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淡白人影身法如電,自夜空中飛射而過。
當這條人影快要抵達那文丞相祠的時候,朱漢民突然剎住身形,落身在一處屋面之上,雙目之中威稜閃射,直逼前面那一片茫茫夜色中,沉聲喝道:「是哪一位隱身此處,攔人去路?」
前面那一片茫茫夜色之中,劃空響起一聲既嬌又媚,悅耳動聽的嬌滴滴話聲:「是我,故人!」
隨見前面十丈處屋角暗影內走出了一條無限美好的黑色人影兒,蒙著面,只留一雙勾魂流波妙目在外。
朱漢民對之並不陌生,的確是故人,是那位修羅一後鄔飛燕,此時此地,隱身攔路,她這是什ど意思?
朱漢民當即雙眉一挑,道:「你又來幹什麼?莫非……」
鄔飛燕流放妙目轉動,一笑說道:「喲,別這麼大火氣好不?今宵天上月圓,我一個人形只影單,對月發愁,便是舉杯邀月,那也只是一個不解事的月兒跟自己清涼孤寂的影子,怪難受的,我想起你,來看看,希望你憐香惜玉,能安慰安撒我,難道不行?」
她說來若無其事,而且帶著媚蕩的嬌笑,可是朱漢民卻聽得怒火攻心,臉上直髮燙,心想,世上怎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當下目中威稜暴射,方待發話。
那鄔飛燕卻已然手掩檀口,笑彎了柳腰:「瞧你,別那麼緊張,說著玩兒的,我怕看你這位俊郎君那煞氣沖天的樣兒,今宵此時,那多煞風景?有空沒有?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漢民簡直哭笑不得,強忍怒火殺機,道:「有此必要麼?」
鄔飛燕勾魂妙目一轉,嬌笑說道:「自然有哇,要不然我幹什麼冒殺身之險來找你?」
朱漢民冷然擺手,道:「那麼我就住在前面,那兒坐坐去!」
鄔飛燕搖頭說道:「別那麼不解風情,我想跟你單獨談談,不希望有任何一個第三者在旁,那幹什麼都不方便!」
這女人,說起話來,總是這麼不乾不淨的。
朱漢民怒火又往上一衝,道:「我希望你自重一些,也放正經點,要不然,莫怪我……」
「喲!」鄔飛燕伸出根水蔥般玉指,遙遙一指,笑道:「別老闆著那張道學先生面孔好不?簡直是嚇煞人來恨煞人,有道是『竊窕淑女,君子好逑。』又道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還有人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怎麼你……」
她是越說越不像話,朱漢民忍無可忍,冷哼一聲,便要有所舉動,鄔飛燕忽地一變語氣,接道:「閣下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也完全不解風情,誠乃是木石人一個,說吧,閣下,有空麼?」
朱漢民只有再度忍下,道:「我那居處,只有家母一人!」
鄔飛燕道:「我知道,可是我不希望有任何第三者在側。」
朱漢民冷笑道:「好心智、好計謀,你想使我母子分開,然後再……」
鄔飛燕截口笑道:「好聰明的笨人,我要對付你那娘,早就可以下手了,何必非等你回來之後?俊郎君,對麼?」
朱漢民冷冷說道:「那是因為你不知我母子居處!」
鄔飛燕笑道:「這句話更見聰明,我要不知道你母子的居處,會跑到這兒來等你麼?」這話不錯,她怎不到別處去等?
朱漢民心中一震,道:「這麼說來,你是知道了?」
鄔飛燕笑道:「你在北京城的一舉一動,永遠別想瞞過我:」
朱漢民遲疑了一下,道:「那麼你等一等,我回去看看就來!」
鄔飛燕笑道:「閣下奈何如此不相信人,好吧,快去吧,別讓我久等啊?從剛才到現在,我這兩條腿都站酸了,你一點也不心疼?」
朱漢民懶得理她,騰身掠起,劃過夜空直落文丞相祠後院,只聽那柴房中響起聶小倩的話聲:「是民兒回來了麼?」
朱漢民眼見燈光透窗,人影對孤燈,心中已就一寬,聞言更立即放了心,忙應道:「娘,是民兒回來了!」
說著走向房門,適時木門伊呀而開,聶小倩面掛得意笑容,道:「你這孩子,就不怕娘擔心,怎麼這麼晚?見著你妹妹了麼?」
朱漢民道:「娘,待會兒民兒再行詳稟,民兒還要出去一下。」
聶小倩愕然問道:「還要出去?什麼事兒?」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娘,鄔飛燕,她來找民兒……」
接著把適才事說了一遍。
聽畢.聶小倩皺眉搖頭:「傻孩子,看來你還是經驗不夠,歷練不足,有可能她本來並不知道咱娘兒倆住這兒,你這一回來,不等於告訴她了?」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娘,孩兒本也這麼想,只是她沒往別處……」
聶小倩笑道:「她知道你要回來,趕在你前頭總可以吧!」
朱漢民道:「那她大可以不露面地看著民兒,又何必再現身?」
聶小倩搖頭說道:「她瞧透你必然不放心娘,乃有意你親口答應了跟她去,既這樣能調開你,又能摸清咱們的住處,一舉兩得,豈不更好?」
朱漢民一怔,陡挑雙眉,冷哼說道:「好奸詐狡猾的東西!」
「別這樣!」聶小倩截口笑道:「也許真如她所說,她早已知道了咱們的住處,並沒有下手咱們的意思,是娘多慮,不過,按常情論之,她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的!」
朱漢民道:「那麼,娘,您說該怎麼辦?」
聶小倩平靜地道:「不要緊,你去吧,娘自有辦法對付他們!」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娘,孩兒不去了,要嘛她就到這兒來談!」
聶小倩失笑說道:「這哪像個叱吒風雲,氣吞河岳的武林第一高手?倒像個永遠長不大的五歲孩童了,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如山,說一句要算一句,去吧,別讓他們笑話,也別讓他們笑娘,只是,記住,要留心在意——」
朱漢民眉鋒一皺,遲疑地道:「那麼娘——」
聶小倩道:「別為娘擔心,對她,沒人比娘瞭解得更清楚!」
朱漢民陡挑雙眉,道:「那麼,娘,孩兒去了!」
——騰身拔起,直上夜空。
到了那處屋頂,鄔飛燕果然還在那兒等著,一見朱漢民來到,她立即笑著說道:「閣下誠信人也,怎麼樣,你那位娘還安好吧?」
朱漢民不理她的調侃譏刺,冷冷說道:「你很高明,我上了你的當了,可是我警告你,對我母子,你最好少施那些陰險卑鄙的鬼蜮伎倆
鄔飛燕截口說道:「你閣下別擔心,我這個人跟故門主的脾氣不一樣,無論對誰,我都是來明的,我會要他輸得口服心服,死得毫無怨言,我是不來暗箭傷人那一套的。」
宋漢民冷冷說道:「但願如此,我沒有太多的工夫,哪兒去,說吧!」
鄔飛燕勾魂妙目微瞟,道:「如今還是不說的好,說了你就不敢去了!」
朱漢民揚眉說道:「笑話,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說去就去。」
鄔飛燕笑道:「豪氣可佩,只是,那地方不是龍潭虎穴,而是溫柔鄉,銷魂窟,你敢去麼?」那問話的神情既媚又蕩。
朱漢民一怔,啞了口。
鄔飛燕格格一笑,又道:「瞧你,又緊張了,別怕,逗你玩兒的,布那溫柔鄉,銷魂窟,我也得看人哪,跟我來吧,玉龍兒!」
柔荑微抬,腰肢扭動,翩然向前馳去。
朱漢民雙眉陡挑,閃身跟了上去。
鄔飛燕帶著朱漢民一路疾馳,不到片刻工夫,來到一處,那是城南空蕩荒郊的一角。
在這裡,雜草叢生,長可及膝。
在那一片雜草之中,有一座本為朱欄碧瓦,而今油漆剝落,久經風雨的八角小亭。
小亭傍著一池碧水,月色溶溶下,小亭倒影池中,那情境,倒也頗為靜雅情幽。
只是,凡是遊覽美景的人,全都到了西郊名勝地,這地方是乏人問津的,這,由那油漆剝落,碧紅褪色,及那長可及膝的野草,可以得到證明。
而如今,在這人跡稀至的小亭之中,那圓圓的石桌之上,卻擺著一壺酒,兩付杯箸,向色精美菜點。
而且,那杯、箸、壺、碟,全是玉、牙、銀器,樣樣精美,珍貴異常,絕不類尋常人家所有。
這已夠出人意料,而更出人意料的,是那小亭之中,還侍立著兩名明眸皓齒的青衣美婢。
鄔飛燕把朱漢民讓進了小亭,兩名青衣美婢盈盈斂檢衽,脆聲說道:「見過聖後及朱大俠。」
禮不可失,朱漢民忙也還了一禮。
那鄔飛燕卻擺了擺手,一面肅客入座,一面笑道:「其實世人都不懂享受,今夜月圓燈明,觀燈的觀燈,賞月的賞月,卻是盡往人多的地方鑽,似那般人擠人,人看人,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找上個清靜地方,邀一知己,相與舉杯邀月,亭中小酌,那才富有詩情畫意,也是人生難得幾回的快事,閣下以為然否?」
朱漢民一直凝神戒備,未加答理。
鄔飛燕妙目流轉,笑道:「閣下,我問你話呢?客不答主問,不怕失禮麼?」
朱漢民冷冷看了她一跟,道:「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
鄔飛燕格格笑道:「我不是說過了麼?找個清幽所在,披銀輝,對碧水,邀一知己,舉杯邀月,事中小酌,乃人生難得幾回的快事,還會有什麼意思?」
朱權民冷冷說道:「彼此生死大敵,前此也曾干戈相向,流血橫屍,我不以為有此可能,此舉令人起疑。」
「哎呀!」鄔飛燕以手掩耳,皺眉嬌笑道:「你這個人真是,當此月明風清,萬籟俱寂之際,處此清幽美雅之所在,別談這些膩人、怕人的字眼,別煮鶴焚琴地大煞風景好不?那多掃人興頭哇?閣下是個雅人,我也不願妄自菲薄,以前是以前,今夜是今夜,今夜在此你我是朋友,我把你當做知己請來賞月對飲,開懷歡談,任何人不許提起干戈之事,要不然我可要學學當年周郎戲蔣干,找個大史慈按倒一旁了!」
朱漢民道:「你自比周公瑾,我可不願做那蔣子翼!」
鄔飛燕輕舉皓腕,笑道:「說著玩兒的,別認真,人生任何事都認真不得,坐啊!」
她今夜竟然是表現得一絲敵意毫無。
朱權民暗暗詫異之餘,毅然坐下,道:「你請我來此之意,當真是這麼單純麼?」
「哎呀!」鄔飛燕皺眉嬌呼說道:「你這個人簡直比女人家還多疑,別那麼小心眼好不。你自己瞧瞧看,這兒是龍潭虎穴,還是溫柔鄉,銷魂窟?有沒有什麼暗布刀斧手的陣仗?怎麼那麼不能相信人家嘛,看來我就是把心挖給你都白費……」
朱漢民聽得眉鋒剛皺,鄔飛燕忽地一笑又接道:「實在說吧,我是替你餞行的!」
朱漢民心頭一震,道:「你又替我餞的什麼行?」
鄔飛燕妙目眨動,笑道:「你明天不是要走麼,不該麼?」
朱漢民心頭又復一震,道:「誰說我明天要走?」
鄔飛燕伸出水蔥般五指一指,差點沒點上朱漢民額頭,笑道:「你呀,算了吧,有什麼事你能瞞得了我?江南有人到了北京,找你的,不是大事,不會找你,既是大事,你今晚不走,明天必走,那麼,你來的時候我沒有給你接風洗塵,你走的時候,總該給你餞個行呀,」
朱漢民聽得心神連連震動,臉上不由變了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鄔飛燕未及時回答,眼兒媚,笑得也俏,道:「枯坐干談,沒什麼意思,咱們邊喝邊談,好不?」
不等朱漢民有任何表示,她便一擺玉手:「來,斟酒!」
兩名青衣美婢應了一聲,執起玉壺,分別為朱漢民及鄔飛燕滿倒一杯,鄔飛燕眉目生春,舉杯相邀道:「勸君飲此一杯酒,此去江南無故人!」
她把更盡改成了「飲此」,把那「西出陽關」,改成了「此去江南」。
此女的確是個善解人意,聰明柔婉,玲瓏剔透的可人兒,只可惜狠毒起來,一如羅剎蛇蠍,也許,這是她的另一面。
朱漢民遲疑著未舉杯,鄔飛燕咬牙嗔道:「你呀,那多疑的心眼,恨煞人!」
伸手拿過了朱漢民面前銀杯,一仰而干,然後把自己那一杯負氣地放在朱漢民面前,圓瞪美目道:「怎麼樣,鬚眉昂藏七尺之軀,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還怕不?那要是穿腸毒藥,就讓我先寸斷肝腸吧!」
一句話激得朱漢民挑了眉,伸手拿起玉杯,一欽而盡。
鄔飛燕突然格格笑道:「這才是,我這酒裡雖然沒有穿腸毒藥,可是喝下去卻不比斷腸毒藥令人好受多少,你知道我放了什麼?」
朱漢民冷然說道:「便是穿腸毒藥我也已下了肚,還有什麼比穿腸毒藥更可怕的?」
「有!」鄔飛燕道:「你聽說過喇嘛們有一種專供皇上取樂的媚藥,叫……」
朱漢民大吃一驚,變色喝道:「鄔飛燕,你敢……」
「有什麼不敢的?」鄔飛燕脆笑說道:「我要看看你到底能坐懷不亂到什麼程度,比那展禽究竟強多少,我略施機巧,沒想你竟這麼容易上當,看來,武學是武學,要想處於不敗,必須還要輔以經驗。」
朱漢民勃然變色,雙目暴射威稜,道:「你難道不怕我先殺了你?」
鄔飛燕道:「你可千萬別殺我,殺了我你就別想有人替你解那藥力了!」
朱漢民又羞又怒,道:「我朱漢民寧可嚼舌一死,也不願……」
「壯哉!」鄔飛燕嬌笑說道:「那麼,那匡復大任交給誰?」
朱漢民一震啞口,但旋又說道:「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中,不乏高明之士……」
鄔飛燕道:「倘若人人能肩負,那就稱不得『大任』了!」
朱漢民雙眉一桃,便要站起。
鄔飛藕突然笑道:「傻子,又來了,真煞風景,你且運氣試試看!」
朱漢民聞言連忙運氣一試,一試之下,不由心中頓松,放心是放心了,可卻又惱又氣,哭笑不得地紅了臉。
鄔飛燕眨動妙目,笑問:「玉龍兒,如何?」
朱漢民冷冷說道:「還好你沒有,否則那是你自找死路,我話說在前面,你要是再這麼無端戲弄,莫怪我……」
「夠了,閣下!」鄔飛燕截口笑道:「凡事可一不可再,次數多了,就沒意思了,我這用意不過在告訴你,我沒有害人之心,請你放心大膽,開懷暢杯,免得你疑神疑鬼,與我格格不入,辜負了良辰美景,我敬你這第二杯!」
說著,她又舉起了面前杯。
朱漢民對她始終不敢放鬆戒心,舉杯略一碰唇,道:「我仍不以為你會放過任何一個殺我的機會!」
鄔飛燕道:「可是事實上我已放過了一次!」
朱漢民道:「我幾乎不敢相信!」
鄔飛燕道:「可是你畢竟相信了。」
朱漢民道:「我仍感懷疑!」
鄔飛燕挾起一塊滷菜,放進檀口之中道:「你是要知道理由麼?」
朱漢民道:「自然樂於聽聽!」
鄔飛燕道:「那是因為你即將離開北京,對我來說,已是友非敵,要不然,我確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殺你的機會的。」
朱漢民道:「那麼,那當年千毒門之仇恨呢?」
鄔飛燕道:「冤有頭,債有主,那我要找你爹索報!」
朱漢民揚眉笑道:「那你得先找我才行!」
鄔飛燕抬起妙目,深探地看了他一眼,忽地一笑說道:「我知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捨不得殺你!」
朱漢民眉鋒一皺,道:「我再警告你,請你自重一點!」
鄔飛燕沒在意,笑了笑,道:「我句句由衷,也字字發自肺腑,信不信由你。看來我除非把心掏出來放在你的跟前,你是不會相信的。」
朱漢民眉鋒一皺,沒說話。
鄔飛燕忽又淡然一笑,這一笑,該是淒婉動人,可惜一塊黑巾覆面,讓人看不見,她道:「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那本難怪,我本是殘花敗柳,也生過孩子,怎比得上那國色天香的嬌貴郡主……」
朱漢民口齒啟動,欲言又止,那是因為他覺得對鄔飛燕,一個滿口胡言,年齡差了一大截的女人,沒有解釋的必要。
鄔飛燕又笑了笑,接著說道:「你不必說些什麼,對我,那顯得多餘,我也不敢奢求你什麼,只要你明白鄔飛燕的心意,記住在那茫茫人海中,有這麼個可憐的薄命女人就行了!」
委實,這令得朱漢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做夢也投有料到鄔飛燕會來上這種陣仗,而且好像是真的。
當然,在這種情形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是故,朱漢民他仍默然未語。
而,鄔飛燕她卻再度開了口,而且是含笑舉杯:「來,喝了這一杯,咱們談點別的。」
朱漢民有如釋重負之感,連忙舉起了面前酒杯。
在舉杯就唇之際,他看見鄔飛燕把那隻玉杯兒,送到了覆面黑巾之後,他忍不住脫口說道:「這樣不是很不方便麼?」
鄔飛燕一笑停了杯,妙目深注,道:「你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
朱漢民不自覺地臉上一熱,忙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用解釋!」鄔飛燕搖頭笑道:「不要緊,以前你我敵對,要看我的真面目,那要動手,如今既屬朋友,那就不必了,這張臉,我不會吝於示人的,不過,我要先說明,免得你待會兒失望,那不是國色天香,花容月貌,而是令人觸目心驚的無鹽姨母般醜惡!」
說著,她輕抬皓腕,輕輕地扯落了那塊覆面黑巾。
朱漢民只覺得心頭一陣猛跳,臉上燥熱,連忙低下了頭,那不為別的,只為鄔飛燕覆面熏中後的那張臉。
確如她自己所說,那張臉,能令人觸目驚心。
那是一張既嬌又媚的如花嬌靨,杏眼桃腮,眉目如畫。
那是嬌艷欲滴,吹彈欲碳的一張臉,美是美極,可是在那美艷之中,還帶著常人所沒有的,一股媚意一股狐媚。
媚得蝕骨,那眉梢兒,那醒角兒,莫不具有奪人魂魄的魅力,若稱之為妖嬈尤物,絕不為過。
那流波妙目,那懸膽般小瑤鼻,那朱唇,還有那顆能要人命的黑痣……無怪乎當年雷驚龍寵愛備至的,視為禁臠。
蘭珠夠美,但朱漢民面對蘭珠能絲毫不動心。
鄔飛燕並不如蘭珠美,但是她能讓朱漢民怦熱心動,有一種從未有過,而又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使得朱漢民連忙平靜心情,垂下目光。
而適時,鄔飛燕笑了,這一笑,真能使那萬里長城為之崩塌,她極其柔婉,而又帶著挑動地道:「怎麼樣,我們的再世展禽魯男子?我這張臉,尚堪入目否?」
朱漢民未敢仰視,手裡把弄著酒杯,強笑說道:「姑娘麗質天生,應非塵世中人……」
「姑娘?」鄔飛燕眉目皆動,格格嬌笑說道:「只怕是老姑娘了,你這句恭維,使我臉紅,也使我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我說不出那是什麼,不過我很高興!」
這話要是出自任何一個女人之口,朱漢民不會感到什麼的.如今出自鄔飛燕之口,卻使得他心頭一震。
他忙道:「姑娘這是說笑話……」
怪了!剎時間,他竟也沒了敵意!
倒非他對鄔飛燕動了情,而只不過僅僅是由於鄔飛燕態度好轉的一種好感,一種不忍。
鄔飛燕又笑了:「閣下,那麼咱們不說笑話,有你這一句稱呼,及敵意毫無的態度,今夜我這餞行之酒沒有白設,這番心意也沒有白費,很夠了,我該很知足了,咱們談點正經的……」
話鋒微頓,接道:「聽說你今天兩次碰見了弘歷?」
朱漢民心頭一震,道:「姑娘,這聽說二字何解?」
鄔飛燕笑道:「那自然是指我的手下告訴我的,事實上,我的消息靈通,對北京城的一動一靜都能瞭若指掌。那一大部分要歸功於我的手下,我一個人哪有那分身的通天本領?」
朱漢民毅然點頭,道:「不錯,今天我是兩次碰見了弘歷!」
鄔飛燕道:「第一次在景山?第二次在天橋?」
朱漢民心頭又復一震,道:「姑娘對我的行止動靜,委實是瞭若指掌,而我的一舉一動,也委實永遠休想瞞過姑娘了!」
鄔飛燕嫣然笑道:「那是你誇獎,也是你自己太不小心,其實只要你稍微留意躲著我一點兒,那就不會那麼容易了!」
朱漢民淡然笑了笑,沒說話。
鄔飛燕妙目流注,望了他一眼,又道:「很出我意料,我絕沒想到你會放過弘歷!」
朱漢民道:「姑娘既對我的行止瞭若指掌,當知我兩次碰見弘歷的情形,那情形,讓我沒有辦法下手!」
鄔飛燕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在景山之上,是因為那位德貝勒與紀提督聞訊趕到,你礙於他二位,不好下手。」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正是如此。」
鄔飛燕笑了笑,接道:「恕我直言,我要判你個不是,你閣下,既稱當今武林第一奇才,就該明辨公私,而不該因私而廢公。」
朱漢民有點羞愧,道:「姑娘所責極是,只是……」
「只是什麼?」鄒飛燕笑道:「便是他兩人與你上一代的交情深厚,對你有大恩,但那究竟是私恩,不能為私恩而捨卻民族公仇!」
朱漢民默默地聽著,沒說話。
而暗地裡,如今,他對這鄔飛蒸有了重新的評價。
鄔飛燕笑了笑,又道:「景山的事兒不說了,在那先農壇後可並沒有德貝勒與紀提督在揚,為什麼你又放過了弘歷?」
朱漢民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正如弘歷自己所說,聖天子有百靈庇護。」
鄔飛燕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知道,這不成理由!」
朱漢民道:「我也知道這不成理由,而事實確是如此!」
顯然,他是不願意深說。
但鄔飛燕卻緊逼不放,笑道;「事實是怎麼樣的?」
朱漢民淡談笑道:「聖天子有百靈庇護!」
這句話答得很夠技巧。
鄔飛燕笑了笑,道:「有何理由令你放那不再良機?」
朱漢民道:「可是事實上,我不得不放過!」
鄔飛燕道:「如今對我這是友非敵的同路人,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朱漢民淡然說道:「姑娘誤會了,那不是我不說,而是我不知該怎麼說才能使姑娘相信!」
鄔飛燕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朱漢民道:「有人暗中攔阻我殺弘歷。」
鄔飛燕道:「誰,福康安並不是你的敵手!」
朱漢民道:「福康安自不是我的敵手,我是說另有其人。」
鄔飛燕愕然說道:「另有其人?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知道,此人功力極高,來去無蹤無影。」
鄔飛燕笑道:「我不以為當今武林之中,除了跟令尊同時的幾個知名之士之外,還會有人功力比你還高,而他們也不會阻攔你殺弘歷的。」
朱漢民道:「我也這麼想,也許,那人是滿族中人。」
鄔飛燕笑道:「那就越發地不可能了,據我所知,滿虜之中,沒有功力這麼高的人,再說,倘若那人是滿虜中人,他既有力量阻攔你,便決不會輕易放過你:」
朱漢民苦笑說道:「所以我百思莫解。」
鄔飛燕道:「這麼說來,你說的,都是真的了?」
朱漢民道:「我沒有騙姑娘,也沒有這個必要!」
鄔飛燕妙目中異采電閃,笑道:「那才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事情呢,莫非弘歷他真有百靈庇護不成麼?」
朱漢民道:「我不知道,不過,事實上的確有人攔我是沒有錯的,」
鄔飛燕皺眉沉吟說道:「那麼,這個人可能是誰?」
朱漢民搖了搖頭道:「無從猜起!」
鄔飛燕道:「由情形看,這個人既不讓你殺弘歷,又不傷害於你,他該既不是滿虜同路人,也不是咱們的同路人。」
朱漢民點頭說道:「姑娘高見,該是如此!」
鄔飛燕微微笑道:「只是我還沒有聽說過,武林之中竟有這麼一個腳踏兩隻船,或者是,兩隻船都不踏的高人!」
朱漢民道:「武林之中,是還沒有聽說這麼一個人……」
鄔飛燕截口笑道:「前如今偏偏出現了這麼個人,真是怪事!」
朱漢民默然不語,他百思莫解,他能說些什麼?
鄔飛燕忽地揚眉笑道:「好了,既然想不出,猜不透,咱們何必再去鑽那牛角尖,還是談談目前的現實問題吧,適才我說,江南派人入京找你,那必然是江南有了急要大事,對麼?」
朱漢民毅然點頭承認,道:「不錯,確是這麼回事!」
鄔飛燕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以說給我聽聽麼?」
朱漢民遲疑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可讓人知道的,是江南有人威脅騷擾諸大門派,要諸大門派加盟他們反清復明!」
鄔飛燕微微一楞,道:「諸大門派當年追隨令尊,共圖義舉,進行匡復不遺餘力,哪用得脅迫,只消一紙……」
朱漢民截口說道:「我也這麼想,但是這般人不此之圖,卻用暴力逼使請大門派非加盟他們不可,要不然……」
鄔飛燕道:「要不然如何?」
朱漢民道:「他們揚言要血洗諸大門派!」
朱漢民道:「不知姑娘聽說過沒有,一個名叫滅清教的神秘組織!」
鄔飛燕一怔,道:「滅清教?武林之中何來這麼一個組織?」
朱漢民搖頭說道:「那就非我所能知了,武林之中如今確實有這麼個組織是不會錯的!」
鄔飛燕淡然一笑道:「這倒好,我修羅教剛剛興起,現在又來個什麼滅清教,你可知道這滅清教主是什麼人?」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知道,只知道他們那些教徒個個黑衣蒙面,功力詭異!」
鄔飛燕柳眉兒雙揚,道:「我倒要看看它是怎麼樣的一個神秘組織,是我修羅教強,還是他滅清教強,諸大門派答應加盟了麼?」
聽話意,修羅教與滅清教該是兩回事。
朱漢民道:「他們動機可疑,做法不當,諸大門派自不會答應。」
鄔飛燕道:「那麼你的意思如何,諸大門派向來以你這位玉簫神劍閃電手之後,掌握號令天下的珠符令的人馬首是瞻的!」
朱漢民道:「我打算先看看真實情形再說,倘能避免干戈,彼此精誠合作,我是樂於為之的!」
鄔飛燕笑道:「這樣也可免得讓滿虜坐收漁人之利?」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在舉義發動之前,自己人先起內哄,那是大不智之事!」
鄔飛燕說道:「倘若他答應精誠合作,願意共同攜手,而以要你拱手讓出那領導人之地位為主要條件呢?」
朱漢民慨然說道:「成功不必在我,為大漢前途著想,只要他答應精誠合作,互相攜手,我不在乎這領導人的地位!」
鄔飛燕道:「閣下胸襟超人,令人敬佩,只恐怕他們不是那麼好相與的,縱令答應精誠合作,握手並肩,也絕不會那麼單純!」
朱漢民道:「何以見得?」
鄔飛燕道:「正如你所說,他們動機可疑,做法不當,所謂『滅清』,可能不是為的匡復大業,拯生民於水火,報雪國仇家恨,而是妄圖滿足一己之私慾,乘機割據稱雄,過過當皇帝的癮,要不然,任何一個有志舉事者不會以這種威脅手法爭取同道!」
分析得是理!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那麼,以姑娘高見……」
鄔飛燕淡談一笑道:「事關重大.我不敢妄陳淺見,不過,既為大漢基業,億萬生民,我又不得不大膽直陳,與那滅清教千萬合作不得,倘能消滅之,還是及早消滅了的好,要不然不但影響匡復大計,而且武林之中貽害無窮,千萬不可不慎,莫中人口蜜腹劍,包藏禍心之圈套,及早斬草除根,以免夜長夢多。」
朱漢民默然未語,半響始道:「謝謝姑娘明教,我會相機行事的。」
鄔飛燕笑道:「獻策的是我,決策的是你,不過我為的是大局!」
朱漢民道:「我也不敢草率懵懂,敗壞了大局!」
鄔飛燕點頭笑道:「那就好,北京城中,還有什麼事要我效勞的麼?」
朱漢民道:「謝謝姑娘,我沒有什麼事,不敢偏勞,只是……」
頓了頓,接道:「我借問一句,姑娘那修羅教發號司令之所,可是在內城之內?」
鄔飛燕神情微震,道:「你怎麼知道?」
朱漢民淡淡笑道:「姑娘,我也有一些眼線。」
鄔飛燕笑道:「是丐幫北京分舵這麼說的?」
朱漢民道:「姑娘,恕我不便奉告。」
鄔飛燕笑道:「我只道你一舉一動全在我的監視之下,卻不料自己也落入你的囊中,看來,你我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朱漢民道:「那是姑娘自謙,其實,我自知遜人多多!」
鄔飛燕點頭說道:「不錯,我那修羅教之中樞,是在內城之內,怎麼?你問這個……」
朱漢民道:「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內城中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
鄔飛燕笑道:「詳細所在我也不便奉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選內城作為中樞重地的用意,是因為人們往往注意遠方,不會注意近處,滿虜決想不到在內城,在身邊,有個要他們腦袋的反清復明組織,那既刺入了他們的心腹,時機成熟,稍微一動,更可制住他們的要害,而且平時也最安全,你以為對麼?」
朱漢民由衷地點頭歎道:「姑娘誠然高明,令我自歎不如!」
鄔飛燕笑道:「那是你誇獎,能得第一奇才嘉許高明二字,且有不如之歎,鄔飛燕這一輩子沒算白活了。其實,我只是記取故門主亡夫的一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朱漢民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結果還是忍柱了。
鄔飛燕妙目深注,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今夜以前大不同,從今後,你我是友非敵,只要你義旗一舉,揮師北上,我必竭盡所能,來個裡應外合,如何?」
朱漢民大為感動道:「為大漢基業,為億萬生民,我這裡先謝謝了!」
鄔飛燕淡淡笑道:「不用謝,你我都不是為了自己,倘若是為自己,我非但不會幫你,還要找你算算當年舊帳暱:」
朱漢民道:「姑娘既是如此明白人,便該……」
鄔飛燕道:「我明白,當年事,不能怪令尊,可是我身為故門主的未亡人,不能不替故門主報仇,我說過,冤有頭,債有主,報仇索債,我要找令尊,而且那要在公仇之後!」
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她竟突然變得這麼深明大義!
朱漢民暗暗詫異,在口頭上,他不得不有所表示,當即說道:「姑娘令人敬佩,我再謝謝姑娘,」
鄔飛燕嫣然一笑,伸手舉起玉杯,道:「天時不早,為免令堂懸念,我不敢屈駕過久,請盡飲這最後一杯,然後我送你回去。」
朱漢民爽然舉杯,略一碰杯之後,兩個人同時一仰而盡,也許因為酒意,鄔飛燕越顯美艷嬌媚,她含笑站了起來。
主人既已站起送客,朱漢民自然跟著站了起來,他鄭重地拱起了雙手,誠懇發話說道:「姑娘,多謝送行美意。我告辭了!」
鄔飛燕嬌靨含笑,那笑容之中,竟有點黯然意味。
「這一別,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逢,月色甚佳,難道不要我送你回去,一路之上也好多談談!」
這話,更說得情意綿綿。
朱漢民心頭震動,笑道:「謝謝姑娘,彼此同為復興大業,江湖定有再見之日,夜色已深,我不敢勞姑娘相送。」
鄔飛燕黯然一笑,黯然中那情意更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過了,對你,我不敢奢求什麼,既如此,那麼我就不遠送了!」
儘管由於彼此出身有別,年齡懸殊,這種愛情不可能發生,朱漢民仍禁不住臉上一熱,連忙一咬牙道:「那麼我告辭了!」
一拱手,飄然出亭而去。
才走兩步,忽聽亭中鄔飛燕叫道:「你,你認得路麼?」
朱漢民只得回身:「謝謝姑娘,我找得到居處!」
話落,騰身飛射而去。
亭中,那鄔飛燕一雙纖纖玉手扶在那油漆剝落的亭柱之上,呆呆地望著朱漢民消失處,一雙妙目之中,竟然有了一層迷濛的薄霧,那美艷嬌媚的粉面上,更浮起一片極其複雜的神色,那包含得太多,令人難解萬一。
她就這麼呆呆地站著,而且香唇翕動,不知在說些什麼,因為,那話聲沒有任何一人能聽得見,良久,良久……
驀地裡,一個清脆嬌音劃破這小亭周圍的寧靜:「二娘,咱們回去吧!」
鄔飛燕倏然驚醒,緩緩轉過嬌軀,擺了擺手:「收了吧!」
一名青衣美婢道:「二娘,早收好了!」
鄔飛燕妙目流轉,目光落在石桌上,不由臉一紅,可不是,石桌上那些杯盤雜碎早已被收在一隻提籃中了。
她當即說道:「那麼,咱們走吧!」
說著,當先裊裊行出了小亭。
口 口 口
朱漢民踏著那月影偏斜的淡薄銀輝,回到了文丞相祠後院,他一眼看到了那猶自透窗的燈光,及對燈而坐,人影孤單的乃母聶小倩,心中為之一鬆。
適時,屋中聶小倩也已有所警覺,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問道:「是民兒回來了麼?」
朱漢民忙自應道:「是民兒回來了,娘!」
屋門呀然而開,聶小倩含笑相迎,朱漢民甫一走近,她立即皺起眉鋒,詫聲說道:「民兒,你怎麼帶有酒氣?」
朱漢民俊面一紅,道:「娘,容民兒屋裡拜稟,好麼?」
聶小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側身讓路。
進了屋,坐定,朱漢民搶先說道:「娘,民兒離去之後,您這兒沒有……」
聶小倩搖頭說道:「沒有一絲動靜,娘正感奇怪而百思莫解。」
朱漢民眉鋒微皺,道:「那就怪了,難道鄔飛燕當真轉變了態度……」
接著,就把適才事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
聽畢,聶小倩皺起了黛眉,沉思了一陣,忽地問道:「民兒,她確是鄔飛燕麼?」
朱漢民一怔說道:「娘,沒有錯,確是她,她唇邊那顆黑痣是……」
聶小倩搖頭笑道:「那今夜這件事就太怪大離奇了,鄔飛燕前後簡直若判兩人,對她,沒有人比娘瞭解得更清楚了,她絕不可能有這種轉變!」
朱漢民道:「據她說,那是因為我明早便要離開北京,彼此已是友非敵!」
聶小倩斷然地又搖了搖頭,道:「不是那麼回事兒,也絕不會那麼簡單,要知道,你只是暫時離開北京,並不是不再來了,更不是從此放棄了你的任務,要照她的說法,你仍然是她的阻礙,她的威脅。」
朱漢民瞿然點頭,道:「不錯,娘,民兒永遠不如您,那麼您以為……」
聶小倩搖頭說道:「很難說,民兒,你確信那酒菜之中沒有毒?」
「沒有,娘!」朱漢民道:「民兒適才一路之上還數次運氣相試,血脈通暢,六經八脈諸大穴,也毫無不適現象。」
聶小倩滿面不解地道:「難道說她竟真的對你……」倏然住口不言。
朱漢民臉上一熱,沒有接話。
聶小倩旋又自己搖頭說道:「這委實是令人難解,這委實是令人難解,她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加害咱們母子的機會的……」
朱漢民道:「可是事實上,對她來說,今夜這該是大好良機,而偏偏您跟民兒都無驚無險地平安無事!」
聶小倩點頭說道:「娘知道,但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情能改變一個人是不錯,可是她,她是無所謂情的……」
朱漢民道:「娘,民兒要鬥膽直說一句,她若是個完全無情無義之人,如今她就不會口口聲聲要為雷驚龍報仇,與咱們作對了!」
聶小倩一震,道:「民兒說得不錯,難道她真的是放棄了夫仇,對你動了情,她已經是將近四十的人了,跟娘同輩啊,這,這豈不是……
不,民兒,果真如此,她仍然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她能放棄了夫仇跟自己孩子的父仇……你說她算得有情有意的人麼?」
朱漢民為之默然,沒有說話。
聶小倩卻又說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管她的表現如何,娘是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的,因為娘對她太瞭解了……」
一整臉色,望著朱漢民說道:「民兒,娘是女人,女人最瞭解女人,女人之心,海底針,有道是:『青竹蛇兒口,最毒婦人心』,鄔飛燕這種女人為求達到目的,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的,你涉世未深,識不及此,可要千萬小心!」
朱漢民道:「娘放心,民兒對她是始終存著懷疑戒心的。」
聶小倩神情稍鬆,點頭說道:「那就好,要知道,你個人之成敗得失事小,大漢民族之盛衰接續事大,任何時刻,對人行事,不可不抱著臨深履薄的態度。」
朱漢民道:「謝謝娘的教誡,民兒不敢愧對地下列祖列宗,及天下父老兄弟,娘請只管放心吧!」
聶小倩道:「對你,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你的任務太艱巨了,一個不對足陷生民於水火,使大漢民族永遠抬不起頭來,站在娘的立場上,不得不時刻督促你、激勵你!」
朱漢民道:「娘,民兒知道,民兒決不會讓您跟爹失望的。」
聶小倩點頭道:「娘也知道你不會……」
頓了一頓,接道:「民兒,你說她住在內域之中?」
朱漢民點點頭說道:「是的,娘,小霞曾這樣告訴我……」
聶小倩道:「她也承認了?」
朱漢民點了點頭,道:「是的,娘!」
聶小倩道:「假如此事屬實,那這女人的心智又比當年雷驚龍高明得多了,那地方不但克實是最安全,而且深入滿虜心廢,他日只要一有異動,便可乘勢制住清朝要害!」
朱漢民道:「娘是懷疑她所說有什麼不實之處?」
聶小倩道:「鄔飛燕這個人,十句話中有九句是靠不住,剩下的也要抱以半信半疑態度,絕不能輕信!」
朱漢民道:「可是,娘,小霞告訴我她進出內城……」
聶小倩截口說道:「她進出內城是不會錯的,至於她是否住在內城,住在內城是個怎麼樣的身份,那就值得猜疑了!」
朱漢民道:「那麼,娘以為……」
矗小倩道:「如今娘是摸不透她,可惜咱們明天一早便要走了,要不然娘定要摸清她到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對朝野事瞭若指掌,這麼清楚!」
朱漢民道:「娘,那麼咱們何不暫緩幾天……」
「不!」聶小倩搖頭說道:「江南事大,豈可因一個鄔飛燕而延遲行期?先不管她了,將來總會再碰面的,到時候再說吧!」
朱漢民應了一聲是,道:「娘,您覺得她對滅清教所做的看法如何?」
聶小倩道:「照目前情形看,修羅教與滅清教可能是二而非一,要不然,她不會仍留在北京,至於她對滅清教的看法……」
沉吟了一下接道:「她對滅清教的看法是沒有錯的,不過她那所謂上策,卻頗有可疑,因為咱們一旦與滅清教一鬧,那坐收漁人之利的,不是滿虜而是她!」
朱漢民點頭說道:「這麼說來……」
「很簡單!」聶小倩截口說道:「假如她是出於真心真意,她這方法是錯誤的,反之,她就是居心叵測,包藏禍心,另有陰謀,而以娘看,那該是後者居多,前者所佔的成份,非常之少。」
朱漢民點了點頭,默然沒有開口。
聶小倩又道:「民兒,她對你的一靜一動瞭若指掌,她可知道你幾次上玉泉山的事?」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這倒沒有聽她提起!」
聶小倩皺眉說道;「那就怪了,對你,她似乎什麼事都知道,為什麼唯獨不知道你幾次上玉泉找你妹妹的事?」
朱漢民苦笑說道:「這就非民兒所能知了,她不提,民兒也沒想到問她!」
聶小倩道:「那不能問,一問就等於告訴了她,只是,民兒,你要知道,她既然對你的一動一靜瞭若指掌,她不可能不知道你幾次上玉泉找你妹妹!」
朱漢民道:「那有可能她知道而不願提及!」
聶小倩點頭說道:「當然有此可能,但這該沒有什麼好避忌的!」
朱漢民很天真地道:「也許她怕鬼……」
聶小倩失笑說道:「你借了,神鬼怕惡人,只有鬼怕她,沒有她怕鬼的道理!」
朱漢民道:「娘,小霞也是這麼說!」
聶小倩「哦」地一聲說道:「小霞是怎麼說的?」
朱漢民遂乘勢把玉泉訪乃妹小霞的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聽畢,聶小倩皺眉動容:「這是什麼武功,竟能……」
朱漢民一怔,道:「娘,您說小霞那隱現無形的身法是一種武學?」
聶小倩搖頭說道:「不,娘說溜了嘴,那不可能是一種武學,武學哪有使人隱約在薄霧之中,只見身軀不見頭的……」
朱漢民神情一震,道:「那麼,娘相信小霞她當真……」
「不!」聶小倩又搖頭說道:「你想想看那夜小霞襲擊鄔飛燕的事吧,假如小霞真的死了,變成了鬼,鬼是虛無的,那麼那夜為什麼鄔飛燕能扯落她一隻衣袖……」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那麼小霞她沒有……」
聶小倩卻又搖搖頭,道:「難說,我明明認定她未死,可是她所有的表現又不類生人,譬如說,她那幾次來去無形的顯現,及殺人的手法,還有那隱約薄霧中只見身軀不見頭,俱皆不是生人所能為,而她說的話卻又有很多破綻……」
朱漢民忍不住問道:「什麼破綻?」
聶小倩道:「譬如說,她告訴你她是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當然,她知道的事不少,可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她知道江南來了人,卻不知道來的是誰,更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這就不像個鬼……」
朱漢民道:「她說她只能知道百里內之事。」
聶小倩道:「既說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又說只知道百里內之事,這不是前後矛盾麼?既然知百里之內事,那便不必進入丐幫分舵就能知道樂兆熊為何而來了,不必進入內城,就該知道鄔飛燕住在何處了,再說,她說那金老實是在築墓的時候,挖到一隻藏寶箱,發了橫財致富的,這更不可能了,金老實是個監工的工頭,他不必自己動手,便是自己動了手,有道是:『無主之物,見者有份』,誰見了錢財不眼紅,那些個工人豈會讓他一人獨吞,有這個道理麼?」
朱漢民道:「那麼,娘,小霞她告訴我千里之遙她能轉瞬即至又怎麼說?」
聶小倩笑道:「傻孩子,難道說,咱們走,她不能跟著咱們走?」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然,娘,十丈之內,便是蟲走蟻鬧也休想瞞過民兒,倘若說民兒意念一動,她便出現眼前,這就……」
聶小倩笑道:「更傻了,這只是假如你有危險的時候,時候不到,你也沒到江南,你試過麼?」
朱漢民道:「不,娘,這種事小霞絕不會騙我,她怎會拿自己哥哥開玩笑?」
聶小倩道:「沒人說她開玩笑,在你最危急的時候,她能及時出現,這是有可能的,要說你意念一動,她便出現眼前,那……」
朱漢民道:「娘,那麼小霞那夜擊殺大內侍衛之事,又怎麼說?」
聶小倩呆了一呆,道:「那,那固然不是人所能為,可是,民兒,你也別忘了,鬼既虛無,鄔飛燕卻扯落了她一條衣袖!」
朱漢民苦笑說道:「說來說去,還是難判小霞到底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聶小倩也自苦笑說道:「娘不是說了麼,娘明明認定她不可能死了,但是她的所作所為卻又叫人難測究竟。」
朱漢民苦笑說道:「那只好等到了江南有機會試試看了!」
聶小倩歎道:「既是不到危急時她不會出現,要試也不容易呢。」
頓了頓,接道:「民兒,你說在天橋二次碰見弘歷是怎麼個情形?」
朱漢民遂又把這段經過說了一遍。
聽完,聶小倩神情一震,動容說道:「民兒,你適才說小霞告訴你,弘歷的陽壽未終,自有百靈庇護?」
朱漢民道:「小霞說是民兒義父說的,他老人家要她轉告民兒。」
聶小倩道:「你相信弘歷他有百靈庇護麼?」
朱漢民道:「民兒本不信,無奈……」
苦笑一聲,住口不言。
聶小倩軒了軒眉,道:「民兒,弘歷沒有百靈庇護,有小霞庇護倒是真的。」
朱漢民一呆,道:「娘,您這話怎麼說?」
聶小倩未答,道:「民兒,把你的右腕伸出來給娘看看!」
朱漢民伸出了他的右腕,在右腕之上,赫然有兩處小紅點,那是刺傷,似乎是被一種尖銳的東西刺傷的。
朱漢民怔了一怔,道:「這,民兒一直沒有發覺,娘,這是……」
聶小倩道:「如果娘料得不差,這該是被鳳釵扎的,認取經脈竟然如此之準,一下紮在脈穴上,一條手臂自然發麻無力。」
朱漢民不敢置信地道:「娘,您說是小霞?」
聶小倩道:「娘是聽你述說當時的情形後判斷的,用的既是鳳釵,那表示暗中阻攔你的人是女的,既是個女的,又能行之無形,除了小霞之外,還有誰?」
朱漢民心神震動,他相信乃母的判斷是對的,可是他卻不敢相信那暗中阻攔他殺弘歷之人,會是他妹妹小霞!
怔了一陣之後,他近乎喊叫地道:「娘,小霞她怎麼會……」
聶小倩截口反問說道:「怎麼不會?」
朱漢民道:「小霞,她是我的妹妹!」
聶小倩道:「可是你別忘了,實際說起來,她是個滿人。」
朱漢民道:「民兒可沒有把她當滿人看待!」
聶小倩道:「那是一回事,她自己是滿人又是一回事!」
朱漢民詫聲說道:「那她怎又會暗助咱們殺那麼多大內侍衛?」
聶小倩道:「傻孩子,小霞的旗人血統,多於漢人血統,幫咱們殺幾個大內侍衛,那是衝著你是她的哥哥,但是,一旦有人要侵犯他們的皇上,她還是會出手阻攔的!」
朱漢民不悅地道:「這麼說,在小霞眼中,我這個哥哥是輕於弘歷了!」
聶小倩搖頭說道:「民兒,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那不是誰輕誰重的問題,真要說重,你才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你要體諒她,處在她的立場上,她很為難,她一半是漢人,一半是旗人,所以她不能讓你傷弘歷,同樣地,她也絕不會讓弘歷傷你,她殺了那麼多大內侍衛,就是很好的說明。」
朱漢民揚了揚眉,默然未語,但旋又說道:「怪不得她說什麼弘歷陽壽未終,自有百靈庇護,原來她是……要不是她出手攔我,弘歷今夜就沒了命了!」
聶小倩柔聲說道:「民兒,你不能怪她,反之,你這個做哥哥的該同情她,諒解她,她生具這ど一個身世,已經夠可憐的了,命已經夠苦的了,你何忍再怪她?她兼有漢滿兩族血統,處在這漢滿血仇敵對的時代裡,唉,民兒,我很為她的這一輩子擔心……」
朱漢民心頭一震,突然說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難怪她那……」
聶小倩詫聲截口說道:「民兒,你明白什麼了?」
朱漢民道:「小霞說,她命薄如紙,生來命苦,與其痛苦地活著,還不如被殉葬死了的好,這不是說……」
聶小倩一歎說道:「民兒,你能明白就好,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只消仔細為她想想,任何人都能同情她的,她若是生來是個男孩子還好些,可是偏偏造物弄人,她是為女兒身,娘不多說了,你只須想想,設若你是她,你會怎麼樣?」
朱漢民身形顫抖,啞聲說道:「娘,民兒明白了,我不該怪小霞,可是,像這樣下去,民兒不是永遠殺不了弘歷了麼?」
聶小倩搖頭說道:「那不一定,一個人要是到了該死的時候,是誰也救不了的,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俗語說:『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聖天子百靈庇護,弘歷陽壽未終,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就是一個普通人,他要是不該死,天災人禍也奈何不了他;他要是該死,一盆水也能淹死他,就拿胤(禎)(雍正)來說,他養有密宗高手喇嘛,還有大批神出鬼沒的血滴子,誰能奈何得了他,可是到了該死的時候,他仍輕易地被呂四娘取了腦袋,這不就是個絕好例證!再說,復我社稷,光我河山並不一定非殺他們的主子不可,殺了他另有繼位之人,仍無助於匡復大業,實在說,那是下策,若按照弘歷現在的作為,咱們倒不如讓他多活幾年,讓他利用和坤後敗壞朝綱,假如再換一個皇帝,和坤也許就吃不開了!」
朱漢民悚然說道:「多謝娘的開導,民兒明白了!」
聶小倩含笑點頭,道:「所以,今後咱們還是從大處著手吧!」
朱漢民道:「是,娘,民兒遵命!」
聶小倩笑了笑,道:「你如今不會怪小霞了吧!」
朱漢民道:「不會了,娘,只是民兒仍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騙我?」
聶小倩道:「那談不到一個騙字,你要她怎麼說?你難道還要她說:我不許任何人傷了皇上,要不然,我就跟你拚命!」
朱漢民道:「我自然不願她這麼說!」
聶小倩含笑道:「這就是了,那你要她怎麼說?」
朱漢民啞口無言,默然不語,半晌,他突又抬眼說道:「娘,您說小霞將來該怎麼辦?」
聶小倩那憂慮悲痛之情,不敢流露得太多,淡淡地一笑道:「將來事誰知道,娘只能這麼說,處境很難為她,你這個做哥哥的,該竭盡一切能力,衛護她,別讓她受到絲毫傷害!」
朱漢民道:「娘,任何人也傷不了她的,」
聶小倩道:「民兒,娘說的是心靈。」
朱漢民道:「娘,您仍認為小霞沒有……」
聶小倩道:「不是娘認為,而是娘沒有辦法能完全證明她已經死了,是鬼而非人,同樣地,娘也沒有辦法能完全證明她仍活著,是人而非鬼,所以她仍是個謎,既如此,娘就該往好處想不能往壞處想,對不?」
朱漢民唇邊抽搐,點頭說道:「是的,娘,不管她是死是活,是人是鬼,我這個做哥哥的都要竭盡一切所能,衛護她,關顧她!」
聶小倩那一雙美目之中,閃射出異樣的光采,道:「這才對,這才是你這做哥哥的應有的態度!」
接下去是一陣很長,很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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