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仰面向上,望著頂棚發怔。
不是因為明早面聖而興奮。
見不見皇上,對他來說,沒什麼。
他是在想巴爾扎的哀求、白五爺的話,想禮王府裡他見過的那幾位,獨沒想玉妞兒。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不想見皇上的念頭,還有一半。
蒙皇上恩寵召見,而不想去一窺天顏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他這麼一個了。
不想還好,越想越亂,亂著亂著居然微有睡意,索性不想,剛打算閉上眼就此睡去。
突然,他聽見了什麼?!
那是一陣極其輕微的衣袂飄風聲。
輕微得似有還無,但卻沒能瞞過龍天樓的敏銳聽覺,他為之心頭一震。
心頭震動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從那陣衣袂飄風聲中聽出,來人的身手高絕,屬一流中的一流。
來京這麼久,跟不少高手朝過面,甚至會過不少侍衛營好手,都不如今夜這位來人。
他沒想到,京城之中,還隱有這等高手。
就在這心念轉動的剎那間,他聽見來人已到了院子裡,而且緊接著直逼滴水簷前。
很明顯了是沖著他來的。
來人絕不是侍衛營中人。
這是哪一路的?
他很快地想到了在南下窪被他追丟的那個人,縱然不是那個人,也一定是那個人一路的。
經驗、歷練給他的直覺反應,使他挺身躍起,掠離了床。
哪知他剛掠離床,滴水簷外就響起個低沉冰冷話聲:“好敏銳的聽覺,難怪非我不可,可惜煞星罩命,你仍然躲不過。”
隨著這話聲,門閂砰然自斷,兩扇門豁然打開,一陣疾風卷了進來。
外面雖微有光亮,但是屋裡沒燈,看不太真切。
但是疾風之中帶著絲絲的破空之聲,龍天樓一聽就知道這是一蓬滿天花雨狀的暗器。
他提一口氣,橫移身軀,躲過那蓬暗器,然後身軀乎飛疾掠,破窗而出。
在他破窗而出的剎那間,他看見一個黑影從滴水簷前疾掠飄退,一閃兩丈多地落向院中。
他再提一口氣,腳不沽地,疾射院中,直逼那黑影身前。
“好高絕的修為。”
黑影驚喝聲中,雙袖兜起一片勁風,當頭拂下。
龍天樓前掠的身軀突然一頓,及時出掌,一眨眼間跟黑影互換了三掌,最後一掌,雙方兩掌接實,砰然一聲,黑影身形晃動微退,龍天樓也落在了黑影面前近丈處。
他看清楚了,是個身軀魁偉的黑衣蒙面人,從頭到腳像蒙在一個黑布罩裡,只有眼部開兩個洞,兩道寒芒四射的目光,帶著驚異神色,直逼龍天樓。
黑衣人身材的高大,一如大貝勒金鐸。
但龍天樓看出,他絕不是大貝勒,因為他比金鐸似乎還魈偉幾分。
兩個人之間,有著—瞬間的靜寂。
然後,黑衣人低沉冰冷的話聲,先打破了靜寂:“聽說你身手不錯,可是沒想到你有這麼高絕的修為。”
龍天樓冷然道:“你聽誰說的?”
“你不必知道。”
“告訴你我身手不錯的人,大概要你今夜非取我的性命不可?”
“不錯!”
“案子已經不必再查了,從今後我不犯人,還要怎麼樣?”
“我不懂你何指,不過那是另一回事,我受人之托,是不讓你活著到五鼓天明。”
“你應該懂,因為除了那件案子,我沒得罪過任何人。”
“那是你的說法。”
龍天樓一笑道,“你也不怕落了小家子氣,我胸中雪亮,你又何必再替人隱瞞,我只問,從今後我不犯人,明天我就要離京,為什麼還不肯放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讓你看見日出。”
龍天樓忿然點頭:“好吧,除非你有把握不讓我看見日出,否則那是你們逼我打消去意,周旋到底,不讓你們原形畢露,絕不罷休。”
“那你就試試看。”
黑衣人緩緩抬起雙手。
龍天樓凝立不動,道:“告訴你我身手不錯的人,除了告訴你我身手不錯之外,有沒有告訴你我姓龍?”
“告訴了如何。沒告訴又如何?”
“如果告訴了你,你就不該來。”
“我知道你姓龍。”
“看你的身手,你應該出身武林,既出身武林,就應該知道,武林中究竟有幾家姓龍的?”
“姓龍的不少。”
“可是不好斗的只有一家。”
黑衣人身軀突然震動一下:“難不成你會是當年”
“你既提當年,我告訴你,人在京裡,你不會不知道,我這個姓龍的有個五叔供職在巡捕營。”
黑衣人身軀再震,兩眼奇光暴射,失聲道:“呃!你,你真是他們怎麼沒告訴我,他們怎麼沒告訴我?!”
“現在知道也不遲,你自己打量,有幾分把握取我這個姓龍的性命,要是自認沒把握,現在走來得及,帶個話,最好不要逼我!”
黑衣人兩眼中的奇光—陣閃動:“你不該告訴我,你是那個龍家的人。”
“為什麼?”
“你可知道,你龍家的任何一個,都是江湖道揚名立萬的好對象。”
“怎麼說?”
“若誰能撂到一個姓你這個龍的,立即如鯉躍龍門,身價百倍。”
“這麼說,你想試試?”
“我正有此意。”
“你可曾考慮到後果?”
“有這麼個機會,就算倒下地的是我,不是你,我認為那也值得。”
“為虛名,寧願冒殺身之險。”
“人生在世,不是為名,就是為利,何況倒下地的並不一定是我。”
“暮鼓晨鍾難驚執迷之人,既是這樣,你就”
龍天樓話還沒說完,沉喝聲中,黑衣人雙掌猛翻,疾拍龍天樓前身諸重穴。
出手既快又狠,當真是非置龍天樓於死地不可。
龍天樓冷冷一笑,出掌迎上,只見兩人腳下不動,轉眼間單憑雙掌互換了五招。
最後一招,龍天樓一指突出,“噗”地一聲,在黑衣人左袖上戳了個洞。
黑衣人驚怒暴喝,閃身撲進,雙掌揮舞,瘋狂了似地猛攻龍天樓。
龍天樓不躲不閃,揮掌迎上。
十招剛過,黑衣人已漸居下風,第十一招,他變掌為抓,十指如鉤,猛抓龍天樓胸腹,逼得龍天樓腳下微一退,他一雙衣袖中突然射出兩道極細的黑線,電射龍天樓胸前要穴。
龍天樓怎麼也沒想到黑衣人袖底還有這陰狠殺著,匆忙間只有硬演鐵板橋,同時雙掌翻飛,硬截那兩縷黑線。
黑衣人見龍天樓使出最俗的鐵板橋,冷笑聲中,十指直伸,猛插而下。
而就在這時候,那兩縷黑線被龍天樓截得倒射而回,反襲黑衣人雙乳。
黑衣人大驚,匆忙間疾旋身軀,算他應變快,兩縷黑線擦胸而過,而龍天樓已挺腰而起,探掌疾抓,“嘶”地一聲,黑衣人頭上黑布罩應手而落,露出一頭白發。
黑衣人失聲大叫,雙袖掩面,騰身飛射而去。龍天樓跟著掠起,落身屋脊,黑衣人身法相當快,背影已沒入客棧旁黑胡同中。
龍天樓停身未追,震聲發話:“告訴他們,姓龍的不走了,決心周旋到底。”
黑衣人已經不見了,但龍天樓的話聲在夜色裡鏗鏘有聲,字字清晰,傳出老遠,黑衣人絕不會聽不見。
龍天樓掠下瓦面回到屋裡,坐下只一想,他立即明白了幾分。
人,是大貝勒派的。
不讓他看見日出。
為什麼?
只為怕他龍天樓見皇上。
大貝勒挾怒離開承王府,進宮去問皇上,為什麼以“如朕親臨”的玉佩賞給龍天樓,那麼皇上既已有召見龍天樓之意,一定會告訴大貝勒。
龍天樓原還有一半走的意思,現在他不走了。
不走的意思,就是決定要見皇上,決心跟大貝勒這幫人周旋到底,為禮王府,為承王府,也為他自己。
見皇上要等天亮以後。
現在天還沒亮,可是離天亮也不遠了。
干脆,坐等天亮。
龍天樓等天亮的時候,美福晉還在大貝勒那間“豹房”裡。
房裡,有燈,不過燈光亮得很小,只有星般大,燈光昏暗而柔和。
這樣的燈光很美,這樣的燈光引人遐思。
燈光下的情景更美,更引人遐思。
大貝勒跟美福晉,並頭斜躺在那寬大、綿軟的一排錦墊上。
大貝勒赤膊,寬厚健壯的胸膛上,有一片濃密卷曲的黑毛,黑得發亮,他臉色紫紅,額上還有汗跡。
美福晉幾乎赤裸,象牙雕琢似的嬌軀,只在腰間、腿上部位,搭了一條絲巾,嫩藕似的粉臂,高聳的酥胸,圓潤修長的一雙玉腿,全裸露著。
她嬌靨上嫣紅微退,星眸半合,睫毛顫動,微微地喘息著,一只手正在輕撫大貝勒那寬厚健壯的胸膛,十足的滿足之後,還在回憶甜美,享受那片刻的溫馨。
半響,只聽大貝勒輕聲道:“時候差不多了,該有回音了。”
美福晉兩排長長的睫毛眨動了一下,睜開一雙星眸,嬌慵無力地看了大貝勒一眼,輕聲道:“放心,我給你找的人,不是等閒人物,比你侍衛營的人高明多了,放眼京畿,找不出那麼樣的幾個來,只怕你的人這會兒已提著龍小子的腦袋往回趕了。”
大貝勒低頭凝望那紅熱未退的嬌靨:“真要能那樣,我要好好謝謝你。”
“你打算怎麼謝我?”
大貝勒猛一個翻身。
美福晉一聲嬌呼:“死鬼,你想折騰死我”
就在這時候,外頭響起個恭謹話聲:“稟爺,屬下告進!”
大貝勒翻身而起,美福晉—骨碌起來,撿著身上的絲巾奔進了裡頭,大貝勒沉喝道:“進來。”
外頭一聲恭應,房內閃進了半個時辰前銜命而出的提劍漢子,沒等他施禮,大貝勒劈頭就問:“怎麼樣?”
提劍漢子一躬身,“回爺的話,沒成。”
大貝勒臉色剛變,一陣香風,美福晉已到了大貝勒身邊,她身上已多了件披風,把個嬌軀裹得緊緊的:“去的人暴露了身分沒有?”
“回福晉,聽他說沒有。”
“你去吧!”
恭應聲中,提劍漢子退了出去。
美福晉一跺玉足,渾身發顫:“該死,怎麼會沒成!”
大貝勒道:“很簡單,不是龍小子的對手。”
美福晉厲聲道;“我不信。”
“可是事實上你找的人沒做成。”
美福晉恨得咬牙,又一跺玉足:“我不信他小子是三頭六臂的神仙。”
大貝勒抬手一掌拍出,“砰”地一聲,一張紫檁木茶幾四分五裂。
美福晉嚇了一跳,不悅地道:“拿個死玩藝兒出什麼氣!”憤憤地坐了下去。
大貝勒轉過臉道:“你找的究竟是什麼人?”
“江湖道兒上的高手。”
“高手怎麼會沒做成?”
“廢話,我怎麼知道他還是比不上龍小子。”
“現在怎麼辦?”
“既然沒辦法不讓他看見日出,等天亮以後,只有你去應付了。”
“我應付?我怎麼應付?不跟你說了嗎,我不知道還好,皇上親口告訴我的,我要是再動他,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那你說怎麼辦?”
“有辦法我還問你?”
美福晉沉默了一下,緊咬貝齒:“那恐怕只有等他見過皇上之後再說了。”
“等他見過皇上以後再說?遲了。”
“怎麼遲了?”
“在承王府,我進宮見皇上的事他知道,皇上既要召見他,他不會想不到皇上一定會告訴我,如今有人襲擊他,他還能想不到是我,明兒個在皇上面前告我一狀,我吃不完兜著走。”
“慢著,他恐怕還不知道皇上要召見他。”
“怎麼還不知道,皇上讓你那個老鬼知會他,他既然見過了老鬼,老鬼怎麼會不告訴他?”
“那也不要緊,他在皇上面前告你的狀,他有什麼證據?”
大貝勒呆了一呆道:“這倒是。”
“如今只有等他見過皇上再說了,雖然讓他見皇上對你是大不利,可是如今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大貝勒抬手又一拍本已四分五裂的茶幾:“姓龍的,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別空發狠了。”美福晉瞟了他一眼:“我得走了,天亮以前我得趕回去。”
她擰身又進裡頭去。大貝勒站著沒動,臉色怕人。
天終於亮了。
窗戶上微有光亮,雞也叫了。
龍天樓洗了把臉,正要吹燈。
“小七兒,小七兒。”
外頭響起了白五爺的叫聲。
龍天樓微一怔,應道:“五叔,我在這兒。”
白五爺推門進來了,手上還提個小包袱:“我還怕你起不來給誤了呢!”
龍天樓道:“您真太勞神了。”
白五爺目光一凝:“你就這樣去呀?”
“不這樣去怎麼樣去,我又不是做官兒,還要穿戴整齊。”
“開玩笑,我就知道,我的七少爺,你不是去看朋友,是去見皇上,來,來,換上換上。”
他拉著龍天樓到了桌旁,就桌上打開了包袱,嶄新的一件衣裳,還有一雙新布鞋。
龍天樓道:“五叔,您這是—一”
“這是玉妞兒連夜給你趕出來的,快試試合身不合身。”
龍天樓眼尖,一眼就看出,衣裳、鞋,都是買的現成的,白五爺卻說是玉妞連夜趕出來的,可見老人家用心良苦。不過他對老人家這番心意,仍然暗暗感激。
白五爺口說手不閒,拿起衣裳來就要給他換。
他抬手攔住了:“五叔,您的好意我心領。”
“心領?你—一”
“五叔,皇上是要見我的人,又不是要看我的衣裳。”
“話是不錯,可是禮不能失啊!是見皇上,不是鬧著玩兒的。”
“江湖人本就這樣,這才是江湖人的本色,皇上他不該見怪!”
“小七兒”
“五叔,我知道您是好意,我感激。”
“小七兒,是不是因為我說是玉妞兒連夜趕出來的,你……”
“五叔,您這是何必,衣裳不是玉妞兒做的,足證我沒有那意思。”
白五爺為之—怔。
龍天樓接過衣裳來包好,道:“五叔,不管怎麼說,我謝謝您跑這一趟,走吧!咱們—塊兒走,您上巡捕營等我去,見過皇上,我就上巡捕營找您去。”
他拉著白五爺往外走。
白五爺只有搖頭苦笑:“倔脾氣,不是你爹生的,可真跟你爹一樣。”
出客棧,走了一段路之後,兩個人就分了手。
白五爺去了巡捕營。
龍天樓直奔西安門。
到了西安門之後,嫌早了些,門還沒開呢。
門是沒開,可是侍衛營的人早站上了。
西安門外豈是任人逗留的。
可是侍衛營的人都認識龍天樓了,誰都知道他有—方欽賜玉佩,盡管不知道他是來干什麼的,硬沒人敢走過去問他。
過不一會兒,門開了,從門裡走出了大貝勒,他登時就是—聲怒喝:“什麼人在外逗留,給我拿下。”
當然,他這是故意的,有心想給龍天樓難堪。
奈何他事先沒跟他這批手下說好,他這批手下也太不爭氣,他煞有其事地喝了一聲,他這批手下卻沒—個敢動。
臉上掛不住的,是大貝勒他自己,他氣往上沖,濃眉一揚,方待再喝。
龍天樓已說了話:“貝勒爺,是我,龍天樓。”
大貝勒不好發作,不好再喝令拿人了,目光一凝,故作—怔:“是你?”
“貝勒爺不知道,今天一早,龍天樓會到西安門外來?”
大貝勒可不敢說不知道,他道:“我知道今天—早你會到這兒來,可是我—時沒看出來是你。”
龍天樓淡然笑道:“也許大貝勒沒想到會是龍天樓。”
大貝勒未加思索:“也可以這麼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要是昨兒晚上碰上什麼事故羈絆,也許今早龍天樓就來不了了。”
大貝勒目光一凝:“你這話什麼意思。”
“貝勒爺,最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時常有人狙擊龍天樓,不是龍天樓福命兩大,早就血濺屍橫,命喪黃泉了,貝勒爺您領侍衛營,是不是可以幫龍天樓查一查?”
大貝勒道:“你為承王府辦案,等於是供職巡捕營,自己不會去查嗎?”
“我沒想到貝勒爺還不知道承王爺已下令停辦那件案子了。”
“呃?承王爺下令停辦了,為什麼?”
察顏觀色,龍天樓心裡明白,承王下令停辦的事,這位大貝勒已經知道了,一定是哈總管稟報了承王福晉,經由承王福晉再傳給這位大貝勒的。
對承王福晉跟這位大貝勒的關系,龍天樓又肯定了幾分。
他道:“這就不知道承王爺是為了什麼了?!”
“難道他不要自己的女兒了?”
“格格是承王爺唯一的骨肉,焉能不要?想必承王爺一定有十分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不出什麼苦衷,能讓一個人不要親生女兒。”
“就是說啊,龍天樓是個江湖小民,承王爺既有令諭,龍天樓不敢不遵,不過承王爺是貝勒爺您的長輩,格格論起來也是您的妹妹,龍天樓不能辦了,您是不是可以幫個忙,查個究竟,把格格救回來。”
“那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還有,你受人狙擊的事,我沒辦法幫你查,江湖生涯,難免結仇,我領侍衛營,肩負的是禁城跟禁宮的護衛,哪有閒工夫管你們江湖恩怨紛爭。”
龍天樓笑笑道:“貝勒爺既不願管,龍天樓也無可奈何,從今後只有自己多加小心,刻意提防,免得再受扛湖宵小、卑鄙小人暗算了。”
大貝勒聽得怒火上湧,好生難受,但卻只有吃啞巴虧的份兒。
可是他究竟不是能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心裡是什麼感受,臉上就全帶出來了。
龍天樓看了看他,倏轉話鋒:“龍天樓奉旨在西安門外等候,自有人引導進入紫禁城,敢莫貝勒爺就是”
大貝勒冷然道:“我不是,想是另有別人。”
正說著話,一名老太監帶領著兩名太監,從西安門裡走了出來,先沖大貝勒施了—禮:“貝勒爺!”
然後抬眼望龍天樓:“哪位是龍天樓?”
龍天樓抱拳道:“草民龍天樓。”
老太監道:“皇上已經下朝了,跟我上漪瀾堂見駕去吧!”
“是!”龍天樓答應一聲,向著大貝勒欠了個身:“貝勒爺!”
邁步走向西安門。
老太監帶領兩名小太監轉身先行,龍天樓跟在後頭進了西安門。
大貝勒站在那兒,望著龍天樓的背影,一雙環眼裡充滿了嫉恨。
龍天樓仗一身絕藝,北從白山黑水,南到八閩、兩廣,幾乎跑遍了天下。
可是進入紫禁城,這可是他生平頭一遭。
他從沒企盼過,可也真做夢也沒想到。
盡管憑他一身絕藝,進出禁宮大內,可以來去自如,但是那跟如今的情形絕不相同。
在家的時候也好,行走在江湖道上也好,有關於大內禁宮的,可是聽說了不少。
但百聞不如一見,到今天他才知道,這經過幾朝幾代盛衰興敗的九重禁地,聽說的難以比所見的十一。
他也知道,如今所看到的,只是“一斑”,而不是全豹。
東彎西拐一陣,最後由平地廊而東,抵達了北海最美的漪瀾堂。
漪瀾堂東曰倚晴,西曰分涼,是整座“瓊華島”風景、建築精華之所在。
長廊半月式之穹形,背山臨水,形勢之勝,尤過於頤和園之長廊,廊內廳堂深廣,樓閣重疊,這就是晴欄花韻之所在,腳下蓮香,池上畫舫,美如仙境。
這時候的漪瀾堂一帶,遍布御前帶刀的大內侍衛,隔幾步就是一個,一個個手握刀柄,莊容肅立,氣氛還真有點懾人。
漪瀾堂內外禁衛森嚴,如臨大敵,可是皇上還沒到。
老太監堂外停步,一聲“候著”,留下兩個小太監陪著龍天樓,他先進去了。
這種陣仗,這種氣勢,震得住一個王公大臣,可震不住龍天樓,他站在堂外游目四望,竟然欣賞起景色來了。
也難怪,這種機會不多,既來了,豈能放過。
正看著,老太監又出來了:“皇上駕到,傳旨宣召,跟我進去吧!”
他又轉身往裡走。
龍天樓整整衣衫,跟了過去。
一進漪瀾堂,他就看見了皇上,就是那天晚上馬失前蹄的那位,居中高坐,左右兩旁各站著一個年輕人,—穿青袍,一穿錦袍。
穿青袍的約摸廿出頭,龍眉風目,俊逸瀟灑。
穿錦袍那位,年歲略大,近卅,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唇上還留著兩撇小胡子,兩眼之中稜光四射,隱隱有懾人之感,有大將之風,似乎是位方面大員。
再後頭,站著四名帶刀侍衛,另外在兩旁,還一邊各四地站著八個。
老太監躬身哈腰走了過去,打千道:“稟皇上,龍天樓到。”
皇上擺了擺手:“我看見了。”
老太監哈著腰退立一旁。
皇上抬眼望龍天樓。
龍天樓泰然安詳,邁步走了過去,十步遠近停住:“草民龍天樓叩見聖上。”
他施下大禮。
“起來吧!”
“謝聖上。”
龍天樓一拜而起,卓立不動。
錦袍年輕人、青袍年輕人,四道目光都緊緊盯在龍天樓臉上,一眨不眨。
皇上抬眼望錦袍年輕人,笑問,“怎麼樣?”
錦袍年輕人凝望著龍天樓道;“您好眼光,人品上上之選,膽識也見高人一等。”
皇上笑了,笑得很高興:“總算有一個能讓你誇的,龍天樓,見見福貝子。”
龍天樓一聽福貝子,心頭為之一震,馬上就知道是誰了。
福貝子就是貝子福康安,說是大將軍傅恆的兒子,也有傳說是傅恆的夫人給皇上生的私生子,有過軍功,皇上愛如“己出”。
不管福康安是誰的兒子,這位福貝子馬上馬下各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功是實,在大清朝裡,算得上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
龍天樓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龍天樓見過福貝子。”
福康安雙眉為之一揚,垂眼望皇上:“看樣子,只有您才配讓他行跪拜大禮。”
皇上笑了笑:“我聽說,像他這樣的人,都有一副傲骨,恐怕不錯。”
福康安抬眼望龍天樓;“龍天樓,聽皇上說,你身手不錯。”
“不敢,草民是憑幾分運氣,當時夜色太濃,皇上恐怕也沒有看真切。”
“你不是挺傲的嗎?怎麼現在又謙虛起來了?”
“草民不敢傲,可也算不上謙虛。”
“你可知道,你給我行這麼個禮,我心裡很不痛快!”
“草民沒有想到。”
“怎麼說?你沒有想到!”
“草民沒給貝子爺行大禮,分兩點理由。”
“呃!你還有理由,哪兩點理由?”
“其一,以草民江湖人的身分,蒙皇上漪瀾堂召見,不管真正是為什麼,總不免使人想到,聖君是禮賢下士,貝子爺經常隨侍聖君,似乎不應該在區區俗禮上計較。”
皇上哈哈笑道:“說得好,我聽得倒是挺受用。”
“其二呢?”
“草民蒙皇上恩賜‘如朕親臨’玉佩,貝子爺知不知道?”
“我聽皇上說了。”
“欽賜玉佩現在草民身上,如果草民給貝子爺您行跪拜大禮,貝子爺您受不住,草民又怎敢陷貝子爺於不忠不孝,無君無父?”
皇上哈哈大笑,直拍座椅扶手:“你們聽聽,他的機智、口才,居然不下劉墉。”
福康安笑了笑:“龍天樓,我不能不承認,你很會說話,可是皇上今天召見你,並不是要你炫露你的口才的,如果你只是很會說話,那未免令人失望。”
“不知道貝子爺還指望草民有什麼?”
“你行走江湖,憑的是什麼?”
“仁義。”
“仁義不足以克敵。”
“武技只在強身、防身。”
皇上一點頭:“說得好!”
福康安道,“我來試試,你的武技足不足防身,能在我三招之下不敗,從今後見我面,你可以連躬身哈腰都不必,要不然,我堅持你得給我行跪拜大禮,你有意見麼?”
龍天樓道:“貝子爺,草民是蒙皇上召見”
“你怎麼知道皇上不想再看看你的身手?”
龍天樓望皇上。
皇上微笑不說話。
龍天樓向福康安躬了身:“草民沒有意見,貝子爺請賜招。”
福康安道:“你站穩了。”
話聲一落,沒見他動,人已欺到龍天樓面前,五指如鉤,探掌就抓,抓的是龍天樓的脖子。
福康安不愧是福康安,欺身、出招都占個快字,快得像閃電,讓人連念頭都來不及轉。
龍天樓腳下不動,上身移挪,福康安的一抓擦頸而過。
福康安一招落空,雙眉揚處,右腕倏沉,疾扣龍天樓肩井重穴。
這一招應變極快,從上而下,距離又近,極不好躲。
不知道龍天樓是怎麼躲的,只見他上身一晃,福康安這疾快無比的第二招,居然又落了空。
福康安沉腕收招:“龍天樓,你為什麼不還手?”
龍天樓淡然道:“貝子爺不是只許三招麼,三招之內,草民向例不出手。”
這話聽得連皇上雙眉都一揚。
福康安臉色微變:“你也太狂了,我就多加一招。”
右臂疾揚,掌似靈蛇,在一剎那間向著龍天樓攻出兩招。
雖只兩招,卻見福康安的掌影已經把龍天樓前身諸大穴罩住。
龍天樓腳下仍不動,仍然上半身閃挪,又一連躲過兩招,然後,他出了手,手只一閃就收了回去。
福康安抽身而退,臉都紅了。
皇上忙道:“我沒看清”
福康安紅著臉道:“我感覺得很清晰,胸口上挨了一指,還好力不到一分。”
皇上猛睜龍目:“真的?”
“我的脾氣您最清楚,大清國還有比我更傲的嗎?”
皇上猛然站起:“龍天樓,你可知道,福貝子號稱大清國第一好手。”
福康安道:“您改改吧!第二,人家不過只出了一招。”
龍天樓欠身道:“回您的話,那是因為福貝子不敢讓您失望。”
皇上道:“你不會不知道,我也有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
這意思就是說,瞞不了他。
龍天樓道:“那您就應該看得出,福貝子失在躁進,草民則取了巧。”
福康安道:“龍天樓,你是不是想給我行跪拜大禮?”
龍天樓不說話了。
福康安望皇上:“您那方玉佩沒給錯人一一”
轉望青袍年輕人:“十五阿哥,你滿意了?這是我生平頭一回敗在人手裡,損失大了,你怎麼補償我?”
原來這位是皇十五子顳琰。
龍天樓聽得心頭又猛一震。
十五阿哥微微一笑:“我擺幾桌酒,你滿意不滿意?”
福康安搖頭道:“天!我沒吃過酒席?”
皇上大笑,一擺手:“你們都退下去。”
侍衛們有些猶豫。
福康安抬眼一掃:“連我都不行,他如果真行刺,你們哪個攔得住?”
眾侍衛一欠身,立即退出了漪瀾堂,連老太監也退了出去。
皇上坐了下去:“福康安,你說。”
“為示鄭重,我看還是您說吧!”
說什麼?
龍天樓聽得剛納悶。
皇上已又說了話:“龍天樓,承王府的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回您的話,承王爺下令停辦了。”
皇上、福康安、十五阿哥都為之一怔。
皇上道:“承王不讓辦了,為什麼?”
龍天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福康安一旁道:“承王爺也許有他的不得已!”
“什麼不得已?能連女兒都不要了!”
“這就不是咱們所能知道的了。”
皇上轉望龍天樓:“案子不辦了,你是不是也要離京了?”
“是的。”
“不,承王府的案子還要辦下去。”
龍天樓一怔:“可是承王爺”
“不管他是為什麼,由不得他,女兒是他的不錯,可也總是皇族。”
龍天樓道:“稟您,承王爺不讓案子辦下去,自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麼道理?”
龍天樓遲疑了一下:“草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案子如果再辦下去,不但不一定能毫發無損地救回格格來,承王爺可能會有更大的損失。”
“這就是為什麼他不讓辦的理由?”
“是的。”
“他會有什麼更大的損失?”
“請皇上不要問,草民也不能說。”
“我這個皇上有什麼不能問的,你當著皇上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您恕罪,事關個人隱私。”
“你不說,我把承王召來,他也得說。”
“皇上如果堅持要問,很可能陷承王爺於萬劫不復。”
“呃!有這麼嚴重?”
“草民不敢危言聳聽。”
福康安雙眉微揚道:“我恐怕有些明白了,龍天樓,你應該知道,皇上絕不能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如果這件事就此算罷,那麼京城的各大府邸,往後隨時都可能發生類似的事,那還了得?”
皇上道:“龍天樓,你聽見了?”
“草民聽見了。”
“這件事不只關系著一個承王府。”
“稟您,京城有侍衛營在”
“可是我要你辦,我信得過你。”
龍天樓雙眉一揚:“如果您一定要草民辦,草民有不情之請”
“你說。”
“別召承王爺垂問,從現在起,您就像不知道一樣,不管將來追到誰身上,請您不要袒護。”
“你怎麼說?我會袒護,我為什麼要袒護?”
“回您的話,這件案子追來追去,很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皇上一怔:“怎麼說,不是來自民間”
龍天樓道:“不是!”
福康安揚眉道:“那更要辦,皇族之中,更不容有作奸犯科的敗類。”
皇上眉鋒微皺,沒說話。
龍天樓道:“請您三思,再作定奪。”
福康安道:“老爺子,龍天樓在等您的話。”
這位福貝子,似乎有點嫉惡如仇的意味。
皇上抬眼問道:“龍天樓,真會追到皇族身上?”
“草民不敢欺君。”
“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是的,但是還欠缺明確證據,因為承王爺交代停辦,所以草民也就沒追下去。”
福康安道:“承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再追下去,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是的。”
“他所以交代停辦,就是因為有這種顧忌?”
“可以這麼說。”
福康安轉眼望皇上:“老爺子,您也有這種顧忌嗎?”
皇上沒答福康安的話,又問龍天樓:“龍天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些什麼了?”
“草民不敢欺蒙皇上,是這樣。”
“是誰?”
“草民不能說。”
“連我這個皇上,都不能先知道一下?”
“不是不能,事關情、理、法,欠缺明確證據,草民不敢空口指人。”
皇上又皺了眉,他倒也沒勉強龍天樓。
福康安道:“您為什麼—定要先知道是誰?”
皇上面有難色:“你不是不知道,有些個人我不好動他,事不經宣揚倒還好,一經宣揚之後,不是讓我為難麼?辦,我有難處,不辦,今後我還怎麼對別人?”
福康安肅然道:“我只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可是”
“您要是再猶豫難決,那就跟承王一樣,讓這件案子不了了之,不過您要先想想看,姑息養奸,這一次不追究,那就等於慣了下次,今後這京城,說得范圍再小一點,今後這各大府邸之間,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
十五阿哥顳琰似乎不大愛說話,這時候卻插了句嘴:“阿瑪,福康安是對的。”
皇上雙眉揚起,猛一點頭:“好,辦。”
福康安欠身道:“我為皇上跟皇族,還有各大府邸賀。”
轉眼望龍天樓:“龍天樓,皇上已經下旨了,你還不接旨?”
龍天樓撩衣下拜:“草民遵旨!”
皇上看了看福康安:“福康安,你可真怕我改變心意啊!”
福康安道:“您錯了,您是—國之君,如果您知道君無戲言,不會改變心意,龍天樓遵旨兩個字就說得多余,如果您想改變心意,龍天樓這遵旨兩個字,又怎麼攔得了您?”
皇上微微點頭,沒說話。
龍天樓一拜而起,道:“草民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就是關於禮王府的待遇,罪不在禮王府,草民想請您”
皇上道:“這算是我讓你辦承王府案的條件?”
“草民不敢,只是江湖人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心胸,草民我眼見不平,未敢保持緘默。”
“好一個未敢保持緘默,龍天樓,你是個百姓身分,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嗎?”
“也許,但是”
皇上笑笑截口:“龍天樓,我知道你的出身跟來歷,當年我對你龍家人夠寬厚,如今我又破例召見你,龍家人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一句話聽得龍天樓眉梢兒微揚,道:“請您恕草民直說一句,男女間的情愛是沒有條件的,當一對有情男女情愫初動之際,也根本不會考慮到別的,情不是孽,愛也沒有罪,這是造物者賦予人的起碼欲望跟權利,人為的律法,只是一己之好惡與私心,並不盡合理。至於如今,草民當初伸手馬失前蹄,只是憑一個人的本能,不知道您是皇上,也未敢奢望您的寵召。”
一番話聽得福康安跟十五阿哥臉色微變,但他們目光中所流露的神色,卻是贊佩多於震驚。
皇上兩眼圓睜,目光都直了:“龍天樓,你可知道,單憑你這幾句話,我就能定你死罪,你還有余力管別人的閒事?”
龍天樓昂然道:“江湖俠義,人人可為真理正義慷慨赴死,草民若是因為這幾句話而讓您判了死罪,草民那是死得其所。”
皇上瞪著龍天樓,沒說話。
福康安道:“老爺子,您要是真有個死字,從今後您的身邊就沒人了。”
皇上突然大笑:“福康安,我視你如己出,待你不薄,你竟能為個江湖人不惜要挾我,真讓我寒心。不過我正愁求不著這麼一個有真才智,敢直言的呢!我捨得呀?”
福康安笑了。
十五阿哥也笑了。
皇上轉眼望龍天樓:“龍天樓,你不敢跟我談條件,我卻要跟你談條件,這麼辦,我有個差事給你,你給我辦個圓滿了,我就下旨赦免禮王府,怎麼樣?”
“如果草民能以自己之力,換來您對禮王府的赦免,草民也心安理得,您請吩咐!”
皇上道:“你可真一點也不願欠人的情啊”
一指十五阿哥,接道:“十五阿哥身邊缺個好幫手,你跟他一個時期,等到他放你走的時候,我就下旨赦免禮王府。”
龍天樓聽得一怔,心頭也為之一震,皇上為十五阿哥找好臂助,這不分明暗示,打算立這位十五阿哥為儲君,如果自己有意仕途,這豈不是天賜良機,無如龍天樓他對這不感興趣,也不打算在京裡久待,正在思忖該怎麼答話。
十五阿哥那裡已向皇上跪了下去:“謝謝阿瑪的恩典!”
皇上擺擺手道:“起來,先別謝我,人家還沒答應呢!”
十五阿哥站了起來,跟福康安四道目光全都盯著龍天樓,充滿了企盼神色。
至此,龍天樓才完全明白,皇上召見他的真正用意還在這上頭,有心不願,看看那四道目光,又覺不忍,實際上他自問也覺得跟這位十五阿哥,還有這位福貝子相當投緣,何況父債子還,先人當年欠下的,也應該由他來補償。
有此一念,他心意全變,暗—咬牙點了頭:“草民遵旨”
十五阿哥臉上掠過一絲喜意。
福康安吁了一口氣:“乖乖,急出了我一身冷汗。”
龍天樓接著道:“不過草民還有不情之請。”
皇上道:“你怎麼這麼多不情之請,說吧!”
“在您沒下旨赦免禮王府之前,任何人不得抓著禮王府這種短處欺負禮王府。”
皇上點頭道:“行!”
福康安道:“龍天樓,你放心,別說皇上已經答應了,就算皇上不答應,再有誰敢欺負禮王府,我頭一個找他說話。”
現在禮王府等於有了雙重保護,龍天樓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當即抱拳躬身:“謝謝貝子爺,龍天樓感同身受。”
這時老太監快步走了進來,打千道:“啟稟萬歲爺,大貝勒往這邊來了。”
皇上立即站了起來:“他准是又來找我噦嗦了,我回宮去了,你們替我擋吧!”
他轉身往裡行去。
老太監忙跟了上去。
十五阿哥道:“我懶得見他。”
福康安道:“誰又願意見他,可是皇上交代讓咱們擋的,不見又怎麼辦?”
龍天樓一聽就知道,這兩位對那位大貝勒不怎麼樣!那位大貝勒表面上得寵,紅極一時,威風八面,背地裡恐怕大家對他都是敬鬼神而遠之。
隨著一陣雄健步履聲,大貝勒大步進了漪瀾堂,一見只有十五阿哥、福康安跟龍天樓在,當即就是一怔:“皇上呢?”
福康安道:“皇上早就回去了,有事兒?”
大貝勒道:“沒什麼事兒,我來看看”
定過了神,目光一凝,望著三人道:“龍天摟真行,跟誰都見面熟啊!”
福康安道:“你弄錯了,不是他跟誰都見面熟,是十五阿哥要他這個人,硬從皇上那兒把他給求過來的。”
大貝勒一怔:“呃!有這種事兒?”
十五阿哥道:“從今天起,他是我府裡的護衛總教習,往後你得多照顧啊!”
大貝勒似乎不懂什麼叫客氣,像沒聽見似的,兩眼盯著十五阿哥道:“你要他干什麼?”
十五阿哥道:“干嗎非干什麼,我挺喜歡他,跟他挺投緣的,所以把他要了過來。”
大貝勒轉望龍天樓,冷冷道:“龍天樓,你可真是一步登天啊。”
龍天樓淡然道:“誇獎,全托貝勒爺的洪福。”
大貝勒道:“你們談吧!我還有別的事兒,先走一步了。”
他轉身走了。
十五阿哥道:“怪了,我要龍天樓關他什麼事,他好像很不樂意我這麼做。”
福康安道:“他這個人我清楚,最見不得人強過他。”
龍天樓道:“那倒不是,是因為我不喜歡他,對他不夠恭順,他幾次想整我沒能如願。”
福康安道:“呃!怎麼回事?”
龍天樓把大貝勒幾次要抓他以及為禮王府沖突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聽畢,福康安笑了,笑得很樂:“他也瞧我是眼中釘,因為我是京裡頭一個敢惹他的人,你是第二個,難怪我們瞧你投緣,行了,我沒幫十五阿哥找錯人。”
龍天樓道:“應該說是您兩位錯愛。”
福康安笑道:“不,不是這麼回事。皇上回宮以後,說起那天晚上你救他的事,還賞了你一方玉佩,咱們這位皇上,有他眼光獨到之處,聽皇上這麼一說,再一聽你是讓他們請來辦承王府案子的龍家人,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准錯不了,今天一見,果然,人品、氣度、膽識、談吐、所學,都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龍天樓要說話。
福康安抬手一攔:“別客氣,普天之下能勝過我的還不多,你要是一客氣,就顯得我太不濟。”
龍天樓笑了,沒說話。
“所以,我就請皇上多看看你,正好皇上也有這意思。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邊,有他的用意,十五阿哥跟我把你往身邊拉,也有我們自己的用意,咱們三個在這兒坐坐,讓我告訴你”
他一把拉住龍天樓,要坐。
十五阿哥道:“上我那兒去多好,反正他也馬上要進府了。”
福康安道:“也好,咱們上十五阿哥府去,邊走邊聊。”
說“走”不是走路,而是騎馬,福康安是一個人,十五阿哥帶的有護衛,護衛讓出了一匹馬,七人六騎出西安門,直奔了十五阿哥府。
策馬緩行,福康安接著說了下去:“十五阿哥要你,一方面是自保,一方面是為對付和坤”
龍天樓道:“和坤?”
“十五阿哥最痛恨和坤,和坤也知道,一旦十五阿哥接掌大寶,對他絕沒好處,說不定頭一個整的就是他,他曾經向十五阿哥示好,進言皇上立十五阿哥為儲君,可是十五阿哥並沒有稍減對他的痛恨,那是因為和坤依然故我,絲毫沒有改變他自己,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邊,是為防康熙年間的事重演,我們看得比皇上清楚,那還不至於,但卻不能不防和坤”
龍天樓沒說話。
福康安接著說道:“和坤這個人,比當年的鰲拜高明多了,他作他的奸,弄他的權,另一方面,他仿效雍正年間的“血滴子”,廣植私人勢力,臥底各府邸,遍布各階層,為的是掌握各大府邸和每一個王公大臣。他的人品流極雜,干什麼的都有,這麼一來,也就無所不能,防不勝防,他現在致力於培植對他示好的幾位阿哥,因之十五阿哥就不能不防一跟頭栽在他手裡,所以,十五阿哥需要能人,你明白了麼?”
龍天樓道:“我明白了。”
“和坤控制各府邸的手段,是無所不用其極,讓人落在了他手掌心裡,可能還一點都不知道”
龍天樓道:“和坤的作為,我是仰名已久,官府也好,民間也好,提起和坤,恐怕沒有不切齒痛恨的。”
“所以,你幫十五阿哥,也等於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你是這麼一位人物,就應該全力以赴。”
“這個貝子爺放心,既是為國除大奸,為民除大害,龍天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那就好,十五阿哥只有了你,足抵數萬甲兵。”
“那是貝子爺誇獎,龍天樓自知能力有限,但卻願意全力以赴。”
就這麼聊著,七人六騎就進了十五阿哥的別院。
別院是停放車馬的地方,把坐騎交給了護衛們,三個人就並肩往後走。
剛進後院,迎面來了兩個護衛,看樣子都很年輕,挺英武的,一見三人,搶步過來見禮:“王爺、爺!”
十五阿哥點了點頭。
福康安指著兩個護衛向龍天樓道:“十五阿哥府,好樣兒的是八護衛,都是從我身邊撥過來的,他們就是其中兩個,鐵奎、凌風。”
一頓又向鐵奎、凌風道:“這位龍爺,是十五阿哥剛為你們聘來的總教習,見見,”
鐵奎、凌風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情願地躬了身:“龍爺!”
龍天樓含笑抱拳答禮:“不敢!”
福康安道:“別不服氣,皇上剛在漪瀾堂召見,御前小試身手,連我都沒能走完十招。”
鐵奎、凌風又一怔。
福康安道:“去吧,沒你們的事了。”
鐵奎、凌風施禮而退。
福康安、十五阿哥、龍天樓並肩再走,福康安笑著說:“也許是讓我慣的,這八個都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能讓他們服氣的人不多,有機會教訓教訓他們。”
龍天樓含笑道:“不敢!”
“你錯了,這不是客氣的事,從今後你是他們的總教習了,他們得聽你的,不讓他們服貼還行?”
龍天樓笑笑,沒再說話。
走完了一條青石小徑,三個人踏上畫廊,進入一間敞軒,坐定,府裡的包衣剛獻上茶,十五阿哥立即召來總管,吩咐為龍天樓准備住處。
龍天樓感動之余忙道:“王爺,我還不能住進府裡。”
十五阿哥道:“怎麼?”
“我還要辦承王府的案子。”
福康安道:“兩碼子事嘛,你以十五阿哥府護衛總教習的身分,辦承王府的案子,該出去就出去,該回來就回來不就行了嗎?”
向著那名總管擺手道:“去吧,去吧!去收拾去。”
恭應聲中,總管施禮而退。
福康安凝目望龍天樓:“提起承王府的案子,你到底掌握了什麼蛛絲馬跡,到底懷疑誰?”
龍天樓遲疑了一下:“我可以告訴您兩位”
福康安道:“你放心,我們倆絕不會說出去。”
龍天樓道:“承王福晉跟大貝勒金鐸都涉有重嫌。”
十五阿哥、福康安猛一怔,十五阿哥失聲叫道:“怎麼說,承王福晉、金鐸一—”
福康安一拍座椅扶手,道:“我猜著承王福晉有問題,可沒想到還有金鐸,天樓,你沒弄錯?”
龍天樓遂把那位美福晉跟大貝勒的可疑之處說了—遍,但是他沒有提美福晉的穢行,還有她跟大貝勒之間可能有的關系。
十五阿哥聽直了眼;“這,這怎麼會,這怎麼會”
福康安道:“怎麼不會,天樓剛在漪瀾堂提到承王的隱私的時候,我就琢磨出是怎麼回事了。”
龍天樓聽出話中有因,問道:“您一定有點什麼依據吧?”
福康安道:“當然有,這位承王福晉原是側福晉,出身不怎麼好,老一輩見過她的,都說這個女人不好,事實上打從她進承王府,承王府就沒一天安寧過。她跟老福晉水火不相容,做女兒的當然向著生身的娘,過沒多久,老福晉身故了,側福晉變成了正牌福晉,做女兒的一傷心,自己住在小樓上,除了兩個貼身丫頭,就不再理承王府的任何一個。就這麼個女人,偏偏承王跟疼寶貝兒似的。”
龍天樓道:“您這麼一說,格格的失蹤,不但又給這位承王福晉增加了幾分可疑,如今連老福晉的死,都很可能扯到她頭上去。”
十五阿哥忙道:“怎麼,天樓?”
龍天樓道:“她有本事毒殺護衛丫頭,要不是經我發現,不也成了病死的?”
福康安一拍大腿:“對……”
十五阿哥忙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得有證據。”
福康安道:“你放心,天樓自會去找證據,只找著了證據,就有他們好瞧的。”
十五阿哥道:“天樓,這兩件事是大麻煩,只一張揚,就是皇族間的軒然大波,宗人府可是誰的帳都不買,在沒有證據之前,我希望你別動一點聲色。”
福康安笑笑道:“天樓,懂吧?十五阿哥的意思是說,這不是別的事,宗人府連他都惹不起,你要是真在這兩件事上攬出紕漏,他也護不了你。”
龍天樓道:“我懂,十五阿哥放心,我知道權衡輕重,要不然我早就采取行動了,初任您府中護衛的總教習,半點功勞沒建,我不會給您惹麻煩的。”
十五阿哥赧然道:“天樓,你別聽福貝子的,不錯,我不能不為我的地位著想,可是有一半我也是為你。”
福康安道:“這倒也是實話,咱們這位十五阿哥最護短了,不管是誰,只一進他的府,成了他的人,他就護得跟什麼似的。”
龍天樓道:“謝謝十五阿哥的好意”
轉望福康安接道:“貝子爺能不能借給我幾個人用用?”
福康安道:“你要干什麼?”
“原先我是替巡捕營辦案,巡捕營從上到下,任我調用,如今我一個人辦案”
“不,如今你是替皇上辦案。”
“可是我總不能調用乾清門侍衛,更不能調用大貝勒統率下的侍衛營人手。”
“那是當然!”
“所以我只有向您借人”
福康安一搖頭道:“你借遲了,我身邊的好樣兒的,都給了十五阿哥,剩下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你敢用他們,我還不敢借給你呢!其實你現在是十五阿哥府的護衛總教習,十五阿哥這些拿刀動杖的,還不是任你調用。”
“我是怕動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去辦承王府的案子不方便。”
十五阿哥道:“不方便倒是沒什麼不方便,只要到時候你能讓我張得開口,說得出話就行。”
龍天樓道:“這您放心,我做的事,能讓您到哪兒都抬頭挺胸,理直氣壯。”
福康安一笑道:“那就行了!天樓,是把那八個召來,我跟他們說,還是找機會你自己跟他們說?”
龍天樓淡然一笑道:“我自己說吧!要不然他們只服您,永遠不會服我。”
福康安點頭而笑:“好話,到時候別忘了通知我旁邊看看,我要看他們八個臉上那驚怒、窘迫的表情。”
“先別捧我,您一手調教出來的八好手,我未必應付得了!”
“你客氣,別以為我喜歡聽你說這些!”
“我說的實話。”
“十五阿哥未必喜歡你這種話。”
“十五阿哥對我最好別期望過高。”
十五阿哥笑道:“都經過了皇上的龍目,福貝子的慧眼,那還能錯得了?”
福康安笑道:“好嘛!連我也捧上了。”
龍天樓一整顏色道:“十五阿哥、福貝子,和坤的事,又是怎麼回事?”
福康安道:“剛在路上,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我是想知道,和坤想怎麼對付十五阿哥?”
“不外是在皇上那兒下功夫,派人想像康熙年間似地肆無忌單,那不大可能,可是以他的權勢跟得寵,他卻能培植別位阿哥,改變皇上的心意。”
“他真在各府邸潛伏有人?”
“真的,半點不假。”
“這十五阿哥府裡呢?”
“沒有,到現在為止,尚沒看出一個。”
“讓您看出來,和坤就不算高明了,他要是不夠高明,又怎能手眼通天?”
“這倒是,福康安”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到現在沒有看出一個來是實,不過經你這麼一說,我倒不敢肯定地說沒有了”
龍天樓道:“他饒不過別人,十五阿哥是他的眼中釘、背上刺,他又怎饒得了十五阿哥?!”
福康安悚然點頭:“說得是,那就麻煩你給查一查吧!”
龍天樓站了起來:“那就這麼辦了,您兩位坐坐,我去該打招呼的地方打個招呼,准今天晚上進府。”
福康安望十五阿哥:“要不要熱鬧一下?”
十五阿哥點頭道:“該!”
福康安轉望龍天樓:“你上燈以前回來。”
龍天樓道:“您兩位”
福康安道:“別問了,上燈以前回來就是了。”
龍天樓不得不答應,施了一禮,邁步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府雖然大,雖然是房子星羅棋布,但既然走進來過,出去還不至迷路。
出院門的時候,遠遠望見八個人在一堆,鐵奎跟凌風在裡頭,沒過來打招呼,那八個只沖這邊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龍天樓胸中雪亮。
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說的是他。
沒過來打招呼,那是還沒到過來打招呼的份兒。
龍天樓沒在意,也裝沒看見,徑自走他的。
跟白五爺分手,去漪瀾堂的時候,是一大早。
等到從十五阿哥府出來,在巡捕營跟白五爺再碰頭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當著統帶細述皇上召見,跟進十五阿哥府,當上護衛總教習的事,白五爺當然高興,可是似乎不及統帶來得高興。
這位統帶不但拿龍天樓當貴賓,幾乎都也拿他當皇族親貴了,甚至連白五爺都沾了光,等龍天樓跟白五爺走的時候,統帶他親自送到了巡捕營大門口。
拐過了彎,白五爺低聲笑了:“這些當官兒的,別的未必行,這方面可是靈敏得很,他指望從你這兒飛黃騰達,加官晉爵呢。”
龍天樓淡然一笑:“恐怕有一天他會失望,因為他付出的這些熱忱永遠也得不到報償。”
“禮王府的事兒提了沒有?”
“提了”
龍天樓把為禮王府爭來的,告訴了白五爺。
聽完了龍天樓一番話,白五爺道:“小七兒,我知道你是什麼樣個人,你無意仕途,也從不熱中,可是十五阿哥既為對付和砷拉你,你就該好好干,不見得是為十五阿哥,你明白嗎?”
“我明白,不為禮王府,不為對付和坤,我還不干呢!”
“這就對了,走,咱爺兒倆找個地方喝兩盅,算是給你餞行了。”
“餞行?”
“從巡捕營到十五阿哥府,你總算是動了呀!”
“不忙餞行,五叔,我跟您打聽個人。”
“打聽個人?誰?”
“您是巡捕營的老公事,京裡地面上的龍蛇您總熟。”
“熟,十之八九都熟。”
“那就行,您知道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身軀高大、滿頭白發的好手。”
“身軀高大、滿頭白發,你找這麼個人干什麼?”
“這位昨天晚上找到客棧去襲擊我,聲言不讓我見著今早日出。”
白五爺雙眉一聳:“沒錯,小七兒,我先給你餞行,咱爺兒倆喝兩盅去。”
“五叔”
“聽我的,我知道有家清真館兒,手藝還真不賴。”
白五爺堅持非先餞行不可。
龍天樓有點兒明白了,沒再說話,任由白五爺帶路往前走。
白五爺一直把龍天樓帶到了“打磨廠”,拐進了一條小胡同,一進胡同就看見了,招牌掛得老高,黑底金宇,寫的是“馬記”清真館。
進了門,座兒上八成,只有角落裡還有幾副座頭,四五個伙計忙得滿頭是汗,清一色的精壯小伙子,一個個胳膊老粗,打起架來,准能一個抵幾個。
白五爺帶龍天樓角落裡坐下,伙計們一時忙不過來,還沒過來招呼,白五爺低聲道:“小七兒,先瞄瞄櫃台裡。”
他說遲了,龍天樓的一雙銳利目光,早就投向櫃台了。
櫃台裡,坐的是個瘦老頭兒,五旬上下年紀,黑瘦、雞眼、鷹鼻,山羊胡,一副陰險像,一雙手皮包骨,十個指甲幾寸長。
“看出什麼來了麼?”
“北京城真是臥虎藏龍,練家子內外雙修的好手,兩只手上有獨特的功夫。”
“好眼力,我早看出他練的是‘大鷹爪’,可就想不出他是哪一路的神聖。”
“我知道有個‘大鷹爪’陰檜”
“對!”白五爺輕輕一拍桌子:“我想起來了,早年塞外的大凶,據說經常往藏邊去,還兼擅密宗。”
“這麼個人物,待在這家清真館管帳,不嫌太委屈了麼?”
“未必,這家清真館有來頭,吃糧拿俸的絕不在這兒鬧事兒,專吃地面兒的,規費也收不到這兒。”
“東家是干什麼的?”
“跟個‘官’字扯不上邊兒。”
“那也許交游廣闊,人頭兒熟。”
“也不見得,據我所知,這兒的主兒,很少跟地面上的人物來往。”
“他又是哪位神聖?”
“‘白頭判官’馬回回。”
龍天樓心頭一跳;“白頭判官?”
“白頭者,滿頭銀發也,判官者,身軀恍若半截鐵塔也。”
龍天樓笑了:“五叔,是要好好喝兩盅,該我做東。”
“該是該,可是哪有長輩吃晚輩的。”
龍天樓笑了。
伙計過來一個招呼了,白五爺點了幾個萊,還帶兩籠牛肉蒸餃。
酒喝了三杯,白五爺道:“小七兒,要不要撒泡尿去?”
龍天樓一點就透,一笑而起,到櫃台一問,老帳房陪著笑往裡指,笑比不笑還難看。
往裡,是一條窄走道兒,黑忽忽的,不知道通到哪兒?
順著走道兒往裡走,盡頭原來是廚房,鍋碗瓢杓正熱鬧,茅房就在廚房邊兒,可是靠這邊,另有一扇窄門虛掩著。
廚房裡正忙著,跑茅房的也沒第二個,龍天樓推開窄門兒就閃了進去,順手又把門掩上。
進窄門兒眼前一亮,一個小院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廂房也好,上房也好,可都是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
難不成沒人在?
可就在這時候,上房裡傳出了一聲輕哼。
輕哼是輕哼,可帶著相當大的痛苦。
龍天樓微一怔,抬腿跨步,人已到了上房門口,凝神聽,聽不見哼聲,可卻聽見一細細索索的輕響!
龍天樓輕推房門,房門應手而開,眼前是廳堂,沒人,悉索聲傳自東邊耳房。
龍天樓跨步進去,轉向東耳房,抬手掀開布簾,他馬上看見了。
驚心動魄的景象。
一個身軀高大,獅鼻海口,銀發滿頭的老人跪在地上,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褲子,雙臂軟垂,兩眼緊閉,渾身劇烈顫抖,汗如雨下,肌膚蒼白,不見一點血色。
龍天樓是個大行家,一看就知道,銀發老人被人以獨門手法制了穴道,正在受痛苦煎熬,連有人到了眼前他都不知道。
龍天樓不敢確定這人是不是昨夜客棧襲擊他的人,但是看頭發,看身材,再加上是白五爺帶他來的,應該不會錯。
龍天樓輕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驚動了銀發老人,他睜開一雙環目,只一眼,臉上便現出驚恐之色,但是隨即他又閉上了兩眼。
龍天樓道:“‘一指搜魂’手法,久未見於中原武林,你據實答我問話,我解你穴道,除你痛苦。”
銀發老人又睜開了一雙環目,但是嘴張了幾張,竟沒說出話來。
龍天樓隔空出掌,向著銀發老人左乳拂了過去。
銀發老人立即抖得不那麼劇烈了。
“龍家絕學,沒有解不開的穴道,脈通三分為的是什麼?若不據實答我問話,我就仍然閉上你的血脈,撒手不管。”
銀發老人把頭點了幾點。
龍天樓道:“昨夜客棧找我,是受誰的指使?”
“大貝勒。”
“你是大貝勒的人?”
銀發老人搖頭。
“那麼大貝勒金鐸給了你什麼好處?”
銀發老人又搖了頭。
“人不圖利不起早,大貝勒既然沒給你什麼好處,你替他賣命殺人,是為了什麼?怕他?”
銀發老人再度搖頭。
“這就怪了,他既沒給你好處,你又不怕他,為什麼你會聽他的,難道真如你所說,殺一個龍家的人,容易揚名立萬?”
銀發老人四度搖頭。
“那究竟是為什麼?”
“不,我不能說。”
“說了你就有殺身之險?”
銀發老人點了頭。
“可是你要是不說,就要忍受比死還要痛苦的‘一指搜魂’煎熬。”
“螻蟻尚且偷生,好死總不如賴活著。”
“你要明白,我既然找到這兒,伸一根指頭,也能要你的命。”
“那死的也只不過是我一個人而已。”
“你還擔心誰會死?”
銀發老人臉上閃過抽搐,沒說話。
龍天樓有點明白,銀發老人一定有什麼顧忌,一定有什麼難言之臆。
他道:“你是不是受了什麼脅迫?”
銀發老人點了頭。
“受誰的脅迫?”
銀發老人沒有反應。
龍天樓吸了一口氣:“好吧,我不讓你為難,我問別的,你為什麼在此受‘一指搜魂’之苦,是因為我龍某人見到了日出,還活著?”
銀發老人點了頭。
“那麼,是誰下的手?”
銀發老人沒反應。
“是不是前面櫃台裡坐的‘大鷹爪’陰檜?”
銀發老人大吃一驚,“你,你知道陰檜?”
“可巧我知道。”
銀發老人低下了頭。
“是不是他?”
銀發老人沒有反應。
“我可以殺你,甚至可以把這件事抖露出來,去牽扯大貝勒,但是念你是受人脅迫,我不願那麼做。把你所受的脅迫告訴我,我也許可以幫你個忙,甚至幫你掙脫桎梏,脫離苦海。”
銀發老人猛抬頭,激動異常:“我感激,我更慚愧,好意我只能心領,除非他們肯放手,否則任何人幫不了我的忙,任何人救不了我,請放心,他們還不會置我於死地。在此我先奉告,以後他們要是還令我殺你,我還是會聽他們對你下手,能否殺得了你,那是另一回事,大不了再受一次‘一指搜魂’的痛苦!”
龍天樓看了看銀發老人,暗暗一歎,轉身要走。
銀發老人忙道:“龍少爺,請幫個忙,閉住我的血脈。”
龍天樓明白,銀發老人是怕人知道,當即隔空點了一指,轉身走了出去。
從窄門進入走道,從走道回到前頭,還好沒被人發覺。他剛往下一坐,白五爺就問;“怎麼樣?”
龍天樓把看見的說了一遍。
聽畢,白五爺立即道:“沒錯,那是‘白頭判官’馬回回,只是這件事透著稀奇,他不是大貝勒的人,不怕大貝勒,可見不是大貝勒脅迫,那麼還有誰會為大貝勒出這個力呢?”
龍天樓淡然道:“恐怕要問陰檜了。”
“陰檜?小七兒,陰檜的來頭可比姓馬的大多了,姓馬的是東家,姓陰的卻屈居帳房,又是件稀奇事兒。”
“問陰檜,他會說得一清二楚。”
“現在就動?”
“不急,我讓他自動一樣—樣告訴我。”
白五爺詫異道:“你是說”
“喝酒,五叔。”
龍天樓舉了杯。
白五爺納悶地望了望龍天樓,只好也舉起了酒杯。
龍天樓不到上燈時分,就去了十五阿哥府,到了十五阿哥府前,他發現大門口車水馬龍,由那位總管帶著幾個人在那兒哈腰恭迎,殷勤接待。
他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願湊這份熱鬧,扭回頭,拐個彎兒,他從偏院進了十五阿哥府,走的還是停放車馬的那個院子。
“站住!”
他剛進偏院,一聲沉喝傳了過來。
龍天樓停了步,抬眼看,從那通正院的院門那邊,並肩走過來兩個人,兩個英武的年輕護衛。
龍天樓一眼就認出,這是福康安“送給”十五阿哥那八護衛裡的兩個。
當然,他也清楚,他出府的時候,看見那八個交頭接耳,在一塊兒嘀咕的就是他龍天樓,也就是說不會沒看見他龍天樓,不會不知道他龍天樓是個干什麼的,現在裝不認識他,唯一的原因是不服氣,想給他好看。
索性,龍天樓他也來個不吭聲,靜觀其變。
兩個年輕護衛一直逼到他跟前才停住,四道目光冷冷一打量,左邊那個先說了話,語氣真和氣:“你是干什麼的,這麼大膽,知道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隨便亂闖?”
不容龍天樓說話,右邊那個接著道;“最近京裡不太平靜,不是鬧偷兒就是鬧賊,鬼鬼祟祟從這兒溜進來,這還用問嗎,先揍他一頓,再把他送交九門提督衙門。”
說揍,兩個人都沒動手。
當然,那用意是等龍天樓開口說明,然後再趁機下台,“整”龍天樓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可是,偏偏龍天樓給他倆來個只微笑不說話。
那兩位有點發愣了,左邊的道:“哎,問你話呢,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龍天樓不吭氣兒。
怎麼辦,接下來應該就是抓他進去見主子,再不就真動手。
可是抓進去見主子不行,那是自找倒霉。
眼下就只有動手一條路了。
龍天樓這一招高,逼得你騎虎難下,看你怎麼辦。
那兩個是既下不了台,也沉不住氣了,右邊那個伸手抓了過來。
他以為,龍天樓這下即便不出手,也非開口說話不可。
豈料,龍天樓又來個歪樣兒的,一動不動,任他抓。
要命了,不能當真抓,可也更不能半途收回手。
幸虧,左邊那個機靈,反應快,抬手攔住了同伴的手:“不急,問清楚他再說。”
右邊那個趁機收回了手。
龍天樓忍不住笑了。
這一笑,笑得那兩個覺得臉上發燙,也不免有三分氣。
右邊那個瞪眼道:“笑什麼?”
龍天樓仍不說話。
“你”
你怎麼?這可是大麻煩!
問清楚了再說,誰問?誰問也沒用,龍天樓就是來個不吭氣兒。
這下,既不能真動手,又不能放人走,僵在那兒,抓瞎了。
左邊那個夠機靈,右邊那個也想出了個自以為聰明的辦法,一聲:“我去叫人去。”轉身要走。
龍天樓突然開了口:“兩個對付一個不還手的還不夠,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左邊的一怔,右邊的猛然回過身來。
龍天樓接著又說了話;“你們沒辦法了是吧,等著看我的吧!”
那兩個,只是干瞪眼的份兒。
進了正院,另六個正在到處走動,見龍天樓來了,又見那兩個臉沒笑容地跟在後頭走過來,一時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居然都沒敢輕舉妄動。
龍天樓心裡暗笑著游目四顧,十五阿哥府的這個院子,不能說不夠大,可是這時候人都滿了,樹蔭下、花叢裡、長廊底下,站的都是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男的盛裝,女的花枝招展。一看就知道全是來自各大府邸的,不是皇族親貴,就是王公大臣。
十五阿哥府,今兒晚上有什麼盛會?
龍天樓心裡嘀咕著,卻發現有不少的年輕姑娘們,正沖他指指點點,他好生不自在,扭過頭拐了彎兒。
“哎,你過來一下。”
一個嬌滴滴、脆生生的話聲從背後傳來。
龍天樓不知道是叫誰,忍不住回頭看看。
“看什麼,就是叫你呀!”
龍天樓看見了,樹蔭下三個人,一個公子哥兒似的年輕人,正陪著兩個花枝招展的旗裝姑娘,兩位姑娘裡,穿大紅的那個,手裡拿著條手絹兒,正沖他揮動著。
不知道便罷,知道了還能不過去?
龍天樓硬著頭皮過去了,到了樹蔭下,他又來個不說話。
這回是真不想說話,再說他也不知道這三位的身分,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來個起碼的禮貌,他又不情願。
還好,穿大紅的那位先說了話,邊說話,還邊拿水汪汪的妙目上下打量龍天樓:“你是跟客人來的呀,還是十五阿哥府的?”
龍天樓道:“我是十五阿哥府的。”
“你在十五阿哥府,是個干什麼的?”
“我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十五阿哥府的下人?十五阿哥府什麼時候有這麼好模樣兒的下人,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我剛進府。”
“你是哪一旗的?”
“我不在旗。”
那位公子哥兒冷然道:“那怪不得這麼不懂規矩,見了人,連個起碼的禮數都不懂。”
穿身綠的姑娘道:“怪人家干什麼,人家不在旗,又是剛進府。”
“就是嘛!”穿大紅的姑娘,含嗔地瞟了公子哥兒一眼,轉望龍天樓:“別怕他,有我們姐兒倆呢,你既然不在旗,是哪兒的人哪?”
“關外。”
“哎喲,關外來的呀!怪不得呢!瞧這個頭兒長得多好”
真不知道“關外”跟“個頭兒”扯得上什麼關系。
話鋒微頓,她接著又問:“那,你姓什麼?叫什麼呀?”
“我姓樓,叫樓天龍。”
“樓天龍,哎呀!多好的名字,可不就像條天上的龍嗎?嗯!我得跟十五阿哥把這個人要到我那兒去。”
龍天樓聽得剛一怔,忽聽滿院子的人起了一陣小騷動,那三位忙抬眼看,龍天樓也跟著瞧,只見福康安遠遠地走了過來。
福康安看見了,豈不當場拆穿。
龍天樓眉鋒一皺,想溜開。
穿大紅的姑娘眼可真尖:“別走,怕什麼,有我們姐兒倆呢!”
話說到這兒,揚起手絹兒就尖聲叫:“哎,福哥,福哥,來一下,來一下。”
福康安聽見了,也看見了,邊跟旁人打招呼,邊走了過來,來到近處一眼看見了龍大樓,一怔:“你”
穿大紅的姑娘忙接了口:“你什麼呀!人家剛進府的,不懂咱們那麼多規矩,別嚇著人家,是我叫他過來說話的。”
福康安一時滿頭霧水,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穿大紅的姑娘接著道:“福哥,你跟十五哥交情好,這個忙說什麼你得幫,待會兒你幫我跟十五哥說說,他這個新來的下人樓天龍,我要了。”
福康安又一怔,可是這位福貝子聰明絕頂,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哈哈一笑道:“我還當把我叫過來有什麼事兒呢,原來是為這呀!”
“可不,這個忙說什麼你得幫。”
福康安微笑道:“這個忙我想幫,可是你把金山銀山給十五阿哥,恐怕他都不會換。”
話說完,拉著龍天樓就走。
穿大紅的姑娘在背後叫了起來:“哎……哎,福哥,你怎麼走了”
福康安扭頭一笑:“我呀,我面子不夠大,你自個兒跟你十五哥說去吧!”
“你敢氣死人了。”
就這一句,沒再聽叫了。
福康安拉著龍天樓避開了人群,笑著道:“天樓,你捅了馬蜂窩,這位跟禮王府的明珠一樣難纏,待會兒你自個兒應付她吧!”
龍天樓一怔:“貝子爺,那位是”
福康安道;“裕親王府的海珊格格,出了名的任性刁蠻,另兩位是貝子玉琪、格格海若。”
龍天樓皺眉道:“我哪兒知道哇?”
“不知道應該不罪,可是那位不管這一套。”
龍天樓聽得暗暗皺眉。
福康安拉著他進了一間精捨,十五阿哥由兩個包衣侍候著,正在換衣裳,一見兩個人進來,忙道:“行了,正主兒回來了。”
龍天樓一怔:“正主兒?十五阿哥”
“小福,你還沒告訴他呀?”
“還沒呢,現在跟他說也不遲。”
福康安拉著龍天樓往下一坐,接道:“天樓,十五阿哥今兒晚上盛宴待客,各大府邸的都請遍了,為的是讓他們知道,皇上替他聘了個護衛總教習。”
龍天樓猛一下站起:“十五阿哥,這可不能!”
“怎麼不能?”
“我怎麼當得起”
“怎麼當不起,名大府邸之間興這個,好這個,你能不讓十五阿哥誇耀一番,各大府邸的這些位,沒有不愛這調調兒的,反正也是借機會聚聚吃一頓,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往後多給十五阿哥盡點心不就得了。”
“可是”
“可是什麼呀?天樓。”十五阿哥道:“我帖子發了,客人也都到了,能跟人家說,請回吧!我不請了。”
龍天樓沒說話,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麼,心裡著實很感動。
福康安向著十五阿哥道:“我告訴你件事兒,你這位總教習,給你找來大樂子了”
他把龍天樓逗那位裕王府海珊格格的事,說了一遍。
十五阿哥聽完大笑,都笑得直不起腰來了:“我不管,誰惹的誰自己應付,我不管。”
話雖這麼說,十五阿哥能這麼笑,想來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
龍天樓暗暗松了一口氣,道;“貝子爺,我也告訴您一件事”
他把那兩位護衛想整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笑了,福康安直拍手:“天樓,還是你高,你行,那八個是頭一回挨人整,不過你小心點兒,他們八個不會善罷干休的。”
讓龍天樓小心點兒,可見福康安平素是怎麼慣他們的了。
有這麼個主子撐腰,那八個會把誰放在眼裡去。
十五阿哥穿好衣裳,嶄新的長袍馬褂兒,威武之中還帶著幾份飄逸瀟灑。
福康安在旁逗趣道:“真不賴,人家都說我是少有的美男子,今兒晚上當著你,恐怕我要退避三捨了。”
十五阿哥道:“要退避咱倆一塊兒,海珊眼珠子長在頭頂上,她可不輕易叫誰到跟前去說話呀!”
龍天樓還能不明白這意思,道:“王爺開玩笑了。”
“開玩笑?你問他。”十五阿哥指著福康安道:“各大府邸裡有沒有那位格格看得上的,她平素愛理誰?”
福康安突一皺眉道:“喲,天樓惹了海珊不打緊,惹了另一個才是大麻煩。”
龍天樓一怔。
十五阿哥道:“你說誰?玉琪呀!”
“不是他還有誰,他平素不是纏得海珊挺緊的嗎?”
“海珊哪會假他詞色?”
“壞的就是海珊從不假他詞色,如今海珊對天樓這樣,他不酸死才怪!”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本就是各憑本事,海珊不愛理他那怎麼辦?這又不是海珊見著天樓以後的事,以前一直都這樣,那能怪誰?”
十五阿哥說著話,轉身到重簾後捧出一疊新行頭,遞給龍天樓,道:“換上吧,天樓,馬上就要開席了。”
龍天樓微怔道:“王爺,這是”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特地為你准備的,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刀尺你好哩。”
龍天樓接過了衣裳,但是他道:“王爺,謝謝您的好意,我能不能不換?”
“不換!為什麼?”
龍天樓道:“我穿上新衣裳,渾身不自在。”
福康安一拍坐椅扶手,笑著站起:“怪不得我一見你投緣,連這點毛病都一樣,我也是不能穿新衣裳,一穿新衣裳,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十五阿哥道:“小福,你別跟著起哄好不好?”
“我跟著起哄?”福康安道:“算了吧!就這樣海珊還對他那樣呢,再刀尺刀尺怕不讓整個京城為他瘋狂,到那時候就有你受的了,你是讓他一天到晚應付這些個,還是讓他給你辦正事?”
十五阿哥呆了一呆:“這倒是,好吧!聽你們的。”
他又把那疊新行頭接過去放了回去。
福康安道:“別讓客人久等,咱們走吧!”
十五阿哥道:“走。”
一聲“走”,三個人並肩出精捨,十五阿哥居中,福康安、龍天樓一左一右。
有這麼兩位在左右,眾家皇子哪能比得上,十五阿哥還能不一帆風順,無往不利?
穿小徑,走長廊,剛才那麼多賓客,如今一個都不見了。
有的只是隔不遠一個的十五阿哥府的護衛。
還沒到大廳呢,老遠就聽見亂哄哄的。
等進大廳一看,乖乖,黑壓壓的一片,滿廳都是人,滿廳都是撲鼻的脂粉香。
眼前這座大廳裡,足足擺了二十桌,中間還有空地。
三個人進廳,突然一靜,接著又是一陣騷動,起立的起立,躬身的躬身,請安聲、招呼聲,此起彼落。
就在這些聲音裡,突然傳來一聲嬌呼;“天樓。”
龍天樓定睛一看,不由心頭一陣猛跳,禮王府的明珠格格站著直招手,老郡主、蘭心格格都在一桌上,老郡主一臉的詫異色,蘭心格格那雙目光,讓他心跳得更厲害。
他點頭招呼,向老郡主躬了躬身,跟著十五阿哥、福康安又往裡走了。
福康安從十五阿哥身後偏過頭,輕聲道:“天樓,多少年來,這是禮王府的人,頭一回出來做客,而且是十五阿哥的貴客。”
這意思龍天樓還能不懂?心裡登時一陣激動,又是一陣感激。
三個人主位上站定,霎時一片寂靜,十五阿哥舉杯說了幾句話,然後落座就開了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十五阿哥又舉杯站起;“諸位,今天請大家來,只為讓大家認識一下我剛禮聘的護衛總教習”
福康安拉著龍天樓站了起來:“與其說是十五阿哥禮聘的,不如說是皇上賞給他的,這位,龍天樓”
裕王府的海珊格格尖叫站起;“好哇,他告訴我他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福康安低聲道:“天樓,該你了。”
龍天樓不慌不忙:“格格,護衛總教習,不是下人是什麼?”
“你為什麼不說是皇上”
“格格原諒,我不敢隨便攀扯皇上”
“那為什麼你告訴我你叫樓天龍?”
“樓天龍?不會吧!怕是格格聽錯了?”
“胡說”
福康安道:“明明是龍天樓,他怎麼會告訴你是樓天龍?”
“福哥你還幫他,不信你問玉琪,他也聽見了。”
貝子玉琪道:“我沒留意,好像是樓天龍,又好像是龍天樓。”
海珊格格有三分氣惱:“你呀,你要死了,你?!”
哄然一陣大笑,把海珊格格笑坐了下去。
龍天樓的眼光忍不住往那邊瞟,明珠一臉的興奮,老郡主仍是一臉詫異,蘭心格格的目光,仍讓他心悸。
就在這時候,八護衛裡鐵奎、凌風跑了進來,先沖上座一躬身,然後轉身向外,鐵奎高聲發話:“諸位,我們這位總教習有一身高絕的好功夫,由我們八護衛陪他即席演練幾套,給各位助助興。”
滿座的賓客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試問誰不愛熱鬧?當即就是一陣打雷似的掌聲,有些年輕好事的,嚷起來差點沒把屋頂掀了去。
福康安低聲道:“來了吧,天樓,這八個家伙,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
十五阿哥臉色不大對:“這不大好吧!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福康安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才好呢!讓你的總教習露兩手給他們看看,看往後還有哪一個敢惹你,各大府邸差不多都到齊了,這種機會哪兒找去?!”
十五阿哥轉臉望龍天樓:“天樓”
龍天樓含笑站起,沖鐵奎跟凌風道,“把他們六個叫進來吧!”
鐵奎、凌風好生興奮,自以為可以讓這位新任總教習好看了,怎不興奮,轉身過去大叫:“總教習有令,你們六個進見哪!”
這一聲,像極了“法門寺”裡的賈桂兒,惹得眾賓客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笑聲中,那六個矯如捷豹,帶著一陣風竄進了大廳,八個一排,笑嘻嘻地向龍天樓唱個肥喏:“總座指點!”
龍天樓邁步離席,滿座賓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幾對盯得他特別緊,他雖然沒看,卻能清晰地感覺出,而且知道那都是誰。
其實他明白,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一直也只是“聽說”而已,又何嘗不想看看他的“真才實學”?
到了席中央那塊空地上,那八個連退三步,讓出了些地方。
龍天樓看看周圍,點頭道:“地方是夠大了。”
那八個一怔,鐵奎道:“就在這兒?”
“不在這兒還能外頭去不成?總不能讓所有的貴賓離席上外頭站著去!”
凌風道:“可是這兒地方小了些。”
龍天樓道:“夠大了,往後凡是跟著我的人,都得能適應這種地方,江湖上隨便抓一個二三流角色來,都不會嫌這個地方小,你們是福貝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有名的八護衛,難道還嫌活動不開嗎?”
福康安叫道:“好家伙,連我也捎上了,都是你們八個給我惹來的。”
那八個各有一身傲骨,哪聽得了這個,鐵奎一點頭:“恭敬不如從命,您說這兒就是這兒吧!”
龍天樓目光一凝:“先報個名我聽聽。”
鐵奎抬手指點:“我叫鐵奎,他叫凌風,依次是華光、海明、金彭、英奇、福青、蒙德。”
“你們八個都在旗。”
凌風道:“都是三旗出身,英奇跟蒙德都是蒙古好手裡挑出來的。”
“恐怕精擅蒙古摔跤。”
英奇、蒙德傲然點頭:“當然!”
龍天樓道:“好極了,咱們怎麼個演練法?”
華光道:“您是總教習,我們聽您的。”
龍天樓道:“那麼咱們先來個容易的。”
話落,抬手一抓,丈余外,十五阿哥席上他那只“景德”細瓷酒杯疾飛人手。
十五阿哥、福康安一怔。
滿座賓客一聲驚呼。
那八個也為之一怔。
然後,龍天樓抓著酒杯的手攤開了,酒杯四平八穩地在掌上,他笑吟吟地望那八個:“看清楚了,這不是空杯,八分滿的一杯,剛才點滴沒灑,再看。”
“再看”兩字剛出口,那只盛酒八分滿的杯子已離掌飄起,緩緩地向著十五阿哥席上飛去。
不知道是誰一聲驚叫,然後就是鴉雀無聲,滿座賓客瞪大了眼,齊望那只酒杯。
那只酒杯緩緩飛到十五阿哥席上,緩緩落了下去,還是剛才的地兒,分毫不差。滿座賓客瞪大了眼。
那八個眼都瞪圓了。
突然,怪叫、驚歎之聲四起,掌聲如雷。
老郡主兩眼濕了。
蘭心格格臉上帶著微笑,美目中異采閃動。
叫得聲音最大的,是明珠格格。
興奮若狂,拍手拍得最厲害的,是海珊格格,生似龍天樓是她什麼人。
龍天樓望著那八個:“既然說是演練,你們八個就跟著我演練一回吧!”
那八個定過了神,英奇眉梢挑得老高,道:“內功、氣功這一類的玄玩意兒,我們不在行,也從沒學過。”
龍天樓笑笑道:“你們既然說它玄,那我就來樣你們認為扎實的,請哪位女客出來幫個忙?”
“我來。”
海珊格格反應挺快,一躍而起,扭著奔了過來。
明珠格格叫慢了一步,氣得噘了小嘴兒,香唇動了幾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海珊格格直沖到龍天樓面前,仰著臉,滿臉是興奮的笑容:“樓天龍,你真行,叫我幫什麼忙?”
龍天樓先欠了個身:“謝謝格格!”
轉望福康安道:“貝子爺,把您墊盤子的方巾扔過來一下。”
福康安抓起方巾扔了過來。
龍天樓伸手接住,道:“這兒沒什麼別的東西,只好拿它將就了。”
手抓著方巾一扯,方巾是漿洗過的,立即成一束地直立了起來。
他拿方巾交給海珊格格:“格格請握著一頭拿好。”
海珊格格連連點頭,一手握著方巾下端,讓方巾直立。
龍天樓道:“格格拿好了,千萬別松手,松手可就摔了我了。”
這句話說完,沒看見他動,他人已上了直立的方巾頂端,一只腳就踩在方巾尖上,一動不動。
瞪眼、驚歎、怪叫、掌聲如雷。
龍天樓抱拳一聲“獻丑”,飄身而下,向著那八個說了話:“你們八個裡,哪一個跟著演練?”
八張臉紅了四對,福青道,“我們的輕身功夫沒練到這種境界,弄幾根筷子還湊合。”
蒙德道:“我們只是想跟您過過招。”
“行!”龍天樓一點頭道:“你跟英奇,都是蒙古好手裡挑出來的,都精擅蒙古摔跤,是不是?”
蒙德點頭道:“對!”
“讓人摔倒過沒有?”
“到現在為止,只摔倒過別人,還沒讓人摔倒過。”
“那麼,我站在這兒,兩位常勝將軍請一起來,不必摔倒我,只要讓我腳下移動分毫,我就認輸。”
他兩腳分立,兩手往後一背,接道:“來吧!”
那兩個,登時揚了四道眉,心裡真有點火,自忖摔倒你也許會費點事,要說讓你兩腳動不了分毫,那簡直是
兩個人心裡冒著火,互一施眼色,跨步上前,四只手抓住了龍天樓,猛然用力。
抓是抓住了,力也用了,甚至使出了渾身解數,可就像蜻蜓撼石柱,硬是動不了人家分毫。
兩個人火冒得更高,用的力氣也更大。
龍天樓笑吟吟的,像個沒事人兒:“兩位怎麼使勁不要緊,可別把我的衣裳扯了。”
話剛說完,“嘶”地一聲,一只衣袖到了英奇手裡,英奇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沒摔坐下去。
該笑,可是沒人笑,大伙兒都看傻了。
英奇一扔整只袖子,上來又抓住了龍天樓。
一盞熱茶工夫過去了,兩個人渾身大汗,衣裳都濕透了,白搭,龍天樓的兩腳,剛才在哪兒,現在還在哪兒。
兩個人松了手,氣喘如牛,汗似雨下,愣愣地望著龍天樓。
驚歎、怪叫、掌聲如雷。
老郡主流下了淚,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知道。
蘭心格格的嬌靨上,仍是那輕微的笑意,可是一雙美目中的異采,閃漾得更厲害了。
十五阿哥站了起來,聲音都發了抖:“天樓,去換件衣裳去。”
龍天樓道:“謝謝王爺的好意,不忙,我不能厚此薄彼,還有六位呢?八位一起上吧!只要能摸我一下,我照樣認輸。”
那八個可不客氣,等這機會等了半天,還會客氣!龍天樓剛說完話,八個閃身疾撲,一擁而上。
滿座的賓客起先還看得清,九條人影走馬燈似地閃電交錯,疾若穿梭。
可是轉眼工夫之後,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不但誰是誰分不出來了,就連九條人影也分不出來。
只有一樣很清楚,四下裡起了風,直吹、疾旋,連附近幾張桌上的杯盤都帶起來了,不是按得快,還不知道會扣誰身上呢!
轉眼一盞茶工夫過去,一條人影疾閃,龍天樓已笑吟吟地負手卓立一旁。
那八個,還在進退閃撲呢!
福康安站了起來:“行了,別給我丟人了,住手。”
一聲沉喝,那八個倏然收勢停住,八個人倒沒有滿身汗,只是臉色發紅,熱氣騰騰,等看清龍天樓站在一旁,若無其事時,都怔住了。
福康安道:“你們八個,誰摸著人一下了?”
八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作聲。
“服了吧!還不上前拜見總教習。”
那八個轉身向龍天樓道:“總座,您是神人,從今後,您說什麼是什麼。”
說完了話,八個人神情一肅,就要拜下。
龍天樓忽一怔,忙喝道:“慢!”
那八個為之一怔,拜勢也為之一頓。
龍天樓出指疾點,各在八個人左乳下點了一指,向上座道:“王爺、貝子爺,我換件衣裳去。”
一頓向那八個:“你們八個跟我來。”
他轉身外行,那八個乖乖跟了去。
十五阿哥舉杯勸酒。
眾賓客如大夢初醒,騷動起立,不知道是誰尖聲叫著問:“龍天樓還來不來?”
十五阿哥忙道:“來,來,他換件衣裳馬上來。”
福康安是個會家,看出情形有異,一聲沒吭,悄悄地離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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