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冰心 正文 第九章佳人
    記得,「哀江南」裡,有這麼幾句:

    山松野草帶花桃!

    猛抬頭,秣陵重到!

    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

    城對著夕陽道!

    這裡的「秣陵」指的是「金陵」。

    「建康志」裡,有這麼一段:

    「秣陵縣更置凡六,秦改金陵為秣陵,在舊江寧縣東南秣陵橋東北,晉太康初,復以建業為秣陵,即今元縣……」

    當然,這時候的「金陵」,可不是「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也不是觸目蕭條,那麼慘!

    固然,這時候那六朝金粉,那一片繁華,已成遺跡,可也沒有「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

    這時候的「金陵」,可以說是處在一種「小康」狀況下。

    生意人,永遠挖空心思,窮搜枯腸地想辦法賺那大把雪花花的銀子,也永遠會替花錢的大老爺公子哥兒出主意。

    曾幾何時,有人斥資在那秦淮河畔,興建幾座美輪美奐的豪華酒樓,不惜以斗量金,聘來了南國嬌娃,北地胭脂,能歌善舞,色藝雙絕的歌伎,以廣招徠。

    接著,秦淮河中出現了畫舫,一艘、兩艘……

    越來越多,看罷,每當月上柳梢頭之際,秦淮河中是燈火點點,軟語輕笑陣陣,絲竹、清歌……

    令人眼花撩亂,意馳神往,心猿意馬地收不住腳。

    於是,又有點兒像那六朝繁華時了。

    於是,一些溫柔鄉、銷金窟,應運而生。

    於是,金陵又熱鬧了。

    熱鬧歸熱鬧,可是在人們的心目中,這永遠趕不上六朝那光輝時代,所以說,這時候的金陵,只稱得上小康。

    口口 口口 口口

    黃昏時分,金陵城永遠是對著夕陽道的。

    這一天黃昏,暮色剛垂,在那金陵外的夕陽道上,蹄聲得得,緩緩地,馳來了一人一騎。

    馬,通體漆黑發亮,不見一根雜毛,昂首豎尾,神駿異常。

    馬上,是個身披風氅的黑衣人兒,除了那欺雪賽霜的粉頸與帶著幾分酡紅的嬌靨外,一身俱墨。

    她,風華絕倫,清麗若仙,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

    美是美,可冷若冰霜,秋水如刃,柳眉凝威,看上一眼,能令人機伶寒懍,目光不敢絲毫隨便。

    打個譬喻,她就像傲立冰雪中的—株寒梅。

    這—人一騎,踏著暮色,消失在金陵城那高大、宏偉的兩扇城門內,沒多久,便又浴著燈光,出現在城裡南大街上。

    這時候的金陵城,華燈初上,一片熱鬧。

    尤其是南大街,車水馬龍,萬頭攢動。

    沒別的,只因為南大街有座酒樓。

    瞧!招牌又大又高,好大的口氣:「金陵第一樓」!

    平心而論,實不為過,金陵第一樓的酒、菜固然聞名,歌伎的姿色、歌藝,也都是這地方的翹楚。

    老遠地,便聽到了那穿樓而出,飄散夜空的喧嚷、囂叫、鼓掌、喝采聲,還有那悅耳的絲竹及美妙歌聲。

    黑衣人兒螓首微抬,美目投注,看到的,是透明垂簾內的翩舞長袖,鬟影釵光,無限美好的人影兒婆娑。

    她皺了皺黛眉,皓腕微振,輕抖韁繩,想拉轉坐騎。

    本來是,這地方,似乎不太適合一個姑娘家。

    無奈,人群如潮水,前擠後擁,由不得她,只有眼睜睜地望著坐騎,一個勁兒往前走。

    那一雙遠山般黛眉,皺得更深,但柔荑已然鬆了韁繩,任憑坐騎,似乎是莫可奈何地咬了牙,橫了心。

    轉眼之間,到了門口。

    生意人熱和、慇勤,—名店伙飛步迎了上來,不由分說拉住了轡頭,躬身哈腰,滿臉堆上了笑:「姑娘,您請,樓上雅座,馬兒交給小的好了!」

    不容她不離鞍,怎好意思嘛!

    剛下地,又一名店伙卜來迎客,一個勁兒地往裡讓。

    姑娘她還有著進門前的片刻猶豫,但旋即,她挑起了兩道柳眉,螓首一揚,舉步走進了門兒。

    進了門,又往樓上讓,剛上樓,樓上喧囂截然而止,一片寂然,內場鴉雀無聲,這時候,就是一根針兒掉地,怕也聽得見。

    無他,一百道目光一齊投射過來,個個目瞪口呆,像中了風,著了魔,那副德性真叫人惱!

    絲竹聲綴,輕歌停頓,那名歌伎,也瞪大了一雙流波妙目,直了眼,她,黯然失色,自慚形穢。

    驀地,黑衣人兒紅了嬌靨,很快地,紅去後跟著又掠上了一層寒霜,秋水如刃,只一輕掃——靈得很,個個一哆嗦,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

    但,卻還有一雙目光沒收回,這雙目光,來自樓東隅那角落裡,仍然毫無怯意地投射過來。

    黑衣人兒可真惱了,瞧人哪有這樣瞧的?人家都是一個膽,難不成這人有兩個,比別人大?

    如刃秋水中,陡射寒芒,含著嗔怒,逼視過去。

    哪知,不看還好,這一看,連忙低頭,收回目光的,不是那位,而是她,究竟是怕,還是……她也說不上理由。

    總之,她覺得心頭一震,機憐伶地打了個寒噤是真!

    這感覺,可是她平生第一遭見。

    她自問,以前不曾有過,絕對不曾有過。

    究竟為了什麼,這時候,她沒工夫想那麼多。

    她低著頭,行向廠那店伙站在那兒等了半天的那副座頭,距離東隅沒多遠。

    剛坐下,隨即有人扯著嗓子開了口:「喂,小娘兒們,別冷場好不?再不唱大爺可沒心情喝酒了,何必發愣呢,不服氣這輩子多修修!」

    誰敢笑?可是酒客中到底響起了三兩聲輕笑,這笑聲,只有他們各人自己聽得到,論起來.膽已不算小!

    扯著嗓子說話的,是個擄胳膊捲袖,濃眉大眼,滿臉剽悍粗獷色的黑衣大漢,模樣兒像凶神,煞氣逼人。

    於是,絲竹再起,人兒又動了……

    剎時間,又恢復了先前那種景況。

    也許由於樓上比外面暖,黑衣人兒那嬌靨上的寒霜解了凍,漸漸地趨於自然,自然是自然,可不太平靜。

    因為,她直覺地感覺到,來自東隅裡的那雙目光,打從她上了樓那一剎那起,始終就沒離開過她。

    這惹人心煩使人惱,她挑起了黛眉,想回頭去看看,但旋即,不知怎地,她神色一轉無限平靜,平靜得出奇!

    黛眉舒展,目光,落在了那且歌且舞的人兒身上。

    那且歌且舞的人兒,櫻桃綻開,縷縷清音衝口出,此際唱的是: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園故國,繞清紅鬢鬟對起,

    莫愁艇子曾系!

    夜深月過女牆東,

    想依稀王謝鄰里。

    ……

    不俗,竟然是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  黑衣人兒想必是個知音,微傾螓首,嬌靨上有了笑意。

    這一下,春風解凍,花朵盛放,宛如那東風裡的第—枝,難得的很,難得歸難得,可沒人瞧見。無人,沒人敢對她再看一眼。

    猛可裡,有人拍了桌子,杯盤一跳老高,仍是那名黑衣大漢,他皺著濃眉,滿臉不耐煩:「別老是那麼軟綿綿,文謅謅地好不?大爺我是個硬人物,真倒足了胃口,快換個那個一點的!」

    這可難了,那個一點的,誰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敢情,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名堂來。

    這一叫,唱歌的人嚇白了臉,站在那兒,即窘又尷尬,妙目中含著淚,模樣兒楚楚可憐。

    誰無憐香惜玉心?可沒人敢出大氣兒。

    煮鶴焚琴,這傢伙太煞風景了,黑衣人兒皺了眉,可沒怎地!

    但,突然一個清朗話聲起自那東隅角落裡:「怎麼,這不好聽?」

    那黑衣大漢連頭也沒回,隨口答道:「不好聽!」

    那清朗話聲又起:「你不願意聽?」

    黑衣大漢濃眉一揚,道:「你這不是廢話?願意聽我會叫?」

    說得是!好話!

    清朗話聲忽轉冰冷:「那好辦,我有個主意!」

    黑衣大漢可沒多想,道:「什麼?」

    冰冷話聲道:「滾,由哪兒來,回哪兒去!」

    好狂的口氣!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黑衣大漢勃然變色,拍桌子站起,疾轉身:「他……」

    「娘的」兩字尚未出口,迎面碰上一雙冰冷、犀利,一如冷電,森寒懾人的目光,他機伶一顫,嚥了話,借勢擺手:「好,好,好,你閣下說得對,誰不願意聽誰走,喂,小娘兒們,有人願意聽,唱你的吧!」

    誰說他是粗人,渾人?倒挺知機,挺機靈的!

    他自己明白他是被什麼嚇住了!可是別人不明白!

    人都好奇,全樓的目光,立即投向了東隅要看看東隅裡到底坐著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

    黑衣人兒也想著,但由於女兒家的矜持,她卻沒有回頭去看,她知道是誰,心眼兒裡已經猜著了八分!

    聽那口氣,東隅裡的那位也不善,怎麼碰上的都是煞星凶神一般的人物?她,皺了皺眉,低下了頭。

    適時,又聽那黑衣大漢叫道:「夥計,算帳!」

    一名店伙應聲跑了過來,躬身哈腰,滿臉堆了笑,算了算,道:「這位爺,共是一兩三分!」

    天,他吃得可真不少!

    黑衣大漢沒在意,面色不改,道:「行,不管多少,記在甄三爺帳上!」

    原來如此,是慷他人之慨,難怪大方!

    店伙一怔,道:「您爺是……」

    黑衣大漢一眨眼,道:「甄三爺的朋友,怎麼,不行?」

    店伙一哆嗦,連忙陪了笑:「這是什麼話,您爺既是甄三爺的朋友,那還有什麼說的,沒問題,小意思,您爺請便吧!」

    看來,甄三爺來頭不小!

    黑衣大漢臉上有了笑容,抹抹嘴,剛要走。

    突然,東隅裡一聲冷喝:「站住!」

    黑衣大漢知道是誰,可真聽話,轉回頭,道:「朋友,是你叫我?」

    冰冷話聲說道:「不錯!」

    黑衣大漢道:「你朋友有什麼指教?」

    冰冷話聲道:「我有話問你!」

    黑衣大漢道:「朋友有話只管說,我知無不言!」

    簡直前後判若兩人!

    冰冷話聲笑了,是冷笑:「那最好不過,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他沒說,可是黑衣大漢卻打心底裡冒寒氣。

    頓了頓,冰冷話聲突做此問:「你跟那姓甄的,是朋友?」

    黑衣大漢很機靈,忙道:「談不上朋友,認識!」

    「是麼?」東隅裡,響起了冷笑:「你剛才怎麼說的?」

    要命,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也不該提那兩個字!

    黑衣大漢凶睛一眨,笑了,笑得好窘:「朋友,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你知道,那是,咳!咳!」

    乾咳了兩聲,沒了下文。

    在座誰都明白,那一句,接下去該是騙頓飯吃。

    於是,酒客中起了一陣竊笑!

    你笑你的,黑衣大漢他不在乎,臉都不紅,想必是老於此道,不是初次了。

    適時,東隅裡冷笑又起:「那麼,該多少,給人家!」

    「這……」

    黑衣大漢將頭連點,笑起好尷尬:「該,該,我給,我給,一個不少……」

    說著,探懷摸出一塊碎銀,順手丟在桌上,回顧店伙,擺擺手,又是—副大老爺神態:「拿去,別找了,多了的賞你了!」

    多了的,虧他好意思說出口,秤秤,那錠碎銀最多也不過一兩三四分,能多多少?

    但是,不管怎麼說,多一分也是錢,總算有了賞頭,店伙他也得躬身哈腰,滿臉堆笑地照樣稱謝。店伙去後,黑衣大漢一抱拳,笑道:「朋友,現在該行了吧!」

    按說,該行了!

    豈料——

    冰冷話聲的回答,出人意料:「不行!」

    得放手時便放手,能饒人處且饒人,豈非找碴兒?

    黑衣大漢臉色一變,強笑說道:「朋友,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

    說得是,本想無賴吃白飯,如今低了頭,給了錢,還要怎樣?

    冰冷話聲冷笑一聲,截了口:「你把我當成了三歲孩童?」

    黑衣大漢臉色又復一變,道:「朋友,光棍眼裡該揉不進砂子,這話怎麼說?」

    「不怎麼說!」冰冷話聲道:「你告訴我,姓甄的現在何處?」

    黑衣大漢笑了:「這容易,金陵城朋友誰打聽,誰不知道甄三爺住在廟後街?朋友,廟後街那一片廣宅大院就是!」

    對廟後街是有那麼一片廣宅大院,金陵城的首富巨紳甄三爺就住在那兒,這誰都知道。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這我知道,也早去過了!」

    黑衣大漢笑道:「那朋友還問個什麼勁兒?」

    冰冷話聲道:「前後門皆落了鎖,他不在……」

    黑衣大漢笑道:「那想必是甄三爺出去了,朋友去得不巧……」

    冰冷話聲冷哼說道:「姓甄的是金陵首富?」

    黑衣大漢道:「不錯,金陵城的三歲孩童都知道!」

    冰冷話聲道:「首富家中,應該僕從如雲!」

    「那當然!」

    黑衣大漢挑起了濃眉,模樣兒好不得意,生似那僕從如雲的首富是他,一點頭,道:「甄三爺的僕從、丫環,不下百人!」

    冰冷話聲道:「那麼,何必落鎖,他出去了,家中該還有別人!」

    這話不錯,姓甄的出去了,家裡還有那如雲的僕從,總該有個看家的,也該有個應門的。

    黑衣大漢一怔,旋即強笑說道:「那一一也有可能甄三爺出了遠門了!」

    冰冷話聲冷哼說道:「你敢欺我?」

    黑衣大漢臉色一變,道:「朋友,我可犯不著,甄三爺他在不在家,上哪兒去了,我也管不著,我就事理猜測,欺你幹什麼?」

    會說話,也說得對,是理!

    東隅裡那人,該啞了口。

    誰知,他還有話說,冷哼一聲,道:「不錯,犯不著,也管不著,吃幾年閒飯,哪犯得著替他守口如瓶,忠心不二地賣命,身為下人一等的奴才角色,怎管得了主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黑衣大漢身形震動,一哆嗦,笑道:「朋友知道我最好,既知道我,就該知道我僅只到甄三爺府中走過兩趟,認識,不過是普通朋友!」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倒挺會撒賴,也推得一乾二淨,可惜不是這麼回事!」

    黑衣大漢淡笑道:「那麼,朋友以為……」

    冰冷話聲截口說道:「你是姓甄的家中護院!」

    黑衣大漢臉色一變,哈哈笑道:「朋友,你高抬我了,甄三爺府中哪有我容身之地?甄三爺可都是禮聘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像我這種稀鬆莊稼把式……」

    冰冷話聲截口說道:「『黑煞神』烏良,當年可也是獨霸一方、響噹噹的人物!」

    黑衣大漢一怔,但怔得有點做作,道:「朋友,誰是黑煞神烏良?」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你不知道?」

    「聽說過,久仰大名!」黑衣大漢道:「只恨無緣識荊,早想拜見!」

    冰冷話聲道:「那你又把自己抬得太高了!」

    黑衣大漢神情一震,道:「朋友,怎麼說?」

    冰冷話聲益顯冰冷,道:「沒骨氣的東西,我真不知當年你是怎麼揚名稱霸的,烏良,我沒工夫跟你多羅嘯,也不想在這兒驚世駭俗,你答我一句,想不想活著下樓?」

    好煞氣!那黑衣人兒靜聽至此,一雙黛眉又為之一皺。

    黑衣大漢臉色大變,機伶一顫,點頭大笑:「再不承認,那顯得小氣,也讓人笑話,朋友,你眼力不差,我正是烏良,不過,這『黑煞神』三字,那是當年朋友們的抬愛,如今可久已不用,好漢不提當年勇……」

    冰冷話聲截口說道:「識時務,知進退,好漢也不吃眼前虧!」

    烏良濃眉一軒,猛一點頭,接口道:「對,螞蟻尚且偷生,何況我這不跛不瞎,完整無缺的人!好死不如歹活,吃飽了,喝足了,我自然願意怎麼來,怎麼去!」

    敢情,他賴了,的確是沒骨氣!

    黑衣人兒投以憐憫之一瞥,那只是憐憫。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那麼,你答我問話!」

    烏良一仰頭,毅然說道:「問吧,我知無不言!」

    冰冷話聲道:「只怕你是知而不言!」

    烏良目中異采一閃,不知是驚,抑是怒,道:「朋友要是信不過我,我奉勸你最好別問!」

    「好話!」冰冷話聲冷笑說道:「答我第一問,姓甄的遷居金陵多久了?」

    烏良道:「甄三爺世居金陵,沒有什麼遷居不遷居!」

    「是麼?」冰冷話聲問了這麼一句。

    烏良道:「我還是那句話,金陵城中,朋友不妨試著打聽!」

    冰冷話聲道:「我打聽過了!」

    烏良道:「那朋友就該知道我所言不虛!」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一派假話!」

    烏良一震,道:「朋友,怎麼說?」

    冰冷話聲道:「姓甄的是十八年前才遷來金陵的!」

    烏良臉色一變,但剎那間又恢復正常,道:「那麼,朋友,你問錯了人了!」

    冰冷話聲道:「怎麼?」

    烏良道:「道聽途說,街頭巷尾之言,何足為憑?」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那麼,你要我怎麼打聽?」

    不錯,所謂打聽,無非是在那街頭巷尾,既不是為憑,那還要怎麼打聽呢,話可全讓他一個人說了!

    烏良一怔,乾咳了—聲,道:「這……朋友你該找對了人!」

    「找誰?」冰冷話聲道:「難不成打聽姓甄的,要登他甄府之門?」

    那是笑話,沒這麼打聽的!

    烏良卻點頭說道:「該這樣,自己的事,沒有比自家人知道得更清楚的!」

    可是蠻有理!

    東隅裡那人,似乎不願深究,冷冷一笑,又冰冷的說道:「姓甄的,他本來姓什麼?」

    滿樓一怔,烏良笑了,可笑得不自然:「朋友這話問得好笑,姓氏傳自祖宗……」

    冰冷話聲截口說道:「只可惜他大逆不道,改了姓!」

    烏良笑道:「朋友是說,甄三爺他原來不姓甄?」

    冰冷話聲說道:「不姓甄!」

    烏良笑得更厲害,道:「難不成,甄三爺他原來姓賈(假)?」

    說得是,不姓甄(真),那八成兒姓賈(假)!

    冰冷話聲道:「一點不錯,說起來,他該姓賈!」

    滿座的酒客可都不明白是哪個賈字,想笑,但沒敢笑。

    黑衣人兒是黛眉輕皺,看樣子,她根本沒想笑。

    烏良臉色一變,笑了,是大笑:「朋友真會說笑話,甄三爺倒成了賈三爺……」

    「是不是笑話,你自己明白!」冰冷話聲冷哼說道:「我還有更令你心驚的!」

    烏良笑聲倏住道:「什麼?」

    冰冷話聲道:「那原該姓賈,如今卻改頭換面姓了甄的你那主子,當年也是個聲名赫赫、威風八面的武林人物!」

    烏良神情猛震,卻再度大笑:「朋友,夠了,笑話該適可而止……」

    冰冷話聲截口說道:「我沒那麼好心情跟你說笑!」

    烏良笑聲一停,抬手環指,道:「朋友不妨問問在座諸君,凡是金陵本地的,只怕沒有一個不知道甄三爺世代書香……」

    冰冷話聲道:「那是他手法高明,一手掩盡了金陵人耳目!」

    烏良雙手一攤,聳聳肩,一副沒奈何的神態,搖頭苦笑:「朋友一定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不過……」

    頓了頓,笑接道:「甄三爺當年要真個是聲名赫赫、威風八面的武林人、江湖客,只怕如今在下我就無法在他府中混吃上這碗飯了!」

    說得是,那還養護院幹什麼?

    冰冷話聲冷哼說道:「這就是掩盡金陵人耳目法之高明所在,處在這年頭,一個有錢人家,要是不養護院,那令人動疑!」

    烏良又攤攤手,聳聳肩,道:「我仍是那句話,朋友一定要這麼說,我沒有辦法,只要在座諸君,金陵本地人明白就行了!」

    酒客中,有幾個微微點了頭,八成兒他們是金陵本地人!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你很會撒賴,要知道,那沒有用,不是武林中人,不會瞭解武林中事,也不會管武林事,金陵本地人能明白什麼?只怕他們怎麼也不會明白,姓甄的是當年血盟十友中的『毒手天尊』賈玉豐,更不會明白他之所以改頭換面姓了甄,是為了避仇!」

    黑衣人兒神情一震,美目中陡閃驚喜光采,嬌靨上的表情,難以言喻,想回過螓首望向東隅,但剛轉了一半,又轉了回來,剎那間,嬌眉上又異容盡斂,一片平靜,無如,那一雙清澈、深邃的美目,卻仍難掩心中的激動。

    不知她何以會如此,這恐怕要問她自己了!

    再看烏良,他搖頭苦笑,沒說話,可是,神色中卻有著極度的驚恐、不安,一雙凶睛亂轉,不知在打著什麼主意!

    月聽東隅角落裡響起一聲冷哼:「在我面前,別想打歪主意,我說過,不說出賈玉豐現在何處,你就別想活著下樓!」

    烏良濃眉一挑,目中陡現凶光:「真人面前說不了假話,朋友既然看穿了甄三爺,我也不願再替他隱瞞,不妨打開天窗,朋友是……」

    滿樓一陣騷動!

    世代書香的豪門巨富甄三爺,當年竟是威名赫赫的武林人物,而且不姓甄,姓賈,是為了避仇,這消息夠驚人的!

    冰冷話聲冷笑說道:「你到底承認了,你問我是誰?」

    烏良毅然點頭,可是有點提心吊膽:「不錯!」

    冰冷話聲道:「他該告訴了你,他躲的就是我!」

    烏良臉上失了色,往後退了一步:「他躲的是兩女一男,還有兩個不知男女的少年,你朋友是這五位中的哪一位?」

    膽子不小,他還敢問個清楚。

    冰冷話聲道:「我可以告訴你,男的,少年!」

    少年人比老年人更可怕!

    烏良面無人色,駭然失聲:「那麼你是慕容……」

    冰冷話聲冷哼了一聲:「你敢!」

    烏良機伶一顫,住了口,突然騰身飛射,他想穿窗出樓而遁,適時,東隅角落裡又傳冷哼。

    未見任何異動,烏良一個已然穿出窗外的高大身形,似遇無形吸力,忽地倒飛而回,砰然一聲摔了下來。

    無巧不巧正好砸在他原先的那副座頭上,立時杯盤倒翻,酒菜四濺,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看來要鬧人命,濺上酒汁菜湯不要緊,唯恐再濺上一身血。

    一時間,全樓大亂,酒客們紛紛站起,要走。

    就在此時,東隅角落裡站起個人,是個俊美絕倫的黑衣少年,他目閃威稜,眉挑凶煞,揮手輕喝:「別動!」

    頓時一片寂然,鴉雀無聲,還真靈,再沒一個敢動。

    黑衣少年淡然一笑,遙遙指向倒臥狼藉中的烏良,道:「我找的是他,跟諸位無關,諸位要想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要走的,輕一點,慢一點,誰碰破一個杯子我找誰!」

    這一來,誰還敢爭先恐後沒命的亂跑?

    一個個白著臉,抖著腿,渾身打著哆嗦,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座頭,一步步地往樓梯口捱去。

    適時,黑衣少年又說了話:「諸位,打擾酒興,至感不安,我提醒一句,別忘了付帳!」

    看不出,他倒想得蠻周到。

    黑衣人兒笑了,笑得雖極輕微,卻很明朗。

    酒客不敢不聽,一個個乖乖地付了帳,下了樓。

    除了烏良砸壞的那副座頭外,其餘的,不但一絲無損,而且酒錢一個不少,這該是不幸中的大幸!

    帳房跟店伙這才暗暗吁了一口氣,捏了一把冷汗,乘機把那位嚇呆了的唱歌人兒,扶進了樓後。

    「願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他這話等於白說,轉眼問,滿樓空空,酒客們走了個一乾二淨,不,不能說一乾二淨,還有一位。

    是那位黑衣人兒,她沒走,是唯—的例外。

    她皓腕半抬,拿著一副竹箸,在輕輕翻弄著面前小碟中的幾味滷菜,根本就像個沒事人兒一般!

    當黑衣少年一雙犀利目光,落向她那無限美好的背影上時,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代之而起的是無限訝異!

    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打算開口,無如,眼前這出奇的情形,卻使他忍不住,他挑了桃眉,猶豫著說了話:「這位姑娘,你,你不走?」

    姑娘聽若無聞,沒理他。

    這可是他平生僅遇。第一個沒立即答他問話的人!

    黑衣少年目中寒芒一閃,但倏又斂去威態,二次發話:「姑娘,我是對姑娘說話!」

    黑農人兒沒回頭,卻總算開了口:「我知道,除了地上的這位,這兒已沒有第二個酒客!」

    話聲,好甜,好美,直如仙樂傳自九霄!

    其實,她該說這兒沒第二個姑娘家。

    黑衣少年一咳道:「那麼,姑娘該答我問話!」

    聲音竟有點顫抖,為什麼?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黑衣人兒仍沒回頭,淡淡說道:「答什麼?」

    這豈非明知故問?難不成她沒聽見?

    黑衣少年皺了皺眉,道:「姑娘為什麼不走?」

    黑衣人兒道:「我非回答不可麼?」

    這……

    黑衣少年一怔,隨即說道:「自無不可,答不答在姑娘,我不敢強人所難!」

    說完,逕自轉向烏良。

    顯然,找了沒趣,碰了一鼻子灰,他想結束這段接下去必然不會愉快的談話,他忍了!

    豈料,姑娘她卻不願就此算了。  黑衣人兒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我為什麼要走?」

    是啊?人家為什麼要走?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不為什麼,走不走但憑姑娘!」

    雖然接了話,可仍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無如,姑娘她仍不願放鬆,她道:「那你為什麼要問?」

    對啊!既然走不走隨人家,問個怎地?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滿樓酒客都走了,獨姑娘未走,我是,我是……」

    是什麼,他吞吐了大半天,沒能說上來。

    黑衣人兒代他接了下去,道:「是什麼?是奇怪?還是不信我有這麼大的膽?」

    該兩者都有點兒。

    黑衣少年道:「我是奇怪……」

    黑衣人兒截了口:「沒什麼好奇怪的,別把女孩兒家都看成那麼膽小,有時候,某些地方,她們能愧煞鬚眉!」

    有理,古往今來,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黑衣少年陡挑雙眉,但目光一觸那無限美好的背影,那一頭烏油油的秀髮,他又忍住了。

    黑衣人兒卻步步進逼:「再說,武林中本來就是一個難免廝殺,動輒流血的世界,這種場面,我見過不在少數,聽過也不在少數,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敢情好,原來她根本不在乎!

    黑衣少年笑了,是無可奈何的笑,笑了笑,轉過了身。

    豈料,黑衣人兒又進逼一句:「何況,『願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這話是你閣下說的,你問我為何不走,豈非問得太以多餘?」

    不錯,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黑衣少年那冰冷的玉臉上,倏地掠上一片飛紅,霍然轉身,陡挑雙眉,目中怒閃寒芒。

    但,只一眼,他又威態盡斂,煞氣俱消,略一沉默,道:「姑娘,女孩兒家不該那麼厲害,那麼得理不饒人……」

    「那麼!」黑衣人兒又截了口,道:「你承認理缺了?」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毅然說道:「承認就承認,我不是不講理的人!」

    「既講理就好辦!」黑衣人兒淡淡說道:「女孩兒家不該這麼厲害,不該那麼得理不饒人,聽閣下語氣,似乎認為男人家就該,是麼?」

    黑衣少年一怔,道:「我沒那麼說!」

    「沒這麼說就好!」黑衣人兒道:「以後說話當心點,別把男人家看得太了不起了!」

    這句話帶著點兒教訓口吻。

    黑衣少年他幾曾聽過誰的這種話?但是,他竟聽了這位甫自邂逅,猶不知姓名的黑衣人兒的。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令人難懂。

    他搖了搖頭,又轉身走向烏良,

    黑衣人兒這回沒有說話。

    黑衣少年接近五尺住步,只一抬掌,地上烏良倒飛入手,手一鬆,砰然一聲又把他摔落樓板上。

    敢情,他是拿烏良出氣!

    烏良是早巳軟了半截,嚇癱了,碰到了這位煞星,他知道會有如何的後果,至此,他才悶哼了一聲。

    黑衣少年冷冷一笑道:「烏良,我沒工夫跟你多囉嗦,我仍是那句話,不說出賈玉豐躲往何處,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金陵第一樓!」

    烏良面無人色,囁嚅道:「少俠,我可只是給甄三爺看家的……」

    仍是「甄」三爺。顯然,他一時改不過口來。

    黑衣少年冷笑說道:「我知道,他不會不要這得來不易的產業!既留下你看家,臨走時,不會不告訴你他上哪兒去了!」

    烏良搖了搖頭,一副可憐相:「烏良不敢欺騙少俠,甄三爺委實沒有……」

    黑衣少年冷然說道:「他留下你,只是為了看家麼?」

    烏良點了點頭。

    黑衣少年冷哼一聲,道:「恐怕另外還交給你一項使命,要你隨時注意他幾個仇家,什麼時候尋上門來吧?」

    烏良機伶一顫,連忙搖頭說道:「少俠,烏良何來天膽,這冤枉……」

    黑衣少年又一聲冷哼,道:「你當真不知道?」

    烏良點頭如搗蒜,道:「烏良當真不知道!」

    黑衣少年冷冷一笑,道:「那麼,一旦有了什麼事兒,你如何跟他聯絡,通風報信,你又找誰?」

    烏良一震,尚未答話。

    黑衣少年玉面一沉,厲聲道:「我再提醒你一句,既落在我手中,你自己明白會有什麼後果,要想活命,最好別逞英雄、充硬漢,你既是武林中人,就該聽說過『一指搜魂』、『萬蟻嚙心』這兩種霸道手法,我言盡於此,你說是不說?」

    「一指搜魂」、「萬蟻嚙心」,凡是武林中人,沒有不知道的,黑煞神當年也曾獨霸一方,功力不俗,怎會沒聽說過。

    別說是血肉之軀的人,就是鐵打金剛,銅鑄羅漢,也經受不住那片刻煎熬。

    烏良魂飛魄散,心腿欲裂,卻垂首不語。

    黑衣少年唇邊浮現一絲令人寒慄的冷酷笑意:「烏良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烏良仍低著頭,不說話。

    黑衣少年陡挑雙眉,目中暴射寒芒,冷冷一笑道:「好一副硬骨頭,我倒要看看你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銅鑄的羅漢!」

    話落,一指點下。

    黑衣人兒穩坐不動,連頭都沒回。

    烏良猛然抬頭,駿極失聲驚呼:「少俠手下留情……」

    黑衣人兒突然一聲冷笑。

    黑衣少年沉腕收指,聞冷笑—-怔,抬眼凝住:「姑娘冷笑什麼?」

    黑衣人兒仍沒回頭,淡淡說道:「這就是大男人!」

    不錯,沒骨氣,的確替昂藏七尺的鬚眉男子丟人!

    黑衣少年陡挑雙眉,揚掌就要劈下。

    「殺不得!」黑衣人兒適又淡喝:「殺了他,你就別想再找那要找的人了!」

    黑衣少年一震收手,簡直哭笑不得:「鬧下……」

    「怎麼?」黑衣人兒似乎永遠不讓他多說,截口說道:「我笑他關閣下什麼事?天下的昂藏鬚眉男子漢,可不一定就是你,我可也沒要你殺他!」

    敢情,又是一個釘子!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一語不發,轉注烏良。

    烏良機伶一顫,倏然恪笑:「秦淮河中,有艘特大樓船……」

    黑衣少年勃然變色,厲叱況道:「匹夫,死在眼前,你還敢……」

    黑衣人兒突然插了一句:「你怎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

    不錯,這誰也不能斷言。

    黑衣少年一怔住口,轉望那無限美好的背影,紅著肪,冷笑說道:「好,難不成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黑衣人兒答得好:「我不知道,你何妨再問問他。」

    黑衣少年冷哼一聲,收回目光。

    烏良沒等他開口,已又慘笑道:「實話,我是說了,少俠不信,我莫可奈何!」

    黑衣少年又挑了挑眉,目光又投向了姑娘,冷冷說道:「這就能證明他說的是實話?」

    黑衣人兒道:「你在跟誰說話?」

    黑衣少年道:「你說得好,除了烏良,此處已沒別的酒客!」

    「好沒規矩!」黑農人兒輕叱說道:「對人說話,連個稱呼都沒有麼?」

    黑衣少年一張玉面漲得通紅,無辭以對。

    本來是,失禮的是他,沒理的也是他。

    對人家一個佔了理的姑娘家,他能如何。

    只有啞巴吃黃連,忍了!

    黑衣人兒冷冷一笑,道:「你閣下又怎能證明,他說的不是實話?」

    黑衣少年面上紅潮漸退,目中寒芒一閃,冷冷道:「我不能證明,不過,我不會傻得輕信這一丘之貉……」

    「聰明!」黑衣人兒冷冷笑道:「既聰明就該自己找,對人家發什麼狠?這似乎算不得什麼英雄,既不信他,又何必問呢?」

    看來,這姑娘詞鋒犀利,似乎句句是理!

    黑衣少年一怔,再度啞口,好窘!

    黑衣人兒笑了笑,笑得俏皮,又開了口:「別發愣,最好的辦法,是自己去看看,對麼?」

    話可全讓她說了!

    黑衣少年哭笑不得,好不惱火,轉望烏良,沉下了臉:「話,你可聽見了,別以為你能逃出我手掌心,你若敢欺我,哼!」

    冷哼一聲,揚掌要揮。

    適時,黑衣人兒又說了話:「別那麼不講理,讓人家好好地走!」

    黑衣少年不得不收回了手,道:「我沒拿他如何!」

    黑衣人兒道:「你是沒拿他如何,不過,他剛才在閣下那虛空攫物的絕藝神功下,已然傷了內腑,恐怕再也受不了閣下這暗運三成真力的尊掌一揮!」

    雖然始終未回頭,卻是明察秋毫,些微不爽。

    看來,此女該有一身驚人功力!

    黑衣少年神情一震,道:「閣下似乎很高明!」

    「豈敢!」黑衣人兒淡淡說道:「別自視太高,也別把人家都看得太低!」

    黑衣少年臉一紅,轉注烏良,倏揚輕喝:「滾!」

    烏良如逢大赦,翻身爬了起來,但,剛站起,臉色劇變,悶哼一聲,雙手捂胸,身形一晃,砰然又坐了下去。

    看來,黑衣人兒之言不差,他是傷得不輕,坐著,沒感到如何,這一用力站起,可就扯動了他的傷處。

    黑衣少年神色冰冷,視若無睹。

    烏良唇邊抽搐,臉上的神色,是黯然,是悲淒,雙手扶著身旁桌子,支撐著,要再站起。

    黑衣人兒突然說道:「別逞強,記住,三個月內不得妄動真力。拿去!」

    皓腕輕拍,柔荑揚處,一線綠光飛投烏良懷中。

    這一手,心眼、手法,兩稱高絕。

    黑衣少年神情震動,臉色為之一變,但沒說話。

    烏良心中明白,臉上一陣激動,目中射出感激神色,支撐著強行站起,抱拳—禮,啞聲說道:「多謝姑娘賜藥之德,烏良有生之年,必圖後報!敢問……」

    黑衣人兒半轉螓首,擺了擺柔荑,談笑道:「那倒不必,也別問我姓名,只要你記住就行了,武林中是個什麼世界。你該知道,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人,要懂得急流勇退,該回頭的時候要回頭,天底下,憑能力換飯吃的事兒,多得很,不一定非過這種刀口舐血的生涯不可,懂麼?」

    烏良猛然又是一陣激動,身形顫抖,滿臉是羞愧、感激色,雙目含淚,抬眼凝注,毅然說道:「多謝姑娘明教,烏良懂,今後烏良知道該怎麼做,再不知悔改,那烏良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恭謹一躬身,轉身下樓而去。

    一句話,聽得姑娘嬌靨泛紅,臉熱了好半天。

    真是口沒遮攔,十足的又粗又渾。

    但,這話真誠,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這種人,也有血性,說一句算一句。

    雖粗雖渾,總比那心智深沉、滿腹狡詐、一肚子鬼的人好。

    這是小事,也是小地方。

    可是,由這小事、這小地方,就能十足地證明,霸道不如王道,手辣不如心慈,嚴酷不如感化。

    金陵第一樓的帳房、夥計,早在酒客們離去時,就乘機腳底下抹油,開了溜,沒了影兒。

    如今,烏良一走,偌大的一座酒樓上,就只剩下了黑衣少年與黑衣人兒他們兩個。

    這時候的樓廳中,有著片刻尷尬的沉默。

    畢竟是男人,還是黑衣少年先打破了這份尷尬的沉默!開了口。他似乎有所感觸,軒了軒眉,道:「你很愛管閒事,也顯得比我高明!」

    「豈敢!」黑衣人兒可真惱人,她又把那不過半轉的螓首,轉了回去,永遠是拿背後對著他:「那是你閣下誇獎!我不是說過麼,別自視太高,也別把人家看得太低,至於愛管閒事……」

    笑了笑,接道:「那要看是什麼閒事,什麼人的閒事!」

    黑衣少年又挑了挑眉梢,道:「閣下愛管什麼閒事?」

    黑衣人兒答得好,也顯得崇高:「本上天好生之德。渡惡為善,化戾氣為祥和!」

    黑衣少年想笑,但他沒有笑,因為黑衣人兒那肅穆的態度與語氣,感染了他,同時,人家說的是實情,烏良就是個絕佳例證,並不是空口說大話,一個桀驁不馴,凶殘成性的黑煞神,到她手中,她能輕而易舉地使之點頭。

    他沉默了一下,道:「那麼,閣下又管的是什麼人的閒事?」

    黑衣人兒答得也妙:「有藥可敦的,我管,病入膏肓的,我想管管不了!」

    話,淺顯,但卻隱含禪機,發人深省。

    看來,此女非常人!

    黑衣少年目中異彩閃動,道:「你以為烏良有藥可救?」

    黑衣人兒道:「事實上,我救了他,他也接了我的藥!」

    黑衣少年唇邊浮現一絲冰冷笑意,道:「那是在這金陵第—樓上!」

    黑衣人兒道:「無論何處,閣下何不拭目以待?」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道:「這可也是因為他正在痛苦呻吟,力窮掙扎中!」

    黑衣人兒道:「投藥教人就是要在這個時候,難不成要在人沒病的時候,或非等到他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時才下藥麼?」

    黑衣少年臉一紅,啞了口,半晌方道:「你很會說話……」

    「這無關會不會說話!」黑衣人兒截口說道:「真理由來勝過雄辯!」

    黑衣少年笑了笑,道:「莽莽江湖我沒聽說過何時出了一位巾幗英雄,也從未見過,有閣下這麼一位高人一籌、愧煞鬚眉的人物!」

    黑衣人兒淡淡笑道:「那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要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衛公道,行俠義,不一定非聲名赫赫不可,默默無聞的埋頭去做,那才更顯得崇高!」

    不錯,這是理,能令人肅然起敬!

    黑衣少年不禁微微動容,目光中異采閃爍,凝注那無限美好的背影良久,方始又發話道:「姑娘,我尚未請教……」

    請教什麼,他沒說出口。

    其實,他無須說,黑衣人兒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從現在起,閣下只要知道武林中有這麼一個人,在這金陵第一樓頭,曾見過這麼一個人,就夠了!」

    顯然,姑娘她不願說。

    黑衣少年他有點窘,沉默了一下,道:「那麼,姑娘的師承……」

    黑衣人兒截了口,道:「萍水相逢,稍聚即散,片刻之後,你東我西,再相逢時,恐怕就成了陌生路人,閣下何必問得那麼清楚!」

    人家仍是不願透露。

    黑衣少年更窘了,有些話,他想說,但卻唯恐交淺言深,唐突佳人,沉默之中,向著那無限美好的背影帶著些令人難以言喻,也難以意會的神色投了最後一瞥,頭∼低,舉步下樓。

    剛走了兩步,背後,突又響起黑衣人兒那無限甜美的話聲:「要走了?」

    黑衣少年倏然止步,轉過了身,這回他又能看到黑衣人兒的正面,這回,黑衣人兒也不再閃躲,毫不迴避地,將嬌靨迎向那雙灼熱目光!黑衣少年心弦顫動,覺得有點暈眩,連忙垂下了目光,微微地低下了頭。

    他有這麼一種感覺,黑衣人兒那一雙目光,聖潔、清澈、深邃,還帶些懍人的冰冷,卻又有著說不出的柔和。

    那一雙目光中所包含的東西,令他無法理解,不過,他明白,只要一經接觸,便有面對艷陽,不敢逼視之感。

    上刀山,下油鍋,進龍潭,入虎穴,他能面不改色,從不知一個怕字,而面對這雙目光,他竟難禁怯怯不安。

    他似乎明白,又好像迷茫,那不是怕,而是……

    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半晌,才輕輕地答了一句:「是的!」

    黑衣人兒倒蔣落大方,毫無忸怩女兒態,可是,天知道她心靈深處的感受,笑了笑,笑得柔婉:「閣下就這麼走了?」

    黑衣少年一怔,隨即會了意,可不是真明白,紅著臉,窘迫拱手,木訥忸怩,與先前那煞氣四溢、威風八面的情形,簡直判若兩人:「我告辭了!」

    他以為人家是怪他缺禮,話落,又要轉身。

    適時,黑衣人兒皺著黛眉笑了:「彼此都非世俗兒女,我可沒那麼小氣,別杷我看得那麼俗不可耐,我可不喜歡這些俗禮!」

    敢情,不是那麼回事兒!

    黑衣少年又復一怔,臉更紅,抬眼投注,神色惑然:「那麼,姑娘是……」

    黑衣少年心中一震,沒答話。

    他又會錯了意,該說的,難以數計,可是那會令人覺得交淺言深,唐突佳人,他不敢!

    黑衣人兒微露貝齒,那晶瑩雪白光采惑人,笑了笑,道:「你說完了,我可還投有說完呢!」

    黑衣少年他撼泰山不費吹灰力,如今,他卻要用盡了力氣,而,結果,聲音卻仍是那麼低:「姑娘還有什麼指教,請只管說!」

    黑衣人兒揚揚眉,笑道:「指教二字我不敢當,我是要請問-句,你打算就這麼去找那毒手天尊賈玉豐麼?」

    原來如此!

    黑衣少年目中殺機一閃,陡然挑起雙眉:「正是!」

    好重的煞氣!

    黑衣人兒皺了皺眉,笑問:「你知道他在哪兒?」

    這豈非多此一問?

    黑衣少年沒多想,道:「秦淮!」

    黑衣人兒道:「秦惟那地方可大得很!」

    黑衣少年道:「在那秦淮河中,最大的一艘樓船之上!」

    黑衣人兒道:「秦淮河中,畫舫不少,那巨大樓船也好幾艘,你知道哪一艘是?」

    這話不錯,黑衣少年他不知道。

    黑衣少年一呆,旋即說道:「我找最大的一艘就是!」

    烏良本來是這麼說的。

    黑衣人兒卻笑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其中有兩艘一般大呢?」

    黑衣少年又一怔,啞口無言。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笑了笑道:「秦淮河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我都明白,找人,要是沒有把握,可不能亂闖人家的船!」

    要亂闖別人的船,那就不只是煞風景了!

    黑衣人兒截口反問:「該說的,你都說完了?」

    黑衣少年呆住了,但旋又目閃寒芒,挑起雙眉:「好匹夫,他敢……」

    「人家可沒騙你!」黑衣人兒截口說道:「要怪那只能怪你經驗不夠,沒問清楚,其實,那也很難說清楚,你該讓他帶你走一趟去!」

    黑衣少年抬眼投注,皺眉說道:「姑娘怎不早說?」

    黑衣人兒道:「你怪我說晚了?」

    黑衣少年眉梢微挑,道:「不敢,無如……」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無如我畢竟說在烏良離去之後,可是?」

    黑衣少年略一遲疑,毅然說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黑衣人兒笑道:「閣下該知道,這是你的事,事不關我,我說不說兩可,說了,那是我的好意,不說,閣下也該怪不著我……」

    黑衣少年為之語塞,玉面上又現紅潮。

    「再說!」黑衣人兒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那位黑煞神已被閣下那絕藝神功震傷內腑,站起來已屬難事,何堪再在閣下威脅下跑那麼遠的路?」

    黑衣少年猛然抬眼,道:「這麼說來,姑娘是早就想到了?」

    黑衣人兒淡笑道:「套你一句話,事實如此,我也不願否認!」

    黑衣少年目閃寒芒,陡挑雙眉,剛要說話。

    黑衣人兒又道:「別動氣,我說過,你怪不著我!」

    事實的確如此,彼此萍水相逢,緣僅一面,人家沒有非幫他不可的義務,也沒有非提醒他不可的必要。

    這,很令黑衣少年傷心,他威態一斂,神色忽轉無限黯然,唇邊一陣抽搐,轉身又向樓下走去。

    適時,黑衣人兒美目中忽現不忍色,淡然一笑,開了口:「像閣下這種脾氣,只怕一輩子也別想成就大事,永遠也別想抓到那位毒手天尊賈玉豐!」

    黑衣少年有點負氣,冷笑說道:「不勞關注,大不了每艘樓船上走一遭!」

    黑衣人兒黛眉一挑,瞪圓了美目,柔荑輕拍桌面:「你敢!」

    不知為何,她突發嬌嗔,發這麼大脾氣。

    黑衣少年可沒用腦筋,冷然挑眉,道:「那有什麼敢不敢的!」

    黑衣人兒臉色一變,嬌靨繃得更緊:「你要敢亂闖那些船,你就別想再……」

    再什麼,她沒說出口,嬌靨突然一陣飛紅,立即改了口,可仍是繃著那張吹彈欲破的嬌靨:「說你經驗不夠,你還不承認,你見過賈玉豐麼?」

    可惜黑衣少年他又沒注意到對面人兒那異樣神色,卻將那雙要命的目光抬得老高,聞言這才一怔,道:「沒見過!」

    黑衣人兒冷笑一聲,道:「你能一眼便認出他來?」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這個……我聽人說過他的長相!」

    黑衣人兒道:「什麼時候聽說的?」

    黑衣少年道:「最近,算算還不到半年!」

    黑衣人兒道:「對你說的那人,敢是最近見過賈玉豐?」

    黑衣少年搖頭說道:「不,遠在十九年前」

    「這就是嘍!」黑衣人兒冷笑說道:「說你經驗不夠,你就是經驗不夠,十幾年前發如漆,十九年後鬢已斑,十九年不是個短日子,歲月不饒人,容顏易蒼老,你能相信十九年後的今天,賈玉豐他仍是一如十九年前?」

    這話不錯,女孩兒家畢竟心思細密。

    黑衣少年為之啞口,默然不語。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冷冷一笑,又道:「你不能—眼認出人家,人家可是能一眼認出你!」

    黑衣少年有點不服,眉一挑,道:「何以見得?」

    黑衣人兒冷笑說道:「要不然,他留烏良在金陵幹什麼?何況,你閣下闖折劍莊、挑埋劍堡,聲名震動武林,早已紅透了半邊天。」

    前一句,倒使黑衣少年點了頭,但後—句……

    黑衣少年神情一震,臉色驟變:「這麼說來,姑娘知道我?」

    黑衣人兒冷冷一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十絕書生慕容大俠的後人,慕容繼承,功力蓋世,所向披靡,你閣下好威風,好煞氣!」

    黑夜少年慕容繼承,他可聽得懂好歹話,臉色連變,道:「為維護先父威信,為達成家師令諭,武林八劍該殺,難道我殺武維揚,傷蒼玄有什麼不對麼?」

    黑衣人兒冷然道:「對不對你如今糊塗,但他年自有公論,你也自會明白,要不是在見到你之前,我遇著了一位師門至交,就是見著了你,你也別想我會理你!」

    這話,乍聽起來玄得令人難懂!

    想必是女兒家的小性子!

    但若仔細想想……

    可惜,慕容繼承他沒仔細想,他也想不到,道:「不必等他年,如今我很明白,為先父威信,為恩師令諭,只要做得對,慕容繼承我不惜頭斷血流、粉身碎骨……」

    他還氣人,黑衣人兒霍然色變,但剎那間卻又恢復平靜,而且平靜得出奇,美目深注,淡淡說道:「豪語,有血性,有骨氣,你認為做得對?」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一閃,毅然點頭:「不錯,那該是當然的!」

    黑衣人兒淡淡一笑,道:「對不對且不說,你認為那巨靈劍客武維揚,是你殺的?」

    慕容繼承又點頭:「慕容繼承虛空揚掌,我親眼看著他倒了下去!」

    黑衣人兒沒辯,也未深究,又淡然一笑,道:「那位獨臂劍客郝百通呢?」

    慕容繼承道:「那是他貪生怕死,詐死弄了真,不是死在慕容繼承之手!」

    黑衣人兒美目中異采一閃,道:「那麼,他前心之上,印著你那獨門掌痕,該當何解?」

    慕容繼承道:「這……」神情猛震,注目接道:「這,姑娘怎麼知道的?」

    對啊!黑衣人兒她如何知道,而且知道得這般清楚。

    黑衣人兒淡淡笑道:「我不是說過麼?我見著一位師門至交,他知道!」

    慕容繼承道:「師門至交,該有個稱呼。」

    黑衣人兒道:「他不願我把他的名號輕易告人,為之奈何!」

    顯然這又不願說。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折劍莊、埋劍堡這兩處,我見過的人有限!」

    黑衣人兒道:「他老人家可不在你見過的、那有限的幾個人中!」

    慕容繼承道:「你要知道,在場目睹此事的,只有那有限的幾個!」

    不錯,這是事實!

    黑衣人兒道:「難道非在場不能目睹,不能知道麼?」

    這話說得夠明白的!

    慕容繼承一震,道:「我不信!」

    黑衣人兒笑問:「你不信什麼?」

    慕容繼承道:「我不信有人隱身左近,而能不被我發覺!」

    這話,並不誇張,以他慕容繼承那一身無匹功力,的確是百丈以內,絕難有人能藏身得住,難怪他不信!

    黑衣兒挑了挑眉,道:「你是指功力而言?」

    慕容繼承毅然點頭說道:「不錯!」

    黑衣人兒笑了笑,道:「你很自負,自負不是壞事,壞的是你小看別人,把自己看得太高!」

    慕容繼承臉色剛一變,她接著又道:「別說是那位老人家,就是我藏身在你左近,照樣可以使你茫然無覺,懵懂不知,你信不信?」

    慕容繼承挑眉冷笑,道:「你該知道我是不信!」

    「我知道你向不服人,不會信!」黑衣人兒淡笑道:「不過,你不妨找個機會試試!」

    慕容繼承點頭說道:「使得,那最好不過!」

    黑衣人兒道:「找機會試。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你且答我那一問!」

    她指的是郝百通前心之上那獨門掌印。

    這慕容繼承他如何回答?打從埋劍堡當時至今,他可是—直沒有想及這一疑點。

    如今,經這位黑衣人兒一提,他才猛然想起,想起是想起了,可是,除了百思莫解、滿腹詫異外,別的他沒有想到什麼,是故,他怔了一怔,皺了眉,沒能答上話。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緊逼了一句:「你不覺得此中大有蹊蹺,太以可疑麼?」

    慕容繼承愣愣說道:「蹊蹺什麼,可疑什麼?」

    黑衣人兒道:「你明明未出手,那郝百通前心之上,何來你獨門掌痕?這就蹊蹺,這就可疑,難道你不覺得?」

    慕容繼承點點頭,沒說話。

    顯然,他是默認了!

    黑衣人兒又道:「殺人的不是你,而讓天下武林誤認為是你行兇,你難道不覺得冤枉?」

    敢情,她是一步步地進逼上來。

    慕容繼承毅然挑眉,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毀譽褒貶,一任世情,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不在乎!」

    「不錯!」黑衣人兒點頭說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不過那要看怎麼說了,假如你現在就及時警覺,毅然回頭,還來得及,倘若你仍是這麼糊塗下去,只怕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了!」

    慕容繼承臉色一變,道:「姑娘這話令人難懂。」

    黑衣人兒淡笑道:「而事實上,你懂了,我不願跟你做無謂言詞之爭、口舌之辯,那沒有用,我只問你打算不打算洗刷自己?」

    慕容繼承唇邊泛起一絲輕微抽搐,道:「掌痕宛然,證據明確,我百口莫辯,洗刷何易?」

    黑衣人兒道:「這麼說,你是不打算洗刷自己了?」

    慕容繼承毅然點頭:「正是!」

    黑衣人兒淡笑道:「那麼,你也打算就這麼讓天下武林誤會下去,讓人認為十絕後人瘋狂嗜殺,恃強欺弱無故傷人,讓人認為慕容繼承前輩有閣下這麼一位桀驁凶狠、殘害俠義的後人,而置門楣家聲、慕容前輩一世英名、半生俠績於不顧了?」

    這似乎有點交淺而言深,但無一不是正理!

    而,黑衣人兒她也沒顧慮這些。

    慕容繼承機伶寒顫、低下了頭,但,旋即,他又猛然抬頭:「何謂置門楣家聲、先父一世英名於不顧?為維護先父威信,為奉行家師令諭,慕容繼承要殺的就是武林八劍,何在乎被誤會多殺郝百通一個人?」

    是理,但不是明白正理!

    黑衣人兒淡笑發問:「假如那武維揚也不是死在你手呢?」

    慕容繼承一怔,隨即冷笑:「這不可能,沒有那種說法!」

    黑衣人兒道:「那麼,你是堅認武維揚是死在你手了?」

    慕容繼承道:「事實如鐵,我無須否認!」

    黑衣人兒淡淡笑道:「我說過,不跟你做無謂言語之爭、口舌之辯……」

    頓了頓,抬眼深注,接道:「我只跟你談論郝百通之死這一點。那你可知道,那日既然你沒有出手,為什麼你那獨門掌印,會出現在郝百通前心之上?」

    慕容繼承挑眉說道:「難不成閣下知道?」

    「這道理很淺顯!」黑衣人兒淡然接口道:「那就是說,另外有個擅施你那獨門掌力的人,暗中下了毒手……」

    這是駁不倒的理,除此,別無可能。

    慕容繼承沒說話,他不能否認。

    黑衣人兒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掌力既稱獨門,外人該不會,你不妨想想看,除了你之外,放眼武林,誰是第二個精擅此種掌力的人!」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一閃,冷笑說道:「我不用想,放眼宇內,只有慕容繼承師徒二人!」

    黑衣人兒道:「別的沒有了?」

    慕容繼承冷然說道:「你說得好,掌稱獨門,外人不會!」

    黑衣人兒淡笑道:「那麼,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慕容繼承厲笑說道:「你以為我會信麼?」

    黑衣人兒道:「我沒有讓你相信什麼,放眼武林只有你師徒精擅這種掌力,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慕容繼承冷冷地點頭:「不錯,這是鐵般的事實!」

    黑衣人兒笑了笑,道:「你既未出手,那麼,該是誰下的毒手,並不難想像!」

    慕容繼承目中厲芒暴射,大笑說道:「是不難想像,但家師待我如親子,義比山高,恩比海深,若是他老人家暗中下的毒手,就是日出西山……」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這有什麼不可能?令師不是諭命你殺八劍麼?也許他早你一步,到了埋劍堡,替你殺了郝百通!」

    慕容繼承怔了一下,旋即冷笑說道:「那也不可能,家師既然諭令我殺八劍,他老人家斷無……」

    黑衣人兒又截口說道:「那麼,那獨門掌印怎麼解釋?」

    慕容繼承又復一怔,半晌方皺眉沉吟道:「也許你說對了,除了這應該無別的第二種可能……」

    黑衣人兒突然臉色一沉,冷笑道:「只可惜那擅使你這種獨門掌力,替你殺郝百通之人,他並不是為了省卻你一番麻煩,而是別有用心?」

    慕容繼承道:「什麼用心!」

    黑衣人兒冷笑說道:「讓你殘俠義,害正道,殺那些不該殺的人,且讓人目睹你行兇,看著你橫行霸道,冷酷凶殘,雙手沾滿了血腥,—身廣積了罪孽,成為武林公敵,自毀門榍家風,斷送慕容前輩一世英名,陷你慕容一門於萬劫不復,永遠不能在武林中拍起頭來!」

    慕容繼承身形一陣暴顫,雙目厲芒大盛:「姑娘,我再稱你—聲姑娘,倘若你再敢污蔑家師,可別怪慕容繼承下手你一介女流!」

    黑衣人兒嬌靨神色一變,搖頭冷笑:「暮鼓晨鐘,難驚執迷之人,你,你這種冥頑不悟之人,我還真沒見過,你也未免太不知好歹,我要不是……」

    至此,一頓,接道:「我要不是敬仰慕容大俠—代仁俠,不忍他老人家俠譽家聲毀在你手,我還懶得管呢!」

    慕容繼承雙目厲芒連閃,冷笑說道:「好話,沒人拜求姑娘多管!」

    黑衣人兒纖纖玉手砰然一聲拍上了桌子,圓睜美目,高高挑起黛眉:「我偏要管,你要怎麼樣?」

    這可是第一個既知慕容繼承底細,而敢跟他拍桌之人。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我要看看姑娘你憑著什麼?」

    黑衣人兒面罩寒霜,冷然舉起了柔荑:「就憑這,及一身所學!」

    慕容繼承道:「夠麼?」

    黑衣人兒道:「別人我不敢說,對付你慕容繼承,我以為綽綽有餘!」

    敢情,她是有心找碴兒!

    慕容繼承勃然沉臉,目射殺機,抬起了右掌。

    黑衣人兒端坐不動,連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那神情,簡直氣死人!

    慕容繼承拍掌至腰,突然垂下,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按說,他退了步,讓了步,該算了!

    黑衣人兒倒為之一怔:「你剛才煞氣騰騰,不是要動手的麼?」

    慕容繼承道:「那是剛才,剛才沒作賭賽,如今我改變了主意,慕容繼承我但求公平,不願佔絲毫便宜!」

    豪情畢露,不愧英雄,這話聽得黑衣人兒暗暗點頭,她挑了挑黛眉,淡然而笑,道:「可巧我這個人也是天生一副傲骨,不願佔人絲毫便宜,這樣吧……」

    皓腕輕舉,拿起桌上一隻酒杯,接道:「為求公平,你我誰也不必先動手,我把它拋向半空,酒杯落地,你我再一起動手,這只看誰的反應快,誰也佔不了便宜,如何?」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慕容繼承揚眉微笑,欣然點頭:「閣下好巧的心思,只要公平,我無不從命!」

    話雖這麼說,適才他見過黑衣人兒高絕的那一手,而且他知道,黑衣人兒若無絕藝為恃,一個姑娘家,絕不會逼他比鬥,他是絲毫不敢有輕敵之心,一雙犀利目光緊緊盯在黑衣人兒手中酒杯上,眨也不眨。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淡然一笑,道:「留神,我可要丟了!」

    話落,振腕,酒杯兒脫手飛上半空。

    這樓頭,上有畫棟雕粱,不比在露天,她丟不了多高,酒杯兒一起一落,何等快速,轉眼間它便「叭」地一聲著地。

    慕容繼承單臂凝功,五指箕張,閃電抓出。

    他反應不可謂不快,無如,人家還比他快上一絲絲。

    高手過招,一絲之遲便足全盤落敗,慕容繼承他手掌剛探,倏見黑影一閃,隨覺頭頂微震,一頭頭髮立時披下。

    慕容繼承大駭,機伶一顫,連忙飄退,再看黑衣人兒,她面帶不屑冷笑,仍然坐在椅子上,生似她連動都沒動過,皓腕半舉,手中多了件東西,那是慕容繼承的束髮帶子:「閣下,我要的是這條帶子,不是閣下項上那顆大好人頭,要不然,閣下如今還能好好兒地站在這兒?以此代首,略示薄懲,也煞煞你的傲氣,滅滅你的威風,該夠了!」

    柔荑微甩,把手中束髮帶丟了過來。

    這姑娘嘴不饒人,她贏了一招還賣乖。

    慕容繼承沒接,只見他一襲黑衣無風疾揚,臉色白得怕人,神情至為可怖,難怪他,既驚又怒,氣到了極點。

    這是他自入江湖以來的第一次挫敗,而且是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流手中。

    這夠難堪的,夠悲痛的,也夠他受的。

    對那根束髮帶子,他視若無睹,而雙目之中,暴射出凜人寒芒,緊緊凝注姑娘一張清麗嬌靨亡,冷然發話,聲音有點顫:「閣下,領教高明,奸手法,丟第二隻杯子吧!」

    目睹那淒厲神色,黑衣人兒皺了皺眉:「我不想打了,你我到此為止,好麼?」

    何出此語?不知這是何意?

    慕容繼承毫無表情,冷冷說道:「事先說好的,還有兩招!」

    黑衣人兒眉鋒皺得更深:「這樣好不?算你我沒有動過手,賭注不算……」

    慕容繼承截門說道:「我再說一句,還有兩招!」

    黑衣人兒搖搖頭,剛張櫻口。

    慕容繼承已揚聲喝道:「閣下,我要你丟第二隻杯子!」

    黑衣人兒眉梢兒陡挑,道:「我有不忍意,你無作罷心,現在是你逼我了……」

    不再猶豫,拿起桌上第二隻酒杯拋子上去。

    第二隻杯落地,慕容繼承身形如電飛閃,黑衣人兒嬌軀疾擺,雙手齊出,慕容繼承一閃退回時,黑衣人那烏雲螓首上,少了件東西,那是一根玉簪。

    這回慕容繼承勝了,論大局,一勝一負,是平手,秋色平分,誰也沒贏,誰也沒輸。

    慕容繼承笑了,笑得好冷:「閣下,你也不過如此,我要的是你這根玉簪,不是你項上那顆大好人頭,要不然,你如今還能好好兒地坐在這兒?玉簪代首,略示薄懲,也煞煞你那傲氣,滅滅你那威風,也該夠了!」

    以牙還牙,六月裡的債,還得可真快!

    按理說,黑衣人兒也該像慕容繼承一般地既驚且怒,嬌靨上神色,變得淒厲怕人才對。

    豈料,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黑衣人兒她竟然笑了,笑得既泰然,又安詳:「你勝了!」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我贏了第二招!」

    「我輸了?」

    「你贏了第一招!」

    「那麼該是……」

    「誰也沒勝,誰也沒敗,平手!」

    黑衣人兒又笑了,笑了笑,道:「那麼閣下該熄熄心火,消消殺機了吧……」

    慕容繼承臉一紅,沒說話。

    黑衣人兒接道:「我提議就此罷手,如何?」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一閃,道:「閣下,還有—招!」

    黑衣人兒淡淡笑道:「還有一招,不試也罷,如今我已是鬥志毫無,嗔念全消!」

    慕容繼承冷冷說道:「那是閣下,當初一再相逼的是閣下而不是我!」

    黑衣人兒道:「那麼,現在由我提議就此打住,不很對麼?」

    慕容繼承道:「勝負既然動了手,就該分個……」

    黑衣人兒深深凝注,道:「你還要打?」

    慕容繼承道:「閣下多此一問!」

    黑衣人兒美目忽射冷電,但倏又斂去,淡淡說道:「得好休時便好休,你我一無遠怨,二無近仇,勝又如何,敗又如何,何必一定要比出個長短……」

    頓了頓,接道:「就算你勝,勝一個柔弱女流,光采麼?神氣麼?只怕勝之不武,也算不得什麼英雄……」

    慕容繼承冷然截口說道:「那怪不得我,當初是你一再相逼,我慕容繼承不願做虎頭蛇尾之人,閣下,丟第三隻酒杯!」

    敢情,他是非分出勝負,比個高下不可。

    黑衣人兒軒了軒眉,又搖了搖頭:「我不丟!」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閣下,慕容繼承也有一雙手!」

    黑衣人兒道:「你儘管丟,我話說在前頭,你打我不打!」

    這可要命了,誰能下手一個不還手的女流!

    而,慕容繼承他有辦法,冷冷一笑,道:「閣下,我也要說了,徒弟如此……」

    黑衣人兒勃然變色,嬌靨上立罩寒霜,沉聲叱道:「慕容繼承,你敢!」

    慕容繼承笑了,笑得冰冷又得意:「有什麼敢不敢的,難不成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

    頓了頓,就要接下去。

    「砰!」地一聲,黑衣人兒又拍了桌子:「慕容繼承我警告你,你要敢對我師父有—句不敬,你永遠別想我……」

    嬌靨莫名其妙地一紅,改了口:「我永遠跟你沒完!」

    十絕之後豈是糊塗人,可是慕容繼承在這方面卻十足是個小傻子,他絲毫沒聽出什麼,冷冷一笑,道:「不讓我容易,丟那第三隻酒杯!」

    黑衣人兒似卻是忍無可忍,氣得嬌軀發顫,美目圓睜,眉梢兒高挑,玉手戟指還帶著抖:「對你這種人,我本不該心軟,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話落,手出,第三隻酒杯兒應掌飛起。

    第三隻酒杯兒落地,慕容繼承倏揚冷笑:「這才是!」

    單臂一圈拋出。

    適時,黑衣人兒也探出了柔荑。

    勝負在此一招,命運也決定在此一招,慕容繼承當然不敢有絲毫大意,自是施出師門絕學。

    同樣地,黑衣人兒含怒出手,也是毫無保留。

    兩條人影飛閃,一觸即分,各回原地。

    黑衣人兒嬌靨上有驚訝之色。

    慕容繼承的臉色有點難看。

    只因為,慕容繼承衣袖上多了個洞。

    而,黑衣人兒那風氅上,也有了宛然指痕。

    黑衣人兒驚訝的是,這第三招她竟未能得手。

    慕容繼承難過的是,他竟未能勝過一個女流。

    二人之間,有著片刻的沉寂。

    驀地裡,慕容繼承一跺腳,轉身便走。

    適時,一聲嬌叱打破了沉寂:「慕容繼承,還我的簪兒!」

    慕容繼承一怔停身,低頭看時,臉上不由—紅,不錯,手裡還拿著人家的那根簪兒,當即冷哼一聲:「區區一根簪兒,我慕容繼承不稀罕,拿去!」

    振腕輕拋,「篤」地—聲,簪兒直挺挺地插在了桌面上,然後,他頭也不回的下了樓去。

    望著那頎長身形消失不見,黑衣人兒唇邊驀起一陣抽搐,嬌軀輕顫,美目中突然掛下了兩串晶瑩珠淚……

    這卻是為何?是羞、是怒、是怨、是恨,這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很可能,都有點兒。

    忽地,一隻柔和手掌搭上了黑衣人兒的香肩。

    黑衣人兒沒動,一點也沒有驚慌神色,竟似在意料中,而且,她還滿含委曲地開了口:「師姐,你看,他怎麼會是這麼個人?」

    她背後,不知何時多了個雞皮鶴髮的年邁黑衣老婦人,老婦人聞言,咧了咧嘴笑了,話聲透著慈祥:「師妹,要以我看,他可沒什麼不好,你沒瞧到,既俊逸又英武,那豪氣更令人心折,師妹並不算太委曲!」

    黑衣人兒紅了嬌靨,笑了,兩排長長的睫毛上,猶掛著幾粒晶瑩淚珠,她猛然回身,跺了腳:「師姐,你又來了,路上我是怎麼求師姐的……」

    白髮老婦笑道:「好好,師姐不說,成不?瞧你臊得這個樣兒……」

    頓了頓,忽地一整臉色,老眼中陡現湛湛神光:「師妹,別怨天尤人,也別委曲,咱們臨出來時,師父她老人家是怎麼說的?除魔衛道,不是件容易事,尤其對他,師妹肩負的任務更是艱巨,要有耐心,要有恆心。須要受人所不能受,忍人所不能忍,那為的是宇內蒼生,天下武林、你、他,以及你那未來的婆家一家,師妹可記得你當時怎麼答應師父她老人家的麼?」

    黑衣人兒緩緩垂下了螓首,答得好輕:「我答應她老人家,不惜一切……」

    「這就是了!」白髮老婦道:「師妹明知道他如今魔障太重,出來也是為了他,那還有什麼好掉淚的呢?真是,來,快擦乾眼淚,快二十的大姑娘了,也不怕讓人瞧見笑話!」

    師姐竟把師妹當成了小孩子,其實難怪,白髮紅顏、黑衣老婦的年歲,足能當黑衣人兒的老祖母。

    黑衣人兒任由白髮老婦托起了香腮,拭去了滿面淚漬,一面噘著小嘴兒,嘟囔著道:「師姐沒見他那氣勢凌人、可惡的樣子!」

    白髮老婦道:「師姐看見了,那可是你逼人家動手的!」

    黑衣人兒道:「師姐該知道,我一再激他,逼他動手,可是想煞煞他的威風,挫挫他的傲性,使他稍斂那暴戾之氣……」

    白髮老婦截口說道:「只可惜師妹虎頭蛇尾,有始無終!」

    黑衣人兒道:「師姐是說我…」

    白髮老婦道:「師妹,有的時候,有些事兒,對有些人,是不能心軟的!」

    黑衣人兒皺了皺黛眉,抬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見他那難受樣兒,我就覺得不忍!」

    這種事,往往是當局者迷,尤其是女兒家。

    白髮老婦笑了:「師妹可知你那一念不忍,不但沒能煞他的傲氣,滅他的威風,而且適得其反麼?」

    黑衣人兒皺眉點頭:「我明白,不過,對自己,他多少知所警惕了!」

    白髮老婦道:「這我承認,因為由他那臨去神色中,我看得出,可是,我怕這無補於阻遏他的殺孽!」

    黑衣人兒默然不語,半晌始又抬眼說道:「師姐,師父她老人家不會料錯吧?」

    白髮老婦雞皮老臉上,笑容一斂,肅然道:「她老人家佛法無邊,慧眼如神,絕不會料錯,這多年來,對她老人家,師妹該知道得很清楚!」

    黑衣人兒沉吟說道:「師姐,我該是他自入武林以來,所遇唯一勁敵!」

    「不錯!」白髮老婦點頭說道:「師妹一身功力,放眼天下,只在三五人之下!」

    黑衣人兒道:「既是如此,對勁敵,是不是該用煞手絕學?」

    白髮老婦明白,笑道:「師妹是說他沒用天絕掌?」

    黑衣人幾點頭說道:「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

    白髮老婦笑道:「那麼,師妹不該問我該問自己!」

    黑衣人兒剛一怔,白髮老婦緊接著又道:「其實,與其說問自己,不如怪自己!」

    黑衣人兒瞪圓了美目:「師姐,這,這怎麼說?」

    白髮老婦笑道:「師妹是難得糊塗,那在第二招上,師妹倘若沒存不忍之心,躲上一躲,我準保他接下去就是天絕掌!」

    黑衣人兒若有所悟,陡挑雙眉:「師姐是說,因為他第二招得了手,有了把握,所以沒用天絕掌,是麼?」

    白髮老婦笑道:「師妹畢竟明白了,既知他一身傲骨,怎不知他很自負?」

    黑衣人兒道:「這麼說來,我真的不該在第二招上讓他……」

    白髮老婦截口說道:「對他,本就不該退讓!」

    黑衣人兒剎時間漲紅了嬌靨,黛眉高挑,冷哼說道:「以後有的是機會,他日再相逢,我非逼他施出天絕掌不可!」

    粉面凝威,美目含煞,那模樣兒好怕人!

    自發老婦白眉一皺,笑道:「就算師妹能逼他施出天絕掌,師妹又能怎麼樣!」

    黑衣人兒道:「我要當面告訴他……」

    「那沒用!」白髮老婦道:「古駝子對他慕容一門恩義兩重,都沒辦法讓他相信,師妹一個緣僅一面,且不歡而散的陌生女子又怎能讓他明白!」

    黑衣人兒皺眉說道:「那麼……」

    白髮老婦笑道:「別自作主張,還是聽師父她老人家的,以柔克剛,哪怕他百煉鋼不化為繞指柔,對麼,師妹?」

    黑衣人兒倏地低垂螓首,那雪白的耳根上,羞紅欲滴。

    許久,才又抬起了頭,嬌靨上紅潮未退:「師姐,那地方……」

    白髮老婦道:「我去過了,沒錯,是在那兒!」

    黑衣人兒美目中忽地閃過一絲懍人奇光!

    白髮老婦老眼一睜,沉聲喝道:「師妹,莫忘了她老人家的話,追元兇,莫多造殺孽!」

    黑衣人兒一震,盡斂威態,但旋又挑了眉:「師姐,當年是他們下的手,我總覺得……」

    白髮老婦截口說道:「可是師妹要知道,他十人是奉命行事!」

    黑衣人兒冷哼說道:「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我不以為該放過他們!」

    白髮老婦道:「懾於淫威,受制於人,那不能深怪他們!」

    黑衣人兒仍然不服,道:「難不成要留他們興風作浪,繼續為害武林?」

    白髮老婦道:「咱們追的雖是元兇,那背後陰謀操縱之人,可是對他們,是留是除,也要看他們自己的作為如何!」

    黑衣人兒挑眉說道:「他幾個的作為,跟當年並沒有什麼兩樣!」

    白髮老婦笑道:「師妹別忘了,他們幾個如今均已改名換姓……」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這個我知道,無如那僅是改了名換了姓,其他則絲毫未變!」

    白髮老婦淡淡一笑道:「師妹怎知他們其他絲毫未變?」

    黑衣人兒冷哼道:「師姐沒見適才那個人?」

    白髮老婦道:「看見了,那只能說那個人行為乖張,有失檢點!」

    黑衣人兒冷笑說道:「下樑歪,上梁正不了!」

    白髮老婦老眼深注,搖頭笑道:「師妹好大的嗔念!看來師父她老人家的確目力如神……」

    黑衣人兒威態倏斂,嬌靨為之一紅。

    白髮老婦接著說道:「在她老人家那無邊佛法下,便是頑石也要點頭,何況師妹蘭心蕙質、冰雪聰明!師妹,在她老人家的悉心教化下……」

    黑衣人兒莊容接口道:「我自信已能嗔念不發,摒絕殺心!」

    白髮老婦老眼凝注,笑問:「那麼,師妹,眼前呢?」

    黑衣人兒道:「師姐該知道,這無關嗔念,不是殺心!」

    白髮老婦笑道:「那是什麼?」

    黑衣人兒道:「除魔衛道,是慈悲胸懷!」

    白髮老婦目現奇光,微微點頭:「話是不錯,也令人起敬,無如,師妹,那得先判明正邪道魔,然後方可言除留,對麼?」

    黑衣人兒默然不語,良久始又道:「那地方,師姐去過了,師姐成名多年,威震武林,見既多,識又廣,在師姐如神目光下,正邪道魔,應該難以遁形!」

    白髮老婦老眼深注,笑了:「師父說得不錯,師妹這張小嘴兒最甜,師姐我讓你捧得有飄飄然之感,這身老骨頭都酥了……」

    黑衣人兒紅了嬌靨,既惱又羞,一跺蠻靴:「師姐,人家是說正經的!」

    「誰又跟你胡扯來著!」白髮者婦笑道:「不錯,師妹,在你這老婆子師姐的一雙未花老眼下,能看穿任何一個人!可是,師妹,那要碰了面才行!」

    黑衣人兒一怔,訝然投註:「難不成師姐沒見著他?」

    白髮者婦道:「要是見著他了,不就好辦事了?」

    黑衣人兒道:「師姐沒上去?」  白髮老婦笑道:「師妹這句話問得好!」

    黑衣人兒又復紅了嬌靨,垂下了螓首。

    白髮老婦伸手拍了拍黑衣人兒香肩,道:「師妹,時候不早了,回去歇一會兒吧,晚上還要折騰大半夜呢!」

    黑衣人兒抬起了美目,道:「師姐就認準了他今天晚上會去?」

    白髮老婦笑道:「這種事,越快越好,要是換了師妹你呢?」

    黑衣人兒眨動了美目道:「今天晚上,咱們就能上去麼?」

    白髮老婦笑道:「師妹好厲害,那不同,師妹以為那地方我老婆子願意去?」

    黑衣人兒笑了,跟著白髮老婦下了樓。

    下了樓,她那匹神駿坐騎,仍拴在馬樁上,可就剩下她這麼一匹了,因為別的人早走了。

    黑衣人兒解下了韁繩,拉著坐騎,與白髮老婦往西行去,拐入橫在酒樓面前的那條橫街,消逝不見。

    這一老一少剛消失在那橫街拐角處,東面一道直街的拐角處,轉出了個人,這人身軀魁偉,長髯及腹,黑臉巨目,威猛懾人,他一眼望見那絲竹不作、喧嚷不聞、空空如也的酒樓,一怔駐足,突然一把拉住一個行人,低低數語,不知他說了些什麼。

    那行人指手畫腳地比了一陣,倉惶急步離去。

    長髯老者靜聽之際,臉色連變,那行人離去後,他沉吟了一下,隨也轉身行向來路,沒入街道拐角內。

    長髯老者離去不久,酒樓旁那條小小胡同內,突然閃出一人,是個身材瘦高、六旬上下的灰衣者者!他一雙細目遙注那長髯老者適才逝去處,忽地舉袖加額,陰陰一笑,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想到後面還緊跟著一個,好險!」

    話落,回頭揚聲笑道:「該走的都走了,老九,出來吧!」

    隨著灰衣老者的話聲,小胡同裡,輕輕地閃出了又一個人,是個身材瘦小的乾癟老憎。

    老憎行近灰衣老者身邊,一雙三角眼溜溜一轉,咧嘴窘笑,好不難為情:「八哥!我是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灰衣老者笑了笑,笑得頗冷:「歲月不饒人,人老雄心去,九弟如今變得好沒出息!」

    老僧那皮包骨的乾癟瘦臉一紅,竟未敢有不豫色:「八哥該知道,這幾個,一個比一個難惹!」

    灰衣老者哼了一聲,道:「虧你還說得出口,一個小雛兒,一個老太婆……」

    老僧嘿嘿一笑,道:「看來八哥一雙招子不如我,那小雛兒無或可懼,那老婆子可大有來頭,八哥怎麼連她也認不出……」

    灰衣老者道:「九弟知道她是誰?」

    老憎點頭笑了,笑得有點心驚肉跳:「那當然,失蹤武林多年,我以為她死了,卻不料……」

    機伶一顫,改了口:「八哥附耳過來!」

    是天機不可洩露?是法不傳六耳?

    這恐怕要問他自己了!

    灰衣老者皺皺眉,皺眉歸皺眉,到底他還是附過耳去了。

    老僧在他耳邊只說了幾句話。

    灰衣老者渾身劇顫,臉上立刻變了色,激聲說道:「九弟,真的是她?」

    老僧道:「我還敢騙八哥?八哥沒見她那滿頭白髮,一襲黑衣!」

    灰衣老者道:「上了年紀的人,誰不白發,穿黑衣的人也不鮮見!」

    他是在相信之中,猶存了一絲希望,希望不是「那人」!

    表面上,雖力持鎮靜,只可惜那嗓門兒不爭氣。

    老僧搖了搖頭:「不錯,八哥,可是,武林之中,白髮、黑衣,會武,而且功力驚人的老太婆可不多見!」

    灰衣老者臉色再變,喃喃道:「這麼說來,果真是她了……」

    不寒而慄,又機伶連顫,額頭也出現汗跡。

    老僧三角眼深注,乾笑說道:「八哥如今不笑我了吧……」

    灰衣老者輕輕地哼了—聲,老憎倏然住口不言。

    好半天,灰衣老者才定了神,陰陰一笑,道:「九弟,如此看來,你錯了!」

    「怎麼?」老僧一怔。

    灰衣老者道:「那小雛兒自也不差,也是個扎手人物!」

    「何以見得?」老僧瞪目發問。

    灰衣老者冷笑說道:「看來,這十多年光陰,九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僧那乾癟老臉一紅。

    灰衣老者接著況道:「九弟,她兩個是何關係?」

    老僧笑道:「八哥沒聽見?是同門師姐妹!」

    「這就是了!」灰衣老者道:「放眼宇內,誰配為這白髮魔女之師?必然是當世有數的那幾個老東西之一,果如是,那小雛兒豈又是好惹的?」

    不錯,是理,老僧嘿嘿乾笑:「由來八哥最行,令我自歎不如……」

    「別捧了!」灰衣老者冷冷說道:「聽口氣,這一老一少也是敵非友,這幾個人物既現武林,而且都是衝著咱們而來,咱們這幾條命,還不一定能保多久呢……」

    老僧面有驚容,口中卻嘿嘿說道:「八哥也不必過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幾兄弟縱橫半生,經過多少大風大浪,結果還不都化險為夷,絕處逢生……」

    頓了頓,接道:「何況,還有老主人在!」

    灰衣老者冷哼說道:「靠人不如靠自己,別說老主人他不會管,就是會,這多年未聞他老人家音訊,只怕……」

    老僧截口笑道:「八哥也是難得糊塗,老主人要是多年沒音訊、不管,那麼,十弟那身傷,是誰伸的手?」

    灰衣老者神情一震,臉上陡現驚喜色:「九弟,你是說……」

    老僧笑道:「這還要再說麼?」

    灰衣老者目中奇光閃射,軒眉笑道:「九弟,你怎不早說,早說我就用不著瞎擔心了!」

    老僧笑道:「我哪有機會?現在說可也不能算遲啊!」

    灰衣老者笑得好不得意,但忽地皺起雙眉:「九弟,你見過他老人家了?」

    「沒有,怎麼?」老憎為之一怔。

    灰衣老者道:「那九弟怎知是老主人伸手救了十弟?」

    老僧笑道:「沒見著他老人家的面,難不成不許聽到他老人家的話聲,不許聽得他老人家的指示?」

    灰衣老者面上喜容又現:「九弟沒聽錯?」

    老僧笑道:「我眼未花,耳未聾!」

    灰衣老者道:「他老人家說了些什麼?」

    老僧道:「他老人告訴我說,十弟是他老人家帶走了!」

    「他老人家有何指示?」灰衣老者又問。

    老僧嘿嘿笑道:「八哥原諒,這我不敢說,八哥只消等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灰衣者者一怔:「大哥也知道?」

    老僧點了點頭:「是我告訴大哥的!」

    灰衣老者變色說道:「既能告訴大哥,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老僧忙解說道:「那八哥別怪我,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灰衣老者不悅之色倏斂,沒說話。

    老憎卻笑了笑,又道:「八哥為何剛才露了頭,又退了回來?」

    灰衣老者似有餘悸,一震說道:「九弟可知適才誰來過了?」

    「誰來過了?」

    灰衣老者冷笑說道:「找上九弟門的那位!」

    老僧機憐一顫,勃然變色:「八哥,真的是他?」

    灰衣老者道:「剛才九弟應該看到!」

    老憎三角眼陡射凶芒,神色一轉淒厲怕人,咬牙說道:「好匹夫,他來了,八哥,他人呢?」

    「走了!」灰衣老者答得平淡。

    「往哪兒去了?」老僧緊跟著又問了一句。

    「怎麼?」灰衣老者冷笑說道:「難不成九弟要找他雪報那打破飯碗、絕你財路之恨?」

    老僧又復機伶再顫,老臉一紅,道:「八哥,我只是問問!」

    諒他也沒那個膽,躲都猶恐不及,哪敢當面找上去!

    灰衣老者冷冷笑道:「那你還問什麼?九弟,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大丈夫能伸能屈,人家怎麼能苦等十多年?走吧!九弟!」

    「哪兒去?」老僧有點心不在焉,愣愣地問了一句。

    「你說哪兒去?」灰衣老者陰陰一笑轉身走回胡同中。

    老僧定過神來,連忙跟了進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在那另一條街中,有個人在負手閒蕩。

    一襲青衫,一部黑髯,是那身材魁偉的長髯老者!

    雖說是在閒蕩,可是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巨目,卻不住地在街道兩旁打量著,似在搜尋什麼。

    其實,閒蕩本來是左看看,右看看的,哪有目不邪視、昂然仰首前行的?那就稱不得閒蕩了。

    驀地裡,他巨目奇光一閃,凝注一點,然後大步走了過去。

    這地方,是夫子廟,夫子廟是金陵城中最熱鬧的地方。

    老遠地就可聽到那一片噪雜的喧囂聲。

    瞧吧,車水馬龍,熙攘往來,萬頭攢動,看什麼有什麼,聽什麼有什麼,要什麼有什麼。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進去的,有出來的,仔細算算,那往裡走的,比往外走的多。

    那一排長長的潔淨石階之上,緊靠蟠龍巨柱,坐著個蓬頭垢面、一身衣衫稀爛的要飯花子,身旁橫著根打狗棒,雙手連連往人面前伸,一副可憐相。

    他就是使長髯老者巨目陡亮,目光凝注的那一點。

    長髯老者走過去,探懷摸出一物,往那要飯化於手中便塞,天,竟是一塊雪花花的銀子!此老真是慷慨的好心人,看樣子,不是金陵城的大財主,便該是修心晚年、積修來生的大善士。

    要飯的哪碰到過這種施捨的?一怔,抬起了那雙滿佈血絲的眼睛,臉上,是既黑又髒的一片。

    長髯老者笑了,笑得很輕微:「朋友,我有事相求,區區之數不成敬意,你幫個忙!」

    要飯化子復又一怔,開了口:「要飯的兩條腿抬一張嘴,沒朋友……」

    長髯老者截口說道:「朋友,彼此都是光棍,我是誠心相求!」

    要飯的遲疑了一下,仔細打量了長髯老者兩眼:「尊駕是……」

    「我在朋友面前提個人!」長髯老者道:「那要飯化子頭兒,窮神柳……」

    要飯化子動了容,臉色一變,欠了身:「斗膽再動問,尊駕是……」

    長髯老者道:「我是柳化子的朋友!」

    要飯化子道:「交情有深淺,朋友有新舊,要飯的不知尊駕是……」

    夠機警,長髯老者又笑了:「我是柳化子十多年的生死之交,深淺新舊,朋友自己看!」

    要飯化子再欠身,又深深地看了長髯老者兩眼:「化子失敬,那麼,化子該知道尊駕!」

    長髯老者笑道:「那要問朋友自己了!」

    要飯化子道:「尊駕何吝於示下名號?」

    說了半天,這一句才直截了當。

    長髯老者有點猶豫,臉上也有了難色:「朋友,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要飯化子道:「尊駕,要飯的有規矩,化子我也有苦衷!」

    長髯老者長眉一皺,道:「朋友,我非說不麼?」

    要飯化子道:「本來不必,可是近來他老人家的朋友中,發現……」

    長髯老者眉鋒又一皺,截口說道:「發現什麼?」

    要飯化子冷笑說道:「發現了一個有血性,值得交的好朋友!」

    長髯老者巨目威稜一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朋友,我知道,那是我!」

    要飯化子冷笑說道:「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大夥兒的招子都雪亮!」

    長髯老者臉上變了色,但剎那間又恢復正常:「朋友,這麼說,你是已經認出是我了!」

    要飯化子冷然點頭:「不錯,打從那第一眼,化子我就認出尊駕是他老人家的好朋友了!」

    敢情他是早看出來了!

    長髯老者皺了皺眉,沒帶一絲火氣:「那朋友何必還繞著圈子問?」

    要飯化子道:「要飯的我是覺得奇怪……」

    「奇怪什麼?」長髯老者截口問了一句。

    要飯化子道:「奇怪尊駕怎還有臉來求他老人家的弟子!」

    長髯老者長眉陡挑,但他終於還是笑了,笑得泰然:「朋友,我要是那種人,我就不會厚顏來求你了,你朋友如今也不會好好兒地坐在這兒了!」

    他忍氣吞聲,委曲以求全。

    可是,要飯化子無動於衷,依然是一副冰冷神色:「那不難解釋,前者,你臉皮厚,太沒骨氣,後者,這兒人多得很,也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長髯老者可有點忍不住了,又挑了挑眉,道:「柳化子他沒這般對我說話!」

    要飯化子他不在乎,翻了翻眼,道:「那是他老人家心軟,也不齒不屑,要飯的我沒那麼好修養,也不準備積什麼陰德!」

    長髯老者,忍無可忍,臉色一沉,道:「沒大沒小,柳化子教的好子弟……」

    要飯化子他火上澆了袖,冷冷一笑,道:「要飯的我的長輩們,都是些為朋友能兩肋插刀,頂天立地,義薄雲天,有血性、有骨氣的奇男子,大丈夫!」

    長髯老者一張臉成了紫色,剎時間又轉為一片煞白,冷哼一聲,抬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放了下來:「不看僧面看佛面,說什麼我該看在柳化子面上!」

    話落,轉身要走。

    適時,要飯化子又開了口,這一勺油澆得更多:「要看該早看,現在看已經晚了,要飯的這一幫不領這個情!」

    長髯老者真惱了,怒笑—聲:「要飯的沒家規,我要替柳化子管教管教!」

    霍然旋身,剛要揮掌。

    驀地,嘈雜人聲中響起一個冷冷話聲,夫子廟人聲沸騰,熱鬧喧天,而這話聲卻清晰可聞:「別跟要飯的後生過不去,有什麼費心事兒找我算卦的,我算卦的有求必應,卦卦皆靈!」

    長髯老者聞聲一震,巨目飛閃冷電,硬生生地沉腕收掌,轉過身,目光投注處,唇邊立起一絲微笑。

    丈餘外,是—排竹棚子,竹棚子靠夫子廟的這一頭,本來空著五六尺見方一塊,這時,卻多了個算卦攤兒!擺卦攤兒的,是個三十上下,白白淨淨的清瘦漢子,長眉、細目、無須,右手裡拿著個「報君知」,一手指甲寸來長。

    乍看起來,沒什麼扎眼處,仔細看看,算卦的他那雙細目中,精芒閃爍,犀利逼人。

    四目交投,算卦的頭一偏,目光移向了別處。

    長髯老者軒了軒眉,舉步趟了過去,那魁偉身形往卦攤前一站,恍如一尊鐵塔,立即遮住了大半張桌子!他深深地看了算卦的一眼,開了口:「很出意料,你也來了!」

    算卦的冷然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該來?」

    長髯老者笑了笑,道:「沒人說你不該來!」

    算卦的道:「那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朋友們死的死,散的散,總不能老窩著,總該出來活動活動,碰碰運氣!」

    長髯老者眉鋒一皺,道:「你是說……」

    算卦的截口說道:「命長就多活兩天,命短就跟著朋友們去,運氣好就掙回來一條,運氣不好就多賠上一條!」

    長髯老者笑了,笑得有點悲涼:「朋友們沒幾個了,你這樣閉著眼睛往刀口上碰,那太冤枉,也太不值得,也讓人痛心!」

    算卦的也笑了,是冷笑:「好話,貓哭耗子,在我面前,我勸你少掉這種眼淚!」

    「鐵嘴!」長髯老者平靜道:「你聽的是一面之詞,那不足深信!」

    算卦的道:「這一面之詞中,卻有一樣東西是明確的證據,你那一面說法中有麼?」

    算卦的好犀利的詞鋒!

    那該不足為奇,走江湖,混飯吃,尤其是他這門的買賣,靠的就是一張能說善道、說活死人的嘴。

    長髯老者又軒了軒眉,道:「我當然有……」

    算卦的左掌一攤,翻了眼:「拿來!」

    「什麼?」

    「你有什麼我要什麼?」

    「我說的是以後!」

    算卦的笑了,笑得更冷:「那就以後再說,現在少廢話,以後運來的土,擋不住現在決了堤的黃河,現在我等不及!」

    長髯老者沒在意,淡漠說道:「鐵嘴,你要怎樣?」

    算卦的道:「這句話問得好,我想跟你主僕把臂言歡,親親熱熱!」

    長髯老者勃然變色,震聲說道:「鐵嘴,你敢……」

    「砰」地一聲,算卦的拍了桌子:「你不會不知道,算卦的我沒有不敢做的事兒,再說,我憑什麼不敢,你主僕能嚇得了誰?」

    長髯老者發了威就覺得懊悔,早已忍氣斂態,聞言目光深注,淡然笑問:「鐵嘴,你真打算這麼做?」

    算卦的卻餘怒未息,冷哼說道:「你多此一問!」

    長髯老者一襲黑衣無風自動,話聲也有點沙啞:「鐵嘴,他幾個死得還不夠麼?」

    算卦的道:「夠不夠你自己明白,你不會在乎多死算卦的一個!」

    長輯老者沉默了一下,道:「那麼,鐵嘴,要找找我,別去碰……」

    算卦的截口說道:「你以為少得了你麼?多少年的好朋友了,大夥兒都希望見見你,不過那要略緩一些時日!」

    「為什ど?」

    算卦的道:「這,自然是先找元兇再找幫兇!」

    長髯老者唇邊驟起一絲抽搐,顫聲說道:「鐵嘴,你當真也以為……」

    算卦的道:「你不讓我這麼想可以,你也拿人證物證來!」

    長髯老者道:「我說過,那要等以後!」

    算卦的道:「我也說過,那以後再說,目前我等不及!」

    長髯老者巨目威稜電閃,默然不語,許久,始又開口發話,卻改了話題:「鐵嘴,妙手呢?」

    算卦的冷冷說道:「敢情你是沒帶眼珠子,往後看看!」

    說著,抬手往長髯老者背後一指。

    長髯老者一怔轉過頭,順著算卦的手指處望去,只那麼一眼,他立即撈住了,也作聲不得。

    背後,數丈外,是另一排竹棚子,跟算卦的這一排,遙遙相對著,而那一排竹棚子的這一頭,不知何時也多了個攤兒,是地攤兒。

    地攤兒的左邊地上插著—塊布招牌,上面寫的是:「妙手回春,藥到病除,專治跌打損傷,兼醫疑難怪症!」

    攤兒上,擺著幾味草藥,跟十幾個各色瓷瓶。

    攤兒後,盤膝坐著個五旬上下的矮胖老頭兒,老頭兒一身粗布衣褲,袖子捲得老高,嘴裡含著根旱煙袋,不住的吸,那一雙眼,東瞧瞧,西瞧瞧,就沒往這邊看。

    要說看不見那鐵塔般魁偉身形,那是欺人,八成兒是故意的。

    長髯老者笑了笑,轉回了頭:「十多年沒見,故人全是老樣子,沒變嘛!」

    算卦的冷哼說道:「那是外表,內心不但變了,而且也冷了!」

    長髯老者皺了皺長眉,沒一絲火氣:「鐵嘴,還有一個呢?」

    算卦的道:「你指的是酒鬼?」

    長髯老者點了頭:「不錯!」

    算卦的道:「不是跟你碰過頭,朝過面了麼?」

    長髯老者搖搖頭,笑道:「那是個冒牌貨!」

    算卦的臉上變了色,細目一翻,精芒暴射:「少在我面前來這一套,放眼武林,還沒人敢!」

    長髯老者道:「我說個人你聽聽,九妙如何?」

    算卦的冷笑說道:「他當然敢,可是他用不著自損聲威!」

    長髯老者笑道:「鐵嘴,你把自己人瞧扁了,那要是有陰謀,就須當別論!」

    算卦的冷笑說道:「又來了!」

    長髯老者道:「這是事實!」

    算卦的手又一攤:「拿來!」

    「證據?」

    「自然,捉賊要人贓俱獲,你該當場抓住他!」

    長髯老者搖頭笑道:「我知道,我也想拿賊捉贓,可惜我不是他的對手!」

    算卦的細目一瞪,道:「你騙誰?別人不知道,我可清楚!」

    長髯老者巨目異采一閃,道:「事實如此,不信你日後見著化子,盡可以問問!」

    「你怕我不問?」

    長髯老者笑道:「讓你說著了,我倒真怕你不問!」

    算卦的冷哼一聲,沒說話。

    長髯老者卻又開了口:「鐵嘴,為我佔一卦,卦金加倍……」

    算卦的冷冷說道:「南街,金陵客棧中去找!」

    長輯老者神色一喜:「鐵嘴,真的?」

    算卦的道:「不靈你砸我的卦攤兒!」

    長髯老者笑道:「說穿了不值一文,那要飯的給送的消息!」

    算卦的冷冷說道:「你明白就好!」

    長髯老者笑了笑,轉身要走。

    「慢著!」算卦的突然一聲輕喝:「替我帶個話!」

    長髯老者眉鋒一皺,道:「什麼?」

    算卦的冷然說道:「告訴他,該來的都來了,彼此隨時有機會碰頭,你讓他打點著點兒,留神著點兒,就是這幾句!」

    長髯老者臉色剛變,倏又笑道:「鐵嘴你幾個來,該不會是要債的?」

    算卦的冷笑說道:「不是為要債,我幾個就不來了!」

    長髯老者搖頭笑道:「不然,既已知這地方,要是要債的,你幾個早尋上門去了!」

    算卦的道:「算卦的幾個,名頭雖不敢說怎麼響亮,可也是成名多年、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幾個不做那不打招呼的事兒!」

    不失英雄本色,可還是真豪傑!

    長髯老者笑了笑,道:「我也信得過,無如這件事不同,八成兒是等誰,人還沒到齊,對麼,鐵嘴?」

    算卦的臉色一變,冷哼說道:「沒想到你一雙招子,比昔年還亮,告訴你也無妨,不錯,我幾個是在等人,怎麼樣?」

    「不怎麼樣!」長髯老者道:「鐵嘴,你好忍心,何必多拉一個墊背的……」

    算卦的冷然截口:「你錯了,好朋友們是激於義憤,自己來的,這才是好朋友!」

    「是麼?」長髯老者淡淡一笑,道:「我想知道還有誰?」

    算卦的道:「你以為我會說麼?」

    長髯老者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麼?」

    算卦的冷笑說道:「知道了最好,省得我廢話!」

    長髯老者道:「他來了最好,你知道我正愁找不到他!」

    算卦的微怔說道:「你說的是誰?」

    長髯老者道:「就是你幾個等的那人!」

    算卦的道:「你知道我幾個等的是誰?」

    長髯老者笑道:「彼此多年知交,我哪能不知道?醫、卜、酒聯手,那一手陣法威力無窮,武林中鮮有敵手!」

    算卦的笑了,是冷笑:「原來你說的是酒鬼……」

    長髯老者道:「難道不是?」

    算卦的道:「我只能這麼說,那是你自作聰明!」

    長髯老者淡然笑道:「鐵嘴,那麼是誰?除了酒鬼我想不出第二人了!」

    算卦的冷哼說道:「你何妨瞪大了眼睛等著瞧,武林中有血性的好朋友多的是,又何止酒鬼一個?」

    好話!

    長髯老者沒在意,笑了笑,道:「好吧,我等著瞧,不過,鐵嘴,我還是那句話,要找你找我,你該知道,我身為人僕,不能袖手旁觀!」

    算卦的道:「找你的時候,我們幾個本想延後,你要是逞強出頭,那可別怪我幾個把找你的時候提前……」

    長髯老者淡淡笑道:「你執意要使親痛仇快,那只有隨你,說過的話,我也不願多說了,因為看來那是白費口舌!」

    算卦的冷笑說道:「對他,你倒是難得的好奴才!」

    長髯老者好涵養,一句話沒說,轉過身走了,可是在轉過身之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陰沉、凝重神色。

    長髯老者剛走,適才那名要飯化子緊接著到了卦攤兒前,向著算卦的低低說了幾句!

    算卦的先是神情一喜,繼而霍然變色,陡地站起,向對面那矮胖老者丟過一個眼色,一閃沒入人叢中。

    敢情連卦攤兒也不要了!

    矮胖老者面有詫異色,但卻未敢怠慢地跟著站了起來,一轉身,也擠入了人叢中。

    又是個不要攤兒的!

    他兩個一走,那要飯化子又回到石階上坐下,一雙滿佈血絲的眼睛,卻分視著卦攤兒與藥攤兒。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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