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沒有月光。
夜色,是黝黑一片。
更深時,萬籟俱寂,除了偶爾幾聲傳自遠方,聲音拖得長長的犬吠外,別的,再聽不到什麼了。
這兒,是黝黑夜色中,更見黝黑的一圈。
黑壓壓的,一眼看上去,很難看出那裡面有什麼。
但在這黑壓壓的一片中,卻微透一點燈光。
走近細看,這點燈光,隱約在一株者松枝葉裡。
老松之後,是一幢黝黑之物,燈光,就透自其中。
那燈光的外透處,有一扇紙糊的窗戶。
隔著這扇窗朝內望,可以一目瞭然,那是間雅致書房。
書房中,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燈,是一盞孤燈,它就放在書桌左上角上。
燈光照耀四壁,粉壁雪白。
壁上,遍掛著名家的字書,景大的兩幅,是鄂王岳飛的「滿江紅」,與仇十洲的「仕女田」。
右邊粉壁正中,懸掛著一柄斑斕古劍,劍穗鮮紅,劍柄鏤金鑲玉,唯一美中不足,令人遺憾的是那是一柄斷劍!
半泓秋水映燈火,森寒光芒猶驚人!
書桌後面一朱漆椅上,坐著一位身軀魁偉的錦袍老者,老者七旬上下,鬚髮染霜,兩鬟斑白。
一張紅潤的老臉,濃眉大眼,海口獅鼻,神態莊嚴威猛,正全神貫注於一本「春秋」之上。
除了老者偶翻書頁,燈芒吞吐閃動外,一切都是靜的,一切都沉浸在一個靜字之中。
驀地裡,一陣犬吠由遠而近。
靜夜犬吠,這該是常事,但這陣犬吠似乎不很尋常,但由遠而近,而且犬吠聲中,似乎帶點示警意味。
錦袍長者濃眉一軒,低頭凝神靜聽,但旋即恢復常態,又復全神觀書。
忽然,壁上斷劍無故自鳴,聲如龍吟,錚錚然!
錦袍老者一驚抬頭,目光凝注壁上斷劍,滿面驚愕。
須臾,略一沉吟,拋書站了起來,背負著手,來回地緩步走動,濃眉微皺,似乎在想些什麼。
突然,他停步凝神,又似在聽著什麼。
接著,老臉上神色起了複雜的變化,複雜得令人難懂,不過有一點很明顯,那是驚訝!
轉瞬間,老臉上那複雜神色盡掃,又邁步走動起來。
走動歸走動,可是神色巳沒有適才那麼泰然,那麼安詳,濃眉皺得深深地,似在察解某件難解的事兒!
就這麼走著、走著,半響過後,他突又再度停步。
這回不是凝神傾聽什麼,而是神情震動,抬眼前視。
他目光投注處,是書房房門,如今,那兩扇房門已然向內打開,門內一尺處,冷然站著一個頭戴寬沿大帽的黑衣人。
未聞門聲,也未聞任何其他聲響,來人已站在房內,這黑衣人功力之高,該已駭人聽聞了。
錦袍老者想必亦非常人,剎那間定過神來,一雙巨目暴射寒芒,凝注那大帽陰影內,沉聲發話:「尊駕何人,何故夜闖私宅?」
看不見黑衣人的表情,只聽他冷冷說道:「此處可是折劍莊?」
錦袍老者道:「不錯,此處正是折劍莊!」
黑衣人道;「誰是此莊主人?」
錦袍老者道:「老朽便是,尊駕有何教言?」
黑衣人的帽沿陰影下突射冷電,又問;「那麼你便是武林八劍之首,『巨靈劍客』武維揚了?」
錦袍老者道:「老朽正是武維揚,只是『巨靈劍客』名號已多年不用了!」
黑衣人道;「為什麼?」
錦袍老者武維揚道:「尊駕知道這是什麼所在?」
這一問從何說起?
但,黑衣人沒在意,道:「折劍莊!」
武維揚笑了笑,抬手一指壁上斷劍,道:「請問尊駕,那是什麼?」
黑衣人眼都沒抬,道:「我早看見了,一柄斷劍!」
武維揚道:「那麼尊駕就該明白,老朽為何丟棄名號不用了!」
黑衣人道:「那是你的事,不管怎麼說,你是武維揚應該不錯!」
武維揚遭:「老朽沒有否認。」
黑衣人道:「想不承認也不行!」
武維揚道:「姓名賜自父母,老朽沒有不承認的理由。」
黑衣人道;「承認最好,我找對了!」
武維揚一怔說道:「尊駕找老朽何為?」
黑衣人道:「向你要點東西。」
武維揚笑道:「老朽雖稱不上富有,但折劍莊也不算窮……」
黑衣人道冷然笑道:「你想左了。」
武維揚又復一怔,道:「那麼尊駕要什麼?」
黑衣人冷笑說道:「我要的這件東西,只怕你捨不得給。」
武維揚大笑說道:「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朽向不吝嗇,尊駕要什麼,只管開口,咱們交個朋友!」
黑衣人道:「你很慷慨,但咱們這個朋友仍交不成!」
武維楊道:「莫非尊駕不願下交……」
黑衣人道;「那倒不是!」
武維揚愕然說道:「那又為什麼?」
黑衣人道:「沒什麼!」
武維揚道:「總該有個理由。」
黑衣人道:「理由,有!」
武維揚道:「什麼?」
黑衣人帽沿陰影下暴閃冷電,道:「因為我要的是你項上那顆白頭!」
武維揚霍然色變,剎那間恢復平靜,道:「尊駕何人?」
黑衣人道:「你不配問!」
武維揚淡然說道:「要老朽項上這顆白頭之人,當非無名之輩!」
黑衣人帽沿陰影內,冷電再閃,道:「你一定要問?」
「那是當然!」武維揚道:「要不然,頭讓人摘了,連摘頭的是誰都不知道,那豈非天大笑話,太以說不過去了?」
「說得是!」黑衣人冷笑說道:「也難使你口服心服,死得瞑目……」
話鋒微頓,緩緩接道:「慕容繼承……」
武維揚濃眉一皺,喃喃一句:「慕容繼承……?」
忽地神情一震,巨目暴睜:「尊駕與十絕書生慕容大俠,有何淵源?」
慕容繼承道:「那是先父!」
武維揚神情再震,「哦」了一聲,忙拱手陪笑:「原來慕容少俠,老朽失花色品種……」
面上倏又浮現一片惑然之色,接道:「尊駕果真是慕容少俠?」
慕容繼承道:「怎麼不對?」
武維揚道:「慕容大俠誅的是邪魔巨孽,除的是大奸大惡,武維揚生平雖不敢說俠業驚天動地,自比正人俠士,但卻也毫無半點惡跡,慕容少俠怎竟……」
慕容繼承冷笑道:「你不明白麼?」
武維揚道:「老朽不明白,少俠指教!」
慕容繼承道:「我自然會讓你明白……」
話鋒一頓,接道:「答我問話!你們武林八劍之中,誰先封退隱?」
武維揚道:「老朽三弟蒼玄。」
慕容繼承道:「另七人呢?」
武維揚道:「繼蒼三弟之後。」
慕容繼承道:「當年武林八劍聯俠江湖,鮮逢敵手,聲名正盛,風頭正健,為什麼突然封劍息隱?」
武維揚道:「鋒芒戒於太露,樹大容易招風,急流勇退,見好就收……」
慕容繼承冷然接口道:「這麼說來,武林八劍倒是明智高人了!」
武維揚道:「老朽等不敢,無如,這是事實。」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出諸自願?」
武維揚臉色一變,道:「出諸自願。」
慕容繼承道:「只怕不是事實,也非自願!」
武維揚神情一震,道:「少俠此言……」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不難解釋,你瞞不了我,最好據實答我所問,武林八劍為什麼在聲名正盛,風頭正健之際,突然封劍息隱?」
武維揚臉色連變,默然不語。
須臾,突然苦笑說道:「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老朽適才說過,鋒芒戒於太露,樹大容易招風,這確是……」
慕容繼承冷然說道:「武維揚,我再說一句,據實答我問話!」
「老朽句句實話!」武維揚道:「就因為老朽八兄弟聲名太盛,風頭太健,以致引人嫉妒,招來禍端,十九年前老朽八兄弟……」
慕容繼承冷然截口道:「恐怕是你八兄弟自傲自大,太以目中無人吧!」
武維揚苦笑說道:「反正事情已成過去,毀譽褒貶,是非黑白,一任世情!」
慕容繼承一聲冷笑,道:「說下去!」
武維揚道:「十九年前,當老朽八兄弟行道魯西之際,突然接到一封匿名柬貼,是由一名客棧夥計……」
慕容繼承截口說道:「柬貼上寫些什麼?」
武維揚道:「邀約老朽八兄弟,一個月後在黃山始峰頭,競功較技,放手一搏,看看天下英雄翹楚到底誰屬!」
慕容繼承道:「你八人去了麼?」
武維揚道:「有道是『不是猛龍不過江』,又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老朽兄弟雖明知會無好會,必是一場艱苦搏鬥,但老朽老朽兄弟也不是畏事之輩,豈有退縮之理?自然是如期赴約!」
慕容繼承道:「必然是殺得風雲變色,草木含悲!戰況激烈,罕絕人寰!」
武維揚老臉一陣抽搐,悲慘苦笑,道:「哪裡談得上戰?」
慕容繼承道:「既談不上戰,那麼是握手言和了?」
武維揚神色黯然,無力搖頭,「也沒有握手言和。」
慕容繼承道:「那麼是難分軒輊,秋色平分?」
武維揚巨目暴睜,隨又斂態苦笑:「少俠這是何苦……」
慕容繼承道:「那究竟是怎麼結果?」
武維揚道:「老朽八兄弟聯劍合手,沒在那人手下走完三招……」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原來如此,武林八劍自從結盟聯劍,縱橫武林,鮮逢敵手,而黃山始峰頭,合你八人之力,竟難在一人手下走完三招,這委實令人難信!」
武維揚老臉再起抽搐,道:「沒有完,他要老朽八兄弟立刻自毀兵刃,取消名號,就此退出武林,此後武林中不准再有八劍名號 ……」
慕容繼承道;「你八人答應了麼?」
武維揚道:「技不如人,夫復何言,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話鋒微頓,悲慘一笑,接道:「其實,不用他說,老朽八兄弟也無臉再在江胡上行走了!」
慕容繼承道:「所以你八人就封劍息隱了?」
武維揚道;「不錯!」
慕容繼承道:「為什麼天下武林只知你八人封劍息隱,而不知你八人為的是黃山慘敗,無顏再在江湖上行走呢?」
武維揚道:「事後那人曾嚴戒外洩黃山事,否則老朽八兄弟一個不留,倒非老朽八兄弟貪生怕死,實在也無臉再提。」
慕容繼承道;「於是蒼玄就第一個封劍息隱了!」
武維揚點頭說道:「不錯!」
慕容繼承道:「那麼你七人又為何沒有立即履行諾言,遲了三年呢?」
武維揚道:「只因為老朽兄弟八人,尚有一樁大事未了!」
幕容繼承道:「什麼大事?」
武維揚道:「為一生死好友助拳!」
「為朋友,難得!」慕容繼承道:「不管怎麼說,你總不能不承認你七人未遵諾言!」
武維揚鬚髮懼顫,默然不語。
慕容繼承冷冷一笑道:「答我最後一問,那人是誰?」
武維揚顯得有氣無力,道:「令尊,十絕書生慕容大俠!」
幕容繼承冷笑說道:「那麼你八人敗得並不冤枉,並不丟人!」
武維揚點頭說道:「這也是老朽八兄弟唯一值得安慰之處,要不然老朽八兄弟會當場自絕,絕不會活著走下黃山!」
幕容繼承道:「我問的問完了,你答的也答完了,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要來找你,要你那顆項上人頭了吧?」
「老朽明白了!」武維揚淡然一笑卻又突作驚人語:「但老朽八兄弟都不信那人是慕容大俠!」
幕容繼承一怔道:「怎麼說?」
武維揚道:「慕容大俠一代仁俠,宇內共尊,絕不是那種人!」
慕容繼承道:「哪種人?」
武維揚道:「好名之人!」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你忘了,先父曾囑令你八人不可洩露黃山約鬥之事,足見那次約鬥之舉根本與好名無關……」
「老朽沒忘。」武維揚道:「但慕容大俠也非與人爭長論短,較雌論雄之人!」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你怎不說你八人太以驕狂,目中無人,氣焰太盛?」
武維揚道:「老朽八兄弟當年聲名極盛是實,卻絕非少俠口中那太過驕狂,目中無人,氣焰太盛之人!」
話鋒徽頓,又遭:「何況老朽八兄弟所作所為皆俠義,沒做過一件仰愧於天,俯作於人之事,令尊詹含全……」
慕容繼承冷冷截口說道:「以你之見?」
武維揚道:「老朽不敢說!」
慕容繼承道:「說說何妨?」
武維揚道:「老朽不敢妄加推測!」
慕容繼承沒再問,冷哼說道:「你別忘了,當年黃山約鬥之事,除了你八人外,放眼武林,只有我知道,那人若非先父,我怎會知道?」
武維揚老臉抽搐,道:「這正是老朽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之處!」
慕容繼承道:「你再想想吧,如今既是由我來找你八人,責問當年不履行諾言之罪,那人是先父,該已毋庸置疑了!」
這話不錯,事實既由慕容繼承出面問罪,那當年黃山約鬥之人,不是十絕書生慕容嵐還能是誰?
武維揚身形一陣顫抖,啞聲說道:「既然如此,老朽不得不信,但老朽卻仍有一事不明!」
摹容繼承道:「什麼事?」
武維揚道:「少俠既是慕容大俠後人,為何竟自甘堅認慕容大俠便是當年那不明是非、好名、好勝、好爭,好鬥之人?」
慕容繼承目中冷電一閃,道:「這是事實,再說,我認為你八人是禍由自招,咎由自取,我不認為先父是不明是非,好爭好勝之人!」
武維揚道:「那麼少俠以為令尊當年做得對?」
慕容繼承答得毫不猶豫:「當然,先父一生何曾做過錯事?」
武維揚老臉抽搐,唇邊浮現一絲悲慘苦笑,道:「少俠如這麼想,老朽就無話可說了!」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你以為你還能說些什麼?」
武維揚苦笑搖頭,說道:「未遵守諾言的是老朽,老朽還能說些什麼?不過,老朽至今方知『十絕』與『九妙』並沒有什麼兩樣?」
慕容繼承雙眉一挑,道:「誰是『九妙』?」
武維揚道:「『九妙秀士』百里合!」
慕容繼承道:「你拿他跟先父比什麼?」
武維揚道:「『十絕』、『九妙』百年來並稱宇內兩大奇才!但『九妙』聲名始終在『十絕』之下,武林尊『十絕』,而懼『九妙』……」
望了慕容繼承一眼,接道:「少俠可知為什麼『九妙』聲名始終在『十絕』之下,天下武林為什麼尊『十絕』,而懼『九妙』麼?」
慕容繼承道:「我不知道!」
武維揚道:「那是因為『九妙』行事偏激,生性冷酷、狂傲……」
「住口!」慕容繼承震怒冷喝,道:「匹夫,你死到臨頭,還敢瀆冒先父!」
「老朽不敢!」武維揚神態平靜,淡淡說道:「無奈『十絕』作為令人失望,老朽不得不這麼想。」
慕容繼承雙目暴射殺機,怒笑說道:「匹夫,你是自取速死!」
武維揚泰然說道:「老朽自知難以倖免,但這心底裡的話,卻不能不說,尤其當著他『十絕』的後人,老桿是有鯁在喉,不吐不快!」
慕容繼承嘴角噙著一絲冷酷的笑意:「還有什麼,你就盡情地吐吧!」
滿含殺機的目光凝注白髮蒼蒼的巨靈劍客,緩緩抬起右掌。
武維揚老臉上一派安詳,道:「老朽要說的已經說了,少俠請動手吧!」
慕容繼承俊面突現狐疑之色,道;「你不打算動手抗拒?」
武維揚淡笑說道:「劍已折,身已隱,還動的什麼手?」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人到了臨死的時候,沒有不掙扎以圖苟免的!」
武維揚道:「老朽也有自知之明,生機已泯,希望渺茫,何必再多此一舉?」
慕容繼承大笑說道:「這才是真話,諒你也不敢!」
笑聲中,揚掌就要劈下。
驀地裡,一縷指風破空射至,電襲「鳳眼」,背後有人說道,「尊駕手下留人!」
慕容繼承心頭猛震,沉腕收掌,身形電飄橫移,霍然旋身,目光投注,不由心頭又是猛地-震。
那書房門口,不知何時站著個長髯黑衣老者,長眉微挑,巨目中冷電閃爍,威態懾人!
憑他一身功力,來人欺近身後丈內而茫然無覺,這黑衣老者修為不言可知,慕容繼承霍然發話:「閣下何人?」
長髯黑衣老者尚未答言。
武維揚突然搶前一步,恭謹施禮:「原來是古大俠,武維揚這廂有禮……」
慕容繼承聞言一怔,急道:「尊駕姓古……」
長髯黑衣老者點頭說道:「不錯,老朽姓古,古寒月!」
慕容繼承神情狂震,為之呆住,良久方抬頭盯註:「你是何人,敢冒充鐵面神駝古……」
長髯黑衣老者道;「冒充?閣下認識古寒月?」
幕容繼承道:「豈只認識?更知古大俠十九年前業已故世……」
長髯黑衣老者長眉微軒,目射寒芒道:「閣下聽誰說的?」
慕容繼承道:「不必聽誰說,我知道!」
長髯黑衣老者笑道:「如今古寒月可是好好地站在閣下面前。」
慕容繼承目光緊緊凝注,道:「這麼說來,古大俠未曾遇害?」
長髯黑衣老者道:「老朽命大!」
慕容繼承道:「據我所知,古大俠曾慘遭挖目斷腿,閣下卻……」
長髯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閃,道:「閣下知道得不少,請看!」翻腕撩起黑衣下擺。
入目下擺底下,不但慕容繼承霍然色變,再度怔往,便是武維揚也驚駭莫名,目蹬口呆,作聲不得。
哪裡是兩條腿!分明是兩根木樁!
半響,慕容繼承才定過神來,雙目含淚,顫聲說道:「那麼,閣下雙目及背上駝峰又怎麼說?」
長髯黑衣老者放下長衫下擺,道:「老朽不願說,閣下也不必知道那麼多,現在該老朽發問,閣下何人?怎麼古寒月十九年前遭遇……」
慕容繼承聽若無聞,目光凝注,顫聲說道:「這麼說來,尊駕真是古大俠!」
長髯黑衣老者笑道:「老朽深信,武林中,沒有哪個敢冒充古寒月!」
慕容繼承再也難忍滿眶熱淚,悲喜不勝,突然跪倒。
長髯黑衣老者一驚,身形電飄,沉聲發問:「閣下何人,這是……」
慕容繼承淚流滿面,顫聲說道:「古叔,小侄慕容繼承!」
長髯老者神情狂震,鬚髮俱顫,巨目暴睜:「你是,你是……?」
慕容繼承道:「小侄慕容繼……」
未待說完,長髯黑衣老者亦自魁偉身形一矮,砰然跪下。
四手緊執,辛酸熱淚泉湧,淚眼相望,張口無言。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如今,是到了傷心處了,既悲又喜,喜的成份該比悲的多。
雖然是唱做俱佳的-場戲,古寒月可也確是真情流露,這真情,已忍了多日,適才有幾度險些就忍不住了。
當然,慕容繼承更加不必說。
天下唯有真情最為感人,十九年生死隔離,音訊渺茫,猝然相逢,怎不悲喜不勝,驚喜真名?
雖親骨肉也不過如此,此情此景,直看得那暫充配角的巨靈劍客武維揚也不禁鬚髮顫動,老淚縱橫。
良久,古寒月方心顫、手顫、聲啞的憋出一句:「幼主豈非要折煞老奴,快快請起!」
慕容繼承流淚說道:「恩叔佐先父十餘年,辛勞不辭,艱險不避,十九年前更為我慕容一家奮不顧身,置生死於度外,獨鬥群凶,身受挖目斷腿之殘,此恩此義,小侄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十九年間隔,迄未拜省,粹然相逢,恩叔理應受小侄一拜!」
古寒月琉淚泗流,道:「幼主何出此言,恩主對老奴之恩德,又豈是老奴這區區綿博心力所能報答萬一的……」
話鋒微頓,搖頭悲歎,接道:「天可憐老奴還能見到幼主,主母安好?」
慕容繼承道:「多謝恩叔,家母尚稱安好!」
古寒月道:「主母現在何處?」
慕容繼承道:「現在小侄義父處。」
古寒月一怔道:「莫非十九年前便是……」
慕容繼承道:「十九年前,家母及小侄正是為他老人家所救!」
古寒月道:「那麼幼主這身武學……」
慕容繼承道:「他老人家也是小侄投業恩師!」
古寒月點頭說道:「大恩大德,應圖後報,這位老人家是……」
慕容繼承道:「他老人家一再嚴諭小侄,無論何時何地,對任何人,均不得說出他老人家名諱,恩叔自應例外……」
突然想起在場還有外人,立即改口說道:「不過須待離開此間後,才能稟告!」
古寒月點點頭,沒有再問。
慕容繼承望了武維揚一眼,收回目光,將身站起道:「恩叔請起,容小侄了斷此間事後再說!」
古寒月哦了一聲,撐身起立道:「老奴正感詫異,武大俠半生俠義,如今又封劍息隱多年,幼主因何半夜來此,要對武大俠……」
慕容繼承一怔說道:「怎麼,恩叔不知道這件事?」
古寒月故作糊塗,道:「什麼事?」
慕容繼承遂將十九年前,黃山約鬥事說了一遍。
話完,古寒月皺眉說道:「幼主這是聽誰說的?」
慕容繼承道:「小侄義父他老人家。」
古寒月道:「幼主可曾問過主母?」
慕容繼承道:「當時她老人家也在座。」
古寒月一怔,兩道長眉皺得更深,道:「那位老人家是怎麼知道的?」
慕容繼承道:「這個小侄就不知道了!」
古寒月搖頭說道:「老奴不明白……」
慕春繼承道:「恩叔不明白什麼?」
占寒月道:「據老奴所知,恩主那時候正在唐努烏梁海追誅雪衣八魔,老奴也寸步不離地追隨在左右……」
慕容繼承一怔說道:「恩叔是說……」
古寒月道:「恩主一個人絕不可能分身兩處,何況兩處相距千里之遙!」
慕容繼承又一怔,道:「恩叔一直跟先父在一起?」
古寒月道:「那十多年中,老奴未離恩主左右一步!」
慕容繼承道:「恩叔的意思,是……」
古寒月道;「老奴不敢妄加推斷,不過,老奴卻敢斷言,當年黃山約鬥武林八劍之人,絕非恩主!」
慕容繼承想了一想,道:「那期間家每可也一直跟隨先父一起?」
古寒月點頭說道:「不錯,那時除了主母外,還有恩主至友仲孫大俠伉儷!」
慕容繼承道:「既然家母也一直跟先父在一起,那麼,家母也應知道,當年黃山約鬥武林八劍之人是不是先父了?」
古寒月道:「是的,主母應該知道。」
慕容繼承道:「那麼,在義父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家母也在座,為什麼她老人家始終沒有說話,更沒有否認?」
古寒月皺眉說道:「這……這使老奴百思莫解!」
慕容繼承略一沉吟,臉色一寒,突然挑眉說道:「恩叔,小侄以為這件事不會錯!」
古寒月道:「幼主是說……」
慕容繼承道:「那人應是先父,沒有錯!」
古寒月道;「幼主,老奴追隨了恩主多年,深知恩主的為人,恩主一代仁俠,頂天立地,蓋世奇男……」
慕容繼承道:「小侄以為,家母該不會陷先父於不義!」
這話不錯!
古寒月一怔,啞口無語,半響方道:「老奴仍認為此事大有蹊蹺!」
慕容繼承雙眉微挑,道:「恩叔仍然懷疑?」
古寒月道:「正是!」
慕容繼承道:「以恩叔之見?」
古寒月道:「可否稍緩時日,容老奴設法查明真相後再說。」
慕容繼承道:「恩叔原諒,這恐怕不行!」
古寒月長眉微軒,道:「幼主不許老奴查明此事?」
「小侄不敢!」慕容繼承道:「只因義父他老人家當著家母面前言諭小侄,務必在短期內完成此事,不許有絲毫耽誤!」
古寒月長眉一皺,道:「幼主這『完成』二字……」
慕容繼承雙目閃射殺機,道:「將武林八劍除三湘一劍蒼玄外,七條性命一條不……」
古寒月長眉皺得更深,道:「老奴明白了……」話鋒微頓,接道:「幼主真要這麼做?」
慕容繼承挑眉說道:「師命難違,先父令諭也不容人不遵。」
古寒月道:「一定不能等老奴查明真相?」
幕容繼承道:「真相明確,恩叔何用再查?」
古寒月默然不語,半響方又道:「恐怕老奴是無法勸阻幼主的了!」
幕容繼承道:「事關先父威信,小侄師命在身,恩叔怎好讓小侄為難?」
古寒月巨芒連閃,略一沉吟,點頭歎道:「既然如此,老奴不再多說,幼主請動手吧,不過,老奴最後一言提醒,幼主後日一定會懊悔的!」
「多謝恩叔成全!」幕容繼承一臉煞氣,大笑說道:「為維護先父威信,為奉行家師令諭,小侄雖頭斷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恩叔放心,小侄絕不懊悔!」
古寒月連皺長眉,沒答腔,轉向武維揚道:「古寒月為人奴僕,有心無力,負咎良深,深感愧對故人,武老大知我,必能諒我!」
武維揚泰然一笑道:「這是什麼話,別說事不關古大俠,就是古大俠向武維揚要這條老命,武維揚也絕無怨言,立即雙手奉上!」
古寒月滿面歉然,隨又轉向慕容繼承道:「在此,老奴有個不請之請,萬請幼主俯允!」
慕容繼承微躬身形,恭謹說道:「恩叔請說,只要小侄做得到,莫不遵命!」
古寒月道:「連武老大在內,除了恩主昔年血仇,或巨凶大惡,萬請幼主能手下留三分,留人全屍!」
慕容繼承道:「這個不在家師令諭限定之內,小侄遵命!」
古寒月躬身說道:「多謝幼主賞臉,老奴暫且告退,外間恭候!」
望了武維揚一眼,低頭一歎,轉身走出去。
顯然,他是不忍站在這兒,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幼主行兇,看著故人被殺,死得無辜,死得冤屈。
古寒月行出書房,慕容繼承立刻抬起右掌:「武維揚,你還有什麼話說?」
武維揚道:「老朽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只借用古大俠一句話,少俠日後必有懊悔的一天,不過,到那時,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慕容繼承冷笑說道:「是麼,我的話,剛才你也應聽得清清楚楚,為維護先父威信,為奉行家師令諭,我不惜一切!」
武維揚笑道:「那麼,少俠還等什麼,請動手吧!」泰然,安詳,閉上雙目。
慕容繼承目中殺機突現,冷哼一聲,虛空出掌。
武維揚身形一陣劇顫,砰然倒地,寂然不動。
可憐一代豪俠,武林八劍之首,雖已封劍息隱多年,到頭來仍難免死在別人掌下,而且死得這麼冤枉。
看來,武林中事,是夠悲慘不平的,雖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時仍然逃不過殺身之禍。
慕容繼承緩緩沉腕收掌,目光投注,毫無一絲不忍之色,嘴角反泛起一絲冷酷笑意,飄身出了書房。
鐵面神駝古寒月,遠遠地站在蜿蜒畫廊盡頭,望了射落在面前的慕容繼承一眼,低聲地說道:「完了?」
慕容繼承神色有點不安,但這不安既短暫又輕微,剎那間又是一沒事人兒般神色,淡淡說道:「完了!」
古寒月一襲黑衣無風自動,鬚髮俱顫,老臉抽搐,緩緩低下頭去,半晌抬起頭來,呆呆說道:「走吧?」
慕容繼承道:「走吧!」
古寒月默然不語,呆思片刻,突然騰身而起,直射夜空。
慕容繼承眼著騰身,追隨而去。
折劍莊內,頓時又回復一片寂靜、空蕩!
只是如今這寂靜、空蕩之中,又增添了悲慘氣息。
全莊漆黑,唯有武維揚的那間書房中,燈光猶透。
看來,全莊仍在熟睡中。
但,驀地,怪事頓生!
武維揚被害臥屍的那間書房中,燈火無故自滅,折劍莊唯一的一處燈光也沒有了,顯得更黑。
這是怎麼回事兒?
是門未關,風吹熄了桌上燈火?還是……?
這就不得而知了?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