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座宅院,不是大宅院,但很精雅。不大不要緊,只雅,又何須大?這座宅院,座落在西城—條小胡同裡,這條小胡同,既深又清靜,遠離馬車喧,確是一個住家的好地方。
韓如蘭帶著燕俠,就落在這個宅院的後院裡,都這時候了,上房裡還透著燈光。
這,使得燕俠心裡微一鬆。一落在院子裡,韓如蘭立即冷然發話:「繼祖,出來見我!」
話聲出口,上房屋的燈光倏然熄滅,沒燈的東廂房裡卻出來兩個人,兩個人燕俠都見過,正是後來奉命上白回回那兒找他,想建功沒達成的那六個裡的兩個,穿長袍、使劍的,算是好手的那兩個。
兩個人都帶著傷,都吊著胳膊,一見燕俠,猛一怔,臉上也變了色。只聽韓如蘭冷然道:
「不認識我了?」
那兩個立即定過了神,很不自在地上前躬身施禮:「姑小姐!」
韓如蘭道:「你們少爺?叫他出來見我。」
左邊一個道:「回姑小姐的話,少爺不在這裡。」
韓如蘭沉聲道:「你們敢騙我?」
那兩個一時沒敢說話。
韓如蘭沉聲又道:「他不出來,我進去找他,真要是等我進去找他,到時候他會更不好受。」
那兩個還是沒敢吭氣兒。
但是,上房屋門開了,旋即,黑影晃動,從裡頭走出個來,正是那位韓少爺,不錯,他能走出來,足證還挺得住。藉著微微有點兒月色,光線雖然弱了些,但是在燕俠以韓如蘭這等不但是練家子,而且是一流好手的人眼裡,已經是很夠了。韓少爺除了步履慢了點兒,臉色嫌蒼白了點兒,別的倒看不出什麼來,他出了上房屋,頭一瞥先投向燕俠,那一瞥,包含了不少的仇恨。接著,他就很不自在,也帶著怯意地,向著韓如蘭躲了身,躬得淺了點兒,輕輕地叫了聲:「姑姑!」這不能怪他,肋骨斷丁幾根,帶著那麼重的內傷還能躬身,已經很不錯了。
韓如蘭冷冷一笑:「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姑姑?」
韓少爺沒說話。
韓如蘭道:「你爺爺哪你爹娘不在京裡,我看你是要上天了。」
韓少爺仍沒說話。
韓如蘭問道:「那個姓白的姑娘呢?把她交出來。」
韓少爺這回開了口:「姑姑,是她找我來的,我可沒去找她。」這是實情,燕俠已經一五一十稟告了,並沒有歪曲事實。韓如蘭道:「不管她是怎麼來的,我要你把她交出來。」
韓少爺道:「姑姑,她願意嫁給我。」
韓如蘭道:「我知道,可是你的婚姻大事,什麼時候已經不需要長輩做主了?」
韓少爺道:「我想爺爺中爹娘,他們會答應。」
韓如蘭冷笑道:「韓家幾房就你這一個,他們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娶妻生子,他們是會答應,也就因為這,他們把你寵壞了,不然你的膽子也不會這麼大。就算他們不會不答你也該先讓人家姑娘回去,等你爺爺跟你爹娘回京以後再說。況且,你是不是也該問問,我這個做姑姑答應不答應。」
韓少爺道:「姑姑,我做不了她的主。」
韓如蘭冷笑道:「她那麼一位姑娘,你這麼一個人,我想也是,那麼你叫她出來,我送她回去。」
韓少爺道:「姑姑,她要是回去了,就不會再嫁給我了!」
韓如蘭道:「誰說的?」
「她親口告訴我的。」
韓如蘭冷笑一聲道:「那麼我也親口告訴你,這麼一位姑娘,我們韓家不能要,你聽誰的?」
韓少爺臉色陡然—變:「姑姑……」
韓如蘭道:「我的話你聽見了?」
韓少爺忽然一陣激動,突然間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而且很急促:「姑姑,您為什麼要管這件事,他郭家人欠您的,當年他爹是那麼樣對您……」
「住口!」韓如蘭一聲厲喝,目現寒芒:「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韓少爺道:「可是……」只這麼兩個字「可是」,然後就倏然住了口。
韓如蘭冰冷道:「可是我為什麼管你的事,你的事也不要我管,是不是?」
韓少爺沒說話,不知道是默認了,還是不敢吭氣兒。
韓如蘭顫聲怒笑:「真不錯,你是長大了,居然連我這個姑姑也不放在眼裡了,那就難怪你敢這麼明目張膽,胡作非為了。韓家真是好家教,教出了你這麼一個好子弟,我告訴你,只要有我在一天,就容不得你這麼目無尊長,膽大包天,你爺爺、你爹娘再寵你,我不信他們會聽你的不聽我的,出賣朋友的人韓不要……」
韓少爺又說了話,仍然是那麼激動:「什麼叫出賣朋友,他郭家人每一個都是著叛逆……」
韓如蘭道:「或許是,可是那是朝廷的叛逆,不是韓家的叛逆。」
韓少爺道:「可是韓家的每一個,都是朝廷的子民。」
「好,好,好!你敢跟我頂嘴……」韓如蘭跨步就要上前,可是她又忍住了:「我不跟你多說,你告訴我一句,白家這個姑娘,你是交出來還是不交出來。」
韓少爺激動的道:「來不及了,姑姑,也已經由不得您我了,我猜著他會去找您,也兒猜著您會來找我,所以我已密報『九門提督』了,經『九提督衙門』緊急上報,大內已經派了人在這兒等他了。」話聲方落,上房屋的燈突亮直,人影一閃,門口多個人,正是貝勒紀剛。緊接著,三面屋脊上也出現了幢幢人影,一個人黑衣帶劍,可也不正是神出鬼沒,令人聞名膽的大內秘密的「血滴子」?
燕俠只是震動了一下,僅只是震動了一下。
韓如蘭卻勃然色變,一聲厲喝:「畜生!」跨步揚掌,一個嘴巴子打得韓少爺踉蹌倒退,要不是紀剛伸手扶住,非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紀剛扶住了韓少爺,跨前一步擋在了韓少爺身前,微一欠身:「韓姑娘!」當然,這一禮沖的是韓如蘭那位情同親姐妹的義姐,傅侯夫人胡鳳樓。
韓如蘭答了一禮:「不敢當,紀貝勒奉旨拿人,韓如蘭也不了阻攔,不過是不是可以請看在韓如蘭份上,錯過今夜……」
紀剛輕輕的「呃!」了一聲。
韓如蘭道:「不管怎麼說,這位郭家後人總是我帶來的。」
紀剛道:「韓姑娘有功於朝延。」
韓如蘭:「就是因為韓如蘭不願居這個功。」
紀剛道:「韓姑娘這麼說,豈不是讓身為義姐的傅侯夫人尷尬?」
韓如蘭道:「紀貝勒也用不著這麼說,就算是親骨肉手足,想法看法也不可能完全一樣。」
紀剛道:「這是紀剛是奉旨拿人,韓姑娘的吩咐,紀剛不能,也不能做主。」
韓如蘭道:「既然這樣,韓如蘭就深感為難了。」
紀剛目光一凝:「韓姑娘能不能說得明白點?」
韓如蘭本來是考慮後果,有所顧忌,不願說得太明白,但是紀剛狡猾陰險,他明白這一點卻非逼韓如蘭明說不可。韓如蘭性情剛烈,當面哪肯示弱,她雙眉陡揚,就待再說。
燕俠何許人?他明白韓姑姑的顧忌,也知道紀剛的用心,郭家欠人家的一份情未報,他豈肯為自己拖累別人?當即上前一步道:「蘭姑姑,這位貝勒是衝著燕俠來的,您就讓燕俠自己應付吧。」
韓如蘭淡然一笑:「燕俠,蘭姑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韓家女兒還不是怕事的人,今夜是我帶你到這兒來的,不論是誰,要在這兒對付你,他就得先對付我。」
燕俠心頭為之一震,也為之一陣感動。
紀剛那裡則變色一變,道:「韓姑娘既這麼說,那就也讓紀剛為難了。」
韓如蘭道:「紀貝勒不必為難,該怎麼辦請怎麼辦就是了。」
紀剛微一欠身:「紀剛不敢,不管怎麼說,姑娘總是傅侯夫人義妹,這件事只好偏勞傅侯來處理了了」
傅侯?傅侯在哪兒?大門外進來個人,一臉冷意,威儀懾人,可不正是「神力威侯」傅玉翎?身後跟的,可不也正是四護衛?
紀剛這一著高,也閃益顯他的狡猾,輕易地就推給了傅侯。事實上,他自己明白,憑他,連一個燕俠都對付不了!現在,他要做壁上觀,看傅侯怎麼辦?伸手,是傅侯伸的手,跟他紀剛無關,不會得罪傅夫人胡鳳樓。不伸手,那也是傅侯不伸手,照樣跟他紀剛無關,將來覆旨的時候,就沒什麼不好說話的了。
燕俠心頭再震。
韓如蘭臉色一變,回身微稽首:「姐夫!」
傅侯臉帶冷意,語氣淡然:「如蘭,我不希望你牽扯在這件事裡。」
韓如蘭道:「我也不希望,無奈我已經牽扯上了。」
傅侯臉色一變:「如蘭,郭家人是朝延欽犯。」
韓如蘭道:「我記得,當年先皇帝對郭懷十分寬厚,不但有一份愛惜,且有一份歉疚,而且欽賜『無玷玉龍』名號。而自從四阿哥接常大寶之後.郭家人卻淪為了朝延的欽犯,其中的緣由,我不便置喙,姐夫追隨皇帝左右,掌衛護京畿重任,應該比我清楚……」
傅侯道:「清楚是一回事,奉旨行事又是一回事,諭旨如此,誰也不敢改變,誰也不敢違抗。」
韓如蘭道:「我一介小民,自然無法改變,姐夫世代簪纓,肩膺重任,聖眷正隆,我也不敢讓姐夫抗旨……」
傅侯截口道:「那就好,你讓開!」
韓如蘭道:「姐夫可不可以讓我把話說完。」
傅侯道:「如蘭,你不該再說什麼了。」
韓如蘭道:「我對姐夫的請求,跟對紀貝勒的請求一樣,這個郭家人,是我帶來的,請姐夫錯過今天,不要讓我落下歉疚。」
傅侯道:「對叛逆、對欽犯,誰也不必有所歉疚。」
韓如蘭道:「姐夫或許不必有,但是郭懷是我的朋友,他的後人,一如我的侄子。」
傅侯道:「那麼你讓我怎麼復旨?」
韓如蘭一時沒答上來。的確,若是傅侯今夜循私縱放叛逆欽犯,他如何向大內復旨?不只是傅侯本心不願意這麼做,尤其又有紀剛在場,眼睜睜地看著!
只聽傅侯一聲冷笑,又道:「你視郭懷如朋友,視他的後人如子侄,難道就忘了他當年對你怎麼樣?」
韓如蘭臉色一變,旋即淡然而笑:「姐夫這句話算是擊中了我的要害,不錯,我承認,當年我癡戀郭懷,而郭懷卻對鳳樓姐情有獨鍾,由此,是不是顯得他最後毅然他去,成全了姐夫的情操更為難得,更為崇高?」姑娘厲害不減當年。不知道是誰擊中了誰的要害。
傅侯臉色大變,目射寒芒,震聲沉喝:「如蘭!」
韓如蘭冷然道:「別人或許不知道,姐夫應該明白,我說的是實話,姐夫等於已經擁有了郭懷的全部,實不該心中還存嫉恨,到今日還苦苦逼迫郭家人……」韓如蘭住了口,很平靜地住了口。
傅侯威態一斂:「我或許是為了一念嫉恨,可是你又為了什麼?」
韓如蘭道:「就算是為了道義,為了不平吧!」
傅侯神色中忽現陰鷙,緩緩說道:「我奉旨行事,身不由己,若之奈何?」
四個字,「奉旨行事」,這真能壓死人。
韓如蘭話鋒忽轉:「姐夫今夜到這兒來緝捕欽犯,鳳樓姐知道麼?」
傅侯道:「知道,可是她並沒有跟來。」
韓如蘭道:「以鳳樓姐的心性,我不敢相信。」
傅侯眉宇間陰鷙神色更濃:「你應該相信,事關重大,你認為她是該顧家、顧丈夫、顧兒子,還是該顧外人?」
韓如蘭心頭猛一震,一時沒能說出話來。這話誰都懂,何況是韓如蘭?
燕俠衡量情勢,只有一個辦法。他一聲沒吭,突然騰身拔起,直上夜空。
他要走。以他的修為,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情形下,應該走得掉,只要走掉了,就不會給蘭姑姑惹麻煩了。然而,似乎,四面屋脊上的「血滴子」早防著了,既能成為大內的秘密衛隊,修為自也不是等閒。燕俠剛拔起,一聲叱喝,四面屋脊上的「血滴子」齊揚手,那神鬼皆愁令人聞名喪膽的殺人利器「血滴子」,帶著呼哨,天羅般,遮得鉤月無光,當頭罩下。
燕俠並沒有把「血滴子」放在眼內,他憑一雙肉掌凝足真力,打算力拼「血滴子」。
而,傅侯身後的四護衛已聯袂拔起,半空中長劍飛捲,疾襲燕俠。
韓如蘭驚急,要騰身跟上,橫截四護衛。但是,傅侯已一步跨到,伸手扣住了她右腕脈。
韓如蘭激怒:「姐夫,你……」
傅侯話聲如金鐘,震人耳鼓:「我這是為你韓家著想!」就在還時候,燕俠不能擋上下受敵,不得不飄身落地,剛落地,四護衛會同部分「血滴子」凌空撲下。燕俠一眼看見蘭姑姑受制,如今他倒不急著脫身了,蘭姑姑受制,身不由己,已經沒什麼麻煩可言了。傅侯制住了蘭姑姑,一時分不開身,只四護衛加「血滴子」,還有一個紀剛,可不在他燕俠眼裡,趁這機會,他要出出氣!只見,他橫裡疾掠,躲開了這四護衛與「血滴子」聯手的一擊,右掌疾探,一名「血滴子」的長劍已然到了他手裡,振腕出劍,威如出柙猛虎,丟了長劍的「血滴子」跟另—名首當銳鋒,立即濺血橫屍。
紀剛只臉色一變。
傅侯卻驚怒暴喝:「郭燕俠,我敢傷大內侍衛!」
郭家「大羅劍法」世無匹敵,就在這一聲暴喝中,飛虹電卷,又一名「血滴子」的屍體拖著血光,摔出丈餘。
紀剛始終未動。
傅侯卻再揚暴喝:「住手!」這表示什麼?這表示他要親自出手?燕俠長劍一擺,飛身而起,直上夜空。四面屋脊上留守的「血滴子」再次出手。四護衛也再次騰身追上。眼看燕俠就要再一次的上下受敵。就在這時候,形成天羅的「血滴子」,似乎受到無形襲擊,忽往四下一蕩,天羅為之立即破裂一口。燕俠雖一怔,但把握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從破口上衝,電射直上。
傅侯、韓如蘭、紀剛,看見了,也都為之一怔,就在這一怔神工夫中,夜空中的郭燕俠已不見了蹤影。
韓如蘭心裡為之一鬆,隨即泛起驚異,這是誰暗助燕俠?莫非是……
傅侯鬆了韓如蘭,激怒而問:「怎麼回事?」
—名「血滴子」從屋上掠下,曲一膝跪倒在地:「回稟侯爺,卑職等遭到襲擊。」傅侯還能不知道
是遭到襲擊?他道:「什麼樣的襲擊?」「回侯爺,是一股無形勁流,威力奇大,沖得『血滴子』難以控制。」這是高手,絕對是高手。但是傅侯一時不敢,也無法斷言是誰,他氣得猛一跺腳,鋪地磚碎裂數塊,轉回臉怒視韓如蘭:「都是你!」韓如蘭淡然道:「我只知道姐夫制住了我,也就是說我並未阻礙姐夫。」
傅侯道:「就是為了制你,使我不能分身出手,要不然郭家叛逆必然成擒。」
韓如蘭道: 「姐夫要是這麼說,那只有請姐夫看著辦了!」
傅侯目中威稜為之暴身,厲喝一聲:「走!」轉身飛掠而去。
傅侯一走,誰還會停留?四護衛緊跟,紀剛率「血滴子」,剎時走了個乾淨。
韓如蘭回頭再找韓繼禮祖,屋時燈還亮著,院子裡已經沒了人影,哪還有韓繼祖?連那個漢子也早跑了。
韓如蘭既驚又氣,飛身撲進了房屋,燈下看,床鋪凌亂,桌上放著藥罐,沒聞見藥味兒,隱約倒聞見一股子脂粉幽香。沒有錯,白家姑娘剛才一定在這兒。只是現在人已不見了。不用說,一定是跟韓繼祖走了。可是韓繼祖又上哪兒去了?
他絕不會回家去。韓家的幾處房屋,韓如蘭也都清楚,料想韓繼祖絕不會再上那幾個地方去。也就是說,再想找韓繼祖,難了。韓如蘭咬牙齒,一跺腳,飛身掠了出去。
口 口 口
燕俠沒處去,別處也不能去,他回到了白家。白回回已經不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聽燕俠的話,連夜走了,避到別處了。燕俠一個人站在那既空蕩又寂靜的院子時,直發愣。今夜要不是傅侯跟紀剛,有蘭姑姑在,他準能帶回姑娘來,可是,如今……,他心急如焚,可是急又能怎麼樣?今要不是有蘭姑姑,中怕他難以脫身,傅侯既知道他已來京,今後必然大索九城,再想找韓少爺,只怕就難了,當然蘭姑姑既已知道,絕不會中途罷手,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可是,想到脫身,他又想到了那恍若天羅罩頂的「血滴子」,突然之間遭到無形勁力的襲擊,使得他得以順利脫身,那當然是有人暗中出手相救,那救他的人是誰?論功力、論可能,只有兩個人。
一位,關山月叔叔;另一位,則是傅夫人胡鳳樓,也就是那鳳姑姑了!
但是,關山月叔來京的成份不大,如果暗中出手的是他,至今他應該現身了。那麼剩下的就是他那位鳳姑姑了。
儘管傅侯帶人來緝他郭燕俠的時候,她沒有同來,但那並不意味著她已置身事外,不聞不問了。
而且,要是當初她跟傅侯同來,在那千鈞一髮的當兒,她不見得好出手,她得顧忌紀剛在場,得顧忌對付的是大內秘密衛「血滴子」,更得顧忌夫婿難以向大內復旨。只是,的確是她麼?傅侯帶著四護衛疾掠人府,四護衛留在前院,他一個人衝進後院。小亭中,紗燈兩盞,燈下,傅夫人一襲晚裝,披了件披肩,正跟愛子小翎下棋。發現了傅侯,母子倆推棋而起。傅夫人道:「回來了,怎麼樣?」
傅侯定過了神,沒馬上回答,走過來進了小亭,先望棋局,纏頭正酣,小翎顯然正陷入苦戰。照這情形看,這局棋至少已經下了一盞熱茶工夫,他抬眼再望傅夫人:「這時候了還沒睡?」
傅夫人道:「你負大任務出了門,誰又睡得著……」恩愛夫妻,這原是常情。
傅夫人接道:「我等你,小翎要陪我,他建議下棋消磨,於是我們母子就在這兒擺上了棋盤。」
傅侯想說什麼。
傅夫人沒讓他說,道:「我問你怎麼樣了?」
傅侯道:「你可以放心了,郭燕俠跑了。」
傅夫人道:「我本來就很放心,不然怎麼跟兒子下棋?我已經不願意再管了,也知道不能再管了。」
傅侯道:「有人在緊要關頭暗中出手,幫了他一個忙。」他說話的時候,沒看傅夫人,可是要傅夫人臉色有什麼變化,絕難逃得過他的兩眼。
傅夫人一怔凝目,輕「哦!」一聲:「是誰?」
傅侯道:「知道不就好了,不過,很明顯,具那種修為的人不多。」他坐了下去,坐的是小翎剛坐的石凳。
傅夫人淡然一笑:「早知道我就不學這麼一身好武藝了,不過大家都知道,人外有人,一山不有一山高,你們爺兒倆聊會兒。」她走開了。
傅侯跟愛子單獨相處了。他抬眼問:「是你要下棋?」
傅小翎道:「是啊,枯坐無聊,那麼樣等您,也會更著急。」
傅侯道:「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傅小翎道:「您出去沒一會兒,我懂您的意思,不可能是娘,她根本就沒出去過。」
傅侯道:「打從剛才到如今,她就一直跟你在這兒?」
「可不?」傅小翎道:「除了剛才娘說有點兒涼,回小樓拿了件披肩外,一步都沒離開過。」回小樓拿件披肩,哪能費多少工夫?只是……
傅侯道:「府裡這麼多下人,用得著她自己回小樓去拿披肩?」
傅小翎道:「時候不早了,娘早就讓丫頭們睡了,府裡除了當值的護衛外,恐怕就只有娘跟我還沒睡了。」
總不能派當值的護衛進後院,上傅侯夫女所住的小樓上去拿披肩。
就是傅侯貼身的四護衛,沒什麼緊急大事,也不許輕易進入後院。話說到這兒,傅夫人又來了,端了兩碗燕窩進了小亭,道:「你們爺倆一人—碗。」
傅小翎忙接過去,一碗放在石頭桌,一碗雙手遞給傅侯。
博侯道:「用得著你自己去端?」
傅夫人道:「我已經讓丫頭們睡了。」
傅侯道:「丫頭們是幹什麼的,這麼早讓她們睡了,侍候人的事兒主人做?」
傅夫人臉色微整:「玉翎,別這麼說,別人有這種想法,不足為怪,你不該有這種想法,丫頭也是人,我跟小翎要等你,那是我們娘兒倆的事,不能讓人家也跟著熬。熬了夜,咱們明早可以不起,人家照樣還得起早,還有一天的操勞,何況,這又不是什麼大了不的事,我不能做?再說,我身兼人妻,人母,偶而侍候侍候丈夫,照顧一下兒子,也是應該的。」傅侯感動地一笑:「你由來會為人想。」
傅夫人道:「我這是為人想,也為咱們自己想。」
傅侯微異道:「這話怎麼說?」
傅夫人坐了下來,道:「最近我有個看法,咱們這—家幾口,享受的天倫之樂太少了,你有你繁重的公事,我有我無聊的應酬,在家的時候太少了,家人團聚的時候太少,想一想,我寧願是一個平凡的百姓,我寧願做個平凡的妻子跟母親。」
傅侯目光—凝:「鳳樓,你這是勸我退隱?」
傅夫人道:「我早就想跟你談了,傅家也曾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他曾經顯赫過,夠了,伴君如伴虎,古有明訓,尤其是現在這位皇上,咱們不如及早退隱,以求保全身家安保餘年。」
傅侯臉色陰沉了些:「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傅夫人道:「你有什麼更好的見解?」
博侯道:「第一,傅家幾代受皇家大恩;第二傅家子弟天生就是要為皇家貢獻心力,甚至性命的;第三,皇帝不會放我走,這時候請辭,適足分別他猜疑。」
傅夫人目光一凝:「我不能同意你這三個見解。」
傅侯道:「我原知道你不會好麼容易同意。」
傅夫人道:「我原也知道你不會那麼容易聽我勸。」
傅侯淡然一笑:「可否跟我說,你為什麼不同意我這個見解。」
傅夫人道:「很簡單,第一,傅家固然蒙受皇家大恩,但是我剛說過,無論安內或者攘外,傅家都曾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第二,沒有人天生注定是為皇家貢獻心力,甚至於生命的。那得看對什麼人,對什麼事。第三,傅家曾蒙先皇帝御賜鐵卷丹書,縱然如今請辭,獲致皇上的猜疑,料想……」
傅侯一笑截口:「這就對了,傅家既有鐵卷丹書,便足以保住身家,你還擔什麼心?」
傅夫人臉色微—變:「玉翎,說來說去,恐怕還是你熱衷榮華,捨不得這份世襲的富貴。」
傅侯淡然—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鳳樓,世襲侯爵,權勢顯赫,從先皇帝到如今,除了皇家就是傅家,別人何只夢寐以求,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鑽營,你叫我怎麼能輕易捨棄?」
傅夫人道:「玉翎……」
傅侯一笑道:「放心吧,傅家兩代都是朝廷的柱石,後世子孫也必然都是,這處世代顯赫,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再糊塗的君上,也不會自折柱石,垮他自己的朝廷,皇上經常說,我跟年又峰是他的左右臂膀,外有年,內有傅,大清朝固若金湯,他這個皇上安如磐石,就沖這,你還有什麼不能放心的?」
傅夫人道:「你相信皇上話?」
傅侯道:「當然相信,做臣子的,怎麼能不相信自已的君上?」
傅夫人道:「你也相信皇上的言行一致?」
傅侯道:「君無戲言,難道你不認為傅家是朝廷的柱石?」
傅夫人道:「傅家兩代報效皇家的情形,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當然認為傅家是朝廷柱石,而且堅信不疑。但是,玉翎,古來不乏實例,功勳再大的功臣,也難免遭藏、烹之禍,否則也不會有伴君如伴虎之說……」
傅侯道:「鳳樓,我說得已經夠明白了,你怎麼還這麼多慮?」
傅夫人聽了這話,沉默了,她知道,現在夫婿是聽不進勸的,現在無論說什麼,都打不動他熱衷富貴榮華的心,非得等事到臨頭,得到教訓,他才會醒悟,不過到那個時候再醒悟,是否來得及,就很難說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蒼保佑,—旦事到臨頭,不至於為時太晚。其實,她也明白,這本難怪,富貴榮華本就令人難以抗拒,何況傅家這等可以說是僅次於皇家的富貴榮華?不是非常人,斷然無法完全置諸於度外。傅侯畢況只是傅侯,不是郭懷,這當初她不是不知道,當初她既然選擇了傅侯,如今就不能過分怨他,所以,好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蒼保佑。還有一點,她也明白,傅侯不是糊塗人,必然知道,如今她所以這麼勸他,也是為了郭家,由於天生的狹窄心胸,使得那本不該有的—念嫉恨,不但延續到如今,而且越來越強烈,當然,這也是力什麼他聽不進勸的原因之一。
其實,傅侯錯了,誠然,傅夫人所以這麼勸他,確也是為郭家,但並不全是,主要的,還是為了傅家。可是傅夫人並沒有解釋,沒有說明,因為她知道,就是說了,也是白說,傅侯絕聽不進去。傅夫人這裡沉默未語。
傅侯那裡又開了口:「鳳樓,我倒認為,得空你應該勸勸你那位義妹,曉她以利害。」
傅夫人目光一凝:「你是說如蘭?為什麼?」她這麼問,表示她對今夜所發生的事,全然不知道。
傅侯看了看,把今夜所發生的事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傅夫人皺了眉:「我沒想到,韓家的繼祖會是這麼樣牽扯進去的,也沒想到燕俠個孩子會去找如蘭!」
傅侯淡然道:「郭家人都夠聰明,這件事裡既是這麼牽扯進了韓家,郭燕俠去找如蘭,那是天經地義,可是真說起來,凡是郭家人,就不應該再去找如蘭。」
傅夫人道:「你錯了,打從當年至今,如蘭從沒有怪過郭懷。」
傅侯淡然—笑:「郭懷永遠令人羨慕,也永遠令人嫉妒。」
傅夫人道:「再怎麼說,在這方面,郭懷總是個人敗者,我認為勝利者不必羨慕失敗者,更不該嫉妒失敗者。」
傅侯笑笑,轉移了話鋒:「你不忘了勸如蘭。」
傅夫人道:「我可以管住自己,可是我不能勸如,我又憑什麼勸她?」
傅侯道:「憑你是她的義姐,應該對她有善間的規勸,你知道,郭家不是別的人,這也不是別的事。」
傅夫人道:「我想如蘭也知道。」
傅侯道:「她更應該知道後果,要是大內一旦有什麼諭旨,我可救不了她。」
傅夫人臉色陡然—變,雙眉也陡然揚起,可是旋即她又趨於平靜:「我會勸她,其實她也不過是衝著朋友,為個「義字」字,人畢竟是人,人不能不顧朋友,也不能不講個「義」
字,否則那就不配為人,我希望大內也不要做得太絕。」
傅候的臉色也微微變了—變,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得趕在早朝以前,進宮回個話,你們娘兒倆歇著吧。」他推碗站起,轉身出了小亭。
傅夫人坐著沒動,也沒說一句話。
貝子爺傅小翎望著傅夫人,—付欲言又止的模樣。
傅夫人沒看他,可是他的神色表情,沒能逃過傅夫人的一雙眼睛,傅夫人道:「你想說什洗麼?」
傅小翎道:「小翎說了,您可別生氣。」
傅夫人道:「你說,我不生氣。」
傅小翎道:「小翎也不贊同您勸爹致仕退隱。」
傅夫人沒說話。
傅小翎惴惴不安,道:「娘……」
傅夫人微一搖頭:「我不怨你爹,同樣的,我也不會怪你。」畢竟都是在富貴中長大的,過慣了衣朱紫、食金玉的日子,誰捨得輕言放棄?傅小翎畢竟年輕,想不了那麼多.也不會往深處想,聽傅夫人說不怪他,他似乎放心了。
傅夫人道:「歇著去吧。」
傅小翎應了—聲,欠個身,行個禮,出小亭走了。
傅夫人仍坐著沒動,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因之,無法從她的臉色,看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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