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輕快,沒多大工夫,到了兩扇朱門前,花三郎認得,這兒就是那位南宮姑娘的住處。
項剛卻過門不入,帶著花三郎繞進一條胡同,把頭頭一扇門,虛掩著,項剛這才翻身下馬,拉著棗騮,帶著花三郎推門走了進去。
進門處是個小院子,停放著南宮玉那輛高篷馬車,項剛、花三郎就把馬拴在一棵老樹上。
靠裡一個月形門,項剛一聲:「這邊來。」帶著花三郎進了月形門。
過月形門,是個大院子,很幽靜、很雅致一個大院子,有亭、台、樓、榭,有四時花草,青石小徑,縵回畫廓,讓人看在眼裡,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不知道怎麼回事,花三郎心裡除了舒服之外,還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他的手心裡都泛出了汗。
花三郎正這兒心念轉動,忽聽項剛扯著喉嚨大叫:「南宮在麼?客人來了。」
項剛剛嚷兩聲,靠東一座小樓裡飛也似的跑出個人來,是個身穿青衣的美姑娘。
花三郎一眼就認出,那是南宮玉的侍婢之一小青。
小青本來飛也似的往外跑,一見項剛身邊站著花三郎,猛然剎住了奔勢,怔住了。
項剛笑道:「傻姑娘,通報去呀!」
小青定過了神,扭頭又飛也似的奔進那座小樓裡。
項剛笑望花三郎:「別勞動人家玉趾了,咱們往前迎迎吧。」
說完話,他邁步往小樓走了過去。
花三郎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緊張的心情,這才跟了上去。
兩個人剛走沒兩步,小樓裡一前二後迎出三個人來,正是南宮玉跟她的侍婢小紅、小青。
庭院裡,盛開的四時花朵夠美,夠動人,可是南宮玉一出現在庭院裡,她的絕代風華,立即使得這些奼紫嫣紅的花兒闇然失色。
不知道怎麼回事,花三郎只覺自己的心頭,怦地猛跳了一下。
遠遠地看南宮玉,娥眉淡掃,脂粉末施,清麗出塵。
走近了,南宮玉她顯然是經過一番修飾後才出來迎客的,走近才看出,她嬌靨上施了一層極其輕淡的脂粉,這輕淡的脂粉,掩不住她的天香國色,同時,可也沒掩住她那微帶憔悴的容顏。
玉人底事憔悴,是病酒,還是悲秋。
那雙深邃的牌子裡,不像以前那麼清澈,似乎籠罩了一層薄薄輕霧,輕霧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激動,很快的消失了,泛自香唇邊的,是淡淡的笑意:「真出人意料之外,恕我迎迓來遲。」
項剛道:「怎麼樣,幸未辱命吧?」
「總教習,」南宮玉輕輕掃了項剛一眼:「我可沒有托您尋人啊?」
項剛道:「我是說好不容易,總算讓我把他找到了。」
「不管怎麼說,到我這兒是客,兩位請裡頭坐吧。」
項剛道:「我不坐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晚半晌再來,把人交給你了,你們聊聊吧!」
他沒等任何人說話,扭頭大步走了。
南宮玉微微一征,香唇啟動,欲言又止。
花三郎想叫住項剛,可是他也忍住了。
一轉眼工夫,雄健蹄聲由近而遠。
項剛走了。
南宮玉那雙令人心悸的目光,落在了花三郎臉上:「沒想到你還會跟他上我這兒來。」
花三郎心裡莫名其妙的一懍,連忙避開了那雙目光,道:「這也該來謝謝姑娘,同時也為我的不辭而別緻歉。」
「那我就不敢當了,請裡頭坐吧。」
「不了,謝謝姑娘,我也不坐了。」
「喔,既然這麼急著走,何必又要來。」
「我說過,該來謝謝姑娘。」
「呃,那你剛才謝過了,是該走了。」
花三郎一時沒說出話來,也不知道走好還是不走好。
南宮玉看了他一眼:「我得罪你了,還是我這兒有針兒會扎你?」
「姑娘說笑了,姑娘對我,有活命之恩。」
「人那有見死不救的,舉手之勞,我可不敢這麼想。」
花三郎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原不是這樣兒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精,會說話,能說話,而且懂說話,可是現在,他不但侷促,而且過人的機智,健銳的詞鋒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都好了吧,還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那輕柔的一句,問的是他的傷勢。
花三郎打心底,猛泛起一陣激動:「謝謝姑娘,全仗姑娘的精湛醫術,我已經完全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救人總要救到底的,你說是麼?」
花三郎又一次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南宮玉那輕柔話聲又道:「你不會忍心讓人家說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待客之道吧。」
花三郎忙道:「那我怎麼敢……」
他話還沒說完,南宮玉已微側嬌軀,輕抬皓腕。
那話聲,那雙眸子、眼神,就是鐵石人兒也不忍再拒絕,何況花三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他沒再說什麼,暗裡咬咬牙,毅然走了過去。
進了小樓,是個精雅小客廳。
花三郎曾經在南宮玉的香閨裡待過,不辭而別的時候,也曾經經過一個小客廳,但不是在這座小樓裡,也不是眼前這個小客廳。
那又是什麼地方?
花三郎無暇多想。
但是南宮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告訴了他:「以前我住的是上房,剛搬到這座小樓來。」
原來如此。
好好的為什麼搬過來,一定有她的理由。
兩個落了座,小紅獻上了一杯香茗,然後跟小青雙雙退了出去。
「喝一口嘗嘗,是來自宮裡的貢品,九千歲賞的。」
項剛是劉瑾面前的大紅人,南宮玉有賞自劉瑾的大內貢品,應該不足為怪。
以南宮玉這麼一位風華絕代,天香國色,極負才名的奇女子,不管她是幹什麼的,只交結權貴,往來皆朱紫,似乎也不足為奇。
花三郎輕嘗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品,人口生津,齒頰留香,他忍不住讚了一聲:「真好。」
南宮玉馬上又改了話題:「項剛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你的?肖家。」
花三郎心頭猛一震,脫口道:「姑娘怎麼知道?」
南宮玉微微一笑道:「京畿地面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花三郎微帶詫異地看了南宮玉一眼。
南宮玉微笑又道:「肖家是『內行廠』的外圍組織,也是『內行廠』的跟線,九千歲有很多不願讓人知道的事,都是假手肖家人去做,在京城裡要找個人,項剛自然一定會去找肖家。」
花三郎心中暗道:「原來如此……」他心想,南宮玉對「內行廠」所以能知道這麼多,是因為她來往皆權貴,尤其有項剛這麼一位鬚眉知己,可是,她又為什麼毫不介意,毫無戒心的把這裡秘密告訴他呢。
花三郎他正自心念轉動,只聽得南宮玉又道:「大名滿京華的『天橋』『大書』韓,是你的朋友。」
花三郎心頭又震,道:「看來姑娘早就找到我了。」
南宮玉笑笑道:「進出這個宅院的人品很雜,『天橋』的事已經嚷嚷開了,事情起因於肖家收規費,項剛既然是在肖家找到了你,你就很可能是『大書』韓的朋友。」
理由雖然牽強了些,但說得通。
花三郎道:「我在『大書』韓的棚子裡聽說書,碰上肖家的人去收規費,一時按捺不住才管了這檔子閒事。」
他沒有明顯的答覆,「大書」韓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南宮玉並沒放鬆:「這麼說,『大書』韓不是你的朋友?」
「現在是了。」
這話沒有錯,管了這麼大的閒事,現在還成不了朋友!
他不能不防,有心人從韓奎父女身上,追查出他的真正身份。
南宮玉淡淡地笑了笑:「這麼說,以前不是。」
「姑娘,我是不是『大書』韓的朋友,這很重要麼?」
「據我所知,『大書』韓以前是江湖道上頗有名氣的人物,我都知道,三廠方面不會不清楚,由來,三廠對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都很注意,如果你壓根兒不認識他,最好少跟他接近。」
花三郎聽得心頭猛跳了幾跳:「三廠對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一直很注意,為什麼?」
南宮玉笑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糊塗,江湖人能高來高去,三廠裡用的是這些能人,當然也知道這些人一旦為害,最為難防,所以平時都加以暗中監視,尤其是最近,就是你昏倒在街上的那天晚上,有人謀刺九千歲,三廠自然也就對京畿一帶的江湖人監視更緊了,眼下的情勢是外弛內張,表面上京畿一帶平靜得很,其實三廠的好手都派了出去,或明或暗,只要哪個人有一點可疑跡象,馬上就會被抓進三廠去,不管是不是冤枉,一旦進去,就別想再活著出來,所以,你不是『大書』韓的朋友,那是最好不過……」
花三郎聽得心神連震,不由暗為韓奎父女擔心不已。
「不過外人不知道你跟『大書』韓的關係,項剛從肖家把你拉出來,雙騎並轡走這麼一趟,三廠的人不瞎,就沖這一點,『大書』韓可能會占不少便宜。」
花三郎可沒想到這一點,這是實情,聽完了這句話,他心裡又不由為之一鬆。
南宮玉微笑又道:「路見不平,本應拔刀相助,否則就有失豪俠本色,但是管人間不平也要看地點,我是老京城了,奉勸一句,為自己好,京畿一帶不是管他人閒事的地方。」
花三郎道:「多謝姑娘明教。」
「你可知道,你招惹肖家是大不智。」
「呃?」
「當然,如果你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那自是另當別論,三廠的勢力雖然無所不至,但畢竟天下大得很,不愁沒個容身的地方!」
花三郎雙眉一揚,要說話。
南宮玉那裡已然說道:「閱下,這不是逞意氣的事,有再大的能耐,畢竟你只是一個人,三廠如果那麼易於應付,它就不會存在到如今了,你說是不是。」
這是實情話。
這話也就像當頭的棒喝。
花三郎立即把一股英雄豪氣壓了下去:「多謝姑娘!」
「不過,能交上項剛,你也佔了天大的便宜,有他這個護身符,你在京裡應該是穩如泰山,就連朝廷,恐怕都未必敢輕易動你。」
「姑娘知道,我跟項總教頭這只是第二次見面。」
南宮玉笑笑道:「英雄相惜,只見一次面也就夠了。」
花三郎道:「這位項總教頭,的確是位豪邁剛直的鐵錚英雄,而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江湖升斗小民,可不配稱什麼英雄。」
南宮玉深深一眼道:「你過謙了,我別無所長,只天生一雙慧眼,以我看,你較諸這位項霸王,似乎是有過之無不及。」
「那是姑娘抬愛。」花三郎笑笑道:「再沒有人比我對自己瞭解得更清楚了,如果江湖有品流,世人分等級的話,我應該列名在下三流裡,在家的時候,我是個敗家的紈-子,親戚朋友眼裡的浪子,越是左道旁門,邪魔歪道的事我越精,假如這樣一個人稱得上英雄的話,世上的英雄豪傑非氣死不可。」
南宮玉道:「真要是這樣的話,你倒是有一點很可取。」
「呃!哪一點?」
「至少你很老實,沒有為自己掩飾。」
花三郎笑笑道:「天生是這麼個性情,我不去傷害別人,也不引以為恥,我為什麼要掩飾,世上的毀譽褒貶,是沒有辦法計較的,你能堵住悠悠的眾口?真要是計較世情的毀譽褒貶的話,我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南宮玉笑了,好美,好動人:「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是麼!」
南宮玉目光一凝,逼視著花三郎說道:「有人說,最不掩飾自己的人,是最擅於掩飾自己的人,這話你相信麼?」
花三郎沒有避開那雙能令任何人透不過氣來的目光,反而也凝視著南宮玉,道:「那麼姑娘認為我有什麼掩飾?」
南宮玉道:「你太委屈自己了。」
「呃!姑娘是指」
「你把自己貶得太厲害了。」
「姑娘有理由高抬我嗎?」
「你中的,是『陰山』『百毒谷』的暗器。」
「『陰山』『百毒谷』?」。
「你知道,我是替你療傷的人,看不出你的『症』,我就沒辦法下藥,事實上,我治好了你的傷,而且,我的胸蘊,還不至差得連『陰山』『百毒谷』的暗器都看不出。」
「『陰山』『百毒谷』的暗器又如何?」
「內行廠的高手裡,有陰山、百毒谷的人、而且那天晚上有人闖進內行廠謀刺劉公公,而就在當天晚上,你身中陰山、百毒谷的暗器,倒臥在胡同裡,這些不應該,也不會是巧合。」
花三郎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說,我是那刺客。」
「不是麼。」
「姑娘是要殺盡天下姓花的。」
「呃!」
「這是加滅九族的大罪,劉公公的行事為人,普天之下沒人不清楚,他恐怕不止是滅花三郎的九族,世上的姓花的都難倖免。」
「你害怕嗎?」
「三廠之中,有我這江湖升斗小民置辯的餘地麼,我為自己辯解有用麼?像花三郎這麼一個人,死不足惜,但是若連累了普天下的姓花的,那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非下十八層阿鼻地獄,永不得翻身不可?」
「你這是暗示我不要作孽吧?」
「我不敢,事實上姑娘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
「奈何,劉公公待我不錯。」
「劉公公對姑娘是不錯,這應該任何人都看得出,姑娘周旋於權貴之間,往來皆朱紫,連三廠的高手,甚至大臣都為之側目,姑娘應該感恩圖報。」
「這麼說,我若是把你和盤托給劉公公,應該是不為過了。」
「感恩圖報是美德,誰能說,誰又敢說是過份。」
南宮玉目光一凝,輕柔的目光裡,透露出一絲逼人的威稜與厲芒,她沒有說話,花三郎也默然未語。
老半天,南宮玉目光中的威稜與厲芒突然斂去,目光又輕柔得像一泓水,她檀口輕啟,只說這麼一句:「你居然跟我將上了,厲害,好厲害!」
花三郎吁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敢,我無意跟姑娘對抗,不過憑藉姑娘對我的一份關愛而已。」
「呃!你這話……」
「姑娘若是有陷花三郎於冤枉之心,又何必等到今日。」
南宮玉美目中異采飛閃著:「好會說話,好一個有陷花三郎於冤枉之心,你的確有過人的機智,把自己防衛得滴水難進……」
目光一凝,接道:「既是你有這種憑藉,為什麼在我面前連句實話都沒有。」
「姑娘天人,在姑娘面前,假話與實話,又有什麼分別!」
南宮玉美目中異采暴閃,道:「好了,你我的這個話題,就到此打住,從今以後,對你,我不再多問……」
花三郎急忙接口:「謝謝姑娘,其實,世間事還不就是這麼回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彼此間的利害不衝突,應該是互容的,姑娘說是不?」
南宮玉的嬌軀微微震動了一下,道:「我不懂你這話什麼意思。」
花三郎笑笑道:「姑娘剛說過,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
南宮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話既是我自己說的,我就應該頭一個遵從,我就拿你當你所說的那種人,往後我這兒,希望你能常來。」
「姑娘這是……」
「你這種人,不往我這種地方跑,往哪兒跑。」
「姑娘說的是理,但是我不希望姑娘因為我這麼個人,開罪了這位權極一時的項霸王。」
「你也應該有一雙慧眼才對,項霸王如果是你說的那種人,他也就不會把你再帶到我這兒來了。」
「我的眼光不比姑娘差,就是因為項霸王是這麼個磊落英雄,我才不能傷害到他。」
南宮玉揚了揚黛眉:「恐怕你弄錯了……」
「沒有,至少對項霸王,我不會弄錯。」
南宮玉神情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於沒說話。
花三郎站了起來,道:「我該告辭了。」
南宮玉緩緩站起道:「項剛晚半晌會來……」
「那未必是為著我,再說,像他這種人,我並不太願意深交。」
「呃!」
「身份懸殊,自慚形穢。」
「項剛絕不會……」
「他雖然不會,我卻不能不這麼想,姑娘忙吧,只要我在京裡不走,得空我會來拜望的,告辭。」
他剛一聲「告辭」,小紅、小青都進來了,小紅道:「項爺的烏錐還在,恐怕是特意給花爺您留下的。」
花三郎呆了一呆:「盛情可感!」
南宮玉道:「騎去吧,有他那匹烏錐作伴,京城地面上的方便難以想像。」
花三郎道:「情誼太重,我還不起,還是留這兒吧,好在他晚半晌會來,麻煩姑娘替我謝一聲。」
一抱拳,行了出去。
花三郎走得很快,等到南宮玉帶小紅、小青跟出小樓,花三郎已經走得不見了。
小紅道:「這個人怎麼這麼怪。」
南宮玉道:「不願欠人的情,怎麼叫怪。」
小青道:「姑娘,他要是真像您說的那麼個人,走項霸王這條路,可是求之不得的啊!」
「各人的想法不一樣,項剛是這麼個人,現在欠他的情,將來怎麼還啊。」
小紅、小青似乎懂了,怵然動容,沒再說話。
南宮玉的美目又閃漾起異采,只所她喃喃說道:「我不會看錯他的,我不會看錯他的。」
花三郎拐出胡同,人到了大街上,不知道怎麼回事,離開南宮玉那兒,他覺得鬆了一口氣,心裡可卻也有幾分惆悵。
猛吸一口氣,他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不願意讓自己捲進這種漩渦裡,至少在目前,那太不適宜。
一旦平靜了下來,他馬上發現身後有人跟蹤。
他沒有回頭看,可是由矯捷的步履判斷,身後那個人必然是個好手。
他沒打算躲,躲不是上乘的辦法,因為他還要在京裡待下去,三廠密探的耳目是驚人的,只要不離開京裡,總會找到他,如今躲開了,到那時候反倒不好說話了。
可是,他也不想把這個人帶到韓奎那兒去,韓奎父女不像他,人家已經在京裡生了根,還要繼續混下去,何必給人家惹麻煩。
他準備拐個彎,找個地方坐下,等那個人自己退走之後再到韓奎那兒去。
身右有條胡同,他拐了進去。
可是剛進胡同,後頭那個人就趕了上來,一隻手搭上了他肩頭:「朋友,等一等。」
往常,花三郎絕不會讓他近身,更不會讓個跟蹤他的人手搭在他肩頭。
可是現在,他一動沒動,腳下停住了,也隨著那人的扳勢轉過了身,他看見那個人了,是個生意人打扮的中年漢子,目閃精光,一臉剽悍色。
花三郎道:「有什麼見教?」
那中年男子道:「我看你不像本地人。」
花三郎笑道:「尊駕好眼力,我的確不是本地人。」
「那麼你從哪兒來?」
「關外。」
「到京裡來幹什麼?」
花三郎裝了糊塗,目光一凝道:「尊駕,你我素昧平生,緣慳一面,我有必要告訴你那麼多麼。」
中年漢子冷冷一笑,撩衣探腰,翻腕托出一面腰牌,那是東廠的腰牌。
花三郎「呃」地一聲道:「原來是東廠的爺們兒,失敬!」
中年漢子冷冷道:「現在可以多告訴我一些了吧!」
花三郎道:「閣下,恕我斗膽,王法並不禁止外地人上京裡來,而且從外地到京裡來的人,也不是在下我一個……」
中年漢子道:「我不妨告訴你,前兩天有人夜闖『內行廠』謀刺千九歲,京畿一帶這兩天查得很緊,凡是行跡可疑的人,都要盤問。」
花三郎「呃」地一聲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麼說,你閣下覺得我行跡可疑。」
「你要不是行跡可疑,我也就不會盤問你了。」
「這我就不明白了,街上這麼多人,我跟他們也沒什麼兩樣,閣下是覺得我怎麼行跡可疑了。」
中年漢子冷笑一聲道:「你不是本地人,老北平一眼就看出來了,沖這一點就夠了。」
「尊駕,外地來的不只我一個人啊。」
「這個我知道,你放心,我們一個也不會放過,」
「可是……」
「別囉嗦了,說,你到京裡來,是來幹什麼的?」
「我是一為遊學,一為瀏覽京城地面的名山勝景來的。」
「遊學?」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書讀的雖不多,可卻要從書本以外去增加學問及見聞,同時也要到開闊的世界來看看,以拓展自己的心胸。」
中年漢子冷冷一笑道:「好志向,這麼說,你是個讀書人?」
「是的。」
「你隨身帶的書本跟行李呢?」
「在客棧裡放著呢!」
「那一家客棧?在那一城?」
花三郎聽得眉鋒為之暗暗一皺,他可沒想到,眼前這位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好。
就這麼一猶豫,中年漢子一聲冷笑,鋼鉤般五指已落在他「肩井」上:「夠了,朋友,光棍兒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跟我走吧!」
這句話說完,他五指剛要用力,花三郎瞥見三丈外胡同拐角處,有點寒光一閃。
花三郎看見了。
中年漢子沒看見。
而就這麼寒光一閃工夫,那點寒光變成了一條極細的銀線,電奔而至,正打在那中年漢子的後腰上,中年漢子連哼也沒哼一聲,往後便倒。
花三郎看得心頭剛震,從那寒光閃動處掠出了一條人影,一閃而至,拉著花三郎急道:「快走。」
不由分說,拉著花三郎就跑,一轉眼拐進了另一條小胡同裡。
這當兒胡同裡清靜得看不見一個人影,所以那中年漢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誰也沒發覺。
可是,就在那人拉著花三郎沒入另一條小胡同裡的當兒,地上躺的中年漢子突然一躍而起,帶著一臉的陰笑,疾快無比的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拐進了小胡同裡,花三郎定神再看,拉著他的,是個藍衣人,中等身材,他當即叫道:「尊駕……」
他拉著花三郎奔出了小胡同口,胡同口停著一輛單套高篷馬車,車轅上不見人,他很快地把花三郎推上馬車,放下車篷,然後又很快地繞到前頭,躍上車轅,抖韁揮鞭趕著馬車走了。
花三郎一個人坐在車裡發愣,馬車一走,他便忙不迭地起身掀起了前面車簾一角,道:「尊駕……」
藍衣人高坐車轅沒回頭,沉聲道:「快進去,你是想讓抓去,還是想連累我。」
花三郎倒不怕被抓去,可是現在他不能連累別人,尤其人家救了他,為救他傷了一名東廠番子,這要是被抓進三廠去,其後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沒再說話,乖乖地縮進車裡,放下了車簾。
蹄聲得得,輪聲轆轆,馬車在石板路上馳動。
花三郎定定神,打量車裡,這他才發現,他坐的這輛馬車,居然是相當豪華,相當舒服的一輛馬車。
兩邊篷壁,是皮的,深黑色,還繡著花,很乾淨,也透著華貴。
坐的車板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紅氈,上頭擱著幾個圓圓的坐墊,大紅緞子面兒,還繡著花,摸在手裡軟軟的。
靠左篷壁下,一排棗木朱漆的架子,架子也鏤花,一邊擺著幾方絲巾,微透暗香,一邊放著上好的細瓷茶具,任它馬車頻簸搖晃,茶具卻放得很穩,連一點滑動都沒有,只因馬架子上刻著一個個圓形的凹洞,大小恰好可以放置杯壺,嵌住底部,不虞滑落。
顯然,這種馬車必出自大戶人家。
而且,這輛車的主人也頗懂享受。
花三郎正思忖間,只覺馬車忽然停住,緊接著耳邊傳來那藍衣人的話聲:「到了,可以下來了。」
當然,這話是對花三郎說的。
花三郎掀開車後篷簾,一躍而下,一下車,他不由一怔。
藍衣人,就在眼前,是個細目長眉,白白淨淨的中年人,置身處,是個相當大的院子,往前看,一圈高高的圍牆,牆頭上覆蓋著一溜硫璃瓦。
往後看,只看見一片森森林木,枝葉茂盛,鬱鬱蒼蒼,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目光一凝,問藍衣人道:「尊駕,這兒是什麼所在?」
藍衣人答得簡單:「你安全藏身的地方。」
「尊駕這是……」
「這是保你的命,免你落在他們手裡。」
花三郎好生訝異,忍不住還想問,只聽得一個僵硬話聲傳了過來:「別問他了,我來告訴你吧,」
花三郎循聲望去,只見後頭走來一個身材瘦高,穿一件古銅色長袍的中年人。
這中年長得相當怪,人瘦高得像一根竹竿,臉色黑得像鍋底,兩眼特別圓,而且精光閃動,鼻子高而微鉤,嘴唇奇薄,唇上還留了兩撮小鬍子,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而且頗富心機的人物。
藍衣人立即迎上去,恭謹躬身:「總管。」
瘦高小鬍子一雙圓眼緊盯著花三郎,打鼻子裡嗯了一聲,人來到近前,他也已經把花三郎打量個夠,望著花三郎道:「打從有人謀刺劉瑾未成,三廠高手遍搜五城,經由我們這兒就救了不少人來,送了不少人平安出去,你是其中的一個,明白了麼。」
花三郎道:「我明白了,可是這兒……」
「你在這兒待不了多久,我們救的是三廠要抓的人,從不問救來的人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究竟是不是謀刺劉瑾的人,我們也不必問那麼多,你也不能例外。」
花三郎碰了個軟釘子,不死心,還想再說。
「三廠鷹犬馬上就會加緊搜捕,連我們這兒都逃不過搜查,為你,為我們,別多說了,跟我來吧。」
話落,瘦高小鬍子轉身往後行去。
藍衣人向著花三郎擺手肅客。
花三郎只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跟著瘦高小鬍子走去。
過一個月形門,進入另一個院子,應該說是後院。
好大的個後院,有剛在前頭看見的森森林木,還有四時花草,更有一應俱全的亭、台、樓、榭,只是,看不見一個人影,靜悄悄的,也聽不見一點聲息。
走完一條畫廊,瘦高小鬍子推開左邊房的兩扇門,一雙圓眼盯著花三郎。
當然,這意思是讓花三郎進屋去。
花三郎懂了,謝了一聲,舉步邁了進去。
這只是間普通的小客廳,普通的陳設,絲毫不起眼,可卻不是沒有起眼的東西,有,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
只見瘦高小鬍子跟進來,往迎面那堵牆行去,到了那堵粉牆前,伸手一轉牆邊几上的花瓶,那堵牆上,一人高,三尺寬窄的一塊,突然往內旋轉,現出一個墨黑的門戶來。
瘦高小鬍子轉身又擺手:「尊駕,請!」
花三郎原本看得為之一怔,聞言定了定神道:「這是……」
瘦高小鬍子截了口道:「這是本宅的隱密所在,只有這樣才能逃過三廠鷹犬的搜尋,為彼此都好,尊駕還是趕快進去吧!」
又是為彼此都好,人家有援手之恩,花三郎縱然不為自己,也得為人家著想,微微猶豫了一下,邁步走了過去。
花三郎進入那個門戶裡,瘦高小鬍子也跟了進來,沒看見他有什麼動靜,那堵牆馬上又合上了,眼前一片漆黑,直令人伸手難見五指。
也沒聽見瘦高小鬍子有什麼行動,只覺眼前一亮,再看時,瘦高小鬍子手裡多了一根正在燃燒的火把。
花三郎忍不住道:「這裡的設置還真齊全啊!」
瘦高小鬍子沒答腔,只一聲:「請隨我來。」
高舉火把,前行帶路。
花三郎沒再多說什麼,跟了上去。
兩個人走的,是條青石砌成的甬道,有彎曲,可並不覺得是上升或下降。
一般甬道或者是密室,都是在地下,而這條甬道沒有下降的趨勢,很明顯的,它不是通往地下。
一陣彎曲,半盞熱茶工夫,甬道已到盡頭,盡頭也是青石砌成的牆壁,並沒有看見門戶。
花三郎知道,眼前一定有門戶。
果然,瘦高小鬍子手一抖抖熄了火把,眼前馬上又是一片漆黑。
不過這漆黑的時刻相當短暫,幾乎是火把熄滅的同時,眼前又有了光亮,那是天光,來自石壁上一人高,三尺寬窄的一塊。
當然,那又是一處門戶。
瘦高小鬍子帶著花三郎行了出去。
出了這扇門戶,花三郎不由為之一怔。
這扇門戶竟是開在一座假山上,門戶外是一個相當幽雅的小花園,有涼亭、有池水、有朱欄小橋,還有兩三間精舍。
就在那座八角涼亭內,正坐著兩個人在那兒談笑,兩個人一穿黑衣,一穿白衣,此時似乎聽見了動靜,立即轉頭望了過來,旋即也都站了起來。
怪的是瘦高小鬍子沒跟那兩個人招呼,生似不認識那兩個人似的,向著花三郎道:「尊駕,請這邊來!」
踏著青石小徑,邁步行去。
花三郎倒是忍不住看了那兩個人一眼,六道目光交換了一瞥,那兩個人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裡也沒看出什麼來,似乎對這種情形,已然是司空見慣。
花三郎跟著瘦高小鬍子進了一間精舍,外頭是小客廳,裡頭是間臥室,擺設並不華麗,但看上去令人有一種舒適之感。
只聽瘦高小鬍子道:「委曲閣下了,好在這只是暫住,我們會盡快把閣下送出京去的。」
花三郎聽了舒口氣道:「恐怕閣下誤會了。」
瘦高小鬍子道:「誤會!我們誤會什麼了?」
「我並不急於離開京裡。」
瘦高小鬍子為之一怔:「你並不急於離開京裡,你以為你還能在京裡待下去。」
「為什麼不能?」
「朋友,三廠有個鷹犬遭了暗殺。」
「對,那個人已經死了,他沒辦法再說一句話了。」
瘦高小鬍子淡然一笑道:「朋友,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有一個鷹犬會找上了你,他們的招子都夠亮,照樣也有別的鷹犬會找上你,為你好,我們勢必要把你送出去。」
「尊駕,這個地方究竟是為……」
「為大明朝保住幾個忠義之士,能保住一個是一個,我們沒有酬勞,不計安危,別的你就不用多問了。」
「要是我有把握能在京裡安身呢?」
「抱歉,我們仍然要把你送出去。」
「你們不放心。」
「你既然有把握能在京裡安身,我們沒有什麼不放心你的,我們只是不放心我們自己。」
「尊駕這話……」
「你已經知道我們這兒的秘密了,是不!」
花三郎笑了:「你們要是信不過我的話,即使把我送出去了,難道也能擔保我不會折回來告密?」
「我們倒不是怕你告密,你沒有告密的理由,凡是有血性的忠義男兒,也不會告密,我們只是怕你再落進他們手裡,受不了那種酷刑。」
花三郎還想再說。
瘦高小鬍子已然接著說道:「朋友,不要再多說了,你既然已經到了這兒,除了讓我們把你送出去以外,別無他途,外頭那兩位,也是跟你同樣的情形到我們這兒來的,江湖上各有各的隱密,各有各的忌諱,萬一你們彼此間有什麼交談,還是盡量少知道對方的事好,請歇息吧,吃喝應用,自有專人照顧。」
他沒等花三郎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還想叫住他,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既來之,則安之,既是友非敵,且看他們把自己怎麼辦吧,能多知道幾個忠肝義膽的英雄豪傑,還有什麼不好的?
韓奎父女等於是項剛送出肖府的,就衝著這,應該不會有人再招惹了,外頭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花三郎這裡心念轉動,他一雙目光卻望著瘦高小鬍子出了精舍,望著瘦高小鬍子看也沒看涼亭裡的那兩個,就進了開在假山上的那扇門裡,然後門戶關上了,再看那座假山,看不出一點異狀。
花三郎想了想,信步走進裡頭的臥房,往床上一坐,往下一躺,真舒服。
剛躺下,外間有了動靜,一聲輕咳,然後是一聲:「朋友!」
花三郎挺身離床,走了出去。
剛才還在涼亭裡的那兩個,此刻已經並肩站在了小客廳裡。
中年人,年紀都在四十上下,面目長得都很端正,可卻一個眉透陰鷙,一個目露剽悍。
花三郎一拱手:「兩位……」
白衣人、黑衣人雙雙抱拳:「請恕孟浪。」
花三郎道:「好說。」
白衣人道:「閣下能到這兒來,跟我們哥兒倆的情形就該一樣,那就是朋友,閣下諒必不會見怪。」
花三郎含笑道:「閣下說的是理,此時此地應該有個朋友聊聊,否則太冷清,太寂寞了,兩位請坐。」
白衣人、黑衣人沒再客氣坐了下去。
三個人都落了座,黑農人目光一凝道:「我們兄弟李清、石俊,方便請教麼?」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花三郎猶豫也沒猶豫,是友非敵,即使是敵也不怕人知道,有什麼好猶豫的。便道:「花、花三郎。」
黑衣人石俊道:「原來是花朋友,花朋友也是碰上鷹犬了。」
「不錯。」
白衣人李清道:「恕我盂浪,花朋友是哪條道兒上的?」
花三郎微一搖頭道:「三廠的人誤會了,兩位也誤會了。」
李清訝然道:「這話……」
花三郎道:「我是個讀書人,連年大比未中,這趟帶了幾個錢,想到京裡來走走關節,活動活動,看看能不能謀個一官半職,哪知從客棧出來就碰上了三廠的人,他們正盤問我,忽然中了暗器躺下了地,然後就有一位奔過來拉著我就跑,坐上一輛馬車飛也似的到了這兒,我就是這麼到這兒來的。」
李清道:「呃,原來花老弟不是道兒上的朋友。」
「兩位看我這個樣,像麼?」
只像個不務正業的有錢人家紈-子。
李清跟石俊彼此對望了一眼,石俊道:「我們還當是江湖志同道合的朋友呢,原來是個來捐官的。」
花三郎道:「不得已,不這樣怎麼有臉見父母,只要有個一官半職混混,家裡是不會管你的官是怎麼來的。」
李清、石俊忍不住笑了,李清道:「花朋友說得是,花朋友說的是……」
石俊道:「花朋友府上是……」
花三郎道:「關外。」
石俊道:「好地方!」
「好說。」花三郎道:「有人傲誇關外崇山峻嶺,秋風獵馬,所謂風蕭水寒,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我卻獨羨慕湖山秀美,江左的文采風流,所謂紅外風嬌日暖,翠邊水秀山明,這些個,是關外所無法比擬的。」
這口吻,可真不像個讀書人。
李清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什麼地方都一樣,有好也有壞。」
這位談吐可就不怎麼樣了。
石俊道:「花朋友,在如今這個時候做官,恐怕不太適宜啊!」
花三郎道:「怎麼?」
石俊道:「朝裡有劉瑾專權,上欺天子,下壓群臣,那種日子不好過,弄不好就要賠上身家性命,就算命比別人大,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啊!」
李清道:「就是嘛,花朋友,說句話你可別見怪,這年頭做官的人人為自保,不是想辭官回家養老,就是做起事來戰戰兢兢,心驚膽顫,巴不得早一天跳出這是非圈,你怎麼反倒想往裡鑽呢?」
花三郎道:「我輩讀書人,十年寒窗,磨穿鐵硯,為的是什麼,士、農、工、商,士列四民之首,不求取些微功名,辜負那十年寒窗,不混個一官半職,又何以光門楣、顯祖宗,最現實的事,我拿什麼臉回家呀!」
石俊還待再說。
花三郎已然正色說道:「我知道,宦海波濤,詭譎險惡,可是試觀古來歷朝歷代,哪一朝代的宦海平靜,仕途順利,能否明哲保身,能否平步青雲,能否飛黃騰達,端在自己,古來多少人標榜清高,不願隨波逐流,但卻個個落落寡合,鬱鬱不得志終其生,清高或許清高,又能得到什麼,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我敢說,那些人在他將死前的片刻,必然是悔恨交集,倘若天假其年有機會,讓他從頭來,他必然會徹頭徹尾改變,一定不會再蹈覆轍。」
這番話,聽得李清、石俊瞠目結舌,無以為對,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
似乎是話不投機,定過了神,石俊強笑:「人各有志,勉強不得,李兄,咱們走吧,讓人家花朋友歇息吧。」
石俊跟李清走了。
花三郎笑了。
石俊、李清沒回小亭子裡去,相偕走進了東邊不遠那間精舍裡。
花三郎人在屋裡,可是從窗欞裡投射出去的目光,始終沒放過那間精舍。
只一會兒工夫,石俊從那間精舍裡輕快異常的走了出來,出了院門不見了。
那個院門,正是花三郎跟瘦高小鬍子來的時候,走過的那扇門。
花三郎臉上的笑更濃了,吁了一口氣,坐了下去。
飯時到了,有人給送了飯來,送飯的,是兩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不但穿的花不溜丟,而且人也濃妝艷抹,噴香噴香的。
這兩位大姑娘人長得不算美,可也並不討人厭,只是搔首弄姿,挺會作態,而且還透著些妖氣。
在別人眼裡,這兩個算是夠迷人的,迷人的不是她們的姿色,而是她們的媚態。
可是在花三郎眼裡……
花三郎的眼界太高了,他閱人良多啊。
兩位大姑娘也算得上是閱人多矣,在這種地方當差,這種地方做的又是「救人」的事,生張熟李,焉有不閱人良多的道理?
而像花三郎這樣兒的人,恐怕她倆還是頭一回碰上,你看,四隻水汪汪的眸子,滴溜溜直在花三郎身上轉,就捨不得挪開,哪怕是一剎那。
不但搔首弄姿得更厲害,媚得更來勁兒,簡直是極盡賣弄之能事,甚至,慇勤的不得了,盛飯、夾菜、侍候吃、侍候喝、侍候洗手、侍候擦臉,花三郎的兩隻手就等於是多餘的。
都侍候到了,行了吧。
不,腳底下象粘住了,還捨不得走。
還侍候什麼。
花三郎可沒表示什麼,處之泰然。
兩位大姑娘似乎在等花三郎的話,等花三郎有所行動。
花三郎既沒有話,也沒有行動。
說話的另有其人,來了。
一陣香風,醉人,顯不出兩位大姑娘的香了。
猛一亮,也使得不算頂美的兩位大姑娘闇然失色。
精舍裡進來個人兒。
這麼個人兒,說她是少婦,年歲嫌大了些,說她是中年婦人,可又年輕了些,那也是罪過,誰也不忍這麼說。
看年紀,該有三十多,可是她有著十八九姑娘們的身材、肌膚,身材美好而圓潤,肌膚也既白又嫩。
十八九姑娘所欠缺的,是她那動人的成熟風韻。
這種酒,不必品嚐,看一眼就能醉人。
她,沒有濃妝艷抹,但卻美艷照人。
她,沒有搔首弄姿,故作嬌媚之態,但,她遠較那兩個已經夠媚的大姑娘媚人。
她,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媚,她,舉手投足,沒有一個動作不媚。
就算現在她寒著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照樣無礙她的媚力:「收拾收拾,出去吧。」
兩個大姑娘一下子一絲兒媚意也沒有了,急急忙忙的收拾了碗筷,帶著一陣香風走了。
花三郎拱起了手:「承蒙款待,毋任感荷。」
剛想寒著一張嬌靨,如今花三郎這句話,就像是解凍的春風,馬上,她笑了,笑得更媚,媚得讓人心跳:「您好說,既然把您請到我們這裡來了,粗茶淡飯還能不給嗎?各位都是我們打心眼兒裡敬佩的血性英雄,我們自愧做的不夠周到,還要請您多多包涵呢。」
花三郎連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她目光一凝,秋水似的明亮,火一般炙熱的眸子,緊緊的盯在花三郎冠玉似的俊臉上:「說了半天話了,還沒請教,您貴姓啊。」
「不敢,花,花三郎。」
「哎喲!」她一臉驚喜的笑了,笑得花枝亂顫:「您瞧這有多巧啊,在這兒碰上了您這位本家。」
花三郎微一怔:「呃!您……也姓花。」
「可不,一筆還能寫出兩個花字兒來嘛,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花三郎「哎喲」一聲,也顯出了熱絡勁兒:「那可是真不容易啊,能有你這麼一位本家,可是我的無上榮寵,您忙不?不忙請坐會兒。」
「我沒事兒,就算再忙,碰上了一家人,說什麼也得親近親近。」
她坐下了,花三郎也坐下了,挨得她挺近的。
她往前欠欠身,一張嬌靨到了花三郎眼前,嬌靨既美且媚,加上那陣陣迎面直送的幽香,真能讓人心頭象小鹿似的:「您家在哪兒呀?」
花三郎道:「關外。」
「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一事無成。」
「別這麼說,我這麼問可沒別的意思,既是本家,還跟自己人客氣,問清楚了多大好稱呼,我三十了,托個大,叫你一聲兄弟。」
花三郎微一怔,旋即一笑:「您這是跟我開玩笑,您哪兒有三十。」
「真的,三十了。」
「我不信。」
「騙你幹什麼。」
剛才是「您」,現在變成「你」了。
「以我看,您跟我差不多。」
她橫了花三郎一眼,媚意四溢:「你可真會討人家喜歡啊,女人家,那有硬往自己頭上加歲數的。」
「這麼說,是真……」
「當然是真的,這還假得了。」
花三郎直愣愣地望著她,一時沒說話。
「叫你一聲兄弟,不會見怪吧。」
花三郎忙道:「那怎麼會,我巴不得有這麼一個姐姐!」
「他們都管我叫九姑,兄弟就叫我一聲九姐吧。」
花三郎道:「九姐。」
花九姑打瑤鼻裡「嗯」了一聲,聽得人心顫:「好兄弟,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花三郎往外指了指:「九姐,白天那邊的兩位來跟我聊過,逢人只說三分話,莫要盡掏一片心,跟他們,我沒有實話,九姐你這個自己人不同,我家裡沒人了,從小浪蕩到如今,我除了知道自己叫花三郎之外,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花九姑微皺娥眉,嬌靨上一片痛惜色:「弄了半天,家裡只剩兄弟你一個人了,怪可憐的,不要緊,往後有你這個姐姐照顧你,誰叫咱們都姓花,誰叫你叫我一聲姐姐。」
花三郎一臉的感動色,欲言又止。
花冗姑凝目接問道:「那你這趟上京裡來,是來……」
那位總管說,他們是不多問的,可是這位花九姑卻問這問那,問得很清楚,這豈不是違反了「規矩」。
花三郎似乎沒在意,他把她當做了本家碰在一塊兒,人不親,姓是一個,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之常情,答得毫不猶豫:「九姐,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都二十了,一事無成,再這樣下去,怎麼對得起爹娘,跟花家的列祖列宗,我想通了,痛下決心,想改改以前的昨日非,所以我橫心咬牙離開了關外到了京裡,京城天子腳下,是個繁華的大地方,也臥虎藏龍,只要運氣好,保不定就能藉著風雲直上九霄,哪知道剛到京裡的第二天,出了客棧門兒,剛想開始碰運氣,哪知道時運不濟,竟碰上了三廠的盤查……」
花三郎態度很誠懇,話說的也煞有其事,他剛說到這兒,花九姑就接了口:「原來是這麼回事,兄弟你能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姐姐我很高興,也很安慰,咱們花家能有個有出息,能有個出人頭地的,我這個姐姐雖然是八桿子打不著,可是衝著這個『花』字,姐姐我也沾了不少光,只是,兄弟,你是打算往哪一行,哪一業……」
花三郎道:「我讀過書,也練過武,哪一行哪一業都行,只要能讓我出人頭地,揚眉吐氣,我就賣力賣命。」
花九姑沉吟了一下,一點頭道:「行,誰叫你碰上了我,自有我給你留意,姐姐我在京裡待得久,人頭地面都比你熟,讓我來給你找個好差事……」
「可是,九姐,這兒的人要把我送出京去。」
「對了,要是連命都保不住,什麼雄心壯志,全是假的,你不知道三廠的人有多厲害,既然找上過你,又因為你傷了一個番子,短時間內你要是待在京裡不走,兄弟,不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嚇唬你,你這條小命非丟在三廠人手裡不可,所以必須得把你先送出去。」
「要是把我送了出去,那我還怎麼能……」
「傻兄弟,放心吧,姐姐能把你送出去,就能把你再弄進來。」
「九姐的意思是……」
「現在先別問,姐姐我自有安排,我還有事,不多陪你了,你歇著吧。」
說完這句話,她拉過花三郎手拍了拍,然後站起來帶著香風走出了精舍。
這位花九姑,很怪。
看她散發媚力的樣子,似乎對花三郎有很大的意思,支走了那兩位大姑娘,也似乎有意思吃獨食。
但是,她並沒有採取什麼行動。
是因為她的成熟,世故,不急前躁進,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不管是什麼,花三郎可不在意,儘管她那隻手柔若無骨,細嫩潤滑若羊脂,花三郎可是心如止水。
花三郎的年齡沒她大,可卻遠比她「成熟」,遠比她「世故」啊!
這是一間小屋,比花三郎所住精舍精雅十倍不止的小屋。
鏤花紗燈輕柔的燈光下,那瘦高小鬍子正左擁右抱,一左一右那兩個,正是侍候花三郎吃喝的那兩個大姑娘,小鬍子的鬍子,刺刺這個,扎扎那個,那兩個,烏雲蓬蓬,羅衫半解,這邊「吃吃」,那邊「咯咯」,都是令人血脈賁張,心旌搖動的嬌笑。
突然,花九姑推門而入,嬌靨上象籠罩了一層寒霜。
兩位姑娘並沒有什麼驚慌色,挪身離開了小鬍子,各自抬皓腕理理頭髮,整整衣衫,臉上甚至一點兒羞色紅意都沒有。
瘦高小鬍子含笑站了起來,微一欠身:「九奶奶。」
花九姑冰冷道:「初更時分,安排停當,送他出去。」
瘦高小鬍子兩眼一亮:「摸清楚他了?」
花九姑沉聲道:「我讓你送他出去。」
瘦高小鬍子恭應一聲,然後笑道:「還是九奶奶行,到那兒一摸就給摸透了。」
花九姑冷哼道:「摸透了,別小看我這個本家,他可不是等閒人物,是朋友,他能派大用,要不是朋友,他可就是咱們生平僅遇的唯一扎手對頭。」
瘦高小鬍子斂去了笑意,目光一凝,道:「一個人佔不了幾尺地,東院裡剩下的地方不大著呢,九奶奶為什麼不跟對付以前那些個一樣,把他作了。」
花九姑道:「不急,我還要試試,真不成在外頭作他也是一樣,他逃不出咱們的手掌心兒去的。」
瘦高小鬍子道:「這小子不比別個,已經算是鬧得滿城風雨,稍有名氣了,怕只怕到時候那位姑娘那兒……」
花九姑冷哼道:「敢,那個小蹄子她敢管我的事兒,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是!」瘦高小鬍子躬身答應。
花九姑轉身出去了。
初更時分,花三郎正在床上躺著,輕捷步履聲由遠而近。
花三郎唇邊浮現笑意,可仍躺著沒動。
掀簾進來個人,正是那瘦高小鬍子。
花三郎仰身坐起:「尊駕……」
瘦高小鬍子一句:「朋友,送你出去的時候到了,請跟我來吧。」
轉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在外面小客廳追上了他:「還有兩位……」
「我們已經把他兩位送出去了。」
「有位花九姑……」
瘦高小鬍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心,外頭等著你呢!」
花三郎沒再多說,跟著瘦高小鬍子出精舍,出小院子,循原路來到了當初來的時候,馬車停住的地方。
有輛馬車停在眼前,那是來的時候坐的那一輛。
趕車的換人了,是個穿得很體面的中年人。
花九姑在車旁站著,一見花三郎,立即迎了過來,遞給花三郎一封信,道:「馬車會送你到你該去的地方,到了以後,你就把這封信交給那兒的人,他們自會給你安排吃住,耐心在那兒住著,一有眉目,我馬上會讓人接你去。」
花三郎要說話。
花九姑卻道:「別多說了,上車吧,我們是算準了時間的,錯過了時候就難出城了!」
花三郎很聽話,沒說一個字,拿著那封信上了馬車,車篷垂下,鞭梢兒一聲脆響,馬車馳動了。
算算車出了大宅院,花三郎想抽出那封信看看,可是剛抬起手他就忍住了。
花三郎人坐車裡,看不見車外的一切,但他知道,馬車往西走。
沒多大工夫,車到了城門口,速度減慢了,但是沒停下,聽見車把式在車轅上嚷了一聲:「送我們少爺出城去,各位辛苦,請買酒喝。」
敢情用的是這一套。
這一套也得看人用,換個人恐怕還不靈呢。
大宅院的人,究竟是幹什麼的,居然跟吃官糧,拿官俸的混得這麼熟。
花三郎閉目養神,想都沒多想。
車出西城,一路疾馳,沒多久就拐了彎兒,又約莫一盞茶工夫,車停下了。
車把式外頭喊上了:「到了地頭了,朋友請下車吧。」
花三郎掀開車篷跳下了車,只見眼前竟是個小酒館,酒旗兒高挑,招牌掛的是「太白居」。
這當兒,門半掩著,裡頭有燈光。
客人沒了,但卻還沒上門。
花三郎疑惑地指指「太白居」。
車把式高坐車轅點點頭。
花三郎邁步走過去。車把式趕著馬車走了。
花三郎邁進了「太白居」,櫃檯上有燈,板凳都上了桌子,可卻不見一個人。
輕捷的步履聲響自身後,花三郎裝聽不見:「有人麼,裡頭有人麼?」
身後響起了低沉話聲:「人在這兒呢。」
花三郎霍然轉身,眼前站著個中年人,商人打扮,八成兒是「太白居」的掌櫃。
花三郎道:「尊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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