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玷玉龍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郭懷提著長劍跟在黃衣老人身後,走沒多久,到了一處。

    這地方,看似「靜明園」後園,依著鬱鬱蒼蒼的山峰,耳聞松濤陣陣,眼前遍植花木,挨著一段綠瓦紅牆,夜色中看,有一座黑忽忽之物。

    郭懷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墳墓,墓前還立著一塊墓碑,一圈白玉似的雕花石欄圍繞著,墓上沒有一根雜草。想見得,這座墳墓跟很到照顧,時常有入水除草打掃,並沒有棄置不顧,任它荒涼。

    只聽黃衣老人道:「郭懷,那就是她的理骨處了。」

    郭懷心裡一陣激盪,只覺得熱血上揚,兩眼發濕,他提著長劍緩步走了過去。

    黃衣老人跟劉寶山,則站在丈餘外停步處沒動。

    郭懷走到墓前停住,夜色雖濃,照他那超人一等的敏銳目力似可看出,墓碑上刻的是「貞節烈女陳氏之墓」,左下方另有一行刻記年月日的字跡,已經看不清楚了。

    郭懷,他緩緩跪了下去,兩行熱淚,無聲掛下。

    也難怪,廿年的南海苦練,千里迢迢的來到京城,為的就是這一天,為的就是這一刻。

    而,這一刻,面對的卻是一坯黃土。

    英雄有淚不輕彈,那是因為沒到傷心處啊!

    半晌,他提起長劍,默默站起,默默舉袖拭淚,當他轉過身時,再度是一臉怕人的神色,兩眼的威稜,像是兩把森寒逼人的利劍,任何人都能感覺到那凜人的煞氣。

    劉寶山驚白了瞼,不由往後微退一步。

    黃衣老人沒動,老臉上卻是一片肅穆之色,毅然道:「郭懷、我承認欠你的,你可以要這筆債,不論怎麼要」劉寶山大驚,一步上前,叫道:「皇上」

    郭懷威態倏斂,那凜人的熱氣也隨之消失不見,只聽他冷然道:「康親王、韓振天,他們都沒有毫髮之傷」一頓接道:「我想把她老人家的骸骨帶走。」

    黃衣老人一點頭道:「她還是你家的人,應該,我這就叫人—」

    郭懷道:「不用,我自己動手。」

    話落,回身,錚然龍吟聲中,長劍已然出鞘。

    就在這時候,一聲震天懾人的霹靂暴喝傳了過來:「郭懷.你敢?」

    郭懷他霍然轉身。

    恰好,兩條人影破空掠到,赫然竟又是那對新婚夫婦,玉貝勒跟胡鳳樓。

    兩個人正好落在黃衣老人身邊,一左一右護衛著黃衣老人。

    當然,他倆也一眼看見了郭懷手中那剛出鞘的長劍。

    玉貝勒驚怒大喝:「姓郭的,你」

    胡鳳樓冰冷道:「你已經傷在了我劍下,還不知難而退,還敢跑來玉泉侵犯聖駕,郭懷,你罪大難贖,簡直就該百死!」

    玉貝勒就要動!

    黃衣老人適時道:「玉翎,你們怎麼來了?」

    玉貝勒一收撲勢,道:「大內傳衛班領的飛報,玉翎夫婦護駕來遲,容後請罪,請您讓鳳樓陪著退出去,玉翎立即捕殺這個叛逆。」

    黃衣老人忙道:「不」

    只聽急促步履聲雜亂,黑忽忽的十幾條人影急速趕來。

    來近,看清楚了,赫然是神力老侯爺、大阿哥直郡王允提、三阿哥允祉、四阿哥雍郡王允禎、八阿哥貝勒允撰、九阿哥允搪、十阿哥允俄、十三阿哥允祥、十四同哥允題、十七阿哥允禮。

    現存的眾家皇子可以說全到了,只差那個現為東宮的二阿哥允扔沒見人影。

    只聽黃衣老人道:「你們怎麼都來了?」

    神力老侯爺道:「如此大事,自本朝入關以來,還沒有發生過,老臣等怎麼能不來?」

    一頓,轉望郭懷,臉色立沉,威儀立現,老侯爺之威跟玉貝勒之威又自不同,玉貝勒之威過於剛猛,老侯爺之威則是自然流露,至為懾人,只聽他震聲道:「郭懷,不管別人怎麼說,本爵相信你闖禁宮,入『靜明』,不是為了行刺。本爵知道,憑你一身修為,如果真要行刺,早已達到目的,也沒人能攔得住你,但是無論如何,國有國法,你這種膽大妄為的行徑法所難容,望你立即棄劍就縛,本爵愛惜你是個奇才,自當在皇上面前保奏。」老侯爺畢竟是老侯爺,老侯爺慧眼獨具,畢竟與眾不同。

    但,老侯爺剛說完話,就有人接了口,接口的居然是四阿哥雍郡王,他居然是這麼說:

    「傅叔,您訪恕允禎斗膽,他深夜帶劍闖禁官,入『靜明』,不是為了行刺是為什麼?是上安危為重,您請讓開,允禎願力擒此大膽叛逆。」落井下石,求不著就毀了他。

    其實,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用心還不只這一樣,眾家皇子為儲位而鈞心斗角,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這是個絕對可以表示「忠」、「孝」,絕對可以上過青睞的時刻,機敏陰鷙的允禎,豈肯輕易放過。這幾句話,驚醒了夢中人,一時間眾家阿哥無不磨拳擦掌,躍躍欲動,還都爭先恐後。

    黃衣老人一聲沉喝,剎時間鴉雀無聲,寂靜一片,只聽黃衣老人他接著說道:「這件事我自能應付,不用你們多事,退出去。」

    弄巧成拙,碰了一鼻子灰,眾家阿哥不由都為之一怔,怔歸怔,但卻沒一個敢退,也沒一個願意先退。還是老侯爺說了話,道:「皇上」

    黃衣老人神色立即轉趨平和,對傅家人,尤其是這位神力老侯爺,皇上永遠是敬讓三分,只聽黃衣老人道:「既然相信他不是來行刺的,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應付得了,去吧!」

    老侯爺遲疑一下,虎目深注郭懷一眼,二話沒說,躬身一禮,轉身行去。

    有老侯爺領了頭,眾家阿哥當然也跟著走了,卻只有傅玉翎跟胡鳳樓站著沒動。

    黃衣老人道:「玉翎,你跟鳳樓也退吧!」

    傅玉翎忙道:「您』黃衣老人聲微沉:「玉翎,你敢不聽我的?」

    玉貝勒忙欠身道:「玉翎不敢,那麼讓鳳樓留下來陪您!」

    他認為他這位新婚嬌妻可以克制郭懷,所以他玩了個心眼兒,自己退出去,留下胡鳳樓,等於是皇上身邊還有人護衛,跟他沒退出去沒什麼兩樣。

    豈料,黃衣老人搖了頭:「不用,誰都不用留下陪我。」

    玉貝勒哪肯依,哪敢遵旨?心裡一急,還待再說。

    黃衣老人連臉色也沉下了:「玉翎,難道你阿瑪還不如你?」

    玉貝勒不敢再說什麼了,轉眼望鳳樓,鳳樓微點頭,他立即躬下了身:「玉翎不敢!」

    他大步往外行去。

    胡鳳樓目光如霜刃,冰冷的看了郭懷一眼,跟在夫婿之後行了出去。

    她的這一眼,刺痛了郭懷的心,甚至為之血跡斑斑,但,郭懷瞼上一點也看不出來,甚至一點表情沒有,垂劍而立,一動沒動。

    只聽黃衣老人道:「別管他們,挖你的吧!」

    郭懷瞼上仍然沒表情,也沒說一句話,轉過身去,抬起了掌中長劍。

    憑他的一身修為,再加上掌中一柄神兵,不到一刻工夫,墳墓已被挖開,棺木呈現在眼前。朱漆深紅棺木,不但是皇家所用式樣,而且至今已十幾廿年,居然完好無損。

    足證,這位皇上,對墓中人不薄。

    從郭懷臉上,看不出他有什麼感受,只見他長劍歸鞘,插在一旁,兩手扣人棺蓋,只一掀,「咋喳」一聲,便已輕易掀開。

    棺木中,一具白骨,猶著盛裝。

    郭懷不由地又跪了下去。

    只聽黃衣老人道:「取白綾來!」

    劉寶山如飛而去,如飛而來,捧著一方折疊著的白綾,送到了郭懷面前。

    郭懷默默的接過,起身走到棺側,打開白綾鋪好,曲一膝跪下,伸手入棺拾骨,看似完好的盛裝,觸手化為灰粉。頃刻間,全付白骨移至白綾之上。郭懷收起白綾四角,包成一包,然後背上左肩,拔劍站起,轉過身,碰上的是黃衣老人的一雙目光,那雙目光,包含得太多,多得令人難以言喻,不過有一點不難看出,那是歉疚,無限的歉疚。郭懷把目光移開了,一句話沒說,邁步要走。

    「郭懷!」黃衣老人開了口。

    郭懷停了步,但是他沒看黃衣老人。

    只聽黃衣老人道:「我早已聽說過你,也早就想看看你,看見你之後,發現你果然不凡,比玉貝勒還勝三分。神力威侯跟我的看法一樣,他許你為奇才,愛惜你,他的看法既然跟我一樣,愛惜你的就不只他一個。我知道,這時候說這話不適當,可是我不能不說,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為朝廷所用,也算我對你的一點補償」郭懷臉上仍然沒一點表情,也仍然沒看黃衣老人,他冷然道:「不可能,我不妨告訴你,我就要離開北京城,他日再有南海郭姓人來到,那就是你的生死大敵,不為我的母親,為的是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黃衣老人猛一怔。

    郭懷放步行去,轉眼間沒入夜色中。

    劉寶山嚇白了臉,驚聲急道:「啟稟皇上,他是個叛逆----」

    黃衣老人抬手止住了劉寶山,眼望郭懷逝去處,喃喃說道:「他是條龍,就像我說的,是條無玷玉龍,龍豈能駕馭?讓他去吧!只希望,他不要再來了……」

    郭懷沒有施展他那游龍似的絕世身法,只提著長劍,背著以白綾包裹著的母親骸骨,大步的往外走。一路上居然沒見一個人影,那些大內侍衛那兒去了?是隱身暗處,不敢阻攔,還是都躲遠了?神力老侯爺,跟玉貝勒、胡鳳樓那對新婚夫婦,以及眾家皇子呢?又上哪兒去了?

    眼看「靜明園」的大門已然在望,郭懷他突然停了步,因為他面前不遠處閃出了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那個人,赫然竟是四阿哥雍郡王。

    郭懷冷然道:「王爺要捉拿草民?」

    雍郡王臉上立即有了笑意,很顯然的,那是特意賠上的一臉笑:「你千萬別誤會,你應該明白,任那個節骨眼兒上,我不得不做作一番」

    郭懷道:「那麼是草民誤會了,好在草民是不是誤會,也無關緊要。」

    他邁步要走。

    雍郡王忙道:「等一等。」

    郭懷收勢停住:「王爺還有什麼事?」

    雍郡王左右看了看,上前兩步,低聲道:「我不能不告訴你一聲,恐怕你走不了!」

    郭懷道:「是麼?」

    雍郡王道:「傅玉翎胡鳳樓夫婦,再加上一個神力老侯爺,率領那麼多大內侍衛,你闖得過麼?」就憑這份實力,已足抵整個武林了,是不好闖,又何止是不好闖而已?

    郭懷雙眉微場:「草民願意試一試。」

    他邁步又要走。

    雍郡王忙又伸手一攔:「等等!」

    郭懷再度收勢停住,凝目道:「王爺』」

    雍郡王遲疑了一下:「既然闖不過去,何必以身試險?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雖然被擒,絕不至於丟一f性命,而且不多久就能放出來了。」

    郭懷道:「王爺要救草民的良策是」

    雍郡王道:「放下你的寶劍,跟我走,落在我的手裡。」

    「為什麼草民非要棄劍就縛不可?」

    「你絕對闖不過他們那一關;橫豎是要被擒,不如落在我手裡,幫我一個忙,讓我建個功。」「草民明白了,這對王爺的爭儲,大有助益。」

    「對,可是我也有回報,可以保你」

    郭懷一聲冷笑:「王爺的用心,令人齒冷。」

    雍郡王一怔:「你郭懷冰冷道:「我敢斷言,憑你這樣的心性,絕爭不到儲位,我也要告訴你,即使有一天你用卑鄙的手段爭到儲位,甚至於接掌王朝,姓郭的就是反你的第一個。」

    邁步就走。

    雍郡王臉上變色,挺身怒喝:「郭懷,你站住!」

    郭懷的左手提起長劍:「允禎,不要逼我。」

    雍郡王怒笑道:「難不成你還敢殺我?」

    郭懷道:「殺你易如反掌,但是殺你污我三尺龍泉,閃開。」

    帶鞘長劍一舉,直遞出手。

    雍郡王一驚,急忙側退。

    富家子坐不垂簾,何況他貴為皇子,爵封郡王,尤其還有爭儲接位的野心,他不願意死,甚至不願挨那夠他受的一下。

    他這裡剛側退讓路,郭懷已帶著一陣風,從他面前走過,望著那頎長的身影,他陰鷙之氣洋溢眉宇,咬牙切齒:「郭懷,我希望你死,就算你今天命大,他日,我發誓要殺盡你南海姓郭的。」

    不知道郭懷是不是聽見了,只見他頭都沒回,直往外行去。

    雍郡王又一聲陰笑:「我看你闖!」

    剛出「靜明園」,「靜明園」巨大的兩扇門轟雷似的砰然關上。

    郭懷仍沒回頭,因為他根本也不打算再進「靜明園」去了。

    但是,他腳下卻不能不停了步。

    前面出現了一排燈籠、火把,把「靜明園」前照耀得光同白晝,幾十名的帶刀大內傳衛,帶領的兩位並肩而至,是玉貝勒、胡鳳樓那對新婚夫婦。

    只聽,身後響起個帶懾人之威的蒼勁話聲:「郭懷,現在棄劍就縛還來得及。」

    不用回頭看,聽話聲就聽出來了,那是神力老侯爺。

    郭懷道:「草民要走了,老侯爺何必再加阻攔?」

    身後神力老侯爺道:「本爵愛惜你,但是朝廷的威信,國法的尊嚴不能不加維護。」

    一條黑影劃空掠過,直落在王貝勒身邊,是一名大內傳衛,他向著玉貝勒附耳低語。

    玉貝勒臉色大變,目進威稜,驚怒震聲:「郭懷,你那白綾包裡透露血跡,裡面包的是什麼?」白綾包背在左肩,紅白分明,上頭是有了血跡,不過那該是郭懷的臂膀之上沾上的。

    但,沒人想到這一點,再聞聲目睹之餘,胡鳳樓花容失色,顏色劇變,她剛要說話,神力老侯爺的話聲,已如晴天霹靂般暴起:「郭懷,說,白綾包裡是什麼?」

    郭懷明白,但是他卻不願明說,道:「那是草民的事。」

    話聲方落,胡鳳樓厲聲尖叫:「郭懷,你該萬死!」

    叫聲中,她人已掠起,疾如電閃飄風,上撲郭懷。

    玉貝勒一聲大喝,跟著掠起。

    郭懷也覺察出,身後風生,是一股威猛無倫的勁風。

    顯然,不但是腹背受敵,而且是當世之中的三位頂尖高手同時發難。

    他不願還手,更不願也不能就這麼傷在這三位頂尖兒好手的同時發難,合力一擊之下。

    他提一口氣,沖天拔起,直上夜空。

    他躲過了這威力無論,就是鐵打金剛,鋼澆羅漢也難以禁受的一擊。

    但,玉貝勒、胡鳳樓身形上掠,如飛追至。

    神力老侯爺還在地面,顯然,他老謀深算,是在下頭等著郭懷。

    半空中以一敵二,凌空一搏,力盡之後落地,緊接著就要再承受神力老侯爺雷霆萬鈞的一擊。神力老侯爺他把兵法略韜應用在這個人間的搏殺上了。

    郭懷不得不出手了,玉貝勒、胡鳳樓適才發難的時候,四手空空,而如今兩人騰空追上的時候,玉貝勒手裡多了一柄抖得筆直的軟劍,胡鳳樓手裡,則是那把曾經傷過郭懷的短到,是故,郭懷他也長劍出鞘,長劍出鞘後,人已頭下腳上,凌空下去。

    燈光及火把照耀下,只見滿天劍氣。

    半空中,三條人影一合即分,震撼人心神,龍吟似的金鐵交鳴聲中,夜空中三道閃電倏斂,三個人也同時落下。郭懷以一敵二,落地後看,似乎乎分秋色,未判勝負,而,郭懷足已沾地,老侯爺便已在震天大喝中撲到。神力老侯爺兩手無寸鐵。

    郭懷劍交左手,單掌迎敵。

    砰然一聲大震,石破天驚,風雲變色。

    老俟爺爵稱神力,果然兩膀力有千鈞,就仗這兩膀千鈞力,他把郭懷震退了一步,而自己卻也鬚髮飄拂,踉蹌後退。

    老侯爺後退無礙,郭杯後退,雖僅只一步,卻碰上了胡鳳摟從後閃電遞到的短劍。

    郭懷絕想不到胡鳳樓會從背後下手,以胡鳳樓的絕世身手,儘管已經覺察卻不容他躲。

    躲已是不及,郭懷暗咬鋼牙,猛提一口氣,硬使得身軀橫移半尺。

    「噗!」地一聲,那柄短劍從左脅下透穿而過。

    郭懷只覺一陣劇痛,胡鳳樓飛快拔劍,一股鮮血噴出老遠,郭懷他沒哼一聲,身軀不過一晃,他立又站穩。玉貝勒振聲長嘯,抖劍欲撲。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急促話聲傳到:「皇上有旨,任由郭懷離園他去,不許留難。」

    抬眼看,劉寶山立於園門前,雙手高舉聖旨。

    老侯爺、玉貝勒、胡鳳樓不由一怔。

    玉貝勒叫道:「這麼說,聖駕安好無恙?」

    郭懷回身望胡鳳樓一眼,那一眼,包含得太多,令人難以言喻,然後,他帶著一溜血光,身軀拔起,倒射而去,去勢如電。

    這一眼,看得胡鳳樓的一顆苦心為之震顫了一下,就在那一剎那間,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異樣感受浮上心頭。只是,這種異樣感受在她心裡停留的時間太短暫了,那是因為新婚夫婿玉貝勒的一句話:「鳳樓,咱們跟阿瑪進去看看!」

    進「靜明園」去看什麼?當然是看皇上。

    這是人情世故,也是一個身為人臣的禮,事情已經過去了,當然應該進去給皇上請個安,看看皇上受了驚沒有,問時也該請個罪。

    胡鳳樓走過神,只見神力老侯爺已經帶著劉寶山往「靜明園」裡走了,玉貝勒則仍等著她,她當即袖起短劍跟了過去,玉貝勒過來跟她走個並肩。

    剛進「靜明園」,只見老侯爺跟劉寶山已經停了步。而且劉寶山已經單膝落地,跪了下去。原來,黃衣老人背負著雙手,就站在不遠處。

    玉貝勒一望胡鳳樓,雙雙飛步上前,行下禮去:「玉翎夫婦護駕來遲」

    話還沒說完,黃衣老人已慈祥的抬起了手:「起來,起來,起來說話,別累得鳳樓也跟著你一塊兒跪著。」玉貝勒忙謝恩,胡鳳樓也一句:「謝謝您的思典!」

    夫婦倆雙雙站起。

    黃衣老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道:「說什麼護駕來遲,倒是我擾了你們的洞房花燭。」胡鳳樓嬌靨飛紅,玉貝勒卻高揚一雙劍眉:「全是那個該死的郭懷,您這麼說讓玉翎夫婦不安。」黃在老人道:「好了,不要再罵了,他人已經走了,事也了了,算了!」

    玉貝勒道:「王翎斗膽,您太以寬容,像這麼樣一個膽大妄為的叛逆,您怎麼能放他走?」黃衣老人道:「我放他走,自有我的道理。」

    胡鳳樓道:「容鳳樓插句嘴,您是不是怕玉翎跟鳳樓傷在他劍下?」

    黃衣老人道:「這個郭懷,一身修為之高,是我生平僅見。」

    胡鳳樓黛眉微揚:「那您應該看看玉翎跟鳳樓的身手,更應該看看老人家震退他的那一掌,跟鳳樓穿脅而過的那一劍。」

    黃衣老人一怔:「怎麼,你傷了他?」

    胡鳳樓有點自傲,道:「是的,要不是因為您的旨意,他現在就算不死,也已經被擒獲了。」黃衣老人臉色倏變,轉眼望老侯爺:「連你也出了手?」

    老侯爺鬚髮皆動,道:「見他背著個帶血的白綾包,以為他郭懷他一身修為是驚人,應該是當世之中的第一個,歲月不饒人,我是老了。」

    黃衣老人道:「你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總之,郭懷他無罪,不該受那一劍,反之,倒是這兒的幾個人欠他的,他不但修為第一,論仁厚,他也應該當個第一。」

    這句話,聽怔了三個人。

    玉貝勒大不以為然,道:「您怎麼說」

    黃衣老人道:「別不服氣,我自會讓你們明白,你們一家三口為的是我,我實在不該怪你們,但是你們不知道,這麼一來,我欠他的就更多了。」

    老侯爺忍不住道:「皇上黃衣老人截口道:「你們知道,那個白綾包裡,包的是什麼?現在我告訴你們,那個白綾包裡,包的是他生身之母的骸骨。」

    傅家一家三口聽得猛又一怔。

    玉貝勒道:「您怎麼說,那個白綾包裡,包的是他生身之母的骸骨?」

    胡鳳樓詫聲道:「郭懷生身之母的骸骨,怎麼會在這兒產黃衣老人道:「這話要從廿年前說起了-」

    老侯爺倏地神色一動,驚然道:「皇上,時候不早了----」

    黃衣老人感激的看了老侯爺一眼:「我懂作的意思,但是你知道,我還不是扣人罪名以掩蓋自己過錯的人。而且,我也實在不忍讓你們再怪他,再仇恨他,否則會毀了他的一生,儘管他未必在乎,可是我卻有增添罪過之感」接著,他從廿年前說起,說康親王的獻民女入宮,又說郭懷一家三口的遭遇,又說韓振天。當然,前者是他自己知道的,後者則是聽郭懷說的,可是他相信郭懷,因為兩下裡一印證,並沒有錯,所以他也告訴了傅家一家三口。

    靜靜聽畢,老侯爺跟玉貝勒父子倆不由為之動容。

    那位博夫人胡鳳樓則為之花容失色,臉色大變,顫聲道:「有這種事,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他一直沒說?」黃衣老人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仁厚的道理所在,他可以報仇,但是他捨棄了報仇,只找尋他的生身之母。康親王、韓振天不但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甚至沒人知道廿年前他們做了什麼,反之,康親王倒把女兒小蓉的死,諉過給了他,想藉官勢,藉國法對付他」

    黃衣老人話剛說到這兒、胡風樓一個嬌軀機伶暴顫,一語未發,轉身掠起。

    玉貝勒一怔,急叫:「鳳樓」

    胡鳳樓人在半空,應了一句:「我要問問義父去,不要跟來。」

    話聲中,她已飛射出了「靜明園」。

    玉貝勒要跟,但是他的身軀才動,老侯爺便一聲沉喝:「玉翎!」

    玉貝勒道:「阿瑪,我—」

    老侯爺沉聲道:「沒聽見麼?不讓你跟,人家義父女之間的事,你跟去算什麼,又能怎麼樣?」玉貝勒一時沒能答上話來,也沒再動。

    黃衣老人一雙目光越過「靜明園」高高的圍牆,投向遠遠的天邊,天邊,已是微透曙色,他臉上沒一點表情……

    郭懷帶著穿脅而過的嚴重劍傷掠出了「靜明園」,他取道東南,打算直奔天津。

    如今的京城一帶,已經沒有絲毫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反之,這京城一帶,倒是個傷心地,他恨不得脅生雙翅,飛離這個地方,今生今世,不要再來。但,剛離「靜明園」沒多遠,山道旁,松林內閃出一條人影,緊接著是一聲輕喝迎面傳來:「郭懷!」郭懷帶著一顆刺痛的心,一處嚴重的劍傷,那顆心的痛楚,遠非穿脅而過的劍傷所能及,就因為這種痛,使他那超人一等的敏銳耳目為之遲鈍,遲鈍得連有這麼個人躲在前頭,都一點沒有覺察。

    他急忙收勢停住,停住後再看那條人影,不由為之一怔:「韓姑娘!」

    攔住路的那條人影,不是姑娘韓如蘭是誰?只聽她道:「大內侍衛飛騎報信,說你闖進了『靜明園』,玉貝勒跟鳳樓姐都趕來了,聽說還驚動了老侯爺,我還是不放心,只好跟來看」

    另一個「看」字還沒出口,忽聽她急急說道:「你怎麼混身是血,你……」

    郭懷的語氣很平靜,也很從容:「謝謝姑娘,不礙事,一點小傷話雖這麼說,他畢竟是血肉之軀的人,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穿脅而過的劍傷已經夠重的了,更哪堪失這麼多的血?

    眼看他半個身子都染紅了,就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沒有閉穴止血。

    是寧願為胡風樓流盡自己的血,還是傷心、痛心之餘,寧願輕忽自己?

    話沒說完,原本挺立的身軀為之一晃。

    韓如蘭帶著一陣香風掠到,伸手扶住了他:「還說不礙事,你都站」忽然脫口一聲驚叫:「天,這,這是誰傷了你,傷得這麼重?」

    郭懷強提一口氣,強自站穩,道:「是誰傷了我,已經無關緊要了!」

    韓如蘭道:「你還,讓我扶你進樹林去,給你止血裹傷。」

    郭懷道:「姑娘,不用」

    韓如蘭著急的道:「還說不用,這麼重的傷,你還想要命不要了?」

    她沒容郭懷再說話,連扶帶拉,硬把他扶進了樹林。

    郭懷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至少這一刻他沒有力氣,任由韓如蘭扶進了樹林。

    找一株小樹底下坐下,韓如蘭讓郭懷靠在樹幹上,三不管,兩手一扯扯開了郭懷的衣襟,把整只左衣袖也給扯下來了,劍傷顯露出來了,從前到後一個洞,血還在往外湧,看著嚇人。

    韓如蘭竟哭了,都哭出了聲:「你,你」

    她出玉指連閉兩處穴道,無止了血,接著道:「你為什麼就不知道先止住血,像這樣出不了幾里,你就會」她忍住悲痛,忍住淚,伸手就去拿郭懷肩上的白綾包。

    郭懷忙道:「姑娘」

    韓如蘭道:「我扯一塊給你裹傷。」

    她的手只頓了一頓,仍伸向前去。

    郭懷吃力的抬手,正擋住了姑娘的手,道:「不,姑娘,包裡有東西,還是,還是用剛扯下來的那只衣袖吧!」兩隻手碰在一起,雖然只那麼一碰,姑娘她心神為之一震,嬌靨為之熱紅,她沒說話,強定神,拾起那只已被鮮血染紅了的左衣袖,繞肩為郭懷包紮住傷口,道:「這樣不行,我又沒帶傷藥,我扶你回城」郭懷道:「不,姑娘,我不打算再回城裡去了!」

    「你不打算再回城裡去了?為什麼?你是怕」

    「姑娘,我從來沒怕過什麼,我只是要走了。」

    「怎麼說,你,你要走了?」

    「是的,姑娘。」

    「你,你要回南海去?」

    想必胡風樓已經把郭懷的出身告訴大家了。

    郭懷道:「是的,我來自南海,應該回到南海去。」

    姑娘的嬌軀泛起了一陣輕顫,只有她自己知道,郭懷沒發覺,只聽她道:「要回哪兒去,那是你的事,我不便過問,也不能阻攔,可是我不能讓你這樣走,至少你得跟我回城,把傷療治得差不多了」

    郭林道:「不,謝謝姑娘的好意,我不願再瞞姑娘,天津船幫、通記錢莊、海威堂所有的人,已經在天津等我了。」他支撐著站了起來。

    姑娘忙伸手去扶,跟著站起:「你-」

    郭懷道:「不要緊,這點傷我還支持得住,無論如何,我感激姑娘」

    姑娘道:「我沒有讓你感激」

    那麼姑娘要的是什麼?

    她現在是不是還存著希望?

    郭懷已經跟她說的很明白了,明知道已是不可能,但誰又能真放得下,誰又願意真完全放棄?對韓如蘭這麼一個女兒家來說,誰又能,誰又忍心說她錯,說她罪過?

    郭懷沉默了一下,然後凝目:「來京這麼多日子,真正讓我感到有所虧欠的,只有三格格跟姑娘。而對姑娘,我虧欠的更多,只是,我只有這麼告訴姑娘,對姑娘,日後我必有所報償,姑娘,郭懷告辭!」話落,他猛提一口氣,長身而起,直上夜空。

    望著去勢如電的身影,韓如蘭一急之下,抬手要叫,但是,在剎那間,她忽然趨於平靜,想叫的沒叫出聲,抬起的手也緩緩放了下來。

    眼望郭懷逝去處,唯一克制不住的,是奪眶而出的兩串熱淚。

    失色香唇抖動,哺哺自語,話聲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總該給我一個明白……」

    胡鳳樓趕到威遠鏢局的時候,天已大亮。

    韓振天一家三口雖然已經陪著胡老夫人回了鏢局,但是「靜明園」那邊出事的事,他們知道,因為大內侍衛飛騎往神力侯府報信的時候,他們剛要告辭,剛要走。

    胡老夫人身子骨一向不怎麼硬朗,支持不住,先歇息了,韓振天一家三口一夜沒睡,還打算等天大亮後,上神力侯府看看老侯爺跟新夫婦回來沒有,聽聽消息。

    胡鳳樓的來臨,韓振天起先頗覺意外,但旋即他就想明白了,道:「夫人已經先歇了,放心吧!沒受著什麼驚嚇。」胡鳳樓沒說話。

    韓振天卻接著又道:「『靜明園』的情形怎麼樣,我正打算等天大亮後上神力候府去看看呢!」胡鳳樓望望韓克威夫婦:「麻煩七哥親自跑趟神力侯府送個信兒,就說我回鏢局來了,也麻煩七嫂給我做點兒吃的去。」

    等於姑奶奶回門,尤其是這麼一位姑奶奶,豈同小可?韓克威夫婦欣然答應,雙雙急去。

    韓振天道:「也夠你累的了,咱爺兒倆坐下說話。」

    胡鳳樓站著沒動,道:「郭懷中了我一劍,傷得相當重----」

    韓振天喜道:「就知道他絕不是你的對手,絕逃不過你手去,他簡直大膽妄為,簡直罪該萬死」胡鳳樓嬌靨上沒一點表情,道:「他絕不會不是我的對手,卻先後兩次傷在我的劍下,也就在他眼看就要被擒的時候,皇上突然下旨赦免了他,您可知道為什麼?」

    韓振天道:「有這種事?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胡鳳樓道:「讓我告訴您,他這趟來京,還有先後闖禁宮,人『靜明園』,為的只是找尋他的生身之母,是上在他離去之後,告訴老侯爺,玉翎還有我,廿年前的一段往事」

    韓振天的老臉上,突然泛起了驚容。

    胡鳳樓接著道:「皇上說,廿年前,康親王曾經獻民女人宮」

    韓振天驚聲道:「鳳樓」

    胡鳳樓道:「接下來我要告訴您些什麼,也許您知道,也許您不知道,我所以到鏢局來,就是為聽聽您知道不知道?」

    韓振天臉上變了色:「鳳樓」

    「要是您不知道,我發誓,天涯海角我也要追殺郭懷,因為他敗壞了您一世的英名,要是您知道,我也要找到他,因為我誤會了他,虧欠了他,就因為這一種誤會,害了我自己一輩子,也使他抱恨終生。」韓振天顫聲道:「鳳樓」

    「義父,請告訴我,您知道不知道?』」

    韓振天臉色大變,鬚髮皆動,沉默良久,才道:「鳳樓,何必還要問,你早就該」

    「不,我要聽您親口對我說一句,現在親口對我說一句!」

    韓振天身軀暴顫,老臉上閃過抽搐:「郭懷他宅心仁厚,我只當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沒想到高在抬頭三尺的神明卻不放過我,這豈不真是報應不爽?好吧!風樓!」他猛一點頭,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自己造的罪,怎麼會不知道?」

    胡鳳樓嬌軀倏顫,吸聲道:「我沒有想到,做夢也沒有想到」

    失色的嬌靨上掠過一絲悲淒笑意:「我從來對自己的眼光有自信,不管對什麼人,不管對什麼事,怎麼唯獨對他……這一念誤會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害了自己我沒有話說,害了他卻讓我愧疚終生,尤其我更先後傷他兩劍,那第二劍能要他的命,我簡直該死在他面前。」

    霍然轉身,她就要走。

    韓振天急叫:「鳳樓」

    胡鳳樓沒回過身來,冷然道:「請放心,我不會死,我奉母命出嫁,我不敢不孝,我已經是傅家的媳婦,也不會對不起傅家。」

    韓振天道:「鳳樓,我是說」

    胡鳳樓冷冷道:「也請放心,我不會讓再多一個人知道,要不然我不會支開七哥七嫂他們!」韓振天一怔:「怎麼說,你」

    胡鳳樓道:「郭懷一身血仇,都能那麼仁厚,何況您我更是義父女一場。」

    話落,她問身外撲。

    正巧,這時候姑娘韓如蘭進門來,不收住撲勢非撞傷她不可,胡鳳樓只得硬生生的收勢停住。韓如蘭一怔,接著道:「鳳樓姐,你在這兒正好,是不是你又傷了郭懷?」

    胡鳳樓也一怔:「如蘭,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見過他?」

    韓如蘭道:「我有沒有見過他無關緊要」

    胡鳳樓一把抓住了她,急道:「太要緊了,告訴我,如蘭,你在哪兒見著他的,他現在在哪兒?」胡鳳樓的纖纖玉指,情急之下變成了五把鋼鉤,疼得韓如蘭臉上都變了色:「鳳樓姐,你」胡鳳樓厲聲道:「不要多說,快告訴我。」

    韓如蘭一怔,剎時間悲憤沖上心頭,她叫道:「你們不要想再抓他了,他要回南海去了,已經趕往天津去了!」胡鳳樓一聲驚呼,鬆開了韓如蘭。

    疾撲出門,破空而去。

    韓如蘭定過了神,一聲驚叫:「你們不能」

    她就要追。一隻手拉住了她,是乃父韓振天:「讓她去!」

    「不,爹!」韓如蘭掙著叫道:「我不能讓他們再對付他----」

    韓振天詫異凝目,道:「如蘭,你」

    韓如蘭叫道:「您不要問,再要問,我就是不能讓他們再對付他」

    韓振天驚然道:「孩子,難道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放心,讓她去吧,她不是去對付他的,她是去……她知道她誤會他了,她覺得愧疚,她覺得虧欠,她是去」

    韓如蘭反手一把抓住了乃父:「怎麼她……爹,難道她也」

    韓振天點了點頭。

    「天!」韓如蘭失聲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他……他跟她,為什麼都沒告訴我,為什麼都沒讓我知道韓振天沒說話。

    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站在天津衛碼頭上,是胡鳳樓。

    除了她之外,一個人都沒有,甚至沒有一條船。

    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一任風過,吹拂著她的秀髮,吹動她的衣袂。

    一雙失神的目光凝望處,是遠處,海天一線處,她喃喃自語,希望海風能帶著她的話吹向遠處:「我來遲了,我來遲了一步,今生今世,我害人害己,虧欠你,願來生來世,再做補償,郭懷,來生來世,來生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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