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柔情淚 正文 第二章 虎 穴
    花三郎一聽就知道,這位老夫子要在「文」這一途上賣弄了,當下笑笑道:「不多,讀過幾年。」

    「只讀過書就好辦,年輕人,你讀書不多,咱們就從淺易的著手……」

    「老夫子的意思是……」

    「年輕人,你可知道,這兒是肖府什麼所在?」

    花三郎裝糊塗,搖搖頭道:「不清楚,老夫子指教。」

    「好說,好說,年輕人,這兒是肖府中的一處待客大廳,它有個名兒叫『文廳』。」

    「呃!我明白了。」花三郎一副恍然大悟之色,道:「既稱『文廳』,當是不沾『武氣』,老夫子想必要跟區區在下比文。」

    老夫子拊掌笑道:「對極,對極,年輕人,難怪你帶著幾分聰明相,你的確是個聰明人,老朽正是要跟你比文,你意下如何?」

    花三郎笑笑道:「入境隨俗,客隨主便,老夫子既有所命,區區在下自是應該敬謹遵從。」

    「別客氣,別客氣,有道是『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你我雖是比文,但事關勝負,尤其是你為朋友,我為東主,一旦比試起來,自也是互不相讓,你若是不願意……」

    花三郎含笑接口:「老夫子,由得區區在下不願意,不接受麼?」

    「可以,當然可以,只不過你若是不願與老朽比試,那就當棄權論,棄權就是輸,年輕人,你若是輸在了老夫子手裡,年輕人,從今以後,你就別再過問肖府的事了。」

    「這就是了,老夫子,區區在下並沒有說不接受,更沒有表示不願意。」

    「這個老朽知道,這個老朽知道,只是事關比試規矩,老朽不能不明言在先,以免年輕人你後悔。」

    「區區在下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後悔,怎麼個比試法,老夫子就請示下吧。」

    老夫子目光一凝,一雙老眼直盯在花三郎臉上:「年輕人,你剛才說,沒讀過幾年書?」

    花三郎道:「區區在下書是沒讀過幾年,不過區區在下涉獵頗廣,只要不是太冷僻的,區區在下多少都能記得一些。」

    「呃,呃,好,好,是這樣的,咱們互相考,老朽出三題,你作答,你出三題,老朽作答,當然,誰答對的多,誰就算勝。」

    「這的確是個免臉紅脖子粗,不傷和氣的好辦法,只是,倘若老夫子勝了如何,區區在下承讓又如何?」

    「很簡單,倘若是老朽勝了,年輕人,你馬上離開肖府,從今以後,休再為別人出頭,若是你勝了……」

    「如何?」

    「老朽拍胸脯作主,肖府的人,從此不踏進天橋一步。」

    「呃!老夫子這肖府的人從此不踏進天橋一步,是說從此不到天橋玩樂了呢,還是從此不找天橋那幫苦哈哈朋友的麻煩了。」

    「年輕人,當然是後者。」

    「老夫子作得了這個主?」

    「年輕人,你以為老朽是何許人!」

    「想必是這座『文廳』的管事。」

    「不錯!」

    「但是區區在下並不知道,『文廳』管事在肖府主人心目中的份量如何?」

    老夫子的臉色顯然有點不大好看,但他很快地就恢復了正常,瞇著眼,笑問花三郎:「年輕人,你可是自忖才學不夠,怕贏不了老朽……」

    花三郎淡然一笑截口:「不,老夫子,區區在下無意狂傲,但區區在下自出道以來,文武兩途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稍讓過誰。對老夫子,在下有十成十的必勝把握,但是在下怕的是白勝一場。」

    老夫子猛然站起,但旋即又緩緩坐了下去,道:「年輕人,你以為一定能贏得過老朽。」

    「一定,倘若區區在下輸了,願意把這條性命留在肖府。但是,老夫子你也要給區區在下一個有力的保證。」

    「這……年輕人,以你之見,要老朽怎麼個保證法?」

    「請出肖府主人來,親筆立下字據。」

    「花三郎,你好狂妄。」

    大叫聲中,柴立旋風般撲了過來,雙掌猛劈,一片森冷之氣捲向花三郎。

    未見花三郎作勢,他的座椅離地而起,橫飄三尺,堪堪避過了柴立這一擊,然後,他疾擊出右掌,一閃而回。

    就這麼右掌一閃而回。

    只聽「拍」地一聲脆響,悶哼聲中,柴立暴退,他垂著雙手,怒視花三郎,兩眼直欲噴火,但是他並沒有再撲擊。

    在場誰都看得見,柴立那一雙手的手背上,各紅腫起拇指大小一塊,都不禁駭然。

    只聽花三郎緩緩說道:「練武之人,嗜武如命,陰柔掌力練來不易,你要善自珍惜啊,柴大管事。」

    柴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襲衣衫無風自動,簌簌作響,但是他仍然沒再動:「姓花的,柴某人算是認栽了,但是你別以為肖家無人,你要是想就這麼見著我們老爺子,就這麼你說什麼是什麼,那你是癡人說夢。」

    花三郎微微一點頭道:「我明白,『文廳』之後,還有『武廳』,『武廳』之後,還有『四館』、『一樓』,一處比一處難鬥,一關比一關難過,但是在下既然來了,絕不會就這麼空著手出去,只有撐到底了。」

    老夫子訝然道:「年輕人,你對肖家,知道得不少啊。」

    「也就這麼多了。」

    「年輕人,事不關己……」

    「誰叫我天生一副倔脾氣,老夫子讀聖賢書,焉有不知擇善固執的道理,當不會教我虎頭蛇尾,半途而廢。」

    老夫子臉色倏變,目光一凝:「年輕人,你可曾聽說過,十年前有個突然從武林中隱沒不見的『百曉老人』?」

    「何止曾聽說過,仰名已久,如雷貫耳,百曉老人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就天下武林來說,腹笥之寬,胸羅之淵博,誠無出其右者……」

    「既是這樣,年輕人,你才多大年紀,還自認能勝得過老朽。」

    花三郎淡然一笑:「老夫子,別的不敢說,也不必多說,至少,『九華』絕峰那方出土石碑上的字句我能解,還能說得出它的出處。」

    老夫子臉色大變,霍地站起,驚聲道:「年輕人,你,你知道『九華』絕峰事?」

    花三郎笑道:「區區生也晚,但有幸悉知其詳。」

    老夫子一雙老眼中精芒暴射,直逼花三郎,這時候看,他哪還像個冬烘先生老學究:「年輕人,放眼當今,知道『九華』絕峰事的,屈指可數,你……」

    「我知道,我不但知道,還知道那位素以滿腹才學自負的『百曉老人』,就是因為解不出那方石碑上的字句,才含羞帶愧,悄然自武林中隱退,這,沒有錯吧,老夫子。」

    「年輕人,你,你是何家子弟,出身那一個門派?」

    花三郎凝目道:「百曉老人有此一問,豈不是永遠不打算復出了!」

    老夫子神情猛震:「說得好,年輕人,說得好,老朽老了,什麼都遲鈍了,只是,年輕人,我不信你能解那方石碑上的字句,並能說出它的出處。」

    花三郎笑了,好白,好讓人心跳的一口牙,他深深看了老夫子一眼:「普天之下,能解那方石碑字句並能說出它出處的,只一二人,倘無老夫子能信賴的人在側,區區在下就是說將出來,又如何能取信於老夫子!」

    老夫子沒說話,呆了半晌方一歎說道:「年輕人,你說的句句是理,由不得人不服,別的不說,單你能知道這樁不為人所知的當年事,恐怕老朽就難以考倒你了……」

    老夫子神情微暗,站了起來,道:「這件事已經不是老朽所能管得了的了,你們請換個地兒解決吧。」

    柴立、尉遲東、歐陽西、柳三影四個人怔在了那兒。

    花三郎緩緩站起,衝著柴立一笑道:「柴大管事,你是代我往裡通報一聲呢,還是打算請我上『武廳』坐坐去?」

    柴立的臉色變得好難看,口齒啟動,剛要說話。

    「文廳」門口人影一閃,進來個人,是個腰佩長劍的黑衣人,他先沖老夫子一躬身:「稟夫子,奉我們管事之命,特來請貴客移駕『武廳』奉茶。」

    這話,聽得在場眾人都一呆。

    老夫子詫異地望黑衣人:「武管事知道府裡來了貴客,『文廳』留駕不住?」

    「回夫子,我們管事剛接到裡頭的通知,說府中來了貴客,恐怕『文廳』難以留駕,命我們管事請客人移駕『武廳』稍坐!」

    「裡頭」是怎麼知道的?想必已有人往裡報告了。

    花三郎這裡心念轉動。

    老夫子那裡拱起雙手:「既是如此,老朽不敢多留,年輕人,你就請移駕『武廳』坐吧。」

    花三郎拱手答禮,道:「老夫子,區區在下想直接拜望貴上……」

    老夫子道:「年輕人,何必急在這一時,你是個英雄人物,肖府上下都敬重英雄,像你這樣的客人,想見敝上,必須得通過『文武二廳』,四館一樓,這是肖府的規矩,只要你能順利通過這『文』、『武』兩廳,四館一樓,還怕肖府不給你一個公道。」

    花三郎一笑道:「老夫子說得是,多謝明教。」

    他轉身要走。、

    背後傳來老夫子話聲:「年輕人,請留一步。」

    花三郎停步回身:「老夫子還有什麼教言。」

    老夫子道:「年輕人,別客氣了,老朽一向頗以腹笥胸蘊自負,生平沒有朋友,也懶得跟那些粗俗之輩交言,老朽雖沒跟你真正比試過,但老朽總覺得你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這種人物老朽不願失之交臂,當面錯過,你也是生平頭一個讓老朽興起交朋友念頭的人物,所以……錯過眼前這件事,老朽想跟你作長談,多談談。」

    老夫子言來,老臉上一片誠懇色。

    花三郎也收斂了嬉笑之色:「承蒙夫子看重,區區在下引為無上榮寵,日後但得還能見著夫子的面,定當多領教益,還望夫子不吝,多賜指教,告辭。」

    一拱手,轉身行去。

    老夫子沒再說話,目送花三郎外行,一雙目光中,閃漾著一種異樣的東西。

    走出「文廳」,花三郎停了步,回顧身後,柴立等並未跟來,當即向佩劍黑衣人道:「那位柴大管事,不陪在下到『武廳』去了麼?」

    那佩劍黑衣人冷冷道:「閣下放心,『武廳』之中,少不了奉陪的人。」

    花三郎一笑道:「說得是,那就煩勞帶路吧。」

    佩劍黑衣人沒再說話,搶前一步行去。

    花三郎跟在佩劍黑衣人身後,負手邁步,縱目遊覽,泰然而瀟灑,還有幾分悠閒。

    生似他不是來毆鬥廝殺的,他是來觀賞這肖府庭園勝景的。

    廊腰漫回,幾經轉折,一座花廳座落眼前,建築型式跟那座「文廳」一模一樣,只是,門口多了八名腰佩長劍的黑衣人。

    那八個,凝立不動,目光直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簡直象八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但是,那八個,沒能瞞過花三郎的一雙銳利目光。

    花三郎一眼就看出,那八個全身凝足了內家真力,隨時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出劍,作致命的一擊。

    八柄長劍貫注了內家真力,那一擊,必然是雷霆萬鈞,威力絕倫。

    而,花三郎他沒在意,也裝不知道,跟著帶路黑衣人走了過去。

    來到了八名佩劍黑衣人的身側,帶路黑衣人停了步,冷然道:「我們管事在廳裡恭候大駕,請!」

    要想進入這座「武廳」,必須得通過這一邊各四,相向而立的八名黑衣劍手的面前。

    花三郎料準了,在他通過的時候,必有什麼花樣。

    這是很俗的一套。

    但是這很俗的一套,威力卻不等閒,並不像一般的陣式,大不了試試來人的膽,只把兵器往空一架,讓來人從底下通過,給個下馬威。

    這八個,都是一等一的劍手,也必經過有素的訓練,默契夠,配合得好,而且八柄長劍蘊藏著無窮的變化,一擊不能奏功,必然還有第二招、第三招,應該都是迅捷無比的。

    尤其,這不是唬人的空架式。

    倘若來人無法通過,十九恐怕要血濺屍橫。

    那裡帶路黑衣人說完了話,花三郎這裡笑了:「多謝!」

    一聲「多謝」,他瀟灑邁步。

    果然,幾乎是只有一聲龍吟之聲,八柄長劍已一起出了鞘,劍尖齊指,閃電般捲向中間的花三郎。

    雷霆萬鈞,疾快無比的一招、兩招、三招。

    花三郎腳下沒停,身子只閃了幾閃,他竟然過去了。

    八名黑衣劍手,連同那帶路黑衣人都怔住了。

    八柄長劍的交匯運用,已經是一個劍幕,劍網。

    由這八名訓練有素的一等一的劍手來運用,攻擊,更是天衣無縫,神鬼難逃。

    花三郎不是神、也不是鬼,他是個活生生的大人,他竟然穿過去了,毫髮無損,八柄鋒利的長劍,連他一點衣角也沒碰著。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去的。

    誰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然而,這畢竟是鐵一般的事實。

    扭過頭來,花三郎笑了,撣了撣衣裳,又轉過身往裡去了。

    轉過一座屏風,這才算「武廳」所在。

    「文廳」裡,四壁掛的都是名家字畫。

    這座武廳的四壁,卻分懸著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

    居中一把虎皮椅,椅上坐著個人,椅後侍立著兩個人。

    椅後那兩個,是兩個中年壯婦,虎臂熊腰,濃眉大眼,比男人還有男人味兒,她兩個抱著一雙粗胳膊,腳下分八字,兩對大眼,四道凶光。

    虎皮椅上坐的,應該也是個中年人中年漢子,穿一襲錦袍,奇胖無比,簡直像個肉球,他不像是坐在椅子上的,像是塞進椅子裡去的。

    普通胖子是雙下巴,他恐怕有四個下巴,看不見脖子,最顯眼的是肚子,他的肚子,恐怕要兩個壯漢合圍才能摟得過來。

    雙手十個指頭,根根象兒臂,又像小羅卜。

    這麼個人,動動恐怕都難,他能言「武」?

    怪的是這錦袍胖子肌膚象初生嬰兒,不但皮白肉嫩,白裡泛紅,而且他的肌膚像是透明的,像一層皮只包了一兜水。

    這人兒,不但是日子過得好,一直養尊處優,而且還養生有道。

    是這麼回事兒麼?

    不是,絕對不是!

    花三郎看在眼裡,胸中雪亮,這個人練的是一身怪異功夫,也就是說,他這副模樣,是練那種怪異功夫練的。

    普天之下,練這種功夫的人不多。

    花三郎見多識廣,胸蘊極其淵博,他知道這種功夫。

    但是,見著練這種功夫的人,這還是生平頭一回。

    在這一刻,花三郎對這位尚未謀面的肖府主人,有了重新的估價。

    這位肖府主人不知道是何許人,他怎麼有能耐網羅這麼多奇人異士為他賣命。

    照這種情形看,以這位肖府主人在北六省的身份地位看,他不該做出這種地痞、流氓、地頭蛇似的勒索,壓搾,收規費的事,因為他不該在乎這區區蠅頭小利。

    而偏偏他卻這麼做了。

    這是怎麼回事?

    花三郎這裡心中念轉。

    那錦袍胖子卻也以一雙睡眼泡的小眼睛盯著花三郎,臉上一點表情沒有,不發一言。

    他不說話,花三郎更妙,定過神來之後,他像沒看見這座「武廳」裡,有這麼一男二女三個人,雙手往後一背,踱起了方步,走到四邊牆下,抬著頭,逐一地觀賞起那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來,看看,有時候還伸手摸摸。

    生似他在晶鑒古玩珍器。

    生似偌大一座「武廳」裡只他一個人。

    這座武廳裡好靜。

    靜得就是掉根針在地上,恐怕也聽得見聲響。

    那錦袍胖子雖然沒說話,但是一雙小眼睛卻緊盯著花三郎背後,臉上仍然看不出什麼表情,而那雙睡眼泡的小眼睛裡,卻明顯地閃漾起異樣光采,那異樣光采,赫然竟是淡綠色的光芒。

    花三郎背後沒長眼,自然他看不見。

    事實上,他還是若無其事的在看牆上那些兵刃。

    就這樣,足足一盞熱茶工夫。

    最後,忍不住,沉不住氣的,是那個錦袍胖子。

    「你可真沉得住氣啊。」

    天,那麼一個大男人,說起話來聲音竟尖尖的,像煞了女人,這,花三郎才停了步,緩緩轉過了身:「誰說話,你?」

    錦袍胖子道:「不錯,是我。」

    「哎呀,抱歉,區區在下還在等那位『武廳』管事呢,剛進廳來,三位沒動靜,區區在下把三位當成了泥塑木雕的人像,心裡還直誇手藝精絕,栩栩如生呢。」

    錦袍胖子臉上的肥肉抖動了一下:「你要弄清楚,這兒不比『文廳』,可不是賣弄口舌的地方。」

    「閣下,區區在下說的可是實話啊,閣下自己想,區區在下來此是客,要是活生生的人,見客人進來,怎麼會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呢。」

    花三郎不但還在賣弄口舌,而且益見尖刻。

    這句話,聽得錦袍胖子兩眼綠光暴閃,一個肥胖身軀突然暴漲一倍,「叭」地一聲,虎皮椅四分五裂,胖子他站了當地,神態嚇人。

    他身後的兩名壯婦,邁步上前,一步步逼向花三郎,每一步都沉重異常,腳一著地後砰然一聲,每砰一聲,便讓人覺得地皮顫動一下。

    花三郎站著沒動,笑了,一搖頭道:「別來這一套,咱們武廳這場架,恐怕打不起來。」

    男女三人聽若無聞,兩個壯婦腳下連頓都沒頓一頓的繼續逼向花三郎。

    花三郎又搖頭笑了:「這種樣的女嬌娘,區區在下可是生平首見,恐怕只有『西天竺』『修羅門』裡的人才有福消受啊。」

    兩名壯婦身軀一震。

    錦袍胖子臉上一直沒表情,此刻卻顏色一變抬起了手。

    兩名壯婦腦袋後頭沒長眼,但她們卻同時停了步。

    錦袍胖子兩眼綠芒凝視花三郎:「你,你適才怎麼說?」

    花三郎道:「怎麼!難不成區區在下又說錯了話了。」

    錦袍胖子厲聲道:「少裝糊塗,你適才怎麼說?」

    花三郎道:「適才區區在下的意思,只是說,區區在下無福消受這兩位女嬌娘,這是實情實話。」

    「你剛才提到『西天竺』。」

    「『西天竺』!我剛才提了麼?」

    「姓花的」

    「好,好,好,別發火,就算我提了,怎麼樣?」

    「你提起『西天竺』『修羅門』。」

    「『西天竺』『修羅門』怎麼樣?」

    「你知道『西天竺』『修羅門』?」

    「既然你認為我提了,以你看,我知道不知道?」

    「中原武林,知道『西天竺』『修羅門』的不多……」

    「是麼?」

    「以你的年紀,你花三郎這三個字,你不可能知道。」

    「我也這麼想,可是偏偏你硬說聽見我提了。」

    「你是聽誰說起過?」

    「當然是聽那些知道的人說起的。」

    「知道的人沒幾個……」

    「有一個就夠了。」

    「恐怕他們都不在人世了。」

    「是因為讓『修羅門』的人滅了口?」

    錦袍胖子臉色又一變:「你也知道『修羅門』的禁忌與規法?」

    「既然聽人說了,就不會只聽說一點點,就算是他不想多說,我有嘴,也可以多問一些,是不。」

    錦袍胖子搖了頭:「那人不該告訴你,你更不該多問。」

    「只因為,凡是知道『西天竺』有個『修羅門』的人,都活不長久,是不是?」

    「你明知道。」

    「讓我扳著指頭算算。」花三郎當真扳著手指算了起來,算了一陣之後,他道:「我是在六七歲的時候,聽人提起『西天竺』有個『修羅門』的,到現在我活了十幾年了,不算短啊。」

    「你嫌活得太長了?」

    「人生乏味,人世間人少畜生多,區區在下羞與禽獸為伍,是有點嫌活得長了些,可是沒人能讓我死,若之奈何?」

    錦袍胖子一陣尖笑:「現在總算讓你碰上了,碰上了能幫你達成心願的人。」

    「呃!是你閣下,還是這兩位女嬌娘?」

    「以你看呢?」

    花三郎搖頭道:「恐怕難以如願,因為我知道,『修羅門』的那些鬼門道奈何不了我,弄不好想害我的人會害了自己。」

    「呃?」

    「你不信?」

    「你說對了!」

    錦袍胖子這句話剛說完,兩名壯婦邁步要動。

    花三郎抬手一攔道:「慢著,我到肖府來,非到萬不得已,我是不願打架,尤其是那種你死我活的廝殺,再一說,不管『西天竺』『修羅門』是個怎麼樣的門派,它總有幾樣絕學,漏網之魚,世間僅存,要是就這麼斷了,讓絕學失了傳,那未免可惜,也是我的罪過,而且你閣下應該知道,有些武功,易發難收,真到碰在一塊兒的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所以你要是不相信,我願意不動手,先動口說給你聽聽……」

    錦袍胖子臉色陰晴不定。

    兩名壯婦一時腳下也沒再移動。

    花三郎接著說道:「『西天竺』那個『修羅門』的絕學,還真是林林總總,洋洋大觀,不知從何說起,說多了,也嫌煩,這樣吧,我就拿你閣下這身詭異功夫來說……」

    花三郎指了指錦袍胖子:「你閣下這身功夫,在『西天竺』『修羅門』裡,有個名堂,叫『呼雲』,這要是拿我們的話來說,應該叫做『陰邪』,有點像達摩老祖的『易筋』、『洗髓』,但是達摩老祖的『易筋』、『洗髓』是正宗,你們這一門功夫則是旁門,比起來較近西藏的『密宗』,夠厲害,是『修羅門』的八大絕學之一,能把人練走了樣,全身腫脹,內腑易位,經絡、筋骨都變了樣,能傷人於無形,本身也簡直刀槍不入,霸道得很,如碰上了,十個有九個活不成,可是,這種功夫只怕一樣……」

    花三郎那兒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說。

    錦袍胖子一邊聽著,臉上神情一邊連連變化,花三郎這裡一聲「只怕一樣」,他的神情突然間象繃緊了的弦,兩跟緊盯著花三郎,靜待下文。

    花三郎看了他一眼,輕輕咳了一聲,下文緩緩地出了口:「要是有人在他那不容易觸到的地方,頸後七寸處點上一指,他就會像個灌足了氣的球,碰上針扎一樣,馬上爆裂,骨骼,皮肉化成一蓬血雨,整個人一下就無影無蹤了!」

    錦袍胖子那根繃緊了的弦,雖然沒聽見「崩」的一聲,但是它突然斷了,整個人像一灘泥似的,差點兒沒萎在地上,臉色也不是白裡泛紅了,只剩下一片蒼白。

    花三郎望著他笑了笑:「我沒有說錯吧,閣下。」

    錦袍胖子霎時兩眼漾閃起了綠光,臉上也見了血色:「你的確熟知『修羅門』,你的確沒說錯,可是,如用嘴說,是永遠也碰不到頸後那七寸之處的。」

    「你的意思,是非讓我動手不可了?」

    「你也知道,那個地方不容易觸到。」

    「可是,我有把握,三招之內,一定點中你的頸後七寸之處,你信不信?」

    「你也有自信,能在三招之內還好好站在那兒麼?」

    花三郎仰頭朗笑,「看來,你是不打算讓我這個熟知『西天竺』『修羅門』的人活在世上,你有沒有意思試試?」

    錦袍胖子沒說話。

    花三郎又道:「像這樣試,你我都必須押下賭注,這賭注就是你我各人的性命,三招過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是認為值得一試,我樂於奉陪。」

    錦袍胖子仍沒說話,可是他突然冷哼了一聲。

    就這麼一聲冷哼,兩個中年壯婦動了,動起來像一陣風,你才剛覺風起,它已經捲到了你的身前。

    如今,這兩股飆風,就一左一右地捲到了花三郎身子兩側。

    花三郎也動了,他是「弱不禁風」,被風吹動的,而且吹得他身子滴溜溜轉。

    他身子這麼一轉,兩股風從他的身邊掠了過去,風過去,花三郎也站穩,他還是他,身上毫無異狀。

    錦袍胖子跟兩名中年壯婦,臉上都泛現驚異之色。

    花三郎笑問:「閣下,我這步法,較諸『西天竺』『修羅門』的八大絕學之一『幽靈身法』如何,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話聲方落,兩名中年壯婦喉間發出了野獸咆哮似的厲吼,飛身又撲了過來,四隻蒲扇似的大巴掌罩住了花三郎。

    這兩名中年壯婦的一身修為,當今武林中一流高手絕難在她們手下走完十招。

    麾下如此,身為「武廳」管事的錦袍胖子武功之嚇人,自是可想而知。

    可是不幸的是,今天進入這座「武廳」的,是名雖不見經傳,但卻是高不可測,深不知有幾許的花三郎。

    花三郎沒動。

    真的,這回真沒見花三郎身子動。

    花三郎身子紋風未動,只見他一雙手抬了抬,可也很快的就收了回來。

    兩名中年壯婦又從花三郎身邊掠了過去,她倆仍沒能撈著花三郎一點衣角。

    但是,她倆挽在腦後的那個「髻」,卻都散落了下來,頭髮好長,都到了腰了。

    兩名中年壯婦機伶暴顫。

    錦袍胖子勃然色變。

    花三郎笑了:「怎麼樣,閣下,我對摸人的後腦勺,有一手吧。」

    錦袍胖子沒反應。

    花三郎又道:「你閣下有沒有興趣,拿性命作賭注,試上一試?」

    錦袍胖子臉上有了反應,他兩眼綠光連閃,臉上的肉都扭曲了。

    顯然,他是在猶豫難決。

    「如果閣下沒有興趣試的話,是不是就表示我通過這一關了?」

    錦袍胖子兩眼綠光暴射,一個胖身軀又鼓了起來。

    似乎,他已經有所決定了。

    花三郎笑道:「閣下對肖府,可真是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西天竺』『修羅門』的絕學失傳啊。」

    嘴裡這麼說,他全身也凝聚了真力。

    他知道,這種「陰邪」功力,一經發動,便會使得風雲色變,草木含悲,極其歹毒,極其霸道。

    他必須在三招之內制住對方,也必須有無懈可擊的防身準備。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當兒,「武廳」之中突然飛進來一片彩雲,帶著幽香的彩雲。

    彩雲落地,不是彩雲,是位身著綵衣的少女,她,嬌艷得像朵花,再加上透自她嬌軀的陣陣幽香,以及她適才進廳的身法,令人幾疑她是來自「廣寒」的香素娥。

    彩雲少女一落地,錦袍胖子立即斂態,帶著兩名中年壯婦躬下身去。

    只見彩雲少女檀口微張,只聽她脆音宛囀:「樓主有令,恭送來客出府。」

    話聲一頓,妙目微轉,清澈目光落在了花三郎臉上:「我們樓主做主,從今後,『天橋』一帶的規費一律免繳,你滿意了麼。」

    花三郎瀟灑欠身:「請勞駕代為轉陳肖姑娘,花三郎與『天橋』一帶的朋友,毋任銘感,但花三郎本人卻不無遺憾。」

    「呃,你還有什麼好遺憾的?」

    「既入肖府,無緣瞻仰肖姑娘的絕代風華,豈能不深感遺憾。」

    綵衣少女深深一眼,道:「只要你在京裡多待些時日,應該會有機會的。」

    「多謝姑娘,短時間內,花三郎不會離開京城,告辭。」

    再瀟灑欠身,轉身向外行去。

    花三郎從「武廳」,經過條條長廊,繞「文廳」,過前院,一直到出了肖府大門,沒再見阻攔,也沒再見著一個人影,偌大一座肖府,簡直就像一座空宅。

    回身看看敞著兩扇大門的肖宅,不知道怎麼回事,花三郎他心裡竟然泛起了一種異樣感覺。

    這種異樣感覺究竟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剛拐過肖府門前大街的拐角,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兒攔在身前,眨動著兩眼,望著花三郎:「大叔,您剛從那個大宅院出來。」

    「沒錯,我是剛從那個大宅院出來,」

    「您姓花。」

    「沒錯,我姓花。」

    「這張字條兒是給您的。」

    小孩兒把張字條兒往花三郎手裡一塞,轉身跑了。

    花三郎只當是韓奎找人來送信兒,告訴他,他父女的去處。

    打開字條兒一看,花三郎不由一怔。

    署名的不是韓奎,是那個賈玉。

    字條兒上,龍飛鳳舞的一筆狂草,人香,連字條兒上都帶著香。

    那一筆狂草寫的是:「花下置酒,恭候兄台,賈玉。」

    「花下」?「花下」是哪兒?

    「花下」這個地方並不難找,賈玉是個細心人,就在字條兒的下方,畫的有簡略「地圖」。

    「地圖」上有箭頭指路,箭頭的起點是肖府的大門口,經過幾條街道,最後一個箭頭的指處,是一個小方格。

    顯然,那就是「花下」的所在地。

    花三郎就憑著字條兒下方的「地圖」,找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宅院。

    很明顯的,眼前這座宅院,是座荒廢的宅院。

    因為它斷壁危垣。

    因為它兩扇大門,只剩下了一扇,那僅有的一扇,油漆剝落,還搖搖欲墜。

    這就夠了。

    花三郎邁著瀟灑步,進了廢園。

    前院,房子毀的毀,塌的塌,到處是叢生的雜草,到處是瓦礫。

    後院,也有雜草,也有一堆堆的瓦礫,可也有處處的花圃,可也有一應俱全的樓榭亭台。

    雖乏人照顧,花兒仍然開得挺好,亭,台,樓,榭仍然還保持著七八分完好。

    這才有點「花下」的樣子。

    果然,花三郎剛進後院,一縷清音便從那八角小亭後的一處花叢裡響起:「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

    花三郎一笑接到:「朋友來了,怎說獨酌。」

    吟聲停住,賈玉並未出現。

    花三郎走了過去,繞過那座八角小亭,他看見了。

    花間,一座石几,兩張石凳,几上,一壺美酒,幾樣精美小菜,賈玉,其人如玉的賈玉,就坐在石几旁的一張石凳上,目光凝住,嘴角微噙笑意望著花三郎。

    花三郎舉手一揖:「閣下陛情美意,花三郎先行謝過。」

    賈玉緩緩站起:「不過半日不見,不過進了一趟肖府,怎麼就嫌得生分了。」

    花三郎道:「不然,這不能叫生分,因為閣下如此周到,很使我心中起了一陣激盪,不能不謝。」

    「呃,你心裡起了什麼激盪?」

    「有知友如此,心中焉能不起激盪。」

    「你我不過初交,能稱知交麼?」

    「知友不必深交,只一面便生相惜之心也就夠了,若非知交,又豈能擺酒相候。」

    賈玉深深一瞥,那清澈目光中,疾快無比地閃過兩道異采:「你的確會說話,這張嘴也的確具有動人的魔力。」

    「皇天后土可鑒,我是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賈玉笑了笑,似乎有意改變話題:「我這是不是有點像當年置酒恭候漢壽亭侯斬華雄。」

    花三郎笑道:「閣下這種知友可人,但是花三郎卻不敢上比漢壽亭侯。」

    賈玉一笑抬手,露出的一段手腕晶瑩如玉,較諸女兒家的皓腕,似乎猶有過之而無不及:「坐!」

    花三郎欣然落座。

    賈玉拿起銀壺滿斟兩杯,然後坐下含笑舉杯:「我該敬你一杯,你也應該浮一大白。」

    花三郎舉杯凝目:「容我先問一句,閣下怎麼知道我還能從肖府出來?」

    賈玉道:「憑我的眼光,夠麼?」

    「閣下看重,我深感榮寵,只是我應該浮一大白……」

    賈玉道:「閣下是在這種情形下,唯一能從肖府出來的人,不該浮一大白麼?」

    花三郎道:「我該浮一大白,但不是為我能從肖府出來,而是為我能這麼快又見著閣下。」

    他一仰而干。

    賈玉卻停杯未飲,凝目問道:「你這麼願意交我這個朋友,這麼看重我這個朋友?」

    花三郎道:「難道閣下不信。」

    「那倒不是,而是我想知道為什麼?」

    花三郎搖頭道:「我說不上來,如果非要我說不可,只好委諸一個緣字。」

    「你認為你我有緣?」

    「無緣不可能邂逅,無緣不會再次相逢。」

    「如果……你我的緣分,就到這一杯酒為止呢?」

    花三郎一整臉色道:「果真如此,花三郎不敢相強,那是蒼天太殘酷,花三郎將引為今生中一大恨事。」

    兩道異采又從賈玉那雙清澈、深邃的眸子裡飛閃而逝,他凝目舉杯:「緣分,冥冥中安排,誰也無法預測,且莫管你我緣分是否就到這杯酒為止,至少眼前這花下相聚,且讓它盡興盡歡,來,喝酒。」

    花三郎自斟一杯,然後舉杯道:「我要喝,也要讓眼前這花下相聚盡興盡歡,但倘若你我的緣分僅止於此,花三郎從今以後,滴酒不沾。」

    賈玉臉上掠過一陣激動神色,沒再說話,舉杯仰干。

    從這杯酒以後,兩個人談的是文學、武功,談的是天文、地理……無所不談,甚至於琴棋書畫詩酒花。

    經過這一番傾談,花三郎對這位其人如玉的賈玉,是益發的傾心,益發的相惜。

    只因為,除了武功一途外,這位其人如玉的賈玉,他的腹笥,胸蘊,竟較花三郎毫不遜色,在那琴棋書畫詩酒花上,甚至於比花三郎他還略勝半籌。

    這是花三郎生平首遇。

    恐怕普天之下,也只這麼一個。

    花三郎他怎不益發傾心,他怎不益發相惜?

    但,卻不知賈玉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這杯酒言歡,的確是盡興,盡歡。

    最後一杯酒飲下,賈玉臉上帶著丹霞似的酡紅漲了起來,一雙眸子,益發的晶瑩,「酒喝完了,也到了你我該分手的時候……」

    花三郎心頭一震,急忙站起:「閣下……」

    「緣盡與否,誰也不知道,只緣分未盡,異日定時再相逢,是不!」

    花三郎道:「聚散何太匆匆?」

    「人生本就如此,我有我的事,你也還有你的事,別忘了還有別的朋友等著你,是不?」

    花三郎想起了韓奎父女,吸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道:「閣下就住在京城裡?」

    「不必問我的住處,緣分未盡,自有相見時日,倘緣分已盡,你又何必強求。」

    花三郎沒再說話。

    賈玉轉身飄然而去,他留給花三郎一份悵惘、一份神秘,還有一份那熟悉的淡淡幽香。

    花三郎在這花間,怔立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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