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爭虎鬥 四
    夏日的清晨是清涼的。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尤其是天方破曉的當兒。

    這時候,多少人還在熱被窩裡縮成一團。

    可也有不少人已經起來了,頂著寒風,提著他那講究的鳥籠子,心愛的鳥,滿街遛達,一方面活動著筋骨,一方面呼吸新鮮空氣,一方面也可以養成一種嗜好。

    這是片空曠的綠野,有草、有樹、有花,最理想的鳥場。

    天還不亮,提著鳥籠子的都陸續到了。把鳥籠子往樹上一掛,籠布一掀,聽心愛的鳥兒高吭,或打一路太極,或三五友好呵著白氣談上一談,他們引為人生至樂。

    李蓮英來了,他養的是籠畫眉,鳳眉、平頭、闊胸、鐵砂爪,相當好的一隻畫眉。

    小德張他們沒來,他們起不來,懶得起來,好在這時候李總管也不需要人侍候。

    來遛鳥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人,可也有年輕人,不過為數不多,有的年輕人只為著好奇而來,有的則是為著找某人而來。

    找某人為什麼從熱被窩鑽出來往這兒跑?

    這可是很有道理理的事。

    有的人一天見不著影兒,你怎麼找都找不著他,可是他只有這養鳥的嗜好,遛鳥的習慣,大清早上鳥場去吧,准找得著他。

    金碧輝跟李蓮英是約好了的。

    李蓮英剛到鳥場沒一會兒,金碧輝、秋子喬裝改扮,穿著男裝也到了。

    李蓮英迎著金碧輝要行禮。

    金碧輝伸手攔住了。

    李蓮英目光四下瞟了瞟,低聲道:「格格,您這麼早。」

    「慣了!」金碧輝含笑道:「在日本的時候,一直是這時候起床。」

    「是、是、是,就憑您這種精神,咱們的大事哪有不成的!」

    「李總管會說話。」

    「奴才說的是實話,就拿普通的日子來說,沒聽說睡懶覺,日頭老高還不起能發家的。」

    金碧輝笑了:「這倒也是,只是咱們這檔子事,能不能成那還在李總管你。」

    「格格您這話——」

    「你想啊!要沒李總管大力幫忙,我見不了皇上,不是什麼事兒都等於零麼?」

    「可不是麼,」秋子幫了句腔:「等這檔子事一旦成了功,李總管就是復國的大功臣了。」

    李蓮英樂得嘴都合不攏了,要是沒耳朵擋著,能咧到脖子後頭去:「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奴才怎麼敢當,這是奴才份內的事兒,誰叫奴才侍候過老佛爺,奴才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就是腦漿塗地,粉身碎骨也是應該的啊!」

    金碧輝微微地點頭:「李總管這份赤忱的確讓人感動,的確讓人感動,所以我才又找李總管來了。」

    「您還跟奴才客氣,您有什麼事兒,請儘管吩咐。」

    「小秋!」

    金碧輝叫了聲:「小秋。」

    秋子馬上從袖口裡取出張銀票遞了過去,票上寫的清清楚楚的,五百塊大洋。

    李蓮英一怔:「格格,您這是——」

    「皇上還不差餓兵呢,是不是?」

    「這—奴才的份內事——」

    「這會兒不是大清朝,什麼是誰的份內事?」

    「可是奴才老花您的錢——」

    「你還跟我分彼此麼?拿著吧!讓人家瞧見不好看。」

    李蓮英一番做作之後,這才接了過去,一陣千恩萬謝,然後窘迫地笑著說:「無功不受祿——」

    「——受祿必有功。」

    「格格,您吩咐。」

    「我想到靜園去見皇上。」

    李蓮英正把銀票往兜兒裡放,聞言一怔,手停在了那兒:「這個——」

    「怎麼,不好辦?」

    「恐怕難辦,您是知道的,靜園難進,外人近都不許近——」

    「李總管,我算是外人麼?」

    「不,不,奴才不是說您,您當然不是外人——」

    「這就是了,那有什麼難的?」

    「這個——」

    「李總管,讓誰進入靜園,全在皇上,是不是?」

    「那當然。」

    「這就是了,只要你能幫我請准皇上,我有什麼不能進入靜園的?」

    「格格,您這話固然不錯,可是——可是——」

    「李總管還有什麼為難的?」

    「這個——這個——」

    秋子道:「李總管,無功不受祿,受祿必有功啊!」

    李蓮英捏著那張銀票,只覺得它燙手。

    讓他把銀票退回去,不能這麼做,他已經接過了,再說他也真捨不得。

    讓他把銀票放進兜兒裡去,他可也知道,這張銀票不是那麼容易要的,也就是既受了祿,就必得有功。

    他這兒暗暗叫苦。

    金碧輝那兒又說了話:「李總管,皇上在『一枝香』接見過我,足認皇上不是不願見我,是不是?」

    「是,是,那當然,那當然。」

    「那麼李總管不該有為難之處了,你要知道,除非皇上原意就這樣下去,沒有復位的打算,只要皇上還想復位,不是我說大話,皇上就必得找我,既是這樣,皇上也就必得常召見我,咨議大事,『一枝香』的事兒擺在那兒,在外頭見面已經不安全,為了皇上的安危,我不上靜園去,又該怎麼辦?」

    「這倒也是,這倒也是。」

    李蓮英皺眉沉吟。

    秋子道:「李總管別忘了,只這件大事能成,對咱們誰都有好處,現在咱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要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的話,那對咱們可都是大大的不利啊!」

    「是,是,是,是,是,是。」

    李蓮英連聲唯唯。

    「那麼,李總管怎麼說,格格在等你的話呢!」

    「這樣吧!奴才待會兒先去茶館兒坐坐,然後就上靜園去,格格是知道的,去早了沒有用,皇上是起不那麼早的。」

    「行,那我就等你的信兒了。」

    「奴才去試試看。」

    「李總管,只要你盡心盡力,我不會怪你的。」

    「是,是,是,奴才怎麼給格格回話?」

    「我會找人跟你聯絡,就跟我今兒個約你一樣。」

    「是,是。」

    「李總管,那麼我們走了。」

    「您走好,奴才不送您了。」

    「別客氣,玩兒你的鳥兒吧!」

    金碧輝跟秋子走了。

    銀票,李蓮英是放在了兜兒裡,可是他已經沒心情聽他的畫眉鳥那美妙婉轉的鳴聲了,等到望不見金碧輝跟秋子了,他也匆匆地取下鳥籠,放下籠布走了。

    □  □  □

    十點半鐘的時候,李蓮英到了靜園。

    無功不受祿,既受了人家的祿,焉能不給人家建點兒功,他現在知道了,這些張銀票不好拿,拿一張得付出一張的代價,可是現在明白已經太遲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世界上哪有白花錢的事兒,花出一分錢去,自然要獲得一分代價。

    李蓮英進門就碰見了侍衛長祁繼忠。

    「喲,李總管來了。」

    祁繼忠先打了個招呼。

    「嗯,來了,來了,」李蓮英心裡盤算著事兒,虛應了兩聲問道:「皇上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起來了,早起來了,」祁繼忠道:「跟幾位大人在暖閣喝茶呢,怎麼?有事兒?」

    李蓮英一聽溥儀正在暖閣跟幾位大人喝茶,當即就暗暗揪了心,他心想,這件事要是當著別人,並不難辦成,萬一要是胡嗣瑗跟陳寶琛也在座那可就難說話了,因為胡嗣瑗跟陳寶琛自開始到現在,一直是兩個搗蛋蟲人物,一直跟他唱反調。

    心裡這麼嘀咕著,嘴上可就忘了答話了,惹得祁繼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麼了,李總管?」

    李蓮英倏然而驚,忙定神:「沒什麼,沒什麼,我去見見皇上去,我去見見皇上去。」

    說完了話,他逕自往裡去了。

    「靜園」簡直就是座小故宮,每一處無不富麗堂皇,每一處無不像宮殿似的,溥儀雖是個廢帝,但他還貪婪著奢華的帝王生活。尤其是「靜園」裡的這座暖閣,更是美輪美奐,華麗無比。

    李蓮英還沒到暖閣呢,就聽見暖閣裡傳出來的陣陣笑語了,他聽見了羅振玉的笑聲,還有鄭孝胥的笑聲,可就沒有聽見陳寶琛跟胡嗣瑗的笑聲,當時心裡就踏實了不少。

    等到到了暖閣門口,微探頭往裡一看,果然,在座陪著溥儀的,只有羅振玉跟鄭孝胥,並沒有看見胡嗣瑗、陳寶琛兩個,這兩個一向是跟他一個鼻孔出氣的。

    李蓮英心中大喜,暗暗叫了一聲「天助我也」,一腳就邁進了暖閣。

    溥儀一眼看見了他:「喲,李蓮英來了。」

    只聽羅振玉笑道:「可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蓮英急步趨前:「奴才叩請皇上聖安。」

    大禮參拜之後,然後又跟羅振玉、鄭孝胥打了招呼:「二位是不是又在背後嘀咕我了。」

    鄭孝胥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麼!」

    羅振玉道:「李總管,皇上正跟我們倆談起你的當年事兒呢,皇上說你對老佛爺,一直忠心耿耿——」

    李蓮英馬上接了口:「我何止對老佛爺忠心耿耿,對皇上也一直是赤膽忠心啊!」

    「這倒是,這倒是,」鄭孝胥道:「就拿肅王爺的十四格格醞釀著復辟這件事來說吧,李總管還不是跑裡跑外,忙這忙那的。」

    羅振玉點頭道:「對、對、對,確是如此,確是如此。」

    溥儀含笑道:「朕要是真能回京復了位,你們都是朕的大功臣,朕一定會好好賞賜你們。」

    羅振玉、鄭孝胥、李蓮英忙爬伏在地:「謝皇上恩典,謝皇上恩典。」

    溥儀滿足地含笑抬手:「起來吧,起來吧,都起來吧!」

    羅、鄭、李三人再謝恩而起,羅振玉道:「陛下,臣以為,若要復辟,還是非借重外人的大力不可。」

    鄭孝胥道:「陛下,羅大人說得是,咱們這些人的力量太過薄弱,實在不足以成事。」

    溥儀點頭道:「這個朕明白,這個朕明白,朕不是沒有考慮過——」

    李蓮英抓住了機會:「皇上,奴才以為,十四格格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啊!」

    溥儀眉鋒微皺:「這個朕也想過了,只靠顯環,恐怕仍是力量有限。」

    李蓮英道:「皇上聖明,十四格格自小由肅王爺過繼給了日本人川島浪速,這個川島浪速是『黑龍會』分子,還是個頭目,十四格格去了這麼些年,絕不可能拉不上『黑龍會』的勢力,那麼,借重十四格格,就等於借助於『黑龍會』,這不正是羅、鄭兩位大人所說:非借重外人之力不可。」

    羅、鄭二人亦點頭:「說得是,說得是,對極了,還望陛下聖裁。」

    溥儀道:「朕都想過,朕都想過。借重顯環,固然是一條既安且穩的捷徑,可是朕要是再到外頭去跟她見面,那實在是太危險——」

    「您萬乘之尊,是不宜再冒險外出,」李蓮英道:「可是您就不能把她召到『靜園』裡來麼?」

    羅、鄭兩個忙點頭:「對、對,好主意,好主意。」

    溥儀:「這樣行麼?」

    「有什麼不行的,十四格格是皇族,皇族來看您,有什麼不行的,就算她不是皇族,您請個朋友來吃個飯,這總是常事兒吧!」

    溥儀沉吟不語。

    「皇上,這機會可不容錯過啊!」

    羅振玉道:「陛下,咱們不能就這麼向惡勢力低了頭。」

    「是啊!」鄭孝胥道:「咱們要是就這麼算了,可正中人下懷啊!」

    溥儀道:「那麼,你們看,讓她什麼時候來合適?」

    李蓮英忙道:「當然是越快越好,奴才這就去跟十四格格聯絡,不是今兒個,就是明兒個,您看怎麼樣?」

    「好吧!」溥儀點了頭:「就這麼辦了,你去安排吧!」

    「喳!」

    李蓮英恭謹答應,行個大禮退了出去。

    出了暖閣,李蓮英的心情好輕鬆,他簡直想笑。

    快步往外走,到了門口又碰見了祁繼忠。

    「怎麼,李總管,要走了?」

    李蓮英揚著手道:「走了,走了,趕明兒我請客,咱們找個地方喝兩盅去。」

    他出了「靜園」。

    祁繼忠有點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李蓮英一出「靜園」就碰見了一輛膠皮,人逢喜事精神爽,兜兒裡又有,當即又攔住那輛膠皮跳了上去。

    車剛動,拉車的說了話:「李總管,怎麼樣了?」

    李蓮英嚇了一跳,忙問:「什麼怎麼樣了?」

    「格格等著你回話呢。」

    李蓮英一呆,心想:這位十四格格可真厲害,道:「原來你是——麻煩你轉告格格一聲,成了,今兒個,明兒個隨她!」

    「李總管,你真行,放心,格格一定會重謝你,你請換輛膠皮吧,我得趕著給格格送信兒去,等格格把時間決定了,我再通知你。」

    他停了車,放下了他。

    李蓮英只好下來了。

    等到李蓮英下了車,拉膠皮的抓起車把飛也似的走了。

    這輛膠皮東彎西拐一陣,從一家茶館門口過,嚷了聲:「兄弟,你要的東西給你捎來了。」

    隨手一扔,一包洋煙卷兒飛向茶館兒。

    茶館夥計伸手接住,放進了兜兒裡,轉身進茶館兒。進了裡間了一陣子,然後端著茶水、花生、瓜子兒給客人送了過去。

    那位客人是金剛金少爺!

    金剛喝了口茶,嗑上了瓜子,挺悠閒的。

    約莫半個鐘頭以後,那輛膠皮又來了,在門外停了一下,夥計給他倒了碗水,他一口氣喝完抓起把又跑了。

    金剛抬手叫了夥計:「夥計,算帳。」

    夥計走了過去,一哈腰,賠笑低聲道:「今兒晚上六點鐘。」

    金剛掏出張票兒放在了桌上,道:「都給我安排好了。」

    夥計拿起票兒又哈腰:「放心吧!錯不了的。」

    金剛站起身走了。

    夥計轉身收拾桌子!

    □  □  □

    六點了,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

    兩輛膠皮停在了「靜園」門口,前一輛,坐的是李蓮英,後一輛坐的是金碧輝跟秋子。

    金碧輝跟秋子,今天顯然刻意刀尺了一番,一般地明艷照人,一般地千嬌百媚。

    秋子付了車錢,兩輛膠皮走了,李蓮英哈腰賠笑,往「靜園」裡讓客。

    祁繼忠就在大門口,一見人到,快步迎了過來,一個千打了下去:「見過格格。」

    李蓮英一旁道:「格格,這是皇上的侍衛長祁繼忠。」

    金碧輝抬手就是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祁繼忠一怔:「格格,這——」

    「頭回兒見面,拿著喝酒。」

    李蓮英一旁幫腔:「格格的賞賜,拿著吧!」

    祁繼忠雙手接過,打千謝賞。誰跟錢過不去!祁繼忠心裡樂大了,馬上哈腰擺手往裡讓。

    有些錢是必須花的,絕不能省,金碧輝花的錢不多,收穫可不小。

    不信可以往後看,有什麼事兒祁繼忠准幫她說話,而且金碧輝讓他幹什麼,他准幹什麼!

    溥儀在暖閣裡,人是還沒到暖閣呢,就聽見了笑聲,李蓮英只覺這笑聲沒聽過。忍不住問祁繼忠道:「皇上還有別的客人?」

    「一個老朋友,自己人。」

    說著話,暖閣到了,金碧輝懂禮,在門口停了下來,祁繼忠快步進去通報了。

    轉眼工夫,祁繼忠出來了,哈腰擺手往裡讓。

    李蓮英陪著金碧輝、秋子走了進去。

    進了暖閣,金碧輝、秋子都為之猛一怔。

    暖閣裡兩個人,一個是溥儀,一個赫然是金剛。

    這時候金剛也一怔站起,脫口叫了聲:「金姑娘!」溥儀訝然道:「怎麼,你們認識?」

    金剛要說話。

    金碧輝已定過了神,急率秋子赴前行禮。

    「東珍叩見皇上。」

    她這種盈盈下拜,溥儀那裡看直了眼。難怪,人好好色,惡惡臭,溥儀的后妃長得都不錯,可都沒有金碧輝這麼嬌,這麼媚,尤其是能吸引溥儀的,是金碧輝比他的后妃多了一種讓他說不出來是什麼的東西。

    其實,說穿了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只不過兩字新鮮而已。溥儀再看見別的漂亮女人,只要不是他的后妃,他照樣會被吸引。

    金剛冷眼旁觀,輕咳了一聲:「皇上。」

    溥儀倏然驚醒,忙離座伸了手去扶金碧輝。

    金碧輝道:「謝皇上恩典。」

    這才在溥儀的相扶下站了起來。

    「東珍,你這樣一換衣裳,害得我差點兒認不出你來了。」

    金碧輝嬌羞地低下了頭。

    溥儀還待再說。

    金剛輕咳一聲道:「皇上,該讓我們也敘敘舊了吧!」

    溥儀哈哈一笑道:「聽聽,有人吃味兒了,東珍,用不著我介紹了吧!」

    金碧輝瞟了金剛一眼道:「真沒想到金少爺會是『靜園』的座上客。」

    「彼此,彼此,」金剛道:「我也沒想到金姑娘竟會是皇族親貴,肅王爺的十四格格,真是太失敬了。」

    溥儀一旁道:「看樣子還是得我介紹介紹,東珍,小金跟我認識不止一天了,他家的錢莊也幫過我不少大忙,而且他一直是贊成我復辟的最力的人之一,可巧今兒個他來了,我特意留下他來讓你們見見,不想你們竟然認識。」

    「噢!」金碧輝凝睇望著金剛道:「金少爺也贊成皇上復辟?」

    金剛道:「我又何止是贊成而已。」

    秋子一旁道:「真沒想到。」

    金剛看了她一眼:「小秋,你沒想到的還多著呢!」

    溥儀道:「坐、坐、坐,都不是外人,坐下聊。」

    溥儀、金碧輝落了座,金剛卻望著李蓮英道:「李總管一塊兒來坐吧。」

    李蓮英忙道:「不、不、不,這兒哪有我的座位,這兒哪有我的座位。」

    金剛道:「李總管當初是老佛爺跟前的人,如今算得上是位元老了,在皇上面前應該有個座位了。」

    溥儀微一點頭道:「這倒也是,李蓮英,你就坐下吧!」

    李蓮英受寵若驚,一個宮中的太監,何曾有這種殊榮,當即爬伏在地,把顆腦袋磕得砰砰響。

    千謝恩,萬謝恩,然後爬起來小心翼翼地陪了個末座。

    都坐下了,金剛望向金碧輝:「格格,可否把您助皇上復辟的計劃說一說。」

    金碧輝一點也沒有遲疑:「要想讓皇上復辟,必須要先讓皇上離開天津。」

    「對!」金剛點了下頭。

    「而且這件事要進行得極為秘密。」

    「那是一定的,否則根本沒法離開天津。」

    「就是在暗中進行,離開天津也不容易。」

    「離開天津之後呢?」

    「我打算讓皇上先到旅順去。」

    「旅順。」

    「然後再讓皇上到東北去。」

    「東北。」

    「是的,東北。」

    「為什麼要到東北去?」

    「東北在日本人勢力之下。」

    「噢,我明白了,日本那方面——」

    「我有把握,我負責。」

    「那麼格格的意思,是讓皇上先在東北——」

    「對,先在東北復辟,然後再謀求下一步。」

    「嗯,這倒也是個辦法,只是——」

    「只是什麼?」

    「格格有把握讓皇上順利離開天津?」

    「要想讓皇上離開天津,必得偷渡,我已經安排好接運的船隻了,是艘日本船。」

    「日本船。」

    「只有登上日本船,才是最安全的。」

    「嗯,對、對,可是——」

    「可是什麼?」

    「還有別的——」

    「你是指……」

    「格格,從『靜園』到碼頭,這條路並不好走。」

    「這個我知道,我也已經有了安排。」

    金剛轉望溥儀,道:「格格做事,愧煞鬚眉,看來您可以放心大膽動身了。」

    溥儀還有點不放心地道:「東珍,你真都安排好了?不會出任何問題?」

    金碧輝道:「這不是別的事,我怎麼敢欺蒙皇上。」

    溥儀吁了口氣,緩緩說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所以凡事我不能不特別小心。」

    金碧輝道:「您的顧慮是對的,但是我可以擔保,不會讓您擔任何風險,更不會讓您再受任何打擊。」

    溥儀點了點頭,沒說話。

    金剛問道:「格格,皇上什麼時候起駕?」

    金碧輝道:「不知道皇上收拾起來費事不費事。」

    溥儀道:「有什麼費事的,現在不比以前了,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

    「既是這樣,遲一步不如早一步,我想明天晚上就請皇上起駕。」

    溥儀一怔道:「明天晚上?」

    金碧輝道:「是的,明天晚上十點鐘,請您準備就緒,我一來咱們就走。」

    溥儀沉吟未語。

    金剛道:「都到了這時候了,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倒不是猶豫,只是——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金剛笑笑道:「我明白您的心情,這恐怕跟住慣了一個地方,突然要換環境,心裡會產生一種恐怖的道理一樣。您用不著這樣,您這又不是上外頭去,等於是回宮裡去,何必這樣。」

    李蓮英道:「是啊,皇上,這位金少爺說得對,您就寬寬心吧!」

    溥儀微微點了點頭,道:「也只有往寬裡想了。」

    金碧輝站了起來,道:「皇上,我該告退了。」

    溥儀微一愕:「怎麼現在就要走?」

    金碧輝道:「有些個事,我還得安排一下。」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麼?」

    金剛道:「皇上,這種事一定是這樣,儘管都安排好了,還得做個最後檢查,您不知道,這不比別的事,尤其是得各方面合作的事,有任何一方面,稍微一點兒配合不上都不行,您就讓格格早點兒回去吧!」

    溥儀望著金碧輝道:「既是這樣兒,那我就不留你了——」

    金剛站了起來,道:「出來不少時候了,我也該回去了。」

    溥儀道:「怎麼你也要走!」

    「我們那位老太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早就不滿意我這個做兒子的了,何必非讓他沒完沒了的盤查,早點兒回去,耳根子清靜,明天晚上我再來送您。」

    幾句話聽得金碧輝、李蓮英、溥儀都笑了。

    溥儀道:「好吧!那我也不留你了,乾脆,你代我送送東珍吧!」

    釜剛道:「我正打算請旨,討這份差事呢。」

    轉向金碧輝瀟灑擺手:「格格,請!〞

    金碧輝當即率秋子向溥儀盈盈拜下。

    溥儀忙伸手把金碧輝挽了起來:「免了,免了。」

    金碧輝再謝恩,這才往後退去。

    李蓮英也要行禮。

    溥儀道:「你等會兒走,幫我收收東西。」

    「喳!」

    溥儀把李蓮英留下了。

    金剛陪著金碧輝、秋子出了暖閣。

    金剛跟金碧輝並肩邊往外走著,金剛邊道:「真沒想到您竟是皇族親貴,肅王爺的十四格格。」

    金碧輝道:「什麼年頭了,還說這個幹什麼!」

    金剛道:「您是肅王爺的十四格格,這麼一來,我倒是不敢再怪您不辭而別了。」

    「您還是怪了。」金碧輝笑笑說。

    金剛道:「心裡憋得慌,不說出來難受。」

    金碧輝柔聲道:「別怪我,我不得已。你現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在那兒我只是個掩護,怎麼能長久待下去!再說,促請皇上復辟的事差不多成熟了,我也該走了。」

    「格格是不是也跟皇上走?」

    「你想吧!家搬了,我是這個家的一分子,還能不走麼!」

    金剛沉默了一下才道:「東北路遙,恐怕相見無期了!」

    「那也不一定,現在交通方便得很。」

    「交通是方便,可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往後咱們的身份——」

    「你能是皇上的座上嘉賓,別處還有哪兒去不得?」

    「但願如格格所說了!」金剛吁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麼說,格格促請皇上復辟成功,總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值得大書特書。」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我阿瑪在世的時候,一直主張復辟,經常訓誡我要牢記盡忠盡孝,能把這件事完成,也算對得起我阿瑪在天之靈了。」

    「格格不但是個忠臣,而且還是位孝女,讓人好是欽敬!」

    「說什麼欽敬,我剛不說了麼,這原是我應該做的。」

    金剛話鋒忽轉:「格格真打算借助於日本人?」

    「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辦,我是不得已。再說,除了這個關係,我也無處求助了。」

    「他們真願意幫咱們的忙麼,我是問他們是不是真心!」

    「願意他們是一定願意,而且我也敢說,他們確是真意,這件事是中央政府所難容的,既然是中央政府所難容的,就必然對中國有害無益,只要是對中國有害的事,日本人沒有不願意做的。」

    「這麼說,他們是別有用心了。」

    「那是當然,日本人最現實不過,要是沒有什麼貪圖,他們絕不會伸這把手的。」

    「既是這樣,格格有沒有提防到——」

    「我早就有了提防了,他們有他們的算計,我也有我的算盤,只等皇上到東北復了辟,我就不怕他們了!」

    說話間,一行三人已出了「靜園」大門。

    這時候夜還不算深,可是由於天冷,路上已經沒什麼行人了,空蕩、寂靜,也沒見有膠皮了。

    金剛道:「恐怕咱們得走兩步再叫車了。」

    金碧輝道:「你要是急著回去,就不必送我了。」

    「急也不急在這一會兒,走吧!」

    話剛說完,對街傳來砰然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擦著金碧輝的頭頂掠過。

    「臥倒。」

    金剛機警地抱著金碧輝滾向一旁。

    秋子也是個久經訓練的女間諜,她當然知道該怎麼應付,伏身一滾,躲到了一處暗影中。

    緊接著又是幾聲槍響,打得地上土亂飛。

    金剛抱著金碧輝一陣滾翻,躲到了牆角處,兩個人貼得緊緊的,臉都碰到了一塊兒。

    槍就那麼幾聲,旋即就歸於寂靜,金剛跟金碧輝同時發現了兩個人眼下的情形,心頭一震,互相凝視著,居然誰也沒有離開對方的意思。

    忽聽秋子輕叫道:「格格,格格。」

    兩個人又一震,這才連忙分開,金碧輝應了一聲:「我沒事兒。」

    金剛道:「格格,請原諒,我不得已。」

    金碧輝微微低下了頭:「沒人怪你。」

    忽聽史克強的喊聲傳了過來:「少爺,少爺。」

    金剛忙道:「我的車伕來了,不礙事了。」

    拉著金碧輝站起來走了出去。

    秋子也從不遠一處暗影裡走了出來。

    ,只見史克強奔了過來,道:「少爺,您沒事吧?」

    「廢話,好好的站在這兒你沒看見。」

    人聲吵雜,靜園裡奔出了祁繼忠跟幾名衛士。

    史克強也到了近前:「我剛到路口就聽見槍聲了,等我趕到,一個鬼影也沒瞧見,八成兒——」

    金剛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祁繼忠緊張地問:「金少爺,哪兒來的槍聲——」

    金剛道:「不知道,沒事兒了,你們進去吧!」

    「是!」

    祁繼忠猶豫著帶著幾名衛士進去了。

    金剛問史克強道:「車呢?」

    「我放在街口了。」

    「誰讓你來的?」

    「我是約摸著時間來接您的。」

    「好了,好了,你先走,到街口再叫一輛膠皮,我要送金姑娘回去。」

    「是,少爺。」

    史克強快步走了。

    金剛轉望金碧輝,道:「格格,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不知道,我還正想問呢。」

    「會不會是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那一幫?」

    「嗯,這倒可能。」

    「他們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來路?」

    「這就費人猜疑了。」

    「別是這件事消息走漏了。」

    金碧輝一怔,旋即搖了頭,「不會吧!」

    「那究竟——」

    「不會,不會,這要是因為走漏了消息,那麼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事,又是為了什麼?」

    「嗯,這倒是——」

    秋子突然道:「格格,走吧!」

    金碧輝、金剛互望一眼,誰也沒說話,並肩行去。

    三個人一路默默地,誰也沒說話,似乎都在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街口到了,誰也沒說話,顯然誰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兩輛膠皮,一輛是金家自用的,一輛是史克強叫來的。秋子是個有心人,自己先跳上了叫來的膠皮,這麼一來,金剛跟金碧輝就順理成章地坐了一輛。

    兩輛膠皮一前一後,在寒風裡往前奔馳著。

    史克強突然問了一聲:「少爺,上哪兒去啊?」

    是啊,上哪兒去啊?

    金剛轉望金碧輝。

    金碧輝道:「美琪大飯店。」

    史克強聽見了,往前嚷了一聲:「喂,美琪大飯店。」

    □  □  □

    車到了「美琪大飯店」,三個人下了車,金剛跑過去付了頭一輛的車錢,然後跟金碧輝說:「我不進去了。」

    金碧輝道:「怎麼,不進去坐會兒?」

    「不打攪了。」

    「那明天——」

    「明天我會到『靜園』去。」

    「好,那就明兒見吧!」

    「明兒見。」

    金剛沒再說什麼,跳上車就走了。

    望著車遠了,秋子道:「金少爺好像悶悶不樂的。」

    金碧輝像沒聽見似的:「進去吧!」

    兩個人進了自己的房間,金碧輝脫下衣裳往床上一扔,坐下去就點上了根煙卷兒,一句話沒說。

    秋子邊脫衣邊道:「想剛才的事兒?」

    金碧輝道:「會不會是中國的情報人員?」

    「不會吧!」

    「你以為不會?」

    「情報人員不會用這種手法,看這種手法,倒像是黑社會的人物。」

    「黑社會人物?怎麼會!我既沒招他們,也沒惹他們,一點兒因都沒有,怎麼會有這種果。」

    秋子拿著衣裳往後走,突然停步轉回了身:「少佐,會不會是土肥原——」

    「土肥原!」金碧輝一怔:「他怎麼會!他有這個膽麼?」

    秋子冷冷一笑道:「少佐,你恐怕是小看了土肥原了,他要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軍部怎麼會派他來主持關東軍特務機關?」

    「可是對我——」

    「少佐,別忘了,你現在是他的眼中釘,是他的大對頭,要是沒有你,溥儀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只要他把溥儀弄到東北去,還愁他不馬上升少將。」

    金碧輝皺著眉,沒說話。

    「少佐,土肥原到中國來的時間比咱們久,他不可能不培養他暗地裡的勢力,明裡他不敢對你怎麼樣,暗地裡可就難說了。」

    金碧輝微微點著頭:「聽你這麼一說,倒是不無可能。」

    「少佐,事實已如此,咱們的任務只有土肥原清楚,你一出『靜園』就碰上埋伏,不是他還會有誰?」

    金碧輝把煙一扔,霍地站起:「我倒要好好調查調查他!」

    「還是真該調查他,要不然咱們的事壞在自己人手裡,那才讓人看笑話呢!」

    金碧輝臉色變了,冰冷道:「土肥原他要是真敢——看我饒得了他。」

    「少佐,還有金少爺——」

    金碧輝臉色馬上就緩和了不少,道:「他不會有問題,我誤會他了,剛才他奮不顧身的救我呢。」

    秋子失笑道:「我不是說這——」

    「那你是說什麼?」

    「我是說,我看金少爺對你是動了真情了。」

    金碧輝臉色微沉,恨道:「別胡說。」

    「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是,少佐,你自己也應該看得出來。」

    金碧輝臉色又緩和了,不但又緩和了,反而有點黯然之色:「秋子,咱們是不允許動情感的。」

    「少佐,我是說他。」

    「我知道,也只有辜負他了。」

    「少佐,我不相信你能一點都不——」

    「秋子,明天咱們就要走了,一旦離開了這兒,這兒的一切就要告一段落了。」

    「少佐——」

    「早點兒睡吧!明天還有事兒呢!」

    「嗨!」

    秋子遲疑了一下,拿著衣裳往裡去了。

    金碧輝緩緩坐了下去,兩眼發直,呆呆的。

    □□□

    這當兒,「靜園」正熱鬧。

    溥儀還在暖閣裡,另外還有皇后郭婉容,皇妃文繡,李蓮英跟祁繼忠。

    幾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好,尤其是皇妃文繡,她更是一臉怒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地望著溥儀:「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我們姐妹先商量一下,就算你眼裡放不下我這個妃子,總不該也放不下皇后去呀。」

    郭婉容沒說話,她的臉色雖然也不大好看,可是看起來,好像沒文繡那麼大的火兒。

    溥儀說了話:「你們懂什麼,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們……」

    「為了我們,我看不出你是哪兒為了我們。」

    「你看得出,你看得出你就不會吵,不會鬧了,你怎麼就不想想,一旦我復了位,難道就沒你們的好處。」

    「有好處,我知道,一旦你復了位,我們的榮華富貴也就跟著來了。」

    「這不就結了麼,那你還……」

    「我們的榮華富貴是有了,可是我們的丈夫就要沒了。」

    溥儀、李蓮英都一怔。

    溥儀道:「文繡,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索性我就告訴你個明白,我就死看不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個狐媚子。」

    溥儀又一怔:「你,胡鬧,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想到哪兒去了!我想得還正是地方,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真要到了東北你看看,你要不把她納為專寵,我就把眼珠子挖出來。」

    「文繡,你……」

    李蓮英賠著笑臉插了嘴:「繡主兒,您完全誤會了……」

    「誤會了,不會吧,李總管,我就知道你非說話不可,多虧你在這裡頭拉線,我還沒謝你呢!」

    李蓮英忙雙手連搖道:「哎喲,繡主兒,這是死罪,死罪,奴才怎麼敢做哪,您可是冤枉了奴才了。」

    「你既然明白這是死罪就好,李蓮英,這會兒不比當年了,已經沒老佛爺給你撐腰了,我也不比珍太妃那麼任人欺負,從今後,這檔子事你少管,要不然我照樣能摘你的腦袋。」

    李蓮英轉向溥儀爬伏了下去:「皇上,奴才……」

    「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先回去吧,明兒晚上早點兒來!」

    「喳!」李蓮英站了起來。

    文繡冰冷道:「明兒晚上不用來了,從今後沒有奉旨也少到『靜園』來,暫時我們不走!」

    李蓮英一怔,忙抬眼。

    溥儀道:「誰說不走?」

    文繡道:「我說不走。」

    「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沒那麼好的心情。」

    溥儀霍地站起:「文繡,你……」

    「用不著跟我這麼橫鼻子豎眼的,」文繡冷笑道:「你自己也不琢磨琢磨,祁繼忠剛才是怎麼說的。」

    溥儀轉望祁繼忠。

    祁繼忠忙哈腰低頭。

    溥儀突又擺了手:「幾聲槍響,沒什麼大不了的。」

    「槍響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都聽見過槍響,可是,你要明白,那幾槍是打那個女人的,狐媚子她命大,沒打著,她剛從這兒出去就差點挨槍子兒,你還能走麼,你怎麼不想想,她連她自己都保不住,能保你麼?」

    「這……」

    「這什麼,『一枝香』的教訓不夠,難道今兒晚上的教訓還不夠,她是個禍害,她不祥,誰沾上她誰倒霉,你知道不知道,難道非等槍子兒打在你身上,你才明白?」

    溥儀沒說話。

    李蓮英忙道:「皇上,約好了的,人家都安排好了……」

    「大膽,什麼約好了的,跟洋人訂的條約說撕都能撕,跟她說了那麼句話,有什麼不能改的,李蓮英,你究意安的是什麼心,難道人家安排了龍潭虎穴,刀山油鍋,你也非讓皇上去不可麼?」

    「繡主兒,奴才怎麼敢,奴才怎麼敢!」

    「敢不敢你自己明白,那個女人說的話是話,我說的話更是話,就這麼決定了,我們不走,東北我們不去了,你去知會她一聲去。」

    「哎喲,繡主兒,奴才連十四格格住哪兒都不知道,怎麼稟報她呀。」

    「你聽聽,」文繡又拿住了理,立即轉望溥儀:「這可是李蓮英親口說的,她連住哪兒都不讓他知道,她這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哪。」

    溥儀抬眼望向李蓮英:「你真不知道她住哪兒?」

    「皇上,奴才有多大的膽,敢欺蒙繡主兒啊,奴才是真不知道。」

    「那……有什麼事兒,你是怎麼跟她聯絡的?」

    「奴才沒法兒跟十四格格聯絡,十四格格要是有什麼事兒,自會派人來跟奴才聯絡。」

    「你聽聽,」文繡又說了話,「對咱們幹嗎這麼神秘呀,十成她是包藏著什麼心,她在日本待得好好兒的,跑回來促請你復辟,她圖的又是什麼,別傻了,我的皇上,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呢!」

    溥儀欲言又止,一跺腳站起來走了。

    祁繼忠忙跟了過去。

    李蓮英抬手欲叫,卻沒叫出聲。

    只聽文繡道:「既然你沒法兒去知會她,那就算了,等她明兒個來了再說,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喳,奴才告退。」

    李蓮英爬在地上給郭婉容、文繡分別磕了個頭,站起來退了出去。

    文繡馬上埋怨上了郭婉容:「姐姐,你怎麼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坐在那兒連吭也不吭一聲。」

    郭婉容苦著臉道:「妹妹,你知道我這個人,我一肚子的話,可就是說不出來。」

    「唉,你太老實了,要不然他怎麼敢這麼欺負咱們,姐姐,年頭兒不同了,有的話要說,不能受氣包似的老憋在肚子裡,一聲不吭。」

    「妹妹,你不知道,我怕鬧起來不好。」

    「我也知道鬧起來不好,可是他不把咱們放眼裡,並不是咱們無理取鬧啊,別怕,姐姐,咱們佔著個理字,到哪兒都說得通。」

    「唉,全仗妹妹了。」

    「自己姐妹還客氣,誰叫咱們倆是榮辱與共啊,走,姐姐,回房歇息去吧,今兒晚上他要是上你那兒去,你再說說他。」

    文繡拉著郭婉容站了起來。

    郭婉容囁嚅道:「我……還是留著讓妹妹說他吧。」

    「哎呀,姐姐,你真是,你怎麼這麼沒用。」

    郭婉容苦笑未語。

    文繡無可奈何地道:「好吧,我說就我說吧,乾脆,今兒晚上讓他上我那兒去。」

    「好。」

    「他要是不聽我的,看我怎麼整他,哼,走,姐姐。」

    文繡拉著郭婉容走了。

    □  □  □

    金百萬還躺在床上,人雖然還躺在床上,可是氣色已經好多了。

    他這種病本來就是氣出來的心病,心裡只稍微能想開點兒,病自然也就輕了不少。

    翠姑依舊坐在床前陪著談笑,爺兒倆有說有笑的,挺開心。

    掛鐘敲過了十點,冬天的夜,這時候已經相當靜了。

    金百萬了無倦意。

    翠姑也仍是笑語如珠。

    只聽金百萬笑著說:「真急死人了,又多躺了一天,多躺一天不要緊,害得我這烙餅也得往後挪上一天。」

    「那就要怪您自個兒了,誰讓您賴著不肯下床。」

    「哼,哼,別饞我,等明兒個你再看,這頓烙餅,明兒個我是非吃進嘴不可,最好你今兒晚上就把面和出來。」

    他還是真急。

    翠姑笑著說:「您又不是吃發麵餅,幹嗎令兒晚上和面哪。」

    金百萬自己也笑了。

    翠姑忽然站了起來:「藥涼得差不多了,你該喝了。」

    她轉身到桌邊兒把藥碗端了過來。

    金百萬皺眉道:「好吃的還沒吃著呢,難吃的可吃了不少了。」

    伸手把藥碗接了過去。

    「要是不吃這些難吃的,哪兒來的好吃的。」

    金百萬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舉起碗來要喝,忽地,他一怔,目光凝望在翠姑身後。

    翠姑下意識地一驚忙回身。

    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著個人,不是別人,赫然是金剛。

    翠姑一怔,喜叫道:「二哥。」

    只聽金百萬冰冷道:「你來幹什麼?」

    金剛不安地道:「我來看看您。」

    「用不著,我很好,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翠姑忙轉望金百萬:「大爺……」

    「本來嘛,他來看我了,我不稀罕,病了這麼些日子了,他早幹什麼來著?」

    「不跟您說了麼,是我不讓二哥來的。」

    「算了吧,翠姑,你大爺又不是三歲小孩兒,用不著這樣哄你大爺了。」

    「大爺,我說的可是實話。」

    金百萬目光一凝,望著金剛道:「你說,是這樣兒麼?」

    翠姑一驚,焦急地忙向金剛施眼色,在她以為他這樣掩著瞞著,只要金剛他這會兒點個頭,承認一聲,不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麼。

    而金剛偏偏一付不拐彎兒的直性子,他沉默了一下之後居然這麼說:「是我一直沒敢來看您。」

    翠姑大驚,急叫道:「二哥,你……」

    金百萬的臉色變了一變,道:「你一直沒敢來看我,為什麼?」

    金剛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金百萬冷笑道:「是怕惹我生氣,還是怕我惹你生氣。」

    金剛道:「爹,您為什麼要這麼說……」

    金百萬突然厲聲道:「你讓我怎麼說!難道還讓我給你作揖磕頭賠不是,你不來我的病還好得快一點兒,滾,你給我滾。」

    抬手將手中的藥碗扔了過去。

    翠姑驚叫:「大爺……」

    藥碗砸在了金剛的身上,金剛一動沒動,藥灑了金剛一身,藥碗落地摔碎了!

    翠姑悲痛地轉望金剛:「二哥,你,你,你……」

    金百萬怒喝:「別叫他,他不配,讓他滾。」

    金剛一句話沒說,頭一低,轉身出去了。

    金百萬混身泛起了顫抖,咬牙道:「好畜生,好畜生。」

    「大爺。」

    翠姑悲叫一聲,撲過去跪倒在床前。

    金百萬抬起顫抖的手,擁住了翠姑,老淚突然奪眶而出……

    □  □  □

    金剛悶悶不樂地回到了自己屋裡,悶悶之中,還有著無限的悲痛。

    他連燈都沒開,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腦海裡,心裡都亂得很。

    他恨不得大叫幾聲,發洩一下心中的悶氣,可是他沒有那麼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屋門輕輕響了一聲,他以為是翠姑來了,躺著沒動。

    哪知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是兩個,再一看,赫然是化名史克強的馬標跟大姑娘。

    金剛一怔坐起:「你們……」

    馬標臉色有點陰沉,沒說話。

    大姑娘卻道:「是我讓馬標帶我來看看大哥的。」

    金剛道:「小妹,你不該到這兒來。」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來都來了,再說什麼也沒用了,你們坐吧。」

    馬標默默地拉過兩把椅子,跟大姑娘坐了下去。

    金剛道:「我最近忙一點兒,沒能去看你……」

    大姑娘道:「大哥雖然沒去找我,我也沒來看大哥,可是大哥這兒的事兒,我都清楚。」

    金剛「噢」了一聲。

    大姑娘道:「大哥,乾脆跟老人家明說了,你要不說,我跟馬標替你去說。」

    金剛一怔忙道:「怎麼了,說什麼呀?」

    「大哥,你受的委屈我全知道。」

    金剛眉梢兒一揚,轉望馬標:「準是你多嘴。」

    馬標激動地道:「大哥,你受得了,可是我替你受不了,正好小妹今兒個來了,我當然要讓她知道一下。」

    「知道了又怎麼樣?」

    馬標道:「我為你不平,我替你叫屈,你出生入死,冒險犯難,結果卻換來這種不諒解,這種事兒。」

    「那只是我爹跟翠姑,國家對我並不薄。」

    「我指的就是老人家跟翠姑娘。」

    「這也不能怪他們,是我沒讓他們知道我究竟在幹什麼!」

    大姑娘道:「可是你……」

    「小妹,我說過,我是個情報人員,我必須對我的身份保密,而且,我絕不願讓他們為我揪一點心,我不願意讓他們為我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那情形比現在的生氣、不諒解更糟。」

    「可是你總不能長此這麼受委屈下去……」

    「不要緊,身為一個情報人員,就該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好在也沒多少日子了,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了。」

    馬標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不,大哥,我是不能再讓你受一天委屈了,我這就見老人家去。」

    說完話,他轉身要走。

    金剛疾快探掌,一把抓住了馬標,道:「馬標,忠孝難兩全,這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是……」

    金剛沉聲道:「別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話我說在這兒,你要是敢不聽我的,咱們現在就劃地絕交。」

    馬標悲叫:「大哥,你……」

    「別怪我,馬標,要是換作是你,你也會跟我一樣。」

    馬標一拳擊上椅背,低下了頭。

    金剛兩手撫上了馬標跟大姑娘的肩頭,道:「你們兩個的好意,我心領了,時候不早了——」

    「不,大哥,」大姑娘嬌靨上滿是乞求色:「讓我多待會兒!」

    金剛道:「小妹,這兒不是江湖上……」

    馬標抬頭道:「大哥,您的心並不是鐵打的,就讓小妹多待會兒吧,我到外頭等她去。」

    他轉身往屋門行去。

    金剛抬手要叫,可是抬起的手又垂了下來。

    馬標出去了,還隨手帶上了門。

    金剛坐回了床上,道:「小妹,要不要喝杯熱茶?」

    「不用,」大姑娘悲憤地看了金剛一眼:「只要你別讓我覺得冷就行了。」

    「小妹,別這麼說,你還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也不會為你茶不思,飯不想了。」

    「小妹,又來了,別忘了咱們是磕頭的兄妹。」

    「可是你不能讓我日久不生情啊!」

    「小妹,我不適合你……」

    「誰說的,難道你不知道我,你以為我是個怎麼樣的姑娘家……」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小妹,我太瞭解你了。」

    「這不就是了麼,那……」

    「小妹。」

    「大哥,你還有什麼理由?」

    「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個訂了親的人……」

    「我知道,我既不聾,又不瞎,怎麼會不知道?」

    「翠姑太賢慧了,我怎麼忍心……」

    「誰讓你對翠姑怎麼樣了?這麼一位好姑娘,你要是把她捨了,我還不願意呢!」

    金剛聽得一怔:「小妹,那你是……」

    大姑娘羞澀地半挽螓首:「讓我跟翠姑姐做個伴兒,不是很好麼?」

    金剛又一怔:「這,這怎麼行!」

    大姑娘猛抬頭:「怎麼,這樣你都不願意?」

    「小妹,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那麼做。」

    「為什麼不能,我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什麼?」

    金剛道:「小妹,現在不是從前了,現行的婚姻是一夫一妻……」

    「誰說的,難道你就沒見過三妻四妾的,還不是多的是。」

    「那是在民間。」

    「官家就沒有?」

    「不是沒有,而是我不能那麼做。」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來:「什麼不能那麼做,分明你是漠視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心……」

    金剛忙拉住了她:「小妹,別動氣,現在咱們不談這些好不好。」

    「不,我就要現在談,只有現在我才有勇氣,以前老在一塊兒還不覺得,現在一旦分在兩地,我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你,今兒晚上我非談出個結果來不可,要不然我就不走。」

    「小妹,你……」

    「大哥,你就忍心。」

    金剛還真不忍心,沉默了一下,緩緩站了起來,道:「小妹,我只能這樣答覆你,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能等,就算等到白了頭髮掉了牙,我也願意。」

    「還有,我得先跟翠姑商量……」

    「行,我願意自己找翠姑姐說去。」

    「小妹,你要知道,最難過的一關,還在我隸屬的機關……」

    「不要緊,必要的時候我出面去求,就是磕破了頭,我也非求到他們破例成全不可。」

    金剛為之一陣感動,道:「小妹,你這是何苦。」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知道對你的這番心就行了。」

    「小妹,我感激。」

    「沒人讓你感激,只要你對我像我對你這樣,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那麼你以為我對你有多少?」

    「好起來倒真不錯,只是凶起來太怕人了。」

    「我是大哥,大哥總得有點兒威嚴,是不?」

    「討厭。」

    大姑娘發了嗔,這嗔,帶著多少的滿足,帶著多少的喜悅。

    金剛輕輕拉過她來,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大姑娘既驚又喜,更帶著三分嬌羞:「哎喲,你……」

    金剛道:「不是我趕你走,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別讓馬標老在外頭站崗。」

    大姑娘道:「你,現在我聽你的了。」

    說完話,大姑娘像只燕子似的,輕盈靈巧地,帶著一陣醉人的香風走了。

    金剛站在原地沒動,他望著屋門口,一動沒動……

    □  □  □

    金剛醒了,醒來已日上三竿了,陽光已經射進了雕花的窗欞。

    睜開眼,頭一眼他就看見了翠姑。

    翠姑正在給他弄洗臉水,收拾屋子。

    金剛心裡泛起了一陣歉疚,輕輕叫了一聲:「翠姑。」

    翠姑轉過了身,兩眼紅紅的,臉上掛著勉強而令人心酸的笑意:「醒了。」

    「別老這樣照顧我,我心裡很不安。」

    「這是我應該的,對這,我不認為你該有什麼不安。」

    那麼,對什麼金剛該有不安?

    金剛心裡明白,可是他只有裝聽不懂,欠身坐了起來。

    翠姑過來把上衣遞了過來。

    「謝謝。」

    金剛謝一聲接過披上,道:「爹……昨兒晚上怎麼樣?」

    「想也想得到,大爺很生氣。」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爹的話已經說完了,我的話也說盡了,我不再說什麼了,總有一天他老人家跟你會明白的。」

    翠姑香唇啟動,欲言又止,低下了頭,旋即她又抬起了頭,訝異地望著金剛:「二哥,你希望大爺跟我明白些什麼?」

    「明白我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種人。」

    「那麼你究竟是在幹些什麼?」

    「我早出晚歸是沒錯,在外頭荒唐也是實情,可是……」

    「可是什麼?」

    「將來你們會明白的,翠姑,我知道我虧欠你,現在我對你別無所求,只求你好好勸勸爹,好好照顧他老人家,別讓他氣壞了身子,將來我會補償你的。」

    翠姑睜大了一雙美目:「二哥,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現在什麼都別問,行麼?翠姑,請你相信我,我會對得起你的,爹那兒不必多解釋,只請你好好照顧他老人家,能瞞多少就幫我瞞多少,別的什麼也別說,行麼,翠姑?」

    翠姑凝視著金剛,沒說話。

    「翠姑,我不求爹現在的諒解,我只求你現在的相信。」

    翠姑突然點了頭:「好吧,我現在什麼都不問,我相信你。」

    金剛激動地伸手抓過了翠姑的柔荑:「謝謝你,翠姑!」

    翠姑臉一紅,忙把手抽了回來,垂下螓首道:「別這樣,待會兒讓人看見。」

    這就是翠姑娘和大姑娘的不同處,也就是閨閣紅裝與江湖女兒的不同處。

    翠姑是含蓄的,把一切都放在心裡。

    即便有火樣的熱情,也是深藏在心裡。

    大姑娘是熱情奔放的,心裡想到什麼,就毫不保留的表達了出來。

    如果拿花來作比喻,翠姑像一株清奇孤傲的寒梅,大姑娘則像朵美艷照人,芳香四溢,令人目眩神搖的牡丹。

    金剛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他不能不為他同時擁有這兩位紅粉知己感到滿足與驕傲。

    他收回了手,道:「我該起來了。」

    翠姑道:「你洗臉吧,我去給你端早飯去。」

    她低頭轉身往外行去。

    金剛望著她出了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裡的沉重感似乎陡然間減輕了不少,他輕快地掀被穿衣裳下了地。

    他這裡穿好了衣裳,洗好臉,翠姑端著他的早飯進來了,往桌上一放,道:「趁熱過來吃吧!」

    金剛答應一聲走了過來,他往桌上一看,只見早飯是一碗小米稀飯,兩個白面饅頭,兩樣小菜,不但精緻,而且一看就知道可口。

    金剛心裡著實感動,深情地看了翠姑一眼,道:「翠姑,謝謝你。」

    翠姑瞟了他一眼,道:「幹嗎這麼客氣,誰還能不吃飯!」

    「你吃了沒有?」

    「還沒有,你先吃吧,等大爺醒了,我跟大爺一塊兒吃。」

    金剛沒讓她跟他一塊兒吃,他知道,讓了也是白讓,當即坐了下去,道:「爹怎麼樣了,好點兒了沒有?」

    翠姑神情微黯,道:「剛見好了一點兒,可是……」

    余話她沒說出口,可是金剛明白,他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這樣兒,昨兒晚上我就不該去。」

    「倒不是不該去,而是不該不輸嘴,不該不認錯。」

    「翠姑,你不知道,我不能輸嘴,不能認錯。」

    「不能輸嘴,不能認錯,為什麼?」

    「爹所以氣我,是氣我整天往外跑,整天不著家,我怎麼輸嘴,怎麼認錯,一旦輸嘴認了錯,往後我還出去不出去了,我要是再往外跑,那情形豈不是更糟。」

    「那你不往外跑不就行了麼,難道你非往外跑不可麼?」

    翠姑皺了皺眉,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金剛又道:「要不我也不會讓你代我多掩著點兒,瞞著點兒了,翠姑,有一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非往外跑不可了。」

    翠姑螓首半挽,沉默了一下,道:「快吃吧,飯菜都涼了。」

    金剛沒再說話,端起了碗……

    □  □  □

    十點正,金碧輝到了靜園,今天她沒帶秋子,是一個人來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祁繼忠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進去。

    「皇上呢?」

    金碧輝含笑問。

    「剛吃過早飯,在暖閣喝茶呢!」

    由祁繼忠陪著,金碧輝去了暖閣。

    暖閣裡靜靜的,似乎只有溥儀一個人在。

    金碧輝進暖閣一看,可不只有溥儀一個人,他會享受,人在靠椅上躺著,閉著眼養精神,身旁一個茶几,放著把細瓷小茶壺。

    祁繼忠就要過去奏稟。

    金碧輝攔住了祁繼忠,衝他擺了擺手。

    祁繼忠會意,欠個身退出了暖閣。

    金碧輝等到聽不見祁繼忠的步履聲了,方始躡手躡腳輕輕地走向溥儀。

    到了茶几旁,她端起了那把細瓷小茶壺,一蹲身把茶壺高舉過頂,輕聲道:「請皇上用茶。」

    溥儀微微睜開了眼,含混地應了一聲,伸手接過了那把小茶壺,嘴對嘴地就要喝,一眼瞥見了身邊人,一怔停手,叫道:「東珍……」

    金碧輝接道:「東珍給您請安來了。」

    溥儀忙放下茶壺,伸手去扶金碧輝:「起來,起來,快起來。」

    金碧輝沒等溥儀的手碰著,就站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沒站穩,嬌軀為之一晃。

    溥儀忙又伸手扶,正抓住了金碧輝的柔荑。

    金碧輝一怔凝神。

    溥儀也為之一震凝目。

    兩下裡幾秒鐘間的凝望,然後金碧輝輕輕抽回了手,螓首半挽,低聲道:「謝謝您。」

    這動人的嬌模樣,看得溥儀又為之一震,他站了起來,道:「坐,坐。」

    親自轉身搬過了一把椅子。

    金碧輝抬螓首凝睇:「皇上,這叫東珍怎麼敢當。」

    溥儀含笑道:「好了,別客氣了,坐吧。」

    兩個人落了座,溥儀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下了。」

    「這些混帳東西,」溥儀轉眼外望,道:「都跑哪兒去了,怎麼不知道叫我一聲。」

    金碧輝道:「您可別冤枉人家,是祁繼忠陪我進來的,他要驚動您,我沒讓。」

    「所以你就端起茶來,給我來了那麼一手。」

    金碧輝笑了。

    溥儀也笑了:「頑皮得跟個小孩兒似的,該打。」

    「噢,」金碧輝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您要怎麼個打法?」

    「給四十蟠龍棍。」

    「東珍哪兒受得了,您捨得麼?」

    「我還真捨不得,這樣吧,改打手心兒。」

    「這還差不多。」

    「那麼把手伸出來。」

    金碧輝伸出了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

    溥儀揚手輕輕一拍,隨即抓住了金碧輝的玉手。

    金碧輝一驚:「皇上。」

    她想往回抽玉手。

    但是這回溥儀沒放,輕輕地捏著金碧輝的手,神情有點兒激動道:「東珍,這才真是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當之玉手而無愧。」

    金碧輝微微低下了頭,道:「您誇獎。」

    幾分驚,幾分喜,還帶著幾分羞。

    女兒家這種嬌態最動人。

    金碧輝嬌美而媚,這種嬌態更動人。

    溥儀為之熱血上湧,猛一陣激動,道:「真的,東珍,我不惜傾所有,換來這雙手朝夕把玩,長年貼身。」

    金碧輝螓首垂得更低,道:「那您就乾脆把它砍下來。」

    「不,我要連它的主人一塊兒換,這就跟花兒一樣,再艷麗,再美的花兒,一離開枝葉過不多久它就會凋謝了,所以真正惜花愛花的人,絕不去摘花兒。」

    金碧輝猛抬螓首,一臉驚容,忙把手抽了回去:「皇上,您,您,這要是讓皇后、皇妃聽見,東珍我可是死罪。」

    「胡說,她們敢。」

    「您可別這麼說……」

    「本來嘛,她們敢把你怎麼樣,她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皇上了。」

    金碧輝遲疑了一下道:「我可只是這麼說說,開玩笑的事兒,您何必認真。」

    「開玩笑,你認為我是開玩笑麼?」

    「皇上,我,我……」

    金碧輝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倏地垂下頭去。

    溥儀激動地伸手又抓過了她的玉手:「說真的,東珍,你願意不願意?」

    金碧輝低著頭道:「皇上,我不敢奢求。」

    「你是說你,你不願意?」

    「皇上,東珍沒那個福氣。」

    「不,東珍,我真……」

    金碧輝猛抬螓首,道:「皇上,我只能說,這一趟我會跟您上東北去。」

    溥儀兩眼猛地一睜,道:「東珍,你是說……」

    「我願意跟您上東北去,您還不明白麼?」

    溥儀聽罷大喜,竟然捧著金碧輝的玉手一陣狂吻,然後激動地說道:「東珍,不是我輕狂,實在是……」

    金碧輝突然抽回了玉手,含笑道:「皇上,讓我跟您上東北去,也必得您上東北去不可,是不是?」

    「我是要去呀,咱們不是說好了麼?」

    「可是剛我進了靜園以後,一點兒搬遷的樣子都沒有看見。」

    「噢,你是說這呀,我正想告訴你呢,聽祁繼忠說,昨兒個你一出靜園就出了事兒,我為你擔驚害怕,所以我想延後兩天,等事情平靜一下再走。」

    「您要是這麼想,那您就錯了。」

    「怎麼說,我錯了?」

    「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讓你為了我受到什麼傷害。」

    「誰也傷害不了我,您要知道,夜長夢多,您要是一天不離開天津,我就一天會受騷擾,這是一定的,現在他們的力量還不夠,沒法阻攔我擁您復辟,要是等他們的力量一旦壯大起來,到那時候您再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而且第一個受到傷害的就是我。」

    「是這樣麼,東珍?」

    溥儀皺了眉。

    「您睿智,為什麼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兒。」

    「東珍,對方……你知道他們是哪一路的人麼?」

    「現在我還不清楚,不過想也知道,他們一定是那些反對您上東北去復位的人。」

    溥儀皺眉沉吟:「挺秘密的事兒,怎麼會讓他們知道的?」

    「這不難明白,我一往靜園跑,他們還能猜不出個大概了。」

    「這——東珍,既然讓他們知道了,我想——我想——」

    「您擔心害怕是不是?」

    「不,那倒不是,再大的陣仗我也見過,有什麼好怕的。」

    「那麼您是——」

    「我擔心既然讓他們知道了,我是不是還能順利離開天津?」

    「照樣能,我剛不說過了麼,現在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攔我擁您復辟,您走的事兒,我已經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動身了。」

    「東珍——」

    「皇上,這件事絕不能再拖,越拖對咱們越不利,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您永遠沒希望復辟了。」

    「是這樣麼?東珍。」

    「我說過,您睿智,您可以自己想想看。」

    溥儀站了起來,皺著眉,背著手,來回踱步,片刻之後,他停步望金碧輝:「那麼,你的意思是什麼時候走?」

    金碧輝鄭重地道:「越快越好,能今兒晚上走最好。」

    溥儀一怔:「今兒晚上?」

    「是的,今兒晚上。」

    「來不及吧?」

    「怎麼來不及?」

    「不說別的,光收拾東西也得收拾個老半天的——」

    「皇上,您昨兒個還說沒什麼好收拾的——」

    「可是該帶的總要帶——」

    「您要知道,咱們是偷渡,不是搬家。」

    「那麼你的意思是——」

    「咱們只能帶細軟,不能多帶累贅東西,更不能像搬家似的,大大小小,破瓶爛罐兒的都帶。」

    「喲,要照你這麼說,不能帶的東西很多了。」

    「您捨不得?」

    「這,這——」

    溥儀有點窘迫,一時沒說上話來。

    「皇上,」金碧輝淡然一笑道:「您是怎麼了?這麼想不開?東三省出了名的礦產豐富,出了名的富庶,您到那兒去當起了皇上,要什麼沒有啊!」

    溥儀窘迫一笑,道:「這倒是、這倒是。」

    金碧輝一點也不肯放鬆,道:「要是只帶細軟的話,這會兒到晚上,還有十幾個鐘頭呢,時間怎麼會不夠啊?」

    溥儀面有難色,道:「這,這我得跟婉容、文繡她們商量商量,你知道女人家,我捨得的,她們不見得捨得。」

    金碧輝道:「怎麼,皇上,您做不了主哇?」

    溥儀窘迫地笑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婉容還好,就是文繡,她——」

    金碧輝道:「皇上,誰捨不得也不行,這件事是勢在必行,您想想看,偷渡哪能帶那麼多東西,除非您改變心意,不打算到東北去了,要不然捨不得也得捨啊!」

    溥儀道:「東珍,這道理我明白,只是——」

    金碧輝站起來走到了溥儀跟前,眨動著美目,吹氣如蘭地道:「皇上,您到底打不打算上東北去了,您到底是想這麼下去,做一輩子亡國的廢帝呢,還是想——」

    溥儀忙道:「我當然想上東北去,怎麼能不想,我怎麼會願意做一輩子的亡國廢帝?」

    「這就是了,那您還猶豫什麼?您一旦到了東北,做起了皇帝,要什麼有什麼,我從早到晚的陪著您,愛上哪兒,想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到那時候——皇上,恐怕比您當初在北京時候的日子,有過之無不及呢!」

    「真的麼,東珍?」

    金碧輝嬌軀輕娜,往溥儀懷裡一偎,嬌媚地瞟了溥儀一眼,道:「這是什麼事兒呀,我還敢蒙騙您麼,再說也蒙騙不了您呀,您說是不是?」

    溥儀一陣激動,伸手擁住了金碧輝的纖腰,目現奇光,凝一視著金碧輝道:「我倒不求別的,只能有你早晚陪著我,我就知足了。」

    「是心裡的話麼?」

    「東珍,難道你信不過我?」溥儀急了,道:「難道我是花言巧語的人。」

    金碧輝再度施展她那過人的媚功,瞟了溥儀一眼,道:「誰叫您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呢。」

    「我什麼時候光說不練了?」

    「還說沒有,我奉父命盡忠盡孝,一心想擁您復辟,您卻連去東北都猶豫不定別的還說什麼?」

    「好,東珍。」溥儀色迷心竅,毅然點了頭:「那咱們這麼辦,為了表示我的心跡,咱們今兒晚上就走。」

    金碧輝不禁大喜,美目一睜,滿臉喜色:「真的?」

    「我不說什麼了,我以行動來證明。」

    「皇上,」金碧輝的姿態跟聲音,能讓人骨頭髮酥:「您真好。」

    她飛快地以兩片紅潤誘人的香唇,在溥儀的面頰上印了一下。

    溥儀為之一怔,跟著骨頭就真酥了,一陣出奇的激動,兩眼之中射出火焰也似的奇光,一手擁緊了金碧輝的纖腰,另一隻手就要採取別的行動。

    金碧輝嬌羞地抬手擋住了溥儀那只欲有蠢動的祿山之爪,輕嗔道:「不行,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不要怕,東珍。」溥儀的話聲都帶了顫抖:「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敢往這兒亂闖,讓我……好東珍,我喜歡你,頭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

    溥儀的手近乎粗暴地越過了金碧輝玉手的防線,金碧輝未再阻攔,為了達到她的目的,達成她的任務,她只有做些有限度的犧牲,讓溥儀嘗些有限度的甜頭。

    溥儀的手在金碧輝胸前蠢動著。

    金碧輝偎在溥儀懷裡,螓首微揚,若睜若閉,呼吸微顯急促。

    這種反應,在金碧輝來說,未必是真的,可卻逗得已有一後一妃的溥儀,慾火上騰,幾近瘋狂。

    溥儀的手在金碧輝胸前探索一陣之後,突然往下移動。

    金碧輝早有了防備,垂手擋住了溥儀的手,顫聲道:「皇上——」

    溥儀聲顫、身顫、心顫、手顫:「東珍,我求你,我求你,讓我——」

    就在這當兒,畫廊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快而雜亂的步履聲。

    金碧輝一驚,忙挪離溥儀懷中,道:「有人來了。」

    她忙整衣衫,坐回自己椅子上。

    溥儀凝神一聽,果然是有人來了,他慾火滅了,怒火卻陡然點燃,轉身瞪視著暖閣門口,看看到底是哪個該死的,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往這兒闖。

    步履聲很快地來近了,人進來了,不是別人,居然是皇后郭婉容跟皇妃文繡。

    溥儀為之一怔,高漲的怒火倏地減弱了三分。

    金碧輝何等靈巧,急忙站起趨前請安見禮:「見過皇后,皇妃。」

    皇后郭婉容畢竟仁厚,微微抬手道:「別這麼多禮了,起來吧。」

    「謝皇后、皇妃。」

    金碧輝稱謝起身後退。

    文繡可沒放過她,瞟了她一眼道:「喲,是東珍哪,什麼時候來的,我們怎麼都不知道哇。」

    顯然,文繡這頭一句話,是挑眼兒,為什麼金碧輝來了,不給皇后、皇妃請安去,也帶著弦外之音,怪金碧輝一來就待在這座暖閣裡,用心叵測。

    金碧輝何等聰明個人,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她臉上一點兒也沒有帶出什麼,淺淺施了一禮,道:「東珍一來就跟皇上商議上了復辟之事,沒能給皇后、皇妃請安去,還請皇后、皇妃恕罪。」

    文繡微微一笑道:「噢,是這樣麼,你可真是個熱心人啊!」

    金碧輝道:「您誇獎了,東珍奉父命盡忠盡孝,為了擁戴皇上復辟,東珍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應該的。」

    文繡道:「那可真是難得啊,想不到肅王爺有你這麼一個忠孝兩全、明大義、識大體的女兒,肅王爺在天之靈也應該含笑瞑目了。」

    金碧輝道:「東珍不敢自誇,身為滿族女兒,姓的是愛新覺羅,理應如此,倒是我阿瑪,為了匡復大清國,不惜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押給別人當人質,這倒真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溥儀把話接了過去,點頭道:「這倒是,大清朝要是早多幾個像你父女這樣的人,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了。」

    文繡瞟了溥儀一眼,淡然一笑道:「聽你這話,好像別人都是多餘的。」

    溥儀冷然道:「還真可以這麼說。」

    文繡臉色一變,道:「皇上——」

    溥儀道:「不要多說什麼了,你們去收拾一下細軟吧,今兒晚上就要走。」

    文繡一怔,臉色又一變:「今兒晚上走,誰說今兒晚上走了?」

    「我說的。」

    「你說的,你問過我們了麼,你徵求過我們同意麼?」

    「這等軍國大事,向來是由我自己做主,用不著問你們,也用不著徵求你們的同意。」

    「喲,」文繡瞟了溥儀一眼,笑了,當然是冷笑:「姐姐,你看,怎麼東珍一來,咱們的皇上態度就變了,這麼強硬,這麼堅決,簡直跟變了個人兒似的。」

    「這跟東珍沒關係,完全是我的意思,我身為國君,知道該怎麼做。」

    「不見得吧!」文繡轉望金碧輝,笑吟吟地:「教教我們,東珍,你是用什麼法子,讓皇上這麼服服貼貼聽你的啊?」

    溥儀臉色一變,要說話。

    金碧輝那裡已正色道:「東珍只是明陳利害,皇上睿智,也知道何者有利,何者有害。」

    文繡道:「皇上睿智,我們也不傻,我們也知道什麼有利、什麼有害。」

    溥儀煩躁地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說了,你懂什麼,叫你們去收拾去,你們聽見沒有?」

    文繡望著皇后郭婉容嬌笑道:「喲,姐姐,你看見沒有,東珍一來,他連對咱們姐妹的態度也變了。」

    轉望溥儀,臉色倏沉,冰冷道:「你這是跟誰說話,虧你還敢稱睿智呢,我看你是讓個狐媚子迷昏了頭了——」

    溥儀臉色一變,喝道:「文繡——」

    文繡道:「我們這是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不錯,你現在是個廢帝,可是廢帝又有什麼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什麼也不用你操心,你怎麼還不知足?朝已改、代已換,天下已是人家的了,就憑眼下這幾個人,你能興多大風,作多大浪?再說人家國民政府對你也不薄啊,你還能怎麼樣,你要明白,是天下百姓不要滿清,不是少數幾個人不要滿清,你還想復辟,那是做夢。」

    溥儀做夢也沒想到文繡有這麼一番大道理,他是既驚又氣,瞪圓了眼道:「文繡,你……你懂什麼,我這是先上東北去——」

    「我知道,」文繡道:「就是因為你要上東北去,我才堅決反對,你不是不知道,『九一八』事變以後,東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們自己霸佔東北不好,為什麼偏要你去當皇帝?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兒,為什麼就不想想,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兒麼?」

    金碧輝不得不說話了,忙道:「皇妃誤會了,話是日本人當初答應我阿瑪的,他們只是履行自己的諾言——」

    「履行諾言,」文繡冷笑道:「算了吧,東珍,你可別把我也當成三歲小孩兒,日本人是那麼守信的麼,日本人的嘴臉我見多了,他們簡直就是見利忘義,唯利是圖的小人——」

    「不,皇妃——」

    「不?你還不承認,好,那麼我問你,日本人為什麼出兵侵佔東北,『九一八』事變又是怎麼來的?」

    「這——」

    金碧輝著實無言以對。

    「說呀,你說呀!」

    文繡卻是緊逼不放。

    金碧輝臉色微沉,道:「皇妃,日本人出兵占東北,跟我擁皇上復辟,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兒,就算有關聯,日本人占的是中國政府的東北,不是占咱們大清國的疆土,咱們不但不該說話,反而應該稱快才對——」

    「東珍啊,」文繡冷笑道:「你說得好,這我倒要問你了,要照你這麼說,你讓皇上到東北去,是做日本人的皇帝呢,還是做中國人的皇帝?」

    「當然是做中國人的皇帝。」

    「可是東北現在掌握在日本關東軍手裡,讓東北的百姓是聽咱們這位皇上的呢,還是聽他們關東軍司令官的?」

    「皇上到東北是要先成立『滿洲國』,皇上是『滿洲國』國君,當然是聽皇上的,到那時候,日本的關東軍就跟皇上的禁衛軍一樣。」

    「是這樣麼,東珍?」

    文繡冷笑著問。

    「是這樣,皇妃。」

    金碧輝毅然地答。

    「東珍,我不能不承認你很會說話,可是究竟是不是這樣,你自個兒心裡明白。」

    「皇妃——」

    「不管怎麼說,我不會讓皇上輕易受這個騙,上這個當,我不能讓皇上去做個可憐的傀儡皇帝,等到想回頭時,後悔已遲,從今兒個起,你也不要再到『靜園』來了,我們還想過平靜日子,還想要我的丈夫呢!」

    「皇妃,你、你這話——」

    「東珍,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要我多說話,真要點破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是不?」

    溥儀怒喝道:「文繡——」

    金碧輝道:「皇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能因為個人的偏見,耽誤了大清朝,耽誤了皇上。」

    「別拿大帽子往我頭上扣——」

    溥儀喝道:「文繡,你有完沒有完。」

    「沒有,」文繡毫不示弱,叫道:「她一刻不離開『靜園』,你一刻不打消這糊塗主意,我就沒完。」

    溥儀暴喝:「文繡,你瘋了,你要造反——」

    一陣急促步履聲,陳寶琛、胡嗣瑗進了暖閣,陳寶琛攔住了溥儀,胡嗣瑗勸住了文繡,問明原由之後,陳、胡二人馬上站在了文繡一邊。

    「皇上,皇妃是好意。」

    「皇上,皇妃說的對,事關重大,您要三思。」

    溥儀道:「怎麼你們倆也跟著——」

    「皇上,」陳寶琛肅容道:「臣等無意掃皇上的興,臣等由來反對這件事,今更冒死進諫,請皇上打消此一念頭。」

    「皇上,」胡嗣瑗也道:「這分明是個布好了的陷阱,滿清雖亡,但皇上仍是一些遺臣遺民的精神所聚,皇上不可不慎。」

    溥儀道:「照你們這麼說,東北我不必去了?」

    胡嗣瑗道:「那倒不是,只是事關重大,宜慎重考慮,從長計議。」

    陳寶琛也道:「請皇上慎重考慮,從長計議。」

    溥儀沉吟未語!

    金碧輝道:「皇上——」

    溥儀愁苦、歉疚地看了金碧輝一眼:「東珍,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會有所決定的。」

    金碧輝焦急叫道:「皇上,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恐怕走不成了,往後延延吧,好在並不急在這一兩天。」

    金碧輝頭一低,跪了下去:「東珍遵旨,只請皇上垂信,東珍滿族人,姓的是愛新覺羅,東珍斷不會害皇上。」

    溥儀忙抬手:「別這麼說,別這麼說,我知道,我知道!」

    金碧輝做得絲毫不失風度,也絲毫不落人話柄,站起來又向郭婉容跟文繡行過禮後,這才退出了暖閣。

    陳寶琛、胡嗣瑗雙雙上前一步,欠身道:「皇上——」

    溥儀一擺手道:「我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胡嗣瑗、陳寶琛互望一眼,猶豫一下,齊聲道:「遵旨!」

    雙雙施禮退出暖閣。

    陳、胡二人一走,溥儀的臉色就不對了,望著郭婉容、文繡冷哼一聲,一甩袖子逕自往後去了。

    文繡一怔,再想說什麼時,溥儀已經入內不見了,她氣得一跺腳道:「姐姐,你看,他竟敢對咱們這樣。」

    郭婉容打進暖閣就沒說話,到現在還是不吭聲。

    文繡道:「哎喲,姐姐,你怎麼一聲不吭啊!」

    郭婉容這才抬起頭囁嚅道:「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文繡猛又跺了一腳,道:「哎喲,姐姐,難怪他敢對咱們這樣,衝著你,他怎麼會不敢對咱們這樣。」

    轉身往外行去。

    郭婉容怔了一怔,頭一低,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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