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一個人背著手在大街上瀟灑邁步,沒多久就到了「八大胡同」,他還沒到「怡紅院」,老遠地便看見了欒震天正在後門兒那兒套車,他微微一怔,急步走了過去。
來往的人多,-震天可沒留意誰來了。
郭璞到了他的身後,他仍在低著頭套車,郭璞遲疑了一下,低低喚道:「老人家!」
欒震天猛然抬頭,等看清是誰後,他臉色一變,老臉上倏地掠起一片怒容。
他微一躬身,道:「見過旗主!」
顯然,梅心對他說了,他也是礙於那「丹心旗」未便發作。
郭璞忙道:「老人家套車是……」-
震天道:「姑娘的吩咐,要走了!」
郭璞訝然說道:「要走了?」
欒震天道:「胤禎他已經回來了,這不就到了該走的時候了麼?早一天離開這傷心地兒也好!」
郭璞眉鋒微皺,道:「老人家……」
欒震天冷冷截口說道:「六少執掌『丹心旗』,所做的決定,我欒震天不便說些什麼,也不敢,六少這輩子自問對得起姑娘就行!」
郭璞胸氣一陣翻動,心中隱隱作痛,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我也不說什麼了,我請問,姑娘對貴會有什麼安排,需要我……」
欒震天道:「不敢煩勞旗主,姑娘已把『雙龍符』交給了我!」
郭璞道:「那最好不過,老人家,梅姑娘既已知道了,我就不見她了,麻煩老人家轉告一聲,到時候我不送了!」一拱手逕自轉身而去。
欒震天沒說話,隨又低下頭忙他的了。
郭璞回到了「貝勒府」時,海貝勒還沒有回來,自然,他不會回來這麼快,至少也得再等一個時辰。
趁著海貝勒還沒回府,郭璞照顧著八護衛收拾東西,該帶的東西不多,可也收拾了大半天。
等一切就緒時,日頭已微微偏了西。
又過了一會兒,寧靜的大門口有了動靜。
先走進來的,是海貝勒,後面,緊跟著雲珠,她仍是一襲黑衣,征塵未除,人又瘦了點,手裡還捧著黃絹包。
郭璞出奇的激動,急步迎了上去。
海貝勒近前笑道:「老弟,總算不負所托,如今人跟東西都交給你了。」
郭璞啞聲說道:「海爺,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海貝勒笑道:「一句話,祝我一路順風,都收拾好了麼?」
郭璞忙道:「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過過目?」
「不用了!」海貝勒笑道:「有你照顧比我自己照顧都讓我放心!」
郭璞道:「海爺,經過如何?」
海貝勒道:「我急著走,待會兒讓雲姑娘告訴你不更好麼?」
郭璞道:「那麼,您現在就走?」
海貝勒抬手往裡一指,笑道:「您瞧,我不走行嗎?」
郭璞回身望去,只見海騰等八護衛每人扛著兩卷行李,一路談笑著快步走了出來。
到了近前,他八個放下行李,躬身見了禮。
見禮畢,海貝勒問道:「都在這兒了麼?」
海騰點頭說道:「都在這兒了,爺!」
海貝勒手一揮,道:「不少,究竟還落下些東西,都搬到車上去。」
海騰應了一聲,轉注郭璞突然雙目湧淚,道:「郭爺,讓我八個拜別!」
話落,八個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拜了下去。
郭璞心中一酸,忙道:「海騰,你八個這是……」
海騰八個已然一拜而起,齊聲說道:「郭爺,您請多保重!」
郭璞強忍熱淚,道:「海騰,別忘了我的話!」
海騰道:「您放心,海騰,爺和梅姑娘倘有半點差錯,你日後唯郭璞八個是問!」
郭璞含笑點頭。
海貝勒身形倏泛輕顫,虎目凝注,笑道:「老弟,謝謝你,我走了!」
郭璞尚未說,雲珠嬌軀忽矮,拜了下去:「海爺,雲珠不忘您的大恩!」
海貝勒連忙閃避,道:「姑娘,你這是要我的命?」
郭璞一旁說道:「海爺,應該的,我不送了!」
海貝勒道:「最好別送,老弟,你什麼時候走?」
郭璞道:「海爺,您知道,我得等晚上。」
海貝勒笑道:「說得是,老弟,日後有緣再見,走!」
一聲「走」字,領著八護衛大步而去。
郭璞在背後叫道:「海爺,梅姑娘已經收拾好了!」
只聽海貝勒道:「謝謝你,老弟,我這就去接她去。」
一直等海貝勒跟八護衛不見,郭璞與雲珠收回目光,四目交投,雲珠美目一紅,嬌靨倏顫,一頭趴在郭璞懷裡,「哇」的一聲,痛哭失聲。
郭璞一驚忙道:「怎麼了,你……」
雲珠哽咽著說道:「六少,我太高興了,簡直以為在作夢。」
郭璞心中一鬆,道:「嚇了我一大跳,咬咬指頭看?」
雲珠住了聲,兩排長長的睫毛上猶掛著晶瑩淚珠,搖頭說道:「不用,你不正站在我眼前?」
郭璞笑了,道:「今早剛回來?」
雲珠點了點頭,道:「我本想出來的,可巧海爺進了宮。」
郭璞道:「怎麼個情形?胤禎那麼好說話?」
雲珠道:「待會兒再說,先看看這個。」
隨手把那黃絹包遞向了郭璞。
郭璞接了過去,但沒打開,望著雲珠道:「該不會錯,累麼?」
雲珠微頷首,道:「本來有一點。」
好個本字。
如今伊人對面,從此長相廝守,郭璞突然一陣激動,伸手拉住柔荑,道:「走,亭子裡坐坐去!」
雲珠,她溫柔地偎過嬌軀。
在那碧瓦朱欄的小亭中,兩個人相依偎而坐。
坐定,雲珠搖頭說了一句:「今天海爺好險!」
郭璞道:「我知道,胤禎捨不得你,可是他畢竟還是不願得罪海青。」
雲珠搖頭說道:「不,該說他不敢得罪你。」
郭璞輕輕地「哦」了一聲,道:「海青把我的一切告訴他了?」
雲珠道:「要不然他怎肯放我?怎肯還這頂『九龍冠』?」
郭璞揚了揚眉,道:「他也怕死?」
雲珠道:「人沒有不怕死的,何況他捨不得那張寶座。」
郭璞道:「想必海青讓他很難堪?」
雲珠點了點頭,道:「當時我正在御書房裡,海爺一進來就向他表明來意。」
郭璞道:「他臉上馬上變了色?」
雲珠道:「不錯,他說海爺不知輕重,不為他著想。」
郭璞道:「天知道海青是為了誰!」
雲珠道:「海爺當時沒有說,直到他對海爺發了脾氣,拍了桌子,耍叫人把海青交『宗人府』,海爺才說殺我海青事小,為你皇上惹來災禍事大,接著就表明了你是誰……」
郭璞道:「事實不錯,他若敢殺海青,我讓他過不了今夜……」
他一頓,又接道:「他必然大吃一驚,對麼?」
雲珠道:「他半天沒說出話來,而等他定過神來,他又拍著桌子大發雷霆,說海青糊塗,更指海爺包庇欽犯……」
郭璞道:「最後他畢竟還是答應了!」
雲珠點頭說道:「是他自己說的,他明白海爺是為了他,不過他認為他這個皇上,甚至連大清朝廷都丟大了人!」
郭璞道:「事實如此,他的確夠難堪的!」
雲珠道:「他本來要傾『雍和宮』跟大內之力對付你的,可是海爺不答應,海爺說那得等他走了之後,並且說為他皇上自己好,最好還是別輕舉妄動,一個雲珠,一個他皇上自己,海爺當時讓他想想孰輕孰重,任他選!」
郭璞道:「他還是選了自己!」
雲珠道:「誰不惜命?何況他是個皇上?」
郭璞笑了笑,忽道:「有件事兒我要問問你,聽說他選定了和親王為他的帝位繼承人,你知道這回事麼?」
雲珠點頭說道:「我知道,那是在去熱河之前,他突然問起我,兩個阿哥,誰是當皇上的材料……」
郭璞道:「你怎麼說?」
雲珠道:「這種事我哪好多嘴?可是他一定要我說,我只好說寶親王,你知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郭璞點頭說道:「你說的對,你要說和親王,他一定動疑,他怎麼說?」
雲珠道:「他笑了,他說怎麼你也這麼說,看來老四會做人,也確是塊材料,可惜他自己毀了自己,我打算選老三……」
郭璞道:「定然很出你意料,你沒問他所以麼?」
雲珠點頭說道:「的確很出我意料,我問了,他只說弘歷犯了大錯!」
郭璞點頭說道:「不錯,那個錯還難饒恕,弘歷沒被削去宗籍,至今仍是個親王,這已是他天大便宜!」
接著就把原因說了一遍。
聽畢雲珠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怪不得……」
郭璞道:「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是真的就好了。」
雲珠道:「我親眼看他寫下來的,該不會錯了。」
郭璞點頭說道:「那就好,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件事……」
雲珠美目微瞟,道:「是替我找了個伴兒?」
郭璞一震,道:「你知道了?」
雲珠點了點頭,道:「是海爺在路上告訴我的。」
郭璞道:「好快的嘴!」
雲珠道:「他幫德佳的忙,當然得告訴我一聲。」
郭璞遲疑了一下,道:「你認為怎麼樣?」
雲珠眨動了一下美目,道:「什麼怎麼樣?」
郭璞紅著臉道:「別裝糊塗!」
雲珠嫣然一笑,道:「六少,這時才問我,不嫌太遲了麼?」
郭璞臉又一紅,道:「我知道,可是海青逼著我……」
雲珠道:「六少,是海青把你綁去的?」
郭璞好窘,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好不去……」
雲珠道:「有什麼不好的,怕傷了嬌格格的心?」
郭璞道:「姑娘……」
雲珠道:「沒得到我的首肯就納小,往後去還得了麼?難道你不怕我把她當成眼中釘麼?」
郭璞倏說道:「我知道你不會……」
「誰說的?」雲珠道:「忘了,哪個女人不妒?那皆因妒為七出之一,更怕讓人說不賢慧、沒度量,只好忍住罷了,要說我不會,不如說我不敢,萬一惹你生氣,把我……」
「姑娘!」郭璞叫道:「別整我了,行麼?」
雲珠微笑說道:「整?六少,我哪兒敢呀?」
郭璞苦笑搖頭,道:「好厲害!」
雲珠道:「怎麼,替她擔心麼?那容易,你要是怕她受委曲……」
郭璞道:「姑娘,你是逼我抹脖子!」
雲珠笑了,旋即一整臉色:「六少,說真的,我只是在替梅姑娘出口氣……」
郭璞心往下沉,神情為之一黯,道:「你知道……」
雲珠道:「我只知道你不該這麼做,太傷人心!」
郭璞苦笑說道:「事到如今,還提這幹什麼?」
雲珠美目中異采一閃,道:「怎麼,你懊悔了?」
郭璞陡挑雙眉,道:「事是我做的,有什麼好懊悔的?」
雲珠口齒啟動,但倏又一笑,道:「別嘴強牙硬,其實,事已至今,懊悔也沒有用了,至於德佳這位格格,海爺已說了很多,她那份兒癡,令我感動,也令人敬佩,這輩子有她這麼個伴兒,那該是我的-份,夠了麼,六少?」
郭璞忙道:「謝謝……」
雲珠道:「用不著,你的心我還不知道,德佳人美艷,更難得兩字嬌媚,我見猶憐,你會不動心……」
郭璞忙道:「這可是天地良心,要不是……」
雲珠截口說道:「又是人家逼你,對麼?」
郭璞紅了臉,赧笑不語。
雲珠美目一轉,忽道:「六少,你好委曲人家做小麼?」
郭璞脫口說道:「她願意,再說你我訂情在先……」
雲珠臉一紅,道:「我願意好人做到底。」
郭璞一皺眉,道:「怎麼又來了?」
雲珠道:「我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郭璞搖頭說道:「這不但我不答應,便是德佳也不會願意。」
雲珠笑道:「本來嘛,你兩個一條心,一個鼻孔出氣!」
郭璞還待再說,雲珠已然一笑,又道:「六少,行了,別說了,瞧瞧天什麼時候了!」
郭璞抬眼外顧,不禁啞然失笑。
浸沉溫存裡,不知暮色垂,敢情亭外這庭院中,如今已然是夜色低垂,黝黑一片了。
雲珠道:「六少,咱們怎麼走?」
郭璞道:「你說呢?」
雲珠道:「不是一段近路,最好雇輛車……」
郭璞點頭說道:「我也這麼想,走,咱們去僱車去!」
他說著,拉著雲珠出了小亭……
片刻之後,兩個人相偕出現在外城一家車行前,郭璞雇了一輛雙套馬車,言明到河南的封邱,很快地談好了價錢,雲珠一個人坐上車走了。
郭璞他卻轉身又折回了內城。
須臾,他停身在「廉親王」府後院一座精雅小樓之上。
小樓中,燈光透紗窗,一縷低低飲泣之聲直透窗外。
這,聽得郭璞眉鋒為之一皺,暗暗也為之感歎。
他翻身掠下,直落樓中房門前,舉手輕輕地拍了門。
剝落聲一起,房中飲泣之聲倏止,緊接著一個甜美、但顯得有點冰冷、更帶著有點不耐煩的話聲問道:「誰?叫你們別來吵我……」
郭璞暗暗一歎,道:「德佳,是我!」
短暫的沉默後,兩扇門倏然而開,德佳一身出門打扮,當門而立,美目微紅,嬌靨上卻帶著難言的驚喜,手裡,還提著個小箱子。
郭璞走前執起一雙玉手,一句話也沒說。
倒是德佳先開了口:「我就知道今夜你會來,走吧!」
郭璞默默地點了點頭,兩條人影相攜掠出小樓。
夜空中,灑落了幾點晶瑩之物。
路上,德佳問起雲珠。
郭璞道:「她先走了,在城外等著呢!」
很快地,兩個人趕上了馬車。
其實,雲珠根本沒走遠,馬車就停在城外里許處。
雲珠她就站在車旁,一見二人來到,雲珠忙迎前接那隻小箱子,親熱地拉住了德佳的玉手。
德佳,她只羞得抬不起頭來。
雲珠落落大方,含笑說著:「三格格,這是六少跟我的-份。」
德佳抬起了頭,嬌靨上猶掛著嬌羞:「姐姐,別這麼叫我,也別這麼說,是我……」
嬌靨猛又一紅,垂下螓苜。
雲珠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什麼都別說了,上車吧!」
她扶著德佳上了車,郭璞難言感受地跟在後面。
這一天,車到「青苑」,京裡傳出了震天的消息,皇上在「碧桐書院」批閱奏章的時候,突然駕崩了。
跟這消息同時傳出的一個消息,使得郭璞直發呆。
便是繼位的是四阿哥弘歷,而不是三阿哥弘晝。
這兩個消息,郭璞瞞住了德佳,獨對雲珠說了。
當時他便要折回去,雲珠正愁攔他不住,那位金玉樓如飛而至,及時趕上馬車。
一見面,郭璞劈頭便問:「五哥,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玉樓臉色十分難看,搖頭苦笑,道:「胤禎是死在呂四娘的手裡是沒錯,可是這件事咱們都被胤禎、海青騙了……」
郭璞目中寒芒一閃,道:「怎麼說?」
那位金玉樓道:「胤禎被刺之後,鄂爾泰跟史貽直兩人在『正大光明殿』的匾額後取出了裝了遺詔的金盒,那遺詔上寫的卻是皇四子弘歷繼承帝位,分明這是胤禎跟海青兩人商量好的,連弘晝也被騙了!」
郭璞身形倏顫,默然不語,但旋即他陡挑雙眉,道:「我不怪海青,但我得折回去除去弘歷……」
那位金玉樓翻腕取出了一封信,道:「這是關叔讓我帶給你的,看完了再去不遲!」
郭璞伸手接過了那封信,拆開一看,神情倏轉黯淡,頹然一歎,默然未語,半晌道:「你在什麼地方碰見他老人家的?」
那位金玉樓道:「就在『紫禁城』外,他老人家怕你折回去,所以要我來攔你,如今你明白了,趕快上車走吧!」
郭璞有氣無力地道:「怎麼,你不一起走?」
那位金玉樓搖頭說道:「不,關叔還讓我去辦件事兒,事兒完了我才能回去!」
郭璞一歎說道:「好吧,你走吧,一番心血全毀在海青手裡……」
那位金玉樓道:「各為其主,別怪他,論私,他對你仁盡義至,你以為他帶著梅心,據關叔告訴我,他是替你把悔心送交給老人家去了,不信你問問雲姑娘,她知道。」
說完了話,他走了。
郭璞卻又楞在了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柔荑抓上他的手臂,那是身邊的雲珠。
她柔聲說道:「六少,上車吧!五少說得不錯,海爺在出宮後就告訴了我,可是他不許我說,要讓你抵家後自己看……」
郭璞喃喃說道:「要我自己看,要我自己看,我早該想到了,可是我沒有,海青,我欠你良多……」
在雲珠的扶持下,郭燕南默然登上了馬車。
倏地,車輪轉動,這輛雙套馬車漸去漸遠,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天邊那一線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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