話。”
清秀年輕漢子道:“實話,還叫實話,他跑到‘張家口’是咱們的地盤,在咱們地盤兒裡摔我跟小三兒,他這不就等於摔大爺跟二大爺麼,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得看主兒,他不是咱們的仇人,他是咱們的朋友?這口氣要不出,大哥,三位老人家也好,咱們兄弟也好,往後還混不混了,拿什麼臉再在‘張家口’地面上晃?”
黑壯漢子臉色變了好幾變,道:“老二,他是‘大漠龍’!”
“‘大漠龍’又怎麼樣。”清秀年輕漢子道:“他能咬了我的去,我就不信這個邪,若是大家都含糊他,官家也不用拿他了,你要是怕你回家去……”
黑壯漢子臉色一沉,道:“老二,你這是跟我說話。”
清秀年輕漢子道:“大哥,我不是頂擋你,我也沒那個膽,這是實話實說,江湖上要殺‘大漠龍’的人多得很,我跟小三兒決心要跟他周旋到底,因為咱們是兄弟,所以我來找你們幫忙,可是凡事不能勉強,與其走到半路後悔,不如這時候就回頭,你們要是怕……”
黑壯漢子猛力一拍桌子道:“老二,閉上你的嘴,你再敢說個怕字我抽你的嘴,別的不沖,沖你這些話我也要斗斗‘大漠龍’。”
清秀年輕漢子神色一喜,但剎時間又恢復正常,道:“大哥可憐自己弟兄,也愛惜‘紅幫’的面子,我跟小三兒感激,現在就看七哥怎麼說了。”
他把一雙目光轉移到白君武臉上。
白君武神色陰暗不定,半晌才道:“老二,你怎麼知道他是‘大漠龍’傅天豪?”
清秀年輕漢子道:“我怎麼不知道,有人來見老爺子,跟老爺子洽談一筆生意……”
白君武道:“誰,誰來了?”
清秀年輕漢子道:“六指兒叔。”
白君武一怔,叫道:“六指兒叔?他什麼時候來的?”
清秀年輕漢子道:“剛到。”
白君武道:“多少年沒見了,怎麼今兒個突然……六指兒叔人呢?”
清秀年輕漢子道:“跟老爺子那兒喝酒呢!老爺兒倆多年不見了,把臂言歡,酒光了兩壇子了,親熱得不得了。”
白君武道:“鳳妞兒來了麼?”
清秀年輕漢子眨眨眼,道:“七哥,鳳妞可不是小時候的鳳妞了,亭亭玉立大姑娘一個,出落得是要多標致有多標致,杏眼桃腮,小嘴唇兒鮮紅一點兒,真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只是,凶得很啊!七哥,你要再叫她鳳妞兒,留神你的腮幫子。”
白君武一陣激動,一陣驚喜,一把抓住了清秀年輕漢子,道:“我不怕,走,帶我瞧瞧她去。”
黑壯漢子伸手一攔,道:“慢著,六指兒叔來跟三叔談什麼生意來了?”
清秀年輕漢子瞅了白君武一眼,皺眉笑道:“真是,七哥怎麼聽見鳳妞兒就什麼都不顧了……”
白君武臉一紅,道:“行了,老二,別說了。”
清秀年輕漢子道:“這還瞎話麼,咱們弟兄這麼多個,她就跟你好,別的是一個也瞧不上眼。”
白君武心裡樂,臉上也掩不住,道:“老二,你要再嚼舌頭,留神你的腮幫子,這麼多年了,准保人家就沒主兒?”
清秀年輕漢子“哎喲”一聲道:“七哥,你可別冤枉人,這話要讓她聽見怕她不傷心死,人家一來誰都沒問先問你……”
白君武聽清秀年輕漢子的話,心裡又是一陣激動,忙道:“她問我什麼來著?”
黑壯漢子道:“行了,行了,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小七兒真沒出息,怎麼聽見鳳妞兒天大的事兒也不顧了,她問你什麼,你不會當面問她去麼?”
白君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說話,話是設說,臉上可掩不住心裡的急。
黑壯漢子轉望清秀年輕漢子一陣子,道:“老二,說你的。”
清秀年輕漢子四下瞅了瞅,忽然壓低了話聲道:“六指兒叔聽人說沈在寬的女兒到了‘張家口’……”
黑壯漢子道:“不錯,你跟小三兒兩人誤當窯妞的那個妞兒就是沈在寬的女兒,怎麼?”
清秀年輕漢子道:“我剛才聽二大爺說了,這叫好運當頭,擋都擋不住,六指兒叔聽說沈在寬的那個女兒帶著一批貴重的東西,特來跟老爺子商量,合力下手,然後二一添作五。”
白君武道:“一人分一半兒。”
“不。”清秀年輕漢子道:“咱們要東西,六指兒叔要人。”
白君武眉鋒一皺,道:“六指兒叔要人干什麼?這麼大年紀了,難道……”
“你想到哪兒去了。”清秀年輕漢子、笑道:“六指兒叔是那種人麼,憑六指兒叔在道兒上的身分要多少黃花大閨女沒有,多少大姑娘,小娘兒們想跟六指兒叔,六指兒叔還懶得瞧她們呢!老實說吧!六指兒叔如今沾了個官字兒,而那個姓沈的妞兒正是官家緝拿多年未獲的叛逆余孽;明白了吧!”
白君武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真沒想到六指兒叔居然也吃了公門飯了。”
清秀年輕漢子咧嘴一笑道:“這叫通權達變,如今年頭兒不同了,身後要沒個靠頭兒,是站不住腳的,六指兒叔多精明的人,一方面吃上這碗公門飯,一方面仍干他的老本行,兩頭不落空,又穩穩當當該有多好,七哥你將來進了六指兒叔的門兒,不也得吃那碗飯麼?”
白君武臉上紅了紅,道:“只是這跟對付‘大漠龍’有什麼關系?”
“嗨!”清秀年輕漢子道:“七哥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大漠龍’護著姓沈的妞兒,他圖的是什麼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不圖利不起早,黃鼠狼給雞拜年,他會安好心啊?”
白君武兩眼一睜道:“你是說他也惦記著……”
“這還用說麼?”清秀年輕漢子道:“要不你說他圖的是什麼?真沖著兩字俠義來個‘千裡送京娘’?算了吧!我還沒聽說過右那個重寶當前能不動心的,這就跟我還沒聽說過有那個真能坐懷不亂一樣。”
白君武道:“你是說咱們先下手為強,讓‘大漠龍’落個空。”
清秀年輕漢子輕輕拍了一掌,道:“這句話你算是說著了。”
白君武搖頭說道:“不行,單讓他落個空,不能出我的氣。”
清秀年輕漢子道:“七哥,你怎麼又糊塗了,人讓官家弄了去,‘大漠龍’不甘損失,總會去救,讓他去吧!官家正愁找不著他呢!明白了吧?”
白君武道:“這還差不多。”
黑壯漢子突然說道:“我看‘大漠龍’不是那種人……”
清秀年輕漢子眉鋒微皺,道:“大哥,你是怎麼了,怎麼又……”
黑壯漢子正色搖頭,道:“這是實情實話,‘大漠龍’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咱們都清楚,我只為這己氣要斗‘大漠龍’,我可不願害人家沈先生的女兒,沈先生是呂晚村先生的學生,忠義傳家,矢志不二,他現在正在難中,咱們沒伸手救他已經夠說不過去的了,怎麼能再害孤苦伶仃,忍悲痛忍羞辱,東躲西藏,千裡迢迢上京救父的沈姑娘,這種事恐怕三叔也不會答應……”
清秀年輕漢子道:“大哥,你怎麼……?”
“別說了,老麼。”黑壯漢子一擺手,道:“我剛才說過,是為這口氣斗‘大漠龍’,不為別的,要斗‘大漠龍’,我頭一個先上,可是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不干,我敢說三叔也不會干,你們趁早打消這主意,不管怎麼說,咱們‘紅幫’創幫的宗旨是反清復明,兄弟們也滴血為盟,現在雖然沒當年那麼熱了,可還沒干過一件欺師滅祖,數典忘祖,仰愧俯作的事,你們要這麼干,不但為幫規所難容,也必然會引起江湖的公憤,這等於是給本幫招禍害,我是你們的大哥,不能不聞不問……”
清秀年輕漢子靜聽之余臉色連變,這時候打斷黑壯漢子的話題道:“大哥,這可不是我跟小三兒出的主意。”
黑壯漢子道:“那你說這是誰的主意?”
清秀年輕漢子道:“當然是六指兒叔跟老爺子。”
黑壯漢子道:“三叔不會答應。”
清秀年輕漢子道:“萬一老爺子要是答應了呢?”
黑壯漢子道:“我敢說三叔絕不會答應。”
清秀年輕漢子道:“大哥,你是怎麼回事兒,這是為對付‘大漠龍’啊?”
黑壯漢子道:“我對付‘大漠龍’只為一口氣,不為別的,即使為什麼別的,也該面對面用光明磊落的手法,不應該用這種卑鄙的暗箭……”
清秀年輕漢子臉色有點難看,聳聳肩,道:“那你去找老爺子說話吧?”
黑壯漢子道:“你說著了,我這就去,我還要見見六指兒叔。”轉身大踏步往外行去。
清秀年輕漢子臉色一變,旋即望著白君武笑道:“七哥,現在是時候了,瞧鳳妞兒去吧?”
白君武有點猶豫,但終於他還是邁了步。
那位俊秀漢子打始至終—直沒說話,好像他沒主見,人家怎麼做他就跟著怎麼做似的。
“張家口”的夜色,在有些地方是熱鬧的,在有些地方是寧靜的。
這地方就是“張家口”夜色寧靜的一角。
一座大宅院,朱門高牆,石階如玉,相當的氣派,門口兩盞大燈,高挑了個“孫”字。
清秀年輕漢子一行五人敲開門走了進去,剛進前院白君武便道:“老二,鳳妞兒呢?”
清秀年輕漢子笑道:“七哥急什麼?到了這兒了,還愁見不著人兒麼?”
他搶先一步攔住了直往裡走的黑壯漢子,道:“大哥,二哥跟七哥先請在那兒坐,我到後頭通報一聲去。”
黑壯漢子道:“三叔這兒是什麼時候立了這個規矩的?”
清秀年輕漢子道:“有客人在,總不能讓人家笑咱門‘紅幫’裡的弟兄沒有規距呀!”
黑壯漢子哼了一聲,帶頭兒往東行去。
清秀年輕漢子沖小三兒施了個眼色,兩人飛快地往後行去。
沒多大工夫,清秀年輕漢子滿臉帶笑地到了院東一間精捨裡,沖白君武眨了眨眼,道:
“七哥,鳳妞兒在後河沿等著你呢!快去吧!”
白君武一下子竄了出去,快得像一陣風。
黑壯漢子哼一聲道:“真沒出息。”
清秀年輕漢子望了他,兩眼之中閃過兩道異彩,道:“大哥,老爺子叫你進去。”
黑壯漢子站起來行了出去。
清秀年輕漢子沖那俊秀漢子道:“二哥,老爺子有客人在,只有委屈你在這兒坐了。”
俊秀漢子道:“自己兄弟干嘛還這麼客氣,那兒不一樣,你忙去吧!”
清秀年輕漢子道:“我沒事兒,二哥,對這件事兒,你怎麼個看法。”
俊秀漢子笑笑,笑得很不自在,遲疑著道:“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我認為大哥說的也對……”
清秀年輕漢子目光一凝,道:“這麼說,二哥也不願意干嘍?”
俊秀漢子不安地搓了搓手,道:“我?我跟著大哥走,我聽大哥的……”
清秀年輕漢子笑了,道:“二哥坐坐吧!我去看看大哥,大哥的脾氣咱們是知道的,一句話不對就臉紅脖子粗的,我去看看,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在邊兒上打個圓場。”他走了。
俊秀漢子站起來不安地來回踱著步。
他就是這麼個沒主見,沒氣魄的人,不但對什麼事都舉棋不定,而且時常患得患失的。
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說,他明知道他大哥義正辭嚴,站穩了一個理字,他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可是他卻又暗感不安。
剛走沒兩趟,一陣衣袂飄風聲由遠而近,清秀年輕漢子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進門便道:“二哥,糟了,大哥跟六指兒叔怎地火起來了,一個人怒沖沖地跑了,大哥的脾氣咱們知道,發了脾氣就會鬧出事兒來,咱們快迫他去。”話落,轉身又竄了出去。
俊秀漢子怔了一怔,連忙跑了出去。
口 口 口
這座大宅院後頭有條河,與其說它是河,不如說它是條小溪,水面寬不過丈余,河水清澈見底,小溪兩邊種著一株株的垂柳,夜風過處,千百條柳枝兒拂動,景色寧靜優美,小溪邊一片青草地上,坐著兩個人,兩個人挨得挺近。
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白君武,女的是個紅衣大姑娘。
大姑娘柳眉鳳目,眼角兒,眉梢兒微微往上翹著,美色之中還帶著幾分嬌媚俏意。
她這麼嬌靨動人,但更動人的是她那雙鳳眼,她那雙鳳眼太過水靈,跟會說話似,轉—
轉真能勾人魂。
她這雙鳳眼動人,但比她雙風眼還要更動人的是她那成熟的胴體,她那胴體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該小的地方小,該大的地方大,無論那一寸都醉人。
有人說,剛健婀娜而結實的少女胴體美,可是她比剛健婀娜而結實的少女胴體還多了種成熟的風韻。
她的肌膚既白又嫩,碰一碰像能碰出水來,而且看上去軟棉棉的,與其說她有一種少女美,不如說她有一種成熟的少婦美來得恰當。
她跟白君武對坐著,一雙勾魂妙目直盯著白君武,毫無怯意,毫無羞澀態。
倒是白君武反而像個大姑娘似的,不安地低著頭,不敢抬起來。
紅衣人兒那鮮紅一抹,散發著熱力的香唇邊掠過一絲奇異的笑意,輕輕地開了口:“七哥,你到這兒來是來干什麼的?”
話聲略帶點兒鼻音,讓人說不出有多嬌,說不出有多美。
白君武身軀一震,道:“我?我想來看看。”
那紅衣人兒道:“難不成我在地下麼?”
白君武笑了,笑得好窘,可不,耳根子都見了紅意,他抬起子頭,可是當他那目光一觸及紅衣人兒那雙鳳眼的時候,他卻像觸了電,身子抖了一下,忙又低下頭去。
紅衣人兒香唇邊那絲笑意更濃了:“七哥,多少年不見了,現在好不容易地見到面,難道你就沒有話說麼?”
白君武道:“我,我,我……”
紅衣人兒夠大方,也似乎有點情難自禁,伸出如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抓住了白君武一只手:“告訴我,想我不?”
白君武一驚一顫,下意識地一掙,可是他沒掙脫,他也沒有真掙脫的意思,他耳根子更紅了。
“我……我……”
紅衣人兒道:“干嘛我呀我呀的,想就想,不想就不想,想就點頭,不想就搖搖頭不就結了麼?”
白君武點了點頭,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
紅衣人兒道:“這不就結了麼……”頓了頓道:“你可知道我想你不?”
白君武半天才道:“我……我不知道……”
紅衣人兒道:“我要說不想你,你信不信?”
白君武道:“我信。”
紅衣人兒輕輕歎了口氣,道:“你信對了,我不想你,我不敢想你,一想你心裡就亂得像捆撤散了的麻一樣,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懶洋洋的,干什麼都打不起精神,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也許這就是緣份,小時候我跟你最好,其實那麼小又懂什麼,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心裡一直有你……”
這番話如怨如慕,如位如訴,就是鐵石人兒也忍耐不住。
白君武被激得胸中激動,熱血上騰,再也忍不住了,那股氣也像突然間壯了很多,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只能害死人的玉手,顫聲叫道:“鳳妞兒……”
紅衣人兒道:“換個別人他敢叫我鳳妞兒,我非打爛他的嘴不可,連爹都改了口。”
白君武要改口,紅衣人兒另一只玉手掩上了他的嘴,道:“我就不許你改口,我許你叫,也愛聽你叫。”
白君武臉上的神色又泛起了激動。
紅衣人兒輕輕地收回了手,道:“七哥,你別說話,聽我告訴你件事兒……”
白君武強忍激動,道:“什麼事兒?”
紅衣人兒一顆烏雲螓首微微垂下了些,低低說道:“我心裡頭的事兒,已經跟爹說過了。”
白君武神情一震一緊,道:“老人家怎麼說?”
紅衣人兒那雙能銷人魂,蝕人骨的目光瞟了他一下:“傻子,爹這不是來了麼?你當爹爹這趟到了‘張家口’來找三大爺,純是為了那宗生意?”
白君武道:“那,那老人家的意思是……”
紅衣人兒道:“想請三大爺做個大媒。”
白君武又是一陣激動,忍不住又抓住了另一只玉手:“鳳妞兒,謝謝你。”
紅衣人兒美目一瞟嬌媚橫生,道:“傻子,謝我干什麼呀!爹跟我還得求你幫忙呢?”
白君武惑然說道:“老人家跟你還得求我幫忙,求我幫什麼忙?”
紅衣人兒道:“眼前這檔子事,二哥告訴你了?”
白君武道:“老二說過了,怎麼,就是……”
紅衣人兒點點頭道:“就是這檔子事,老人家初入公門,上頭就交上來這一樁大差事,那個姓沈的丫頭是叛逆余孽,‘大漠龍’也是官家緝拿多年未獲的大盜,要是爹能拿住這個姓沈的丫頭,然後再用這個姓沈的丫頭拿住了傅天豪,不但可以交差,而且還是天大的功勞一樁,女婿半子誼,爹不求你幫忙求誰呀!”
話聽得白君武心裡一陣蕩漾,他道:“我能幫得上什麼忙?”
紅衣人兒道:“傻子,爹還能叫你幫什麼忙呀!只要你點個頭,願意跟在爹左右就行了。”
白君武遲疑了一下道:“這個……三叔答應了?”
紅衣人兒瞟了他一眼道:“三大爺跟爹是什麼交情呀!那有不答應的道理,還不是一句話,其實三大爺不愧是個聰明人,干什麼事兒都顯露著精明……”
遲疑了一下,道:“一個男人家,老在江湖上混,到頭來有多大出息,江湖生涯刀口舔血,路死路埋,溝死溝埋,今天穿上了鞋和襪,明天誰也不知道穿齊穿不齊,誰願意辜負這昂藏須眉七尺軀,誰不想為自己的以後打算?三大爺有心也進宮家去,這件事情點了頭,就等於為自己搭了橋,鋪了路,將來一旦事成,這功勞還能少得了三大爺一份麼?一旦飛黃騰達,別說自己要什麼有什麼,享用不盡的勞華富貴,就是後世子孫也能沾上大光,這不比在江湖上混不出出息,過那刀口舔血的生捱擔風險強麼?”
白君武怔了一怔,道:“怎麼,三叔也有意思要進官家門兒?”
紅衣人兒搖搖頭,道:“三大爺沒明說,當然了,身在‘紅幫’裡,就是有這種意思也不便明說啊!不過這種事兒呀!明眼人一看也就看出來了,我以為這是明智之舉,良禽還知道擇木而棲,何況三大爺這麼個聰明人。”
白君武道:“不會吧!三叔怎麼會有這意思?”
紅衣人兒道:“怎麼不會?有這意思有什麼不好,將來你一旦成了孫家的嬌客,不也等於進了官家的門兒麼,就憑你的才智,再加上爹的照應,你愁沒出頭的一天麼?飛黃騰達,榮華富貴,要什麼沒有呀!權勢在握,一呼百喏,誰敢不聽你的,到那時候你就不是今天的白君武了,我也成了個貴夫人,官太太了,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出門有車有轎,使喚下人一大群……”
吃吃一笑,嬌媚四溢,道:“七哥,你說那該有多好,是不是?”
白君武並不見得喜歡這個,可是他眼見這等嬌媚態卻不能不動心,情不自禁雙腕微微一扯,紅衣人兒有點弱不禁風,也無限嬌柔溫順,嬌軀一歪,倒進了白君武懷裡。
手兒相接已心動,更那堪身兒相貼,溫香軟玉,耳鬢廝磨,還有害死人的陣陣幽香,白君武魂魄搖動,血脈賁張,乖乖地做了裙下臣虜。
就在兩條蛇一般纏在一起的人影,倒在草地上的當兒,遠處傳來了一陣步履聲。
兩條人影霍地分開,都坐了起來,臉兒紅,心兒跳,四目相投,紅衣人兒嬌媚之態畢露,白君武甘願為情粉身碎骨。
夜色中走來個人,老遠便笑著說道:“夜深露重,二位也不怕著涼。”
紅衣人兒忙站了起來,白君武跟著站起,窘笑著說道:“老麼,你胡說什麼?”
清秀年輕漢子到了近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含笑說道:“七哥真好福氣,簡直令人羨煞,可令人慕煞也。”
白君武皺眉叱道:“老麼,你有完沒有?”
清秀年輕漢子咧嘴一笑道:“說正經的,我來給七哥送個信兒,大哥,二哥已經回去了,知道你定在這兒,沒等你。”
紅衣人兒飛快沖白君武遞了個眼色;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白君武正自興高情濃,怎麼捨得,可是當著這位煞風景的老麼,他不能小暗暗咬牙,道:
“我走了,你們聊聊吧!”邁步就走。
紅衣人兒追上去,背擋著老麼,飛快伸手握了掘白君武的子,低低說道:“記住,今兒晚上的事仟何人別說,要不然咱們美好的將來就全沒了…—”
只聽老麼在身後笑道:“有什麼事兒不能讓我聽,非得接得近近的咬耳朵不可!”
紅衣人兒咬牙低叱一聲:“死老麼,快去吧!”
白君武還真聽話,扭頭走了,輕飄飄的走了,今兒晚上他要睡得著那才怪。
白君武走得沒子影兒。
清秀年輕漢子接了過來,緊跟著紅衣人兒身後笑道:“怎麼樣,我來得是時候吧?”
紅衣人兒沒動,斜著一揚臉,那張誘人的嬌靨就在清秀年輕漢子眼前,差一點便碰著他的下巴,流波一轉,嬌媚無比:“小鬼,你也不怕瞎眼。”
清秀年輕漢子一陣激動,目射異彩道:“鳳姐,老麼不小了。”
說話間一雙手已然上了紅衣人兒那蛇一般的腰肢。
紅衣人兒腰肢像蛇,人也滑得像蛇,一擰身已竄了出去,睜大了一雙鳳眼道:“老麼,你怎麼敢……”
清秀年輕漢子道:“鳳姐,老麼是個有心人,你不該把好處全讓老七占了。”
紅衣人兒看了看他,咬了咬下嘴唇兒:“你比老七有良心?”
清秀年輕漢子抬手往天指道:“羅玉成可以指著天說話……”
紅衣人兒妙目一瞟,道:“干嘛呀!老麼,把對風塵女人的那一套搬來對鳳姐了。”
清秀年輕漢子羅玉成臉紅了紅,旋即笑了笑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咱們誰也占不了便宜啊!誰也不吃虧。”
紅衣人兒美目猛地一睜,旋即送過來一絲媚笑道:“老麼,你可真是長大了。”
羅玉成一陣激動,就要撲過去。
紅衣人兒吃吃一笑道:“我還有事兒,以後再說吧!少不了你的就是。”
帶著那陣銷魂蝕骨的吃吃笑聲竄了出去,一陣風便消失在夜色裡。
這兒,只留下了一片惱人的幽香。
羅玉成站在那兒直發愣,可是很快地他那薄薄的雙唇邊泛起了一絲奇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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