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微一搖頭道:「黃白之物俗得很,我也沒有興趣,我看你手裡拿的這根旱煙袋倒是挺好的……」敢情他要的是……「
譚秀明白了,這灰衣人既然早到了,既然聽見了彭千里跟他說的話,自然知道旱煙袋桿兒裡有半張藏寶圖。
譚秀火往上冒,他忍不住了,冷笑一聲道:「敢情你早就在此啊,告訴你,辦不到,除非你把我殺了……」
「怎麼?」灰衣人「哦」地一聲道:「為了一個旱煙袋,你就不要命了?」
譚秀道:「你不用再裝了,這東西是這位老人家臨死之前的重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非你殺了我,要不然你休想奪去這東西。」
灰衣人道:「小伙子,你真想死。」
譚秀道:「我不願死,可是我不能愧對這位老人家。「
「好話。」灰衣人一點頭道:「小伙子,你難得,可取,現在這年頭兒像你這種人可不多見,只是小伙子,我不能因為你是這麼一個人而放棄了那半張藏寶圖……」
譚秀道:「那你就殺了我再拿走它。」
「不,小伙子」灰衣人微一搖頭道:「我又不想殺你,殺你這種人是一種罪孽,你說怎麼辦。」
譚秀道:「除非你殺了我,要不然你別想……「
「誰說的?」灰衣人道:「我不殺你就拿不到這半張藏寶圖麼?「
譚秀一點頭道:「那當然。」
「我不信。」灰衣人道:「我要試試,小伙子,你也看著。」
灰衣人話落抬手,手只一搖,譚秀沒見他近身,更沒見他把手伸過來,只覺得手裡的旱煙袋一震,脫手欲飛,他一握沒握住,只覺得手裡一空,再看時旱煙袋已到了灰衣人抬起的那隻手裡。
譚秀一驚大急,驚急之餘頓忘所以,大叫一聲閃身撲過去就要搶,然而——
那灰衣人突然把旱煙袋往前一遞,道:「別急,小伙子,我不會真要的,拿去。」
譚秀一怔停了步,他也忘了接,瞪大了眼大聲說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灰衣人微微一笑道:「
別問我是什麼意思,快接過去吧,要它的人已經到了林外了。「
譚秀起初沒懂,為之一怔,但他旋即會過意來,連忙伸手接過了那根旱煙袋,匆忙地藏進了懷裡,剛藏好,林內微風颯然,眼前已多了兩個人,隱隱約約地可以看見正是那兩個黑衣老頭兒。
他兩個一見林內另有人在,不由俱是一怔,也為之一驚,只是很快地他倆就定過神,轉趨平靜,那瘦高黑衣老人森冷目光一掃灰衣人跟譚秀,冷然問道:「你兩個是幹什麼的?」
灰衣人像沒聽見,沒答理。
譚秀卻毅然說道:「我是彭老人家的朋友。
「
瘦高黑衣老者為之一怔,凝目問道:「怎麼說?你是彭老三的朋友?」
譚秀毫無懼色,一點頭道:「正是。」
瘦高黑衣老者訝然說道:「彭老三什麼時候交上你這個朋友,我怎麼沒聽說過……」
譚秀沒理他。
那瘦小黑衣老者突然冰冷說道:「好心情,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瘦高黑衣老者霍然轉望灰衣人,道:「他是彭老三的朋友,你呢?」
灰衣人開了口,答得妙:「我是世人的朋友也是世人的對頭。」
瘦高黑衣老者一怔道:「你這是什麼話?
「
灰衣人道:「你不懂麼,我解釋給你聽聽,我是世間好人的朋友,卻是世間惡人的對頭,打個譬喻來說吧,我是這個小伙子跟地上這位老人家的朋友,卻是你兩個的對頭,明白了麼。」
瘦高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閃,旋即笑了,道:「好朋友,罵人不帶髒字兒,尋起我兩個的開心來了,你是哪條線兒上的。」
灰衣人道:「這人世,四海八荒,三山五嶽,都有我的足跡,你說我是哪條線兒上的都行。」
瘦高黑衣老者笑了笑,道:「你佔的線兒可真多,真廣,那麼你高姓大名,怎麼稱呼?」
灰衣人道:「你問這麼,忘了,早在十年前就忘了。」
瘦小黑衣老者突然陰陰一笑道:「那好辦,我幫你想想……」伸手向灰衣人抓去,五指箕張,出手如風。
灰衣人視若無睹,也一動沒動,只淡淡地說了聲:「謝謝,要是你能幫我想起來,我會告訴你的。」
他話剛說完,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瘦小黑衣老者突然悶哼一聲,既像被蛇咬了一口,又像被電殛了一下,伸手快,縮手更快,那隻手飛快地縮了回去。
譚秀看得一怔,心裡也一跳。
那瘦高黑衣老者也一怔,旋即他笑道:「敢情是位高人,是個硬點子。」
「豈敢。」灰衣人道:「要論高你比我還高半個頭。」
瘦高黑衣老者冷笑一聲道:「讓我試試。」
拾手抓了過去,比剛才瘦小黑衣老者那一抓還快。
灰衣人道:「
我也謝謝。「
他這裡話聲方落,那瘦高黑衣老者的遭遇跟瘦小黑衣老者剛才一樣。所不同的是他手縮得比瘦小黑衣老者還要快。
譚秀看得又一怔,心裡又一跳。
那兩個沉不住氣了,不約而同地往後退去。
灰衣人緩緩說道:「留神,別踩著那位老人家,也別絆倒了。」
他話剛說完,那瘦高黑衣老者,就像約好了一般,身形齊轉,就要跑。
只聽灰衣人淡淡一聲沉喝:「站住。」
不知那兩個黑衣老者感受如何,譚秀只覺得一聲沉喝,隱隱含著無比的懾人之威,聽得他心裡一懍。
也許那兩個黑衣老者的感受跟譚秀同,只覺他兩個身子一抖一晃,就像被釘在了那兒一般,誰也沒再動。
灰衣人道:「沒有我的話不許走,轉過來。」
那兩個黑衣老者還真聽話,立即緩緩地轉了過來。
灰衣人道:「我只知道你兩個曾是李自成的衛士!李自成『九宮』畢命之後,你兩個又改侍李繼承,我卻不知道你兩個姓什麼,叫什麼。」
那兩個黑衣老者低著頭,沒說話。
灰衣人道:「難不成你兩個也忘了,要我幫忙想想。」
這句話比什麼都靈,只聽那瘦高黑衣老者道:「
董化成。「
那瘦小黑衣老者說道:「毛復。」
灰衣人轉過臉來望著譚秀道:「小伙子,聽清楚了?」
譚秀不愧聰明,一點就透,他道:「我記住了。」
灰衣人轉眼又望向那兩個黑衣老者,道:「你兩個給我帶句話給李繼承,那半張藏寶同我拿去了,他要是想要,讓他派人找我。我永遠是這身打扮,這身裝束,不難找,去吧。」
一聲「去吧」,那兩個黑衣老者如逢大赦,倉惶騰身而起,狼狽破林而去。
灰衣人轉過臉來一笑說道:「小伙子,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今沒事了,你也可以走。」
譚秀沒動,望著灰衣人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灰衣人道:「小伙子,你何指?」
譚秀道:「你既然有這麼高的能耐,為什麼你不就地把他兩個殺了……」
灰衣人笑笑截口說道:「小伙子,你是彭千里的朋友,我不是,你真願意我這麼做麼?」
譚秀道:「那……
你說那半張藏寶圖你拿去了,又是什麼意思?「
灰衣人笑道:「小伙子,我要是說那半張藏寶圖是你拿去了,就在你身上那根旱煙袋裡,你保得住它麼?」
譚秀呆了一呆道:「這麼說你是為我好?」
灰衣人道:「至少我不會害你。」
譚秀疑惑地看了灰衣人一眼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灰衣人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吃飽飯沒事兒太閒了。」
這話譚秀懂,他臉上一熱,道:「我該謝謝你!」
灰衣人微一搖頭道:「那倒不必,主要你別罵我我就知足了。」
譚秀臉上又一熱,窘迫地道:「那怎麼會,我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灰衣人截口說道:「小伙子,你還不走麼?」
譚秀道:「我要等一會兒,我不能任彭老人家曝屍林間……」
灰衣人微一點頭道:「小伙子,你有一顆仁厚的心,好心腸者多福,這話是不會錯的,那你就把彭千里埋了吧,我不幫你了。」說完了話,他轉身要走。
譚秀忙道:「你請等等。」
灰衣人回過身來道:「小伙子,你還有什麼事兒?」
譚秀道:「我還沒有請教……」
「小伙子」灰衣人截口說道:「我並沒有問你……」
譚秀忙道:「我叫李秀。」
灰衣人笑笑說道:「小伙子,你吃虧了,剛才沒聽我說麼,忘了?早在十年前就忘了。」
譚秀明知道是托辭,他只以為灰衣人是不願告訴那兩個黑衣老者,卻沒想到灰衣人對他也會這麼說顯然灰衣人也不願告訴他,他呆了一呆,道:「那……你請吧。」
灰衣人微微一笑道:「小伙子,前途多珍重,咱們後會應有期。」話落,轉身往林外行去,步履之間灑脫異常。
灰衣人走了,此人算得上神秘,令人莫測高深。
譚秀這時候沒心情多想,望著灰衣人消失在十多丈外的黑暗中之後,轉過臉來望著地上的彭千里,禁不住心裡又是一陣難過。
眼下既沒鋤頭又沒鏟子,他摸索著在地上找了一根粗一點的樹枝,彎下腰去正預備挖土,突然——
「小伙子。」有人叫了他一聲。
譚秀嚇了一跳,直起腰一看,竟然是那灰衣人去而復返,這人真是,走路一點聲息也沒有。
譚秀呆了一呆道:「你怎麼還沒走?」
灰衣人道:「我想起了一件事,又折了回來……」
頓了頓、接問道:「小伙子,你願不願意再見我?」
譚秀聽得一怔,道:「你這話……」
灰衣人道:「我很欣賞你的為人,也覺得跟你頗有緣,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再見我……」
譚秀當即說道:「這有什麼不願意的。」
灰衣人道:「真的麼?」
譚秀道:「我這個人從不會作假說虛……」
灰衣人一點頭道:「那很好,我很高興你對我印像不惡?小伙子,你拿著這個。」
他抬手遞過來一物。
譚秀沒立即去接,道:「這是……」
灰衣人手往前一遞,道:「你先拿著再說!」
譚秀遲疑了一下,把手伸了過去,灰衣人手一放,一樣東西掉在譚秀手裡,譚秀只覺得它圓圓的,大小跟小指差不多,可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林裡黑,也看不見,他忍不住問道:「這是……」
灰衣人截口說道:「這是我長年不離身的東西,就算是我的信物吧,我每年七夕總在『金陵』莫愁湖『掃葉樓』上,江南最是堪愛,城中西面是青山,我喜歡那兒,你要是願意再見我,就拿著我的信物到那兒找我去好了……」
譚秀只覺此人不但神秘,不但高深莫測,而且還佔個雅字,當即毫不猶豫地一點頭,道:「我一定會去,只我不敢說是哪一年……」
灰衣人道:「那不要緊,哪一年都行,反正每年七夕我總在那兒!」
譚秀道:「謝謝你,我記下了。」
灰衣人沒再說話,轉身而去,剛走兩步,他又轉回身來道:「小伙子,萬一你錯過了七夕,可以到『莫愁湖』畔『勝棋樓』上跑一趟去,湖本無愁,笑南朝疊起群雄,不及佳人獨步,棋何能勝,為此局誤投一子,致教此局全輸,我也喜歡那兒,七夕之後我還會在那兒待上三天。」
譚秀見他這麼誠心誠意,心裡倒也很感動,他當即說道:「謝謝你,我只要去,絕不會遲過七月初十就是!」
灰衣人含笑點頭,說道:「小伙子,我等你了,雖然你哪一年去都不要緊,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別讓我久等,更別讓我空等。」
譚秀道:「不會的,我一定去!」
灰衣人道:「有你這一句話就行了,小伙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者必然是信人,我走了,咱們『金陵』再謀後會。」
說完這句話後他走了,這回是真走了,沒再見他入林。
譚秀很快地埋好了彭千里,前後沒多久,他生平也沒殺過人,長這麼大可以說連隻鳥也沒殺過,甚至連只螞蟻也沒踩死過,可是他卻親手埋葬了四個人。
片刻之後,他又來到「泰安城『中,現在腰裡有錢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住店,放心大膽地吃喝了,可是當他掏出那鹿皮袋,要花用裡頭的銀子時,他禁不住心裡又是一陣難受。
同時,他也發現,那鹿皮袋裡裝的不只是銀子,還有一片片的金葉子和幾顆價值不少的珠子,他心裡更難受了。
客棧燈下悶坐,他東想想,西想想,突然想起了灰衣人給他的那顆信物,從懷裡掏出來一看,他不禁呆了一呆。
如今他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清楚,那不是什麼別的東西,而是一顆念珠,佛門弟子出家人用的念珠。
那顆念珠黑黑的,黑得發亮,既非金,也非鐵,更不是木頭,譚秀認不出那是什麼東西磨成的,只覺得托在手裡很輕。
他不明白灰衣人何以有念珠,何以用念珠做信物。
突然,他想起了灰衣人那句話,這信物是他長年不離身的東西,再想想灰衣人那襲灰衣,那身打扮,譚秀心裡一跳,難不成這灰衣人是個和尚,是個佛門弟子出家人不成麼?
的確有九分像,可惜那灰衣人戴著一頂大帽子,不知那頂大帽子下是不是一顆光頭。
想起了和尚,他又想起了彭千里跟他提過的那位奇僧,難不成這灰衣人就是……他心裡禁不住猛然一陣劇跳。
這灰衣人是個和尚,這灰衣人也會武,而且有大能耐,有很高的修為,只怕就是……
忽地,他笑了,心想世上那有那麼巧的事?即便有,又怎麼會讓他碰上。
假如這灰衣人就是彭千里提的那奇僧的話。今夜幸遇又當面錯過,失之交臂,那可真會讓人懊悔死。
不管怎麼說?反正訂有後會,到時候見面再看看不就知道了麼,對,要去一趟,說什麼也得去一趟。
今天是六月中,離七月七還不到一個月,雖然不到一個月,從這兒往「金陵」去?
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對,去一趟,明天一早就上路。
想到了這兒,譚秀在無聊、煩悶、難過中,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同時,他也有點急。
這一夜,他沒能好睡,不知怎麼回事兒,他老做夢,夢雜得很,亂得很,什麼都有,什麼都不是。
就因為夜裡沒能睡安寧,第二天他起得很遲,睜開眼時,日頭已曬上了窗。
他像有什麼急事兒似的,匆忙地下了炕,匆忙地洗了把臉,匆忙地穿好衣裳,也匆忙地離開了客棧。
剛出客棧,油條剛出鍋,烤餅剛出爐,豆漿也直冒熱氣,這,引得譚秀走了過去。
長板凳上坐下,要了一碗豆漿,幾套燒餅油條,剛喝一口豆漿,背後伸來一隻手拍在他肩頭上。
這是誰隨便拍人,譚秀扭頭一看,心裡陡然一驚,一口豆漿差點沒嗆著他。
眼前含笑站著個人,不是別人,赫然竟是陳慕南。
譚秀霍地站了起來?
陳慕南卻含笑拍著他說道:「兄弟,你害人害得可真不淺,我這兩條腿差點沒為你跑斷!」
譚秀明白,在「玉皇觀」時,陳慕南對他不錯,他跟陳慕南也很處得來,如今再見陳慕南面含微笑,語氣柔和,心裡不由定了一大半,當即囁囁嚅嚅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陳慕南微微一笑道:「兄弟,你還認得我這個二師兄麼?」
譚秀心裡又跳了一下,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陳慕南又拍了他一下:含笑說道:「兄弟,燒餅油條別吃了,豆漿也別喝了,咱們哥兒倆換個地方聊聊去!」
譚秀心裡打鼓,一時也不能斷定是吉是凶,而事實上他又明知不跟陳慕南走不行,他一下都不會,想在陳慕南手下反抗,那是自找沒趣,他遲疑了一下,掏出一小塊碎銀子丟在攤兒上扭頭就走,那賣燒餅油條的直看他。
陳慕南拉著譚秀拐進一條小胡同裡,看看胡同裡空蕩蕩地沒一個人影,陳慕南停了下來,道:「兄弟,咱這哥兒倆就在這兒聊聊吧。」
譚秀心裡忐忑著,沒話找話,道:「二師兄什麼時候到『泰安』來了?」
陳慕南道:「我昨晚上就到了!」
譚秀道:「就二師兄一個人來麼?」
「不!」
陳慕南道:「還有大師兄,他如今也在這『泰安』城裡。」
一聽那凶狠粗暴的大師兄也來了,譚秀吃了一驚,他擔心就擔心這個,忙道:「大師兄也來了?」
陳慕南笑笑說道:「這兒是東城,他如今在西城,我們倆是分頭找的!」
這等於給譚秀一顆定心丸,譚秀一聽這話,那顆跳動的心平靜了不少,他沉默了一下,怯怯地問道:「二師兄到『泰安』來是為找我?」
陳慕南笑笑說道:「難不成你以為我是來玩兒的。我自從拜師學藝以來,還沒有過這種福氣!」
譚秀勉強地笑笑,沒有說話。
陳慕南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道:「兄弟,我要問你一句,你這是什麼意思?」
譚秀道:「二師兄是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下山?」
陳慕南微一點頭道:「不錯!」
譚秀囁嚅說道:「二師兄,我想回家看看去!」
陳慕南道:「怎麼,想家了?」
譚秀不安地點了點頭道:「二師兄該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不錯,兄弟!」陳慕南點頭說道:「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更知道兄弟你從來實在。」
譚秀臉一紅,沒作聲,他本來就不擅說慌,這該是他長這麼大以來頭一回玩假,玩起來是那麼心慌,那麼不自然,旋即他一咬牙,一橫心道:「二師兄,我不願意再學武了,也不願意再在玉皇觀待下去了!」
陳慕南笑了,笑得很輕微,道:「兄弟,這才是實話,不只是我,連師父跟師姑都知道你是『濟南』『大明湖』畔譚家的三少了,如今你已沒有親人,無家可歸了。」
譚秀的臉更紅了,也吃了一驚,忙道:「是……是黎玉說的?」
陳慕南點了點頭。
譚秀沒說話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二師兄,他……黎玉好麼?」
陳慕南淡淡一笑道:「也很好,你用不著惦念他,也用不著擔心他,他心竅玲瓏,手眼通天,可比你強得多!」
譚秀一聽這話?再想想彭千里告訴他的那回事?心裡一跳,道:「二師兄是說……」
「沒什麼!」
陳慕南一搖頭道:「說來黎玉這個人還不錯,我臨下山的時候,他還幫你說了不少的話。」
譚秀沒說話,心裡還真有點感激黎玉。
陳慕南話鋒忽轉,口氣也變得有點冷,道:「這一趟我總算沒白跑,也總算找著了你現在什麼都別說了,趕快跟我回觀裡去吧!」
譚秀心頭猛然一震,道:「二師兄要帶我回『玉皇觀』?」
陳慕南道:「沒找著你那就算了,既然找著了你,難不成我還能放你走?」
譚秀忙道:「二師兄,我……」
「兄弟!」他剛說聲我,陳慕南便截了口:「我承認在觀裡的時候,咱倆處得不錯,也很合得來,可是這是私交,你總不能讓我為你愧對師門吧!」
譚秀臉上憂了色,微一點頭道:「那我不敢,二師兄既然找著了我,我沒有什麼好說的,要怪只怪我時運不濟該倒霉,我明知道自己無力反抗,只有跟二師兄走了!」
陳慕南微微一笑道:「兄弟,這才是,我謝謝你!」
譚秀道:「不敢當,二師兄別客氣。」
譚秀既然有了這種表示,按說陳慕南就該馬上走,馬上拿他回去交差了,可是陳慕南沒動,譚秀說完話後,他笑笑說道:「只一兩天不見,兄弟怎麼顯得生份了,別忘了,咱們是師兄弟,是一家人。」
譚秀仍沒說話,他如今那有心情。
「兄弟!」陳慕南又開了口。這回語氣相當得嚴肅,相當的沉重?他道:「不是我說你,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你可知道像你這樣不吭不響地跑下山來,再被找回去,會落什麼後果,落個什麼下場麼?」
譚秀沒說話,這他知道,他聽黎玉說過。
陳慕南接著說道:「你這就叫背叛師門,任何一個門派,對背叛師門的人是絕不稍容,嚴懲不貸的,記得當初你剛上山的時候,我還提醒過你。」
譚秀道:「二師兄,當時我還不知道。」
陳慕南「哦」地一聲道:「當初你不知道,如今你又知道些什麼?」
譚秀不願牽涉彭千里,更不願把黎玉拉出來,他就是這麼個仁厚的人,他搖了搖頭道:「沒什麼,我只是不想再學武了,當初我不知道學武的日子這麼苦,這麼難過……」
陳慕南笑笑說道:「兄弟,你告訴我,是誰到山上去把你帶下來的?」
譚秀心裹一跳,道:「沒有誰,是我自己跑下山的!」
陳慕南道:「兄弟,又不實在了!」
譚秀這時候不禁大為惱恨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善說慌。為什麼這麼不善玩假,他沉默了一下,不自在地道:「是一個老人家把我帶下來的!」
陳慕南道:「老人家,哪個老人家?」
譚秀道:「他姓彭。」
陳慕南道:「姓彭,兄弟,這位彭老人家的大號是……」
譚秀心想既然說了,索性全說了算了,當即說道:「他叫彭千里。」
陳慕南神情一震?雙眉微揚,道:「兄弟,你是說『鐵掌』彭……」
譚秀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他的名號,他也沒告訴我,我只知道他叫彭千里。」
陳慕南—道:「不會錯,江湖上只有一個彭千里,兄弟,行了,既然是他把你帶下來的……兄弟,你要知道,你現在跟別人不同,既沒家,又沒親人?更沒有防身之技,一個人毫無仗恃地在江湖上行走,那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如今既然……兄弟,彭鐵掌人呢?」
譚秀聽了陳慕南的話,大有放他的意思,心裡正在跳,聞言忙道:「走了,過一個時期才會再到『泰安』來!」
他又說了一次假,而這回陳慕南居然深信不疑、他居然深信不疑,他沒再多問,道:「兄弟,彭鐵掌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譚秀沒隱瞞地把彭千里告訴他的說了一遍。
聽畢,陳慕南面有異色,唇邊閃過一絲抽搐,微一點頭道:「不錯,兄弟,彭鐵掌沒說錯,也沒冤枉誰,其實,他知道的還少,還不夠詳盡……」
譚秀道:「怎麼,二師兄,難道……」
陳慕南笑了笑,笑得很勉強,道:「不提了,兄弟,為人在世,只能走對路,不能走錯路,那怕只是一步,兄弟該知道一句古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
「哼!」
地一笑,搖了搖頭,道:「兄弟,算你運氣,你也夠幸運,不瞞你說,你是頭一個有這種運氣的人,只怕也是最後一個……」
譚秀忍不住說道:「二師兄……」
「聽我說,兄弟。」陳慕南道:這兒是『泰安,離』泰山『不過咫尺之遙,你既然不打算再回去,不想被找著,就不便待在這』泰安城『裡,更不該大搖大擺地坐在客棧門口喝豆漿,吃什麼燒餅油條。你這是讓我碰見了,要是你讓大師兄碰上,兄弟,我敢說你決沒那麼便宜……「
譚秀忙點頭說道:「二師兄,我知道!」
陳慕南道:「兄弟,『泰安城』不能再待下去了!」
譚秀道:「
二師兄,我這就走!「
「那就好。」陳慕南微一點頭道:「兄弟最好趕快離開『泰安』,越快越好,你要是還想學武的話,可以去找彭鐵掌,此老工夫不弱,掌上工夫尤稱獨到,在江湖上算得上響噹噹的人物……」
譚秀心裡一陣悲痛,心想:我上哪兒找他去……
心裡這麼想,嘴裡可沒說出來。
陳慕南接著說道:「假如兄弟有一天會在江湖道上行走,能別提『玉皇觀』最好別提,最好也別說你上過『玉皇觀』,見過『崆峒三子』,進過本門,那不是什麼光彩事,按說這些話我是不該說,只是……兄弟,我不耽擱你了,能早一刻離開『泰安』那就是早一刻平安。有緣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兄弟,你多保重了。」
說完了話,沒等譚秀說什麼,掉頭往胡同口走去。
譚秀既是感激又激動,忍不住叫了聲:「二師兄……」
不知陳慕南是沒聽見,還是他不願再多說什麼,多耽擱,腳下停也沒停地很快地出了胡同口,拐了彎兒。
譚秀站在那兒發了一陣子呆。良久才趨於平靜,他知道陳慕南沒說錯,也不是恐嚇他,這『泰安城』的確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真的,「泰山」、「泰安」近在咫尺。他怎麼就沒想到那班人會找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不但在「泰安」住了店,還在大街上大模大樣地吃喝。
陳慕南說得對,這是他碰上了自己,萬一是給那位凶狠粗暴的大師兄魏豪碰上自己……
想到了這兒,一絲寒意打心底升起,譚秀不由地打了個冷戰,沒敢再多停留一會兒地轉身往胡同那一頭行去。
魏豪也在「
泰安「,雖然陳慕南說他在東城,那並不意味他老待在東城,譚秀可沒敢大意,一路提心吊膽,一路躲躲藏藏地尋找小胡同往城門口走去。
還好,他沒碰見魏豪,總算平安順利地出了城,一直到出了城,譚秀才算定了一顆心,鬆了一口氣。但他仍沒敢大意,也沒敢停一下,更沒敢多待,出城便抄小路往南而去。
他原就打算今天上路往江南去、現在算是上了路了。
譚老爺子是武林名宿,譚秀由他一手帶大,雖然沒涉及武學,但騎馬倒會,而且騎術還挺不錯。
兩條腿總比不上四條腿,況且腰裡也不是沒有,所以譚秀離「泰安」沒多遠便掏銀子買了一匹馬順著大路往南馳去。
譚秀這匹馬是從一個過路客商手裡買的,看那客商不像個馬販子,他一個人有兩匹坐騎,騎著一匹,拉著一匹,沿途兜售,價錢喊得很便宜,可巧讓譚秀碰上了,沒說二話,沒還價地便買了過來。
那客商還翹著鬍子瞎吹了一通,硬說那匹馬是口外的良種,譚秀會騎馬,可是相馬他外行,好在他只是買來代步,想早一刻遠離泰安,早一天抵達江南。管它是口外良種也好,它是匹尋常的種也好,只要是匹馬,能代步、能走得比他快就行了。
的確,四條腿是比兩條腿快,譚秀沒怎麼急馳,沒多大會兒那座『泰安城』就看不見了。
譚秀經「大汶口」經「曲阜」,過「泗水」,這一天他到「獨山湖」,他沿著「獨山湖」邊兒走,高坐雕鞍,縱轡緩馳,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倒也是賞心愜意事。
譚秀只顧貪看那清澄的湖水,只顧貪看那碧波上的點點漁舟,他可沒留意,走著,走著跨下坐騎突然停了下來。
雖然譚秀沒看路,沒留意,可是很快地便發覺了,忙自碧波上收回目光,抖韁磕了下馬。
按說纏繩一抖,再加上兩腳一磕,跨下坐騎是該撥開四蹄前衝馳去的。誰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那匹馬只是四蹄跳動了一下,卻沒往前跨一步。
譚秀仍沒在意,也沒多想,二次抖動韁繩,兩腳猛然一磕,他不磕這一下還好,一磕之下,那馬不但仍沒動。反而長嘶一聲,踢蹄人立而起,要不是譚秀抓得緊,騎術還不錯,非被摔下來不可。
譚秀惱了,怒比一聲:「畜生。」掄起韁繩就要抽下去。
驀地一聲驚叫傳入耳中:「老黑!」
譚秀很自然抬眼循聲望去,身左一個大院落,大小跟他那「大明湖畔」的家差不多,高高的石階,兩扇紅門,一對發亮的黑門環,挺氣派。
這時候那兩扇朱門開著,門裡站著個三十多歲的精壯青衣漢子,打扮俐落,像貌也挺威武。正瞪著眼望著他胯下這匹坐騎,而且隨聽那青衣漢子又叫道:「老黑,老黑回來了!」
誰是老黑?譚秀剛一怔,跨下那匹坐騎,突然一聲輕嘶,忽地轉頭往那兩扇朱門走了過去。
譚秀連忙控縉,一勒竟沒能勒住,眼看胯下坐騎就要馳上石階,那青衣漢子突然一個箭步竄了出來伸手扣住馬轡頭,圓瞪著眼喝道:「下來!」
譚秀為之一怔,道:「你……你叫誰下來。」
「我叫你下來。」
嘴說手不閒,伸手抓住了譚秀的腿猛然一拉,譚秀只覺那隻手力道奇大,竟然使他離鞍欲起,心裡剛一慌,整個人已當真地離了鞍,摔了下去,還好他沒松韁繩,不然非摔個重的不可,饒是如此也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站穩之後他立即怒聲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青衣漢子劈手奪過了韁繩,冷笑說道:「什麼意思,你還問什麼意思,我把你這個偷馬賊……」
掄起一拳直搗譚秀胸口。
譚秀不會武,可是他還懂一招兩式。匆忙間腳下往左一滑,無巧不巧地堪堪避過這虎虎生風的一拳青衣漢子斗大的一顆拳頭擦胸而過,他驚怒喝道:「你怎麼打人?」
那青衣漢子「唁」地一聲道:「瞧不出你還真有兩下子,本來嘛,沒有兩下子怎麼敢跑到『獨山湖』來偷馬,打你怎麼樣,對你這種賊種還客氣不成。」
挫腰跨步,左掌一晃,右掌由腰際飛快遞出,這一拳力道更猛。
譚秀從沒跟人打過架,又是頭一趟出遠門,也從沒見人打過架,畢竟沒有經驗,他把那青衣漢子那虛晃的一掌當了真,依樣畫葫蘆,仍往左邊一躲。剛跨一步,那青衣漢子拳頭已到,譚秀這才明白,陡然一驚,他還算靈活,忙一側身,避開了胸口要害,砰然一聲,青衣漢子那一拳正打在右膀子上!
青衣漢子是有工夫的,掌力何等大,譚秀立足不穩,踉蹌退了幾步,一下子倒了下去。
那青衣漢子還不肯罷休如影隨形,閃身而至。飛起一腳踢向譚秀,他這一腳取的是譚秀的右肋,這一下要被他踢中,譚秀非骨折吐血受傷不可。
就在這時候一聲朗喝傳了過來:「史亮,不許傷人。」
那青衣漢子身手的確不錯,能收能發,他硬生生收住這一腳,一個飛旋退向一旁。
那兩扇朱門裡快步走出兩個人來前面一個,是位衣著氣派講究的年輕人,這年輕人的年紀跟譚秀差不多,有一付頎長身材,唇紅齒白,劍眉黑目,俊而脫拔,算得上少見的美男子。
後面那個卅多歲,打扮跟這青衣漢子一樣,只是個頭兒比這青衣漢子還壯,一身肌膚呈古銅色。
兩個人一前一後,轉眼已到近前,這叫史亮的青衣漢子跨前一步,恭謹異常地一躬身,道:「少寨主!」
那俊美年輕人臉上沒有表情,望著叫史亮的青衣漢子道:「怎麼回事兒?」
那叫史亮的青衣漢子一指譚秀那匹坐騎道:「這傢伙騎著老黑剛從咱們門口過……」
那俊美年輕人一擺手,道:「我明白了……」
轉眼望向譚秀,道:「你站起來說話!」
譚秀拍了拍土,站了起來,他還沒說話,那俊美年輕人跟著又是一句:「他傷著你了麼?」
譚秀道:「還好,你出來得快……」
那叫史亮的青衣漢子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家少寨主你呀我呀的。」
譚秀火兒了,怒聲說道:「你不問青紅皂白先打人,現在又罵人,你……」
那俊美年輕人一抱拳,道:「閣下,我的人打了你,罵了你,是他的不是,我這裡向你賠罪!」
人家這麼一來,譚秀倒不好發作了,他沒再說話。
那俊美年輕人接著說道:「我請教,閣下貴姓?」
譚秀火熄了三分,道:「我姓李。」
那俊美年輕人道:「閣下從哪兒來?」
譚秀道:「我從『泰安』來!」
那俊美年輕人一指譚秀那匹坐騎道:「閣下這匹坐騎是哪兒來的?」
譚秀道:「這匹坐騎是我在『泰安』城外向一個過路的客商買來的,貴屬不問青紅皂白,硬指我是偷馬賊……」
那俊美年輕人道:「我先告訴閣下,這匹馬是我『獨山湖』史家寨的,前兩天丟了!」
譚秀道:「那也不能硬指我是偷馬賊呀。」
那俊美年輕人道:「我剛才已經向閣下賠不是了。」
的確,人家已經向他賠過不是了。譚秀沉默了一下,道:「我可以走了吧?」
那俊美年輕人微一點頭道:「當然可以,並沒有人硬留閣下,『獨山湖』『史家寨』是個講理的地方。」
譚秀沒再說話,邁步向著那拉著馬的青衣漢子走了過去。
那俊美年輕人伸手一攔,道:「閣下要幹什麼?」
譚秀道:「我不是可以走了麼?拉馬呀。」
那俊美年輕人微一抬頭道:「閣下可以走,但這坐騎卻不能跟閣下一起走,它要留下來,因為他原是我『獨山湖』『史家寨』的。」
譚秀道:「可是這是我花銀子買來的。」
那俊美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閣下,我只把馬匹留下來,對閣下已經是很客氣了。」
譚秀聽得好不舒服,道:「這叫什麼話,這匹馬是我花銀子買來的,又不是我偷你『史家寨』的。」
那俊美年輕人道:「真要說起來,我並不知道它是不是閣下買來的,是不。」
這話譚秀懂,他心裡又有了氣,雙眉一揚道:「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馬要是我偷來的,我會騎著它往這兒闖麼?」
那俊美年輕人呆了一呆,微一點頭,道:「說得是,有理……」
轉望拉著那馬匹的青衣漢子道:「史亮!把老黑交給他。」
那叫史亮的青衣漢子一句話沒說,手一抬,冷然把韁繩遞向了譚秀。
譚秀接過韁繩,也沒再說話,翻身跨上雕鞍,一抖韁繩就打算走,豈料,他抖他的韁繩,跨下那匹黑馬只四蹄踢彈了一下,卻沒往前走一步。
那叫史亮的青衣漢子道:「對,老黑,別動,最好把他摔下來,摔他個四腳朝天。」
那俊美年輕人背著手,卻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譚秀不服氣,猛然又一抖韁繩,兩個腳跟同時也往馬肚子上猛然一磕,這一抖一磕不要緊,那匹黑馬不但沒往前走一步,而且昂首一聲長嘶,突然踢蹄而起,差一點沒把譚秀摔下來。
那叫史亮的青衣漢子哈哈大笑,道:「對,老黑,摔他娘的……」
那俊美年輕人這時候也淡然一笑,緩緩說道:「閣下,是誰的東西就是誰的東西,這匹馬是我『獨山湖』史家寨的,我願意讓閣下騎走它,可是閣下騎不走它若之奈何。」
譚秀臉上發燙,心裡有氣,當一咬牙,就要抖韁再磕馬。
那俊美年輕人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轡頭,抬眼望著譚秀道:「信不信任憑閣下,閣下不怎麼懂招式,身手也沒那麼俐落,要是再磕它,那可是自找苦吃,我勸你閣下還是下來吧。」
譚秀羞怒之火陡然上冒,一聲:「我就不信,你鬆開它。」
猛一抖韁再磕馬。
那俊美年輕人適時一聲:「我遵命。」同時鬆開了手。
要命了,那匹黑馬猛然掀起,譚秀再也無法穩坐雕鞍,身子一仰摔了下來。
那俊美年輕人身子俐落,心腸也不壞。他伸手接住了譚秀,望著譚秀直笑,也沒說話。
譚秀只覺得自己的臉上好燙好燙,他有一股被羞辱,被戲弄的感覺,猛然一掙,掙脫了那俊美年輕人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背後,響起了一陣大笑,笑得譚秀好不自在,混身像針扎一樣,他心裡想,有朝一日他非從這「獨山湖『史家寨弄匹馬走不可,而且讓」史家寨「的人送著走。
好不容易地,那大宅院被拋在身後看不見了,那刺耳扎心的笑聲也聽不見了,譚秀暗暗吁了一口氣氣是吁出來了,可是心裡還覺得悶得慌。
突然,一陣急促蹄聲傳入耳中,譚秀只當是那幾個還沒完,追了過來,往後看看,什麼也看不見。再一細聽,那急促蹄—聲是從前面傳過來的。
扭頭再往前看,看見了,老遠地馳來兩匹快馬,像陣風似的,好快!八隻鐵蹄捲起地上的塵土,彌空飛揚,捲上了半天,譚秀不由自主地往湖邊讓了讓。
他剛讓出路,那兩匹快馬已然馳到。帶著一陣勁風從他身邊掠了過去,譚秀只覺眼前一暗,什麼也瞧不見了,他忙用衣袖遮住了臉。
半天,他放下了手,眼前已經沒有彌天的塵霧了。可是他身上,頭上都是土,火上又加上火,可是人家已經過去了,有什麼辦法,他狠狠地揮了撣身上的土,他很自然狠狠地抬眼往那兩匹快馬馳去方向望了過去。
這一看,看得他怔了一怔。眼前,兩三丈外,住立著兩匹健騎,一黑一紅,俱是一般地神駿。
黑馬上,是位肩披風氅,身著黑衣勁裝的大姑娘,大姑娘年可十八九,一副瓜子臉,兩道彎彎的柳葉眉,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瑤鼻、檀口,還有一條長長的大辮子、大姑娘她由頭到腳一身黑,黑裡帶著俏,還帶三分逼人的英氣。
紅馬上的那位,也是位姑娘,年紀較黑衣大姑娘小了些,長得很清秀,嘴角向上翹著,帶著些刁鸞、任性意味,那身翠綠色的勁裝、長短、寬窄、無一處不合身,穿在她那玲瓏的嬌軀上,散發著一種少女特有的動人氣息。
譚秀看得清楚,眼前這兩位嘴角上卻噙著一絲笑意,他當然明白這兩位笑什麼,雙眉一揚,就要說話。
「對不起啊,弄了你一身土。」
那黑衣大姑娘開了口,話聲像銀鈴,說不出有多清脆,多甜美多動聽。
那雙美目已然令人不忍發作,再加上這話聲,譚秀心裡頓時一軟,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要走。
「這個人好不懂禮數,活該弄一身土,只恨沒土讓上埋了他!」
譚秀三番兩次的受氣,心裡實在有點忍不住,可是他有不跟女流計較的好胸襟,好氣度,他裝作沒聽聽見,腳下連停也沒停。
「站住。」那綠衣姑娘又一聲嬌喝。
譚秀腳下頓了一頓,但仍沒停。
「好東西,我非教訓教訓你不可。」
譚秀聽得清楚。身後蹄聲響起,緊接著是黑衣大姑娘的一聲輕喝:「小鳳,住手。」
黑衣大姑娘的這聲輕叱慢了些,譚秀只覺有一條蛇一樣的東西纏上了腳脖子,隨即那像條蛇的東西一抖、他立足不穩,身子往前一踉蹌,直衝出好幾步去,差點沒爬在那兒。
譚秀忍不住了,霍地轉過了身,那綠衣姑娘離他近些,玉手裡握著一條五六尺長的軟鞭,他瞪著綠衣姑娘怒聲說道:「你講理不講理,弄了我一身土,還……」
綠衣姑娘道:「弄了你一身在怎麼樣?活該,我們姑娘跟你陪不是,你理都不理,是聾了還是啞了。」
譚秀道:「弄了我一身土,我不說話也不行麼?」
綠衣姑娘道:「不行,我們姑娘跟你賠了不是,你就得說句好聽的,這禮數連三歲小孩兒都懂你不懂?」
譚秀道:「我只知道得罪了人該向人賠不是。」
那綠衣姑娘秀眉一揚,道:「你敢嘴硬。」
揚起軟鞭就要抽。
那黑衣大姑娘一聲嬌叱:「小鳳。」
縱馬馳了過來,目光一凝,道:「弄了你一身土,是我的不是。好在我已經向你賠了罪,你走吧。」
那綠衣姑娘小嘴兒一撇道:「姑娘就是這麼好說話。這麼寬的路,他別處不躲,誰叫他死躲在路邊上……」
譚秀道:「大路上馳馬,且有人,不會慢一點麼。」
那綠衣姑娘道:「不會,這地兒是『獨山湖』,我們愛怎麼馳馬,就怎麼馳馬,就是騎著馬上天誰也管不了。」
譚秀道:「這『獨山湖』可不是誰的私產。」
綠衣姑娘道:「這『獨山湖』就是我們史家的私產,你怎麼樣……」
那黑衣大姑娘發怒說道:「小鳳,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那綠衣姑娘道:「姑娘就是這麼好說話,連自己人都欺負您……」
黑衣大姑娘道:「吃虧人常在,誰愛怎麼欺負就讓他怎麼欺負吧,我不在乎。」
那綠衣姑娘道:「可是我替姑娘叫屈,替姑娘不平……」
黑衣大姑娘輕喝說道:「小鳳,你還不住嘴。」
綠衣姑娘閉上了小嘴。沒再說話,可是嬌靨上卻一臉的憤憤不平跟委曲。
譚秀這時候開了口道:「原來你們是『史家寨』的,怪不得這麼不講理。」
綠衣姑娘一瞪眼道:「你說什麼,你說誰不講理?」
譚秀道:「我說你們『史家寨』的人不講理。」
那綠衣姑娘秀眉一揚,剛要說話,那黑衣大姑娘又然先開了口,她望著譚秀道:「你知道『史家寨』麼?」
譚秀道:「怎麼不知道?剛才領教過。」
綠衣姑娘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黑衣大姑娘接著問了一句,語氣要柔和得多:「你這話怎麼說?」
譚秀本懶得說,入耳這柔和,動聽的語氣,他的氣也消了不少,道:「沒什麼。」
綠衣姑娘道:「你不說清楚可不行。『史家寨』的人能讓你平白無故的……」
黑衣大姑娘截口說道:「聽你的口氣,你像個講理的人,既然這樣,你就該知道你說『史家寨』的人不講理,總該有個理由。」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告訴你也無妨。」
接著,他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那綠衣姑娘脫口喜呼了一聲:「姑娘,老黑回來了……」
黑衣大姑娘嬌靨上的神色卻是平靜得很。她望著譚秀淡然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你買那匹馬花了多少錢?」
譚秀道:「你問這幹什麼?」
黑衣大姑娘道:「你花多少錢,我給你。」
譚秀揚了揚眉梢兒道:「你要弄清楚,我並不是心疼那幾兩銀子,我是說『史家寨』的人,應該講理……」
黑衣大姑娘道:「你也該弄清楚,『史家寨』的人並沒有不講理,那匹馬是『史家寨』的,它念故主不肯跟你走,你不能怨人。」
譚秀為之語塞。但他旋即說道:「可是『史家寨』的人該說兩句好聽的,我就是把馬還給你『史家寨』也無所謂,像這樣叫什麼,跟強搶掠奪有什麼分別。」
黑衣大姑娘道:「要回自己的東西,那不能叫強搶掠奪。」
譚秀道:「可是你要弄清楚,那匹馬是我買來的,不是我從你『史家寨』偷走的。」
綠衣姑娘冷冷說道:「賊臉上也沒寫著字兒,做著記號,那可難說,誰知道是誰偷的,誰騎著我們『史家寨』丟的馬,誰就是賊。」
這話又聽火兒了譚秀,他揚眉剛一聲:「你。」
黑衣大姑娘已然抬皓腕,揚玉手,道:「這個給你,算你沒了一匹馬的報償,應該只多不少。」
一點銀光飛射而至。直投譚秀懷中,看著來勢疾勁,碰著身子卻沒一點力道可言。
譚秀可是一陣被羞辱的感受襲上心頭,道:「謝謝你,區區幾兩銀子我還沒放在眼裡。」
探懷一摸。他摸著了一顆珠子,他只當是相等灰衣人贈給他的那顆念珠,攤開手一看,不是,卻是一顆跟灰衣人贈給他的那顆念珠差不多大小的珠子。譚秀並不是行家,他看得出這顆珠子價值不菲,足夠一個八口之家吃喝兩三年的,他當即把那顆珠子扔了回去。
隨著他這一扔之勢,另一顆圓圓的東西從他懷裡掉了下來,一滾滾出了老遠,那是灰衣人贈給他的那顆念珠,他忙走過去彎腰拾了起來。
黑衣大姑娘只顧伸手接那顆珠子沒留意,沒瞧見,那綠衣姑娘卻看見了那顆念珠,她目光一凝,當即問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譚秀看了她一眼,沒答腔。
那綠衣姑娘卻緊接著又問了一句:「你手裡拿的是不是一顆念珠?」
譚秀沒理他,把那顆念珠往懷裡揣去。
「慢點兒!」綠衣姑娘一聲嬌喝道:「讓我看看。」
手中軟鞭一抖,那鞭梢兒靈蛇一般地往譚秀拿著念珠的那隻手腕纏去。
黑衣大姑娘突然一抬手,眼看就要纏上譚秀手腕的鞭梢兒飛上了半空,她凝目望著譚秀道:「那是不是一顆念珠。」
譚秀道:「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難道這也是你史家寨丟的不成。」
黑衣大姑娘一雙美目微微一睜,道:「真是一顆念珠………。」
綠衣姑娘道:「姑娘還問什麼,他不是已經承認了麼?」
說著,她抖手又要揮那根軟鞭。
黑衣大姑娘抬手攔住了綠衣姑娘,望著譚秀說道:「告訴我,這顆念珠是哪兒來的?」
綠衣姑娘道:「這還用問,準是那賊——」
黑衣大姑娘輕叱說道:「小鳳。」
綠衣姑娘立即閉上了小嘴兒,話雖然沒再說下去,但是兩眼望著譚秀,一臉的輕蔑神色。
那黑衣大姑娘又問了一句:「告訴我,這顆念珠是哪兒來的?」
譚秀知道小心,他記起彭千里臨死前囑咐他的那句話,逢人只說三分話,且莫盡掬一片心,他未答反問道:「你問這幹什麼?」
黑衣大姑娘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又不是出家人,身上怎麼會帶著念珠……」
譚秀道:「難道出家人身上才准帶念珠麼?」
黑衣大姑娘道:「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
譚秀道:「不管你是什麼意思,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只要它不是你『史家寨』丟的就行了。」
綠衣姑娘突然說道:「姑娘,我瞧他就不是好東西,您還問什麼,把他帶回寨裡去……」
譚秀雙眉一剔道:「你怎麼罵人……」
黑衣大姑娘向著他一擺手,道:「你不會武,我不願難為你,你快走吧,要讓別人知道你身上有顆念珠,他會殺了你。」
譚秀一聽這話大感詫異,心想身上帶顆念珠怎麼會招殺身之禍,他剛想問,那綠衣姑娘已然說道:「姑娘,您怎麼能放了他!」
黑衣大姑娘搖頭說道:「你不要管……」
「姑娘。」綠衣姑娘道:「他身上有顆念珠,又出現在咱們這『獨山湖』一帶……」
黑衣大姑娘道:「我知道,你不見他不會武麼?」
綠衣姑娘道:「我看他是裝的。」
黑衣大姑娘搖頭說道:「不會,我看他是真不會武。」
綠衣姑娘還待再說,黑衣大姑娘眉梢兒一揚道:「小鳳,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不管他是幹什麼的,讓他離開『獨山湖』不就行了麼。難道你也叫我跟他們一樣。」
綠衣姑娘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黑衣大姑娘轉眼望向譚秀道:「你還不快走……」
譚秀道:「我為什麼要走?」
黑衣大姑娘道:「我不是說了麼,你身上有顆念珠,要讓別人知道……」
譚秀道:「我聽見了,要讓別人知道,他們會殺了我,他們憑什麼殺我?」
綠衣姑娘冷冷說道:「你自己還不明白麼?」
譚秀道:「要知道我就不問了。」
綠衣姑娘揚眉冷冷說道:「你裝什麼,自己做了什麼事兒還不明白……」
譚秀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做了什麼事兒了?」
黑衣大姑娘接口說道:「別再說了,因為你身上有顆念珠,所以他們會殺你,你快走吧。」
譚秀仍沒動,道:「為什麼我有顆念珠他們就會殺我,他們又是誰?」
綠衣姑娘叱道:「你還裝……」
譚秀冷然說道:「我沒跟你說話,我這個人從不會裝假玩虛。」
綠衣姑娘臉色剎時變得好白,道:「姑娘,您聽聽……」
黑衣大姑娘望著譚秀道:「你這個人未免太不知好歹了,我看你不會武,不願意難為你……」
譚秀揚眉說道:「姑娘,你也該把話說清楚,我雖然不會武,可是我並不怕事,世上有理字好講,我身上右顆念珠,這並不犯王法……」
綠衣姑娘叱道:「你還敢跟我們姑娘頂嘴……」
譚秀道:「什麼叫頂嘴,我知道這位姑娘是一番好意,可是我總得把事情弄清楚……」
黑衣大姑娘道:「你真不明白?」
譚秀道:「我剛說過,我這個人從不有玩假弄虛。」
黑衣大姑娘深深一眼,道:「這顆念珠那兒來的?」
譚秀道:「我一定得告訴你麼?」
綠衣姑娘道:「你呀我呀,好沒規矩沒禮數。」
譚秀沒理她,黑衣大姑娘也沒在意,望著譚秀繼續說道:「你要是不願意說,我也不便勉強,我可以告訴你,不久之前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幫派,他們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年輕男人受害的不少,女人受害的更多,他們的徒眾每人身上都有顆念珠,那是他們的表記……」
譚秀「哦」地一聲,笑笑說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把我當成了他們一夥,可是?」
綠衣姑娘道:「是不是你自己明白。」
譚秀望著他冷然說道:「你就憑這顆念珠……」
黑衣大姑娘截口說道:「你別介意,你身上有這麼一顆念珠,任誰都會認為你是那一幫派裡的人,我看你不會武,所以不願難為你……」
譚秀道:「那個幫派裡的人都會武,是不是?」
黑衣大姑娘道:「當然,可以說他們無一不是高手。」
譚秀道:「這就是嘍,我不會武怎麼會是他們一夥。」
綠衣姑娘道:「誰知道你是不是裝的。」
譚秀心裡好火,綠衣姑娘專跟他過不去,他心裡也厭惡她厭惡到了極點,當即冷冷說道:「我為什麼要裝?」
綠衣姑娘冷笑說道:「你自己明白。」
譚秀忍不住了,他剛要再說,那黑衣大姑娘已然望著綠衣姑娘說道:「小鳳,從現在起,我不許你再多一句嘴。」
綠衣姑娘沒說話。一臉委曲色。
人家既然這麼說了。譚秀已到嘴邊的話只好嚥了下去。
黑衣大姑娘轉眼望向了他,道:「我相信你不會武,也相信你不是他們一夥,可是你身上怎麼有顆念珠?」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我這顆念珠是別人給我的……」
黑衣大姑娘美目微睜,道:「是別人給的……」
「不錯。」譚秀道:「但給我念珠的這個人,絕不會是那個幫派裡的人。」
黑衣大姑娘道:「你怎麼知道給你念珠的這個人,不是那個幫派裡的人?」
譚秀道:「這個……我認為他不是,他絕不是。」
黑衣大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便說什麼。不過我要告訴你,江湖上陷阱到處是,人心也最為險惡詭詐,一個人在江湖上行走。不可不小心,我看你不像邪惡一流,我勸你還是多小心,那顆念珠能扔最好把它扔了,帶在身上說不定什麼時候給你惹來殺身之禍,我言盡於此,你快走吧。」
人家確是一番好意,對這位黑衣大姑娘,譚秀如今是大有好感,並不是說別的什麼好感,而是說沒了敵意,反之心裡還有點感激,當即他一抱拳道:「多謝姑娘,今後我會小心的。」轉身走了。
他走了沒多遠,身後響起了蹄聲,他知道人家也走了。扭過頭去看了看,果然,那一黑一紅兩匹健騎又忽掉轉頭往那大宅院方向去,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一直望著那黑衣大姑娘美好的身影拐彎不見。
他想起了黑衣大姑娘那番話,又握起了懷中那顆念珠。
那灰衣人會是黑衣大姑娘所說那個幫派裡的人麼,不,不會,應該不會,他雖然一直沒機會看見那灰衣人的臉,可是他直覺地認為那灰衣人斷不會是邪惡一流,從灰衣人的談話裡,也可以知道他不是個邪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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