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萬頃,煙波浩瀚,水天一色。
每當紅日銜出黃昏時分,帆影點點,歸雁陣陣,夕陽更為這浩瀚煙波抹上絢爛的一片金光。
四下裡,炊煙四起,裊裊上升,三五漁人負簍背網,掛著一臉樸實笑容,談笑著步向家門。
家門口,有婦人手牽稚童,半開著柴扉,指指點點,在盼望著,盼望著勞累一天的人歸來。
這種情景,能讓人忘卻一切,忘卻那水上生涯的辛苦,忘卻那世上的憂與愁,煩與悶。
這是一幅恬靜、優美的圖畫,尤其這黃昏時分、暮色初垂的當兒,它更優美,更動人……
這時候,聽不到有別的,只有那吱呀漿櫓聲,歸鴉鳴聲,還有那發自內心,爽朗而真誠的陣陣笑聲。
這就是太湖。
這就是那遠離紛爭、恩怨、廝殺、血腥的漁鄉。
是避世獨立、人間天上的世外桃源。
在那太湖的東邊,有一片佔地極大的水寨。
既稱水寨,那自然是搭在水中,既然是搭在水中,那麼與外界交通,就要全掌船隻。
瞧!那水寨的柵門敞開著,柵頂上,橫匾一塊,上書三個擘巢大字,筆力雄渾,勁道十分,那是:「沉劍寨」。
在那柵門的前面,有一塊從柵門內伸展出來,類似船塢一般,數百塊木板搭成的「地」。
這塊「地」,是由幾根栽在水裡的合抱巨木支持著,那牢固樣子,看起來準能跑得馬,行得車。由這「地」至湖面,兩邊各有一座木梯直掛著,而,這兩座直掛的木梯上,正繫著幾隻快艇「浪裡鑽」。
這座沉劍寨的主人,是退隱已久的武林中人,當年固然叱吒風雲,縱橫武林,聲名顯赫,如今更是這太湖週遭百里知名的人物。
外來的人,不妨試打聽,太湖漁鄉里的苦哈哈樸實漁民,哪一家沒受過他的周濟?尤其是打漁淡季,一家老少的吃喝,幾乎全是他的。
有些個外來人,慕名而想識荊,無奈,到沉劍寨不是康莊大道,沒船便寸步難行不得。
一方面,那是因為沉劍寨的主人,不跟外界往來,謝絕一切訪客,沒有專供迎客的船隻。
另一方面,這漁鄉的漁人,你給他黃金萬兩他也不渡!故而,一般人每每知難而退,由是,訪客也就不作此想,漸漸地,傳聞開去,根本就沒人來碰壁了。
雖然見不著,無緣拜識這位神奇人物,可是,如果有人要想瞻仰瞻仰這位大善士的神采,倒並不難!他只要在日暮時分,站在太湖東岸多等會兒,就準能如願以償,絕不會讓他白跑一趟,因為,每一天黃昏,這位沉劍寨的主人,必然會負手柵門之前,眺望那令人心曠神怡、塵念全消的遠近美景。
這幾乎成了習慣,多少年來一直如此,除了颳風下雨外,這位沉劍寨的主人,就從沒有間斷過。
拿昨天來說吧,昨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那迷濛煙雨中,柵門緊閉,就沒見他出來。
拿今天來說,今天雨後放晴,艷陽曬了一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今天,他又出來了。
不信,瞧!
那一片絢爛的金光裡,敞開著的柵門前,不正站著一個面貌清瘦、灰髮灰髯的青衣老人?
出來是出來了,不過,有兩點跟往日的情形不同。
第一點,往日他總是負手眺望那遠山近水、黃昏美景,而今日,他一雙目光卻一直望著太湖東岸。
第二點,往日他都顯得心曠神怡,意馳神往,悠然忘我,而今日,他卻不住地來回走動,顯得焦慮異常。
這就是今跟往昔的不同處,至於為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不只是兩點不同,還有一點。
那就是,往日只他一個人,今日卻不時由那柵門走出來個年輕人,不過,那年輕人一出來便被他揮手趕了進去。
這是第三點不同,為什麼,也不得而知。
每一個疑團,都有揭曉的時候,就是一個謎,它也有個謎底,它也有個答案,如今,答案來了——
一個步履輕快的青年漢子,由遠處官道上直往太湖這邊奔來,而且是奔向與水寨相距最近的東岸。
這時,太湖東岸邊,有一艘繫在短樁上隨波自橫的空舟。
這空舟,跟繫在柵門前的那幾艘一模一樣,顯然,它也是一船快舟「浪裡鑽」,也必是屬於沉劍寨的。
果然不錯,那正不住來回走動的青衣老人,一見那年輕壯漢出現在視線內,立刻停止了走動,一雙老眼奇光怒射,緊緊盯注那越來越近的年輕漢子,一霎不霎。
轉眼間,年輕漢子已抵岸邊,他停也未停,一躍下舟,空舟竟然不搖不晃,然後他解纜操漿,劃起一線白浪,飛也似地直駛沉劍寨前。
「浪裡鑽」果如其名,不愧快舟,不過片刻工夫,年輕漢子已經駛抵柵門下,停槳系舟,手腳利落而熟練。
青衣老人早就迎到了木梯上端,一見年輕漢子上來,劈頭一句便問:「世超,怎麼樣?」
年輕漢子方面大耳,器宇軒昂,英武逼人,如今他—臉凝重色,瞪圓著眼,躬身一禮:「稟師父,沒錯,他已到了金陵!」
青衣老人勃然色變,雙目之中暴射寒芒,威態懾人:「什麼時候到的?」
「好幾天了!」
「就他一個人麼?」
「還有那位古……」
突然間,一陣震天長笑劃空響起,歸鴉為之驚飛,湖水為之波揚。
青衣老人身形顫抖,神情激動,雙眼望天,口中喃喃道:「來吧,要來的都來吧,我歐陽畏等了很久了,我要以這座水寨,這顆項上人頭,與你周旋一下……」
這悲壯豪語,感染了年輕漢子,他雙眉一挑,道:「師父,您老人家看,咱們該做何準備?」
青衣老人鬚髮拂揚,冷然揮手,道:「沒什麼好準備的,水寨一座,頭顱一顆,命一條,就憑這些,夠了,世超,進去!」
年輕漢子沒動,臉上,現出了悲慘豪笑:「師父,世超斗膽說一句,您錯了,水寨是一座,但頭顱卻不是一顆,命也不只一條!」
青衣老人冷然搖頭,道:「這是上一輩的事,不關你們……」
年漢子截口說道:「世超可是武林八劍晚一輩的人!」
青衣老人道:「他找的是為師我……」
年輕漢子道:「師徒如父子,那設有什麼兩樣!」
青衣老人道:「合全寨之力,也不是他三招之敵,怎可妄逞匹夫之勇,徒做無謂之犧牲?為師我不准……」
年輕漢子悲笑道:「八劍弟子,頭可斷,血可流,個個昂藏七尺軀,人人鬚眉大丈夫,生成鐵膽,一身傲骨,哪有束手待斃的?」
青衣老人勃然震怒,雙目暴射威稜,嗔目厲喝:「世超大膽,你敢不聽師命?」
年輕漢子砰地一聲,雙膝落地,叩頭說道:「師父,世超師兄弟,平日唯命是從,不敢稍違,但這件事,卻是寧冒大不韙,您老人家若是執意不讓世超等插手,敢請您老人家即刻將世超等逐出門牆!」
青衣老人身形暴顫,雙目盡赤,戟指顫聲:「世超,你莫非想氣死我……」
年輕漢子抗聲說道:「師父,世超不敢,但您老人家平日教導世超師兄弟,生為男兒,要頂天立地,忠孝節義,今日為何要世超等貪生怕死,做那卑鄙小人?師父愛世超等如己出,莫非要世超等,日後見不得人,愧對先祖,羞見子孫?」
青衣老人者眼含淚,默然不語,須臾,忽地目閃異采,猛然抬頭:「世超,你是說,倘若為師把你們逐出門牆,你們幾個就可以不管了?」
年輕漢子突然笑了,搖頭說道:「您老人家錯了,休論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便是個朋友,相處多年,也稱刎頸,您老人家假如將世超等逐出門牆,世超等便要在這沉劍寨外擋他一陣,到那時,師父就管不了世超等那麼多了!」
不愧赤膽忠心,英雄血性!
青衣老人再度默然,半晌,方又抬頭悲歎道:「世超,你們之中,有的有父母,有的有妻兒,怎可……」
年輕漢子毅然說道:「師父,世超等的父母,沒有教世超等貪生怕死,臨事畏避,倘使為此而死,妻兒面上光榮,人前也抬得起頭!」
青衣老人又默然片刻,一跺腳,轉身行入寨內,年輕漢子苦著臉,爬起身來跟了進去。
暮色低垂,夜色漸漸地籠罩了那萬頃碧波。
今夜風靜,太湖水波不興,一彎上弦鉤月高懸碧空,昏暗月色灑照下,煙水迷離,靜得出奇,靜得美!
整座的沉劍寨內,一片黝黑,沒有半點燈火,也不聞半點人聲,靜得如同一座空寨一般。
初更甫過,驀地裡,兩道奇亮燈光,自沉劍寨中交叉射出,聚集一點,直落太湖東岸。
燈光照射下,太湖東岸上,現出兩個人,鬚髮畢現,身形、容貌更是清晰可見,是慕容繼承與古寒月。
他主僕二人乍見燈光,瞿然一驚,但旋即便恢復鎮定,古寒月揚聲叫道:「慕容繼承主僕深夜造訪,放船過來!」
只聽沉劍寨中傳出一聲冷哼,接著有人應道:「來者是客,自當放船接迎,請候著,放船!」
話落,隨見沉劍寨中燈火大亮,柵門開處,大步行出兩名白衣漢子,一前一後,後面那個,手裡還提著風燈。
兩名白衣漢子下船解纜,直放東岸,適時那兩道交叉照射的奇亮燈光,倏然滅去。
遠遠望去,但見一盞孤燈,在太湖水面上破浪疾進,轉眼間抵達東岸,兩名白衣漢子停槳起身,抱拳為禮:「家師寨中恭候,請!」
古寒月目光深注,道:「你兩個是歐陽老四的徒弟?」
兩名白衣漢子點頭應是。
古寒月軒眉笑道:「不差,不差,又比郝老二的弟子勝了一籌!」
側身躬身:「幼主請!」
慕容繼承唇邊掛著一絲高傲冷笑,飄身下船。
船抵水寨,柵門口,早站著那位名叫世超的年輕漢子,他如今已換上了一襲黑色長衫,臉色顯得有點蒼白,一雙眉毛高高挑起,雙目之中也佈滿血絲。
他微躬身形,冷然擺手:「家師命我代迎,請!」
慕容繼承冷哼一聲,道:「歐陽畏,他好大的架子!」
那叫世超的漢子臉色微變,冷哼說道:「顏世超代表出迎,這已屬天大面子!」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一閃,道:「你還能代他什麼?」
顏世超說道:「顏世超為家師大弟子,無論何事,都能代表!」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你真能代表?」
顏世超傲然點頭:「能!」
「那麼我先斃了你!」慕容繼承突然冷笑,拍掌便要抓出。
古寒月跨出一步,舉手攔住,笑道:「幼主,莫忘了,要留一個,老奴以為留這個最為恰當!」
慕幕容繼承倏然收手,笑得詭異,道:「說得是,不是恩叔提醒,我險些忘了……」
臉色一沉,冷喝接道:「顏世超,帶路!」
顏世超目中寒芒閃了幾閃,終於忍住滿腔怒火,看了古寒月一眼,默然轉身。
剛進柵門,慕容繼承冷然喝道:「顏世超,我把你們這水寨門上鎖!」
顏世超住步回身,道:「你是什麼意思?」
慕容繼承答得冷酷:「我不讓這沉劍寨走脫一人!」
顏世超突然縱聲大笑:「慕容繼承你放心,今夜沉劍寨中人就是趕也趕不走一個!」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那最好不過,可是我不敢相信,恩叔,替他鎖上!」
古寒月應了一聲,回身鎖上柵門。
顏世超紅了眼,終又強自忍住,轉身又復向前行去!領著慕容繼承與古寒月左拐右拐一陣,轉入一幢樓後不見。
旋即,那幢樓後響起了慕容繼承冰冷話聲:「你便是『八指劍客』歐陽畏?」
「不錯,你認不得,古駝子該認得!」是青衣老人的話聲。
「恩叔,沒錯麼?」
「錯不了,幼主不見他那雙手掌只有八個指頭!」
「好,如今驗明正身了,恩叔,下手!」
隨聽一聲悶哼,青衣老人驚怒叫道:「古駝子,你竟……」
「少廢話,跟武老大、郝老二去吧!」是慕容繼承懾人獰笑,緊接著一聲慘叫,青衣老人話聲不再復聞。
而,這聲慘呼剛落,繼之,接二連三的慘呼跟著響起,慘呼聲中,還夾著慕容繼承與古寒月的聲聲獰笑,還有顏世超那聲嘶力竭的悲怒叱喝。
半響過後,一切靜止,一切歸於寂然。
但,突然,一個顫聲嘶呼劃破寂靜,聞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慕容繼承,你主僕連我一起殺了吧!」
是顏世超,他沒遭毒手,這是什麼意思?
只聽一陣令人髮指的嘿嘿獰笑,慕容繼承開了口:「哪能不留一個活口料理後事?再說,我要是趕盡殺絕,就沒一個人能夠說話了,那……」
話聲忽然變為冷叱:「顏世超,你死不得,你死了誰為歐陽畏報仇!」
「對,我死不得,我死了誰為他老人家及師弟們報仇……」
是顏世超那顫抖的喃喃話聲,陡地,這話聲也變成了厲喝:「慕容繼承、古寒月,我顏世超但有三寸氣在,要不將你二人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誓不為人!」
又聽慕容繼承嘿嘿笑道:「好志氣,豪語,顏世超,莫忘今宵,慕容繼承跟古寒月兩人,莽莽江湖,是隨時等著你了!」
話落,又是一陣嘿嘿獰笑,充滿了得意,也充滿了狠毒,笑聲中,兩條人影沖天拔起,一閃而沒。
接著,沉劍寨中響起了一陣哭聲,哭聲淒厲悲切,縱鐵石人兒也為之墜淚,此時此地聽來,尤其令人機憐寒顫,頭皮發炸。
良久,良久,哭聲聲嘶力竭,漸趨低微,漸漸地不可復聞,於是沉劍寨中又回復一片如死寂靜。
寂靜是寂靜,可是,夜空中,隨著輕柔晚風,卻飄散著陣陣血腥氣味,那沉劍寨下的湖水中,也帶著紅意。
也許,今宵這命運悲慘的沉劍寨,是注定沒有寧靜的一刻。
就在那哭聲不可復聞,一切剛剛歸於寂然不久,太湖東岸又出現了兩條人影,而且是直奔沉劍寨而來。
這兩條人影並未出聲呼喝沉劍寨放船,只在岸邊微頓身形,立刻沖天拔起,半空中,連身法都沒換,便一掠數十丈地直落沉劍寨那最高屋面之上,並肩站立著一老一少,老少俱是一身黑衣。
老的身形魁偉,巨目長髯,威態懾人,卻神色凝重,深深地皺著兩道入鬢長眉。
少的身形頎長,玉面朱唇,英挺俊美,那兩道長長劍眉梢上,挑著一片含煞寒霜。
那赫然是慕容繼承與古寒月去而復返!
他主僕為什麼去而復返?莫非懊悔放過一個顏世超,留下了後患,要來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突然,古寒月輕咳一聲,震聲發話:「歐陽老四,駝子幼主跟駝子到了,你……」
倏地住口不言,用力地在夜空中聞了幾聞,目光飛快下投,這一看只看得他身形劇顫,驚駭出聲。
適時,慕容繼承也有了所覺,跟著目光下投,身形一震,面上倏現驚詫色,為之呆住了!
二人目光投落處,是沉劍寨的前院,而如今的前院中卻成了森羅地府、羅剎屠場,屍伏遍地,血流感河,入目一片令人髮指的悲慘景象。
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首中,那位英雄半生的八指劍客歐陽畏,靜靜地仰臥在中央,髯髮猶在隨風飄動。
良久良久,古寒月首先定過神來,—聲大叫,閃身疾驚面下,砰地-在歐陽畏身邊,全身顫抖,老淚四流,只哭不出聲來。
慕容繼承跟著掠下,卻是神色呆呆、愕愕地站在古寒月背後,不發一言,動也不動。
既殺人於前,何悲慟呆愕於後?
舉晌,慕容繼承先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寂:「恩叔,這是怎麼回事?」
古寒月淚盡血繼,睜著一雙赤紅巨目,緩緩站了起來,無力抬頭,啞聲說道:「老奴雖不知究竟怎麼回事,但顯而易見地,是有人早咱們一步來到沉劍寨下了毒手!」
慕容繼承呆呆地道:「侄兒也這麼想,但這會是誰……」
古寒月突然俯身,伸手解開八指劍客歐陽畏青衣前襟,只一眼,他立即神情巨震,鬚髮俱張:「幼主請看……」
慕容繼承聞聲低頭,立即色變,張口結舌,作聲不得。
八指劍客歐陽畏那前胸之上,赫然一隻烏黑掌痕,那,竟然又是慕容繼承的獨門恨天掌!
古寒月身形顫動,巨目暴睜,挫齒咬牙,冷哼了一聲:「好匹夫,幼主如今該明白了,這跟武老大、郝老二之死同出一轍,今夜幼主試問自己,可曾出手?」
慕容繼承臉色連變,默然不語。
古寒月接著又道:「幼主既未曾出手,歐陽老四已然伏屍,前胸致命處是幼主那獨門掌力印痕,老奴請問,這掌痕何來?」
慕容繼承臉色更難看,仍未答話,但旋即,他目中異采一閃,突然說道:「恩叔,那有可能是義父他老人家……」
「慕容繼承,還我師父及師弟的命來!」
驀地裡,一聲厲喝劃空響起,一條黑影自一處閣樓中撲出,如飛般向慕容繼承衝過來。
慕容繼承冷哼一聲,回身揚掌,便要擊出。
「幼主且慢!」古寒月陡揚沉喝,閃身跨步,攔在慕容繼承身前,右掌只一探一翻,立刻截住來人。
來人身形一頓,仰身而退,這下古寒月看清楚了,那是個滿身浴血,面色煞白,雙目赤紅,人已呈瘋狂狀態的黑衣漢子,那樣子,淒厲怕人!
古寒月心頭一震,喝道:「娃兒,你是……」
黑衣漢子一聲悲慘狂笑:「怎麼,古寒月,你不認得我了,片刻之前你主僕還口口聲聲留我一命,要我找你主僕報仇,怎麼現在反問我是誰……」
此言一出,不但古寒月心神震動,便是慕容繼承也勃然色變,古寒月巨目寒芒一閃,喝道:「娃兒,你說我主僕適才來過?」
黑衣漢子抬手下指悲笑,說道:「古寒月,問你主僕自己吧!」
閃身已撲了過來。
古寒月立即完全明白了,及時沉喝:「娃兒,我再問一句,你是何人?」
飛撲中,黑衣漢子叫道:「也罷,我就再說一句,八指劍客大弟子顏世超!」
古寒月心如刀割,不再說話,抬手一指迎面點了過去,黑衣漢子身形一軟,應指倒地。
然後,他轉向慕容繼承道:「幼主可聽見了,歐陽老四的大弟子說適才幼主跟老奴,曾來過沉劍寨,而且殺了歐陽老四師徒?」
慕容繼承木然點頭,沒說話。
古寒月又道:「幼主如今也該知道了,這並不是幼主那位義父早來了—步,而是有人冒充我主僕行兇。」
事實如此,慕容繼承他不得不點頭,可是他仍未開口。
古寒月接著又說道:「事實也證明,那冒充我主僕之人,精擅幼主那獨門掌力,至此,幼主總該明白,幼主根本沒殺過人,武林八劍也根本不該殺,由頭至尾,這全是有人蓄意嫁禍,企圖讓幼主親手敗壞先人俠譽,親手毀壞自己一生……」
慕容繼承身形倏起輕顫,忽然開口啞聲說道:「恩叔,侄兒明白了,侄兒明白武維揚幾人不是死在侄兒之手,是有人蓄意嫁禍,但侄兒卻不明白,家母當時為什麼未對恩師所言加以更正,亦未阻攔侄兒受命,也不明白還有誰精擅侄兒這獨門掌力,他跟我慕容家到底何怨何仇?」
古寒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雖然那匹夫用心狠毒,留一活口,讓歐陽老四這大弟子充當目睹證人,嫁禍已然成功,對外使得我主僕百口莫辯,但這一著嫁禍,卻使幼主恍然醒悟,對他們,這是大不智的失策,對咱們未嘗不是一收穫,老奴眼見故人冤屈慘死,心中悲痛之餘,卻也不無莫大安慰……」
但,慕容繼承那幾句問話,卻令他難以答覆!略一沉吟,接道:「至於,主母當時為什麼不加更正阻攔,其原因老奴不敢下斷,不過,這好辦,侯諸後日見著主母,只消一問,便不難分曉,關於還有誰精擅幼主這獨門掌力,老奴也不敢作答,那要請幼主自己l冗智的思判,說到對方跟恩主一家何仇何怨,幼主該知道,武林中有些事不一定起於恩怨,因名、因利、因妒嫉,都可能導致一場流血慘劇!」
慕容繼承默然未答,他能說些什麼?放眼宇內,精擅他那獨門掌力的,只有他師徒二人,他怎能懷疑自己的義父兼恩師?他又怎麼敢?他堅信那只有一種可能,武林之中,另有第三者精擅他那獨門掌力,那是誰……他腦際靈光一閃,突然說道:「恩叔為什麼當初認為侄兒這獨門掌力不是恨天掌?」
古寒月巨目突現異彩,道:「不是老奴一人懷疑,凡是熟悉這種掌力之人,都認為幼主那獨門掌力,不該叫恨天掌。」
慕容繼承道:「在熟悉此種掌力之人眼中,這種掌力該叫什麼?」
古寒月毅然答道:「那該叫天絕掌!」
這名字,慕容繼承也聽人說過,那是在君山軒轅廟中,出自烏掌白衣索命雙煞之口,他挑了挑眉,道:「放眼宇內,誰精擅天絕掌力?」
古寒月道:「老奴說過,唯九妙秀士百里相一人!」
慕容繼承道:「不可能再有他人了麼?」
古寒月抬頭說道:「老奴不知道再有他人精擅此種掌力!」
慕容繼承眉鋒忽皺,道:「那麼,恩叔,為什麼家母又對百里相前輩推祟倍至?」
古寒月一怔,道:「這,這也要等見著主母後,才能明白。」
慕容繼承微徽點頭:「那只有等日後見著家母后再說了!」
古寒月望了慕容繼承一眼,突作此問:「今後,幼主還要登門殺八劍麼?」
慕容繼承為之一怔,玉面抽搐,許久始陡挑雙眉:「恩叔該知道,侄兒難違師命……」
他竟然固執師命二字!
古寒月臉色一整,截口說道:「老奴斗膽,師命有誤,幼主也要奉行到底麼?」
慕容繼承臉色一變,道:「敢問恩叔,怎見得侄兒師命有誤?」
古寒月道:「只一點便可說明,倘若八劍該殺,就不會有人殺以嫁禍了!」
慕容繼承臉色又復一變,正色說道:「恩叔原諒,侄兒以為義父他老人家絕不會害侄兒,倘若他老人家有此心意,十九年前便不會拯侄兒母子於危厄,十九年來,也有的是機會!」
這是理,這理,基於一個「恩」字,古寒月明白,短時間內,是很難改變慕容繼承這種想法的。
當下略一沉吟,道:「老奴不敢讓幼主為難,但老奴有個不情之請,萬祈幼主俯允,那就是等見著主母,問明一切後,再決定八劍之殺留!」
慕容繼承猶豫刻,總算點了頭:「恩叔這麼說,侄兒不能再不聽,不過,那得煩勞陪侄兒走一趟白山黑水……」
古寒月心中一鬆,忙截口說道:「只蒙幼主俯允,就是千山萬水,老奴也不辭其遠!」
慕容繼承點了點頭,目光落向地上:「恩叔,那麼這些……」
古寒月心中不禁又復一慘,道:「死者入土為安,老奴敢請幼主幫忙把他們給埋了……」
如今,慕容繼承他竟又點了頭。
他剛俯下了身子,突然—聲激怒厲喝劃空傳來:「慕容繼承,你敢再動!」
兩條人影如飛射到,雙雙凌空下撲,凌厲絕倫,專襲慕容繼承。
慕容繼承冷哼一聲,揚掌便待擊出。
古寒月心中一緊,探手一把抓住慕容繼承:「幼主,事非口舌所能解釋,有了證據再說,走!」
猛提兩儀神罡,左掌輕拂,逼退來人,趁勢騰身而起,半空中震聲叫道:「鐵嘴、妙手,人非我主僕所殺,有話問那歐陽老四的大弟子,然後再仔細想想!」
話落,袍袖猛揮,飛射而去。
古寒月拉著慕容繼承掠出沉劍寨,直落太湖東岸,未見呼延灼二人追出,心中稍安,但仍不敢稍慢,足一點地,身形再起,一口氣奔出了十多里外,方始稍稍緩下身形。
身形方自緩下,慕容繼承忽然開了口:「恩叔,侄兒不明白恩叔為什麼要拉著侄兒……」
古寒月知道他年輕氣盛,心中不服,忙道:「幼主該知道當時的情形,動手不能,空口解說,那是枉費,只有避走—途!」
慕容繼承大不以為然地道:「侄兒卻以為,這麼一避走,不但解決不了事,反而更讓他們以為八指劍客歐陽畏等人是咱們所殺。」
古寒月抬頭說道:「幼主錯怪老奴了,就是咱們不走,現場人證物證俱在,他兩個也會認定人是咱們所殺,如此,不如避走,還可免去一場不必要的糾纏!」
慕容繼承默然不語,顯然他是服了,過了一會兒,他突又皺眉說道:「恩叔,那冒充咱們之人,既然殺了歐陽畏及歐陽畏的一干弟子,為什麼單單留下那姓顏的……」
古寒月挑眉說道:「幼主年紀太輕,不知江湖人心之險惡,這正是那人的狠毒之處,他要是不留一個活口,日後誰會向天下武林指證咱們殺人,找咱們報仇,幼主沒聽那顏世超說麼?」
慕容繼承咬牙說道:「好狠毒的東西,到底我慕容家與他何仇何恨,異日若讓我找出他來,若不把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誓不為人!」
古寒月聽得暗暗皺眉,沒說話。
慕容繼承卻威態一斂,又道:「恩叔,咱們還要回客棧麼?」
古寒月略作沉吟,道:「還是回去一下,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再啟程吧!」
慕容繼承剛要點頭,背後突然有人接口說道:「古大俠,二位要上哪兒去?」
二人心頭一震,搶出數尺,霍然回身,目光投注處,主僕二人均自不由一怔,慕容繼承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自在。
眼前,一丈內,並肩站立著兩個人,那赫然竟是白髮魔女閔三姑及那黑衣人兒師姐妹!
閔三姑一雙老眼是望著古寒月,那黑衣人兒一雙美目,卻是一霎不要地直望著慕容繼承。
古寒月神情恕地一陣激動,搶前一步,顫聲說道:「是閔前輩……」
閔三姑點頭笑道:「正是老婆子,難得古大俠一眼便能認出是我!」
古寒月巨目圓睜,搶步再進,一揖拜下:「古寒月見過閔前輩,多年未睹仙頗,只以為……還是那年聖心大和尚相告,始知閔前輩已托身佛門……」
閔三姑呵呵笑道:「那位大和尚好快的嘴……」
側顧黑衣人兒,接道:「師妹,各交各的,你也該稱呼這位古大俠一聲恩叔!」
黑衣人兒聞言忙自盈盈襝衽,輕啟檀口,道:「侄女兒見過恩叔!」
古寒月忙出雙手相扶:「不敢當,不敢當,閔前輩,這位便是……」
閔三姑點頭笑道:「正是,十九了,古大俠看像不像他們兩位?」
古寒月巨目湧淚,心顫、手抖,想說話,喉頭卻被什麼堵住,只有一個勁兒地點頭!
黑衣人兒趁勢說道:「恩叔大恩,多年來家母不敢片刻或忘,時常念及恩叔,曾命侄女兒以恩叔相稱,伺機報恩……」
古寒月此際才說了話,但卻有點語不成聲:「姑娘這是什麼話,令堂是古寒月主母閨中知友,令尊也是古寒月恩主多年知交,一同古寒月之恩主主母,古寒月只愧護衛不周,至……」
閔三姑突然截口笑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再這樣下去,何時方休?我老婆子托個大,師妹今後稱呼一聲恩叔,古大俠今後叫她一聲瓊姑娘,這不就完了麼?至於什麼恩不恩的,一家人又談什麼恩,對不?」
這三位一搭上話,可把慕容繼承冷落在一旁,也把慕容繼承弄得如入五里霧中,瞧他,站在那兒直髮愕。
那模樣兒,看得黑衣人兒忍俊不住,柔荑輕拍,掩上了檀口。
這一來,古寒月也發覺了,連忙回身叫道:「幼主,快來見過,這兩位是……」
倏然住口,向閔三姑投過探詢一瞥。
閔三姑點頭笑道:「承兒如今明白了,該讓他知道了!」
古寒月這才接著說道:「這兩位,俱皆三音神尼高足,一位是白髮仙嫗閔前輩,一位是恩主至友,仲孫大俠後人……」
前面的一位,慕容繼承已聽古寒月說過,倒沒覺得怎麼樣,後面的一位,卻聽得他心弦猛顫,立時紅了玉面。
只因為他明白了,這位曾經數度邂逅,而又彼此相持不下的黑衣人兒,便是自己母親時常提及的那位仲孫嬸嬸的愛女。
他記得,母親曾說過,當日曾跟仲孫嬸嬸有過這麼一個默契,假如兩人都是生男,則日後結為異姓兄弟,假如兩人都生女,則結為異姓姐妹。
可是,假如是一男一女,那就是指腹為婚,日後兩家結為秦晉,來個「親」上加親,那麼,如今,眼前這位曾使他見著頭大,絲毫發不起脾氣的美姑娘,便該是他的……
猛可裡,他臉上又是一陣奇熱,偷眼望去,人家美姑娘早已垂了螓首,而且連耳根之後也紅了大片。
天!這多窘,多尷尬?
略一猶豫,好不容易才硬起了頭皮,便要向閔三姑見禮,豈料,閔三姑她人老童心,呵呵一笑,竟然說道:「承哥兒,咱倆見過了,你也知道我老婆子,所以我這個禮見不見沒什麼要緊,要緊的,是我這位師妹可為你操了不少心,流了不少淚,你該向她多拜拜!」
這豈不是有心促狹,要人命!
本來一個白面俊哥兒,如今竟變成了那位「青龍偃月刀」的關老爺,舉起的手,放不下來了,正自窘迫萬分,左右為難。
閔三姑卻接著又是一句:「承哥兒,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怎也做姑娘家那害羞忸怩態,平日那英風豪氣何在?作揖吧!」
事關一個微妙的情字,百煉鋼它也要化繞指柔,還談什麼英風,談什麼豪氣,這老婆子也真是……
慕容繼承剎時間被激得咬牙橫了心,頭一昂,舉手一揖,那不爭氣的手卻直發抖,還有那要命的嗓門兒,舌頭不大聽話!「慕容繼承,見過,見過,見過,見過……」
往日叫姑娘或稱呼閣下,如今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叫好!
閔三姑咧嘴一笑,道:「承兒,老婆子插句嘴,該叫瓊妹!」
「是,瓊妹!」這句話,脫口而出,叫完了,卻感到有點那個,轟地一聲,臉上又燒了起來。
再看美姑娘,人家此際卻比他大方得多,還了一禮:「不敢當,小妹這廂見過承哥!」
一句承哥,話聲無限甜美、清脆,話聲中,還帶著三分羞、三分喜,一點點兒顫,慕容繼承為之心弦一震。
適時,古寒月笑了:「閔前輩怎知古寒月主僕在此?」
閔三姑神色忽轉凝重,皺了眉:「我兩個去了沉劍寨,比二位只慢了一步!」
一聽她二人去了沉劍寨,古寒月一顆心就往下一沉,心情也隨之沉重,略一沉默,道:「閔前輩,我主僕走後,那兒的情形如何?」
閔三姑軒了軒眉,道:「老婆子師姐妹到的時候,呼延灼與褚一飛正在問那歐陽畏的大徒弟……」
古寒月急忙截口說道:「閔前輩,顏世超他怎麼說?」
閔三姑淡然笑了笑,道:「那還能怎麼說?他自然說人是你叔侄殺的!」
古寒月道:「難道那顏世超沒說我主僕去而復返,去了兩次的話?」
閔三姑道:「說了,可是我老婆子想不出那有什麼用!」
古寒月恨聲說道:「難道他兩個就沒在這上面多想想?」
閔三姑道:「想想,他兩個只認為你叔侄是故意去而復返,企圖掩人耳目,洗脫自己殺人罪嫌。」
古寒月巨目暴睜,咬牙跺腳,道:「好糊塗的東西,他兩個……」
「古大俠,要知道,這不能怪人家!」閔三姑淡然截口道:「換了我老婆子,我也會這樣想,朋友冤屈被殺,屍身上又有承哥那獨門掌痕,現場更有目睹之人證,慘事三番兩次,你能讓人家怎麼想?要怪該怪承哥兒,他明白的太晚,不該給對方有可乘之機!」
一番話,句句是理,聽得古寒月滿面羞愧,閉口不言,連慕容繼承,也神色不安地低下了頭。
半晌,古寒月才臉上羞愧之色漸退地啞聲說道:「閔前輩,後來呢?」
閔三姑笑了笑,道:「後來他兩個把老婆子也責問了一頓,他責問老婆子,既訂來年之約,為何又任憑承哥兒行兇,老婆子被人責
問得有口難言,無詞以對,起先,老婆子也以為人是承哥兒殺的,當時老婆子可真有點兒火,後來聽歐陽畏那大徒弟說,古大俠也參與行兇,而且下手比承哥兒更狠毒,老婆子繼而一想,這就不對了,承哥兒有可能不明白,但古大俠不至於這麼胡來,再跟那去而復返的事兩下裡一對,心知此中大有蹊蹺,於是才跟來看個究竟!」
古寒月苦笑說道:「那麼,適才我主僕的談話,閔前輩都聽到了?」
閔三姑笑道:「老婆子要沒聽到你叔侄的談話,還會出聲打招呼麼?」
古寒月暗暗吸了一口氣,道:「只不知那兩個冒充我主僕的東西是誰?」
閔三姑道:「除了他那一夥的,還會有誰擅此精妙易容術?」
古寒月道:「這回是兩個人!」
閔三姑道:「血盟十友中,那賈玉豐身材跟古大俠差不多!」
古寒月巨目威稜閃射,猛然點頭,道:「古寒月也做如是想,閔前輩,這樣是否足以證明那血盟十友皇甫嵩等九個匹夫,跟他是有勾結了?」
閔三姑點頭說道:「如果老婆子所料不差,那冒充古大俠之人確是賈玉豐,賈玉豐等不善易容之術,那便是能證明他們有勾結了!」
慕容繼承突然挑眉說道:「閔婆婆,如今那賈玉豐等人,是否該殺……」
他動輒言殺,黑衣人兒黛眉一皺,看了他一眼。
慕容繼承連忙住口不言,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住口。
閔三姑也望了他一眼,微皺白眉:「承哥兒,那要等證明冒充古大俠之人,是否賈玉豐之後……」
頓了頓,微微一笑,接道:「在這裡,有句話我老婆子不得不說,那便是我老婆子這位師妹胸懷慈悲,最惡血腥,承哥兒今後要是動不動出口一個『殺』字,我老婆子擔心她會不理你!」
黑衣人兒嬌靨一紅,目光移向一旁。
慕容繼承心頭一震,卻連忙低下了頭。
閔三姑笑了,與古寒月互相交換會心一瞥,道:「古大俠適才說,明早啟程,不知要往哪兒去?」
彼此都是自己人,古寒月沒法隱瞞,道:「古寒月跟幼主,要往白山黑水之間,幼主義父處一趟!」
閔三姑一怔,訝然說道:「怎麼,承哥兒那位義父,隱居白山黑水之間?」
古寒月點了點頭。
「有事麼?」閔三姑緊跟著問了一句。
古寒月道:「閔前輩可知,當年古寒月恩主黃山約鬥八劍之事?」
閔三姑道:「古大俠,老婆子知道這件事,但那不是慕容大俠!」
古寒月望了慕容繼承一眼,慕容繼承沒反應。
古寒月只得收回目光,道:「關於古寒月恩主當年黃山邀鬥八劍之事,是古寒月幼主那位義父告訴古寒月幼主的,他老人家是為了古寒月恩主威信,才命幼主追殺八劍,而在他老人家說明此事之當時,古寒月主母也在座,主母對此卻末置一問,所以……」
閔三姑笑道:「所以你叔侄二人,要遠上白山黑水晉謁慕容夫人,問明此事,以決定其他幾劍之殺留,可對?」
老婆子料事不差,古寒月點頭說道:「正是如此,閔前輩知道,古寒月主僕對此均百思莫解,而幼主更因為主母之末加阻攔,認為八劍確乎該殺!」
此言一出,黑衣人兒輕輕地哼了一聲。
慕容繼承為之大感不安,不自禁地望了黑衣人兒好幾眼,無奈,黑衣人兒沒看他,一雙美目只望著遠處那條溪流出神。
閔三姑只作未見,略一思忖,笑道:「老婆子就管管閒事,你叔侄不必長途跋涉,萬里關山地遠上白山黑水了,此事問我老婆子也是一樣!」
古寒月與慕容繼承懼是一怔,慕容繼承訝然張目,古寒月巨目凝注,盡射詫異,問道:「閔前輩這話……」
閔三姑截口笑道:「我老婆子知道慕容夫人為什麼未置一詞,未加阻攔!」
古寒月巨目一眨不眨,猶豫了一下,沒說話。
閔三姑淡然一笑,又道:「怎麼,莫非古大俠不信?」
古寒月臉上一紅,忙道:「古寒月不敢,敬請閔前輩指教!」
閔三姑笑了笑,道:「好,對慕容夫人,古大俠該瞭解得比我老婆子清楚,她絕代紅粉,巾幗奇英,處事冷靜,超於常人,尤其那高遠眼光,更非一般人所能及,有道是:『大量能容,不動聲色。』又道是:『放長線才能釣大魚!』懂麼?」
古寒月倏然省悟,心中一陣激動,巨目電閃寒芒,忙自躬身:「多謝閔前輩明教,古寒月懂了!」
閔三姑微笑不語,古寒月卻忽地抬眼投註:「閔前輩,這,閔前輩怎會……」
閔三姑笑道:「古大俠,這難道還要我老婆子深說麼?」
古寒月本是法華會上人,悟性自是超人,腦中靈光一閃,大喜欲狂,身形倏顫,巨目飛閃異采,忙道:「多謝閔前輩,古寒月明白了,但不知何時何地?」
閔三姑略一遲疑,道:「前兩天深夜,金陵甄府後院中!」
古寒月巨目湧淚,連忙低下了頭,半晌,他方始啞聲又說:「古寒月再次請指教,但不知為了何事……」
閔三姑大笑說道:「古大俠何貪多而無厭?古大俠不會自己問嗎?」
古寒月立時又明白了,默然不語。
他是明白了,慕容繼承跟黑衣人兒卻是直如丈二金剛,滿頭霧水,莫明其土地堂!
只是,黑衣人兒人家能忍,慕容繼承卻忍不住,他望了望古寒月,剛要張口,閔三姑已然搶先笑道:「承哥兒,別的你暫時無須知道,你只須明白一點就行了,那就是,令堂並非不加阻攔,而是她當時不能阻攔,為查究那陰謀陷害慕容一家之主凶,她只有暫時忍住!」
慕容繼承道:「繼承那義父並不是外人,家母她……」
閔三姑笑道:「承哥兒,有些事,老婆子不能說,說了也未必能讓承哥兒相信,一切正在求證,他日水落石出,雲開日現,承哥兒自會明瞭,承哥兒要原諒老婆子不得已的苦衷,承哥兒只請記住一點,在未見到令堂之前,千萬別再殺一人,別再給對方有可乘之機就行了!」
慕容繼承他掙了掙,終於點頭。
閔三姑淡然一笑,轉望古寒月,道:「古大俠,當前的要務,首在找那賈賈玉豐……」
古寒月道:「閔前輩是要查證此事?」
閔三姑點了點頭。
古寒月皺眉說道:「血盟十友個個狡猾詭詐,古寒月以為,賈玉豐找來不易,而且,即使能找到他,只怕他也不會承認,咱們沒證沒據,仍然拿他莫可奈何!」
閔三姑笑道:「這一點古大俠放心,我老婆子已然成竹在胸,我不找他,我要他自己尋上門來,我不問他,我要他不打自招!」
古寒月一怔,詫異說道:「古寒月,愚昧,閔前輩請明教!」
「好說!」閔三姑淡淡笑道:「古大俠現在且別問,可願先隨我老婆子走一趟沉劍寨?」
古寒月又復一怔,道:「去沉劍寨?閔前輩是要……」
閔三姑笑道:「老婆子不是說了麼?現在不必問,屆時自然知!」
古寒月不好再問,帶著滿腹詫異,遲疑說道:「閔前輩,古寒月躲之猶恐不及,要是再去,見著呼延灼與褚一飛他兩個,只恐他兩個會……」
閔三姑笑道:「難不成古大俠怕他算卦的與賣藥的?」
古寒月長眉一軒,道:「閔前輩該知道,那不是怕,而是不得不迴避!」
閔三姑道:「那古大俠放心,有老婆子在旁,他兩個找不了你的麻煩!」
古寒月猶自遲疑,閔三姑神色一轉鄭重,正色說道:「古大俠,我老婆子只能這麼說,這件事,非找呼延灼與褚一飛他兩個幫忙不可,夠了麼?」
經此一說,古寒月雖更詫異,卻不再遲疑,點頭道:「既如此,古寒月遵命就是!」
慕容繼承可又忍不住,雙眉一挑,剛一句:「閔婆婆……」
閔三姑已然老眼投注,含笑說道:「承哥兒,彼此一家人,一家人不會坑一家人,別說有老婆子在旁,就是沒有老婆子在旁,合那呼延灼、褚一飛二人之力,也難敵古大俠掌下三招,承哥兒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慕容繼承敢情不是為的這個,還想再說。
閔三姑卻突然呵呵笑,又道:「承哥兒,你恩叔若有失閃,你唯我老婆子是問,如何?」
慕容繼承情知她不讓自己開口,只好搖頭不語。
閔三姑一笑轉注古寒月,道:「事不宜遲,遲了碰不上他兩個,又要多費一番周章,走吧!」
說罷,她就要轉身先行。
古寒月應了一聲,跟著也要走。
慕容繼承跟美姑娘也邁動了腳步。
閔三姑卻突然回身笑道:「你兩個哪兒去呀?」
慕容繼承一怔,美姑娘圓瞪了美目:「不是去沉劍寨麼?」
閔三姑道:「是去沉劍寨,可是那是我們兩個老的的事,沒人讓你們兩個小的也跟去呀!」
這敢情好,她不讓去。
美姑娘一呆,剛要張口。
閔三姑已擺手笑道:「這麼大個姑娘家了,哪能老跟著師姐?總該一個人自己闖闖才行,跟承哥兒做個伴兒,回去等我去!」
美姑娘可是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她一聽就紅了嬌靨,不管她心裡是怎麼想,表面上她自是不依。
可是,閔三姑沒理她,逕自轉向了慕容繼承:「承哥兒,老婆子把師妹交給你了,該怎麼做,你自己知道,諒必用不著老婆子多囉嗦,一句話,你要是惹她生了氣,老婆子這娘家人可第一個不依!」
美姑娘那張嬌靨更紅,慕容繼承臉上也紅了一片,他互搓著手不說話,那模樣兒,令人發笑。
哪裡會是震撼武林的煞星,分明是個臉皮嫩的雛兒。
古寒月笑了,笑的安慰,笑的爽朗:「姑娘,彼此都多照顧,古寒月先謝了!」
他不管美姑娘紅透耳根,螓首垂到心口,轉向慕容繼承又躬了身:「幼主,老奴去了,千萬照顧瓊姑娘!」
慕容繼承是顧左右而言他,嚅囁說道:「恩叔,那白山黑水之行……」
古寒月截口說道:「幼主跟瓊姑娘做個伴兒,一切等老奴回來再說!」
跟著閔三姑騰起身形,向著茫茫夜空,飛射而去。
走了,兩個老的走了,這傍依運河的曠野之中,就剩下那臉皮兒都嫩的這一對。
這既窘又尷尬,能羞死人!
剎時間,這地方,陷入一片令人臉紅、心跳的寂靜之中,昏暗月光,把那相對著的一雙儷影,映在地上,拖得長長的,不但默默無言,更是一動不動。
究竟是七尺鬚眉昂藏軀,半晌,還是慕容繼承先開了口,他是沒話找話,使盡了氣力:「瓊妹,那天……我沒想到是你!」
美姑娘畢竟不是世俗女兒家,就在這轉眼工夫中,她已然恢復了常態,落落大方地淡然答話:「我可早知道是承哥哥你!」
慕容繼承臉上為之一熱,窘迫說道:「瓊妹,過去的事兒,別談了,好不?」
美姑娘是乘機促狹,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怎麼,那不都是些威風赫赫、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跡麼?」
慕容繼承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了下去,苦笑說:「瓊妹,咱倆今夜才是真正的第一次見面,你何必?」
「我何必?」美姑娘嬌靨一變,美目中突然湧現淚光,神色幽幽,話更說得淒惋動人!
「天知道我何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為什麼!固然,承哥是我未婚夫婿,那存有一點私心,可是承哥要知道,婚姻訂自父母,承哥你要是太令人失望,我可以不承認這門親事,那誰也不能逼我,誰也沒辦法逼我……」
慕容繼承心弦震動,無限歉疚:「瓊妹,我拙於口舌,不會說話……」
美姑娘搖頭說道:「這不關口舌,你聽我說完,要按承哥那一再使親痛仇快的作為,我可以不管,但是我不能不顧及慕容伯父母跟先父家母的多年深厚交情,我也不忍眼見一個有為的武林俊彥一念懵懂糊塗,親手摧毀自己的一生,也由於承哥的及時醒悟,我才打消了回轉南海,青燈古佛,永侍師父的念頭,這些話,我壓制了很久,今夜我才有機會說,也不得不說……」
慕容繼承身形微顫,輕輕喚了一聲:「瓊妹……」
美姑娘卻接著說道:「承哥原諒我直言,雖然你我已見過幾面,但是婚姻早訂,彼此已非外人,為承哥,為我,這些話我不得不說,承哥也該知道,武林兒女引傲終生的,固然是在武林中憑一身藝業,創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俠業,但那究竟是事業,一個女兒家最大的幸福,莫過於終身有托,而所適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蓋世奇男、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假如她所適非人,對方的作為令人髮指,遭人唾罵,讓她羞於見人,處處抬不起頭來,那她這一輩子便算完了,人生又對她有什麼意思?為承哥,為我,我希望今後承哥別再讓我失望,那麼我這一輩子追隨你左右,縱使冒險犯難,歷經萬苦,我也甘之如飴,毫無怨言了!」
一番話,聽得慕容繼承玉面抽搐,唇邊滲血,他雙目微紅,呆呆前視,淒慘苦笑:「多謝瓊妹明教,我也要瓊妹知道,慕容繼承他不是人間賤丈夫,他不會以殺人為樂事,瓊妹不知道,我每次在自以為殺了人之後,心中的痛苦真是難以言喻,可是瓊妹該原諒我,那礙於師命,我不得不……」
美姑娘嬌軀顫抖,美目中既現淚光,又射異采,那是喜悅,那是安慰,她及時截口說道:「承哥,我知道,師命難違,但假如當年黃山約鬥八劍之人,不是慕容伯父,這師命有錯呢?」
慕容繼承略一遲疑,陡挑雙目,暴睜星目,毅然說道:「那我自當稟明義父,請他老人家收回成命!」
美姑娘嬌軀一陣晃搖,兩行晶瑩清淚倏然掛下,含淚而笑,顫聲說道:「我為承哥賀,為自己,我也謝謝承哥!」
慕容繼承苦笑道:「本該如此,還說什麼謝不謝的……」
突然,他又挑起雙眉,星目赤紅,淒慘悲笑:「但設若八劍該殺,在師命難違的情況下,瓊妹要原諒我不顧瓊妹,不顧自身,定要盡誅八劍,達成師命!」
為道義,為師命,能毅然忍痛捨情,這才是真英雄,這才是真男子!
美姑娘機伶一顫,但她笑了:「真要那樣,我不但不會阻攔承哥,而且會幫助承哥圓滿達成師命,不過,八劍人人英雄,個個豪傑,不會該殺的!」
慕容繼承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美姑娘美目深注,盡射愛憐,滿含痛惜,輕舉皓腕,揩去嬌靨的淚漬,然後柔婉笑道:「承哥,別再提這些煩人的血腥事兒了,咱們談點兒別的吧,來,讓我給你擦去唇上的血!」
說著,拿著那既帶微溫,又隱散淡淡異香的羅帕,心兒顫、手兒也抖地,伸出了柔荑。
難怪她,人家姑娘是第一次對一個男孩子這個樣,那倒不是美姑娘大膽,自己的未婚夫婿嘛!何況又是萬籟俱寂、四野無人,月兒之下,就只她、他兩個!
至於,心兒顫,手兒抖,那是美姑娘破題兒第一遭,任何一個姑娘難免的必然現象。
你不見她那嬌靨上,強自鎮定的神色後,隱藏著多少女兒家天生的欲滴嬌羞?多少膽怯?
慕容繼承說不出那是什麼感受,只覺熱血上湧,一陣激動,突然抬手抓住了那柔若無骨,白皙如玉,滑膩如脂,卻又顯得有點冰涼,十指尖尖的玉手,那非關輕薄,不是唐突,是感激,也是情不自禁,淚眼模糊,他顫聲一句:「瓊妹,謝謝你,你對我太好了!」
他可不知美姑娘身如觸電,心頭小鹿亂撞,是什麼感受,只見她紅透耳根,螓首低垂,心顫,手顫,渾身俱顫。那回答的一句,也低得令人難聞:「承哥,你我不是外人,說什麼謝不謝的!」
慕容繼承說不出話,他並不是不想說,而是喉頭被什麼鎖住,聽,好靜,靜得可以聽到他們的心跳。
尤其美姑娘,她那顆芳心,跳得尤其厲害!
好半天,一陣夜風過處,慕容繼承倏有所覺,玉面猛然一紅,心弦震顫,連忙鬆了手,窘迫強笑:「瓊妹,我……」
我什麼,他沒說上來,一眼瞥見那雪白的羅帕上腥血點點,心中一陣不安,歉然一笑,接道:「瓊妹,好端端地玷污了一條羅帕,讓我替瓊妹洗洗,再還給瓊妹!」
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拿。
美姑娘玉手往後一縮,抬起了螓首,嬌靨上,紅熱猶未盡退,那模樣兒,愛煞人,她美目微白,嫣然笑道:「大男人家,洗的什麼羅帕?這不怕人家看見了笑話?我自己會洗,不敢讓承哥代勞!」
慕容繼承赧然而笑,縮回了手。
美姑娘藏好羅帕,沉默了一下,抬手前指,道:「承哥,咱們去河邊坐坐,好不?」
慕容繼承不忍拒絕,但他這麼說:「瓊妹,夜深露重,你衣衫單薄,有話咱們回去剪燭長談,順便等恩叔及閔婆婆,不好麼?」
話,是樸實無華的一句,可是充滿了關心、體貼、疼惜、愛憐,美姑娘美目深注,心中的感受,盡在不言之中,微微點了點螓首。
於是,兩個人影兒,傍依著,向遠處行去,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