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如父女倆走了,中年美婦人突然低下了頭,人像脫了力,微微一晃,坐在了椅子上。
白秋霞既驚又急,忙拉著這中年美婦人的手叫道:「娘,娘,你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中年美婦人微一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說道:「霞兒,不要緊,娘只覺得有點累了……」
白秋霞道:「那麼娘回樓歇歇去吧……」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不,霞兒,娘該說的還沒有說呢,娘把它深埋心中十幾年,今天瞞不住了,娘認為該讓你知道一下,你跟這位姑娘都坐下,對了,這位姑娘是……」
白秋霞道:「娘,她叫溫娃娜,是我的朋友。」
中年美婦人微愕說道:「怎麼會是你的朋友,這位姑娘不是跟……」
溫娃娜截了口,道:「夫人,我跟何伯伯是在府外才認識的。」
中年美婦人道:「是的,九如也是這麼說,可是姑娘跟秋霞是……」
溫娃娜道:「我跟霞姑娘咋晚在城外邂逅,就這麼成了朋友。」
中年美婦人沒有多問,點了點頭,一邊抬手讓坐,一邊說道:「我聽九如說,姑娘已經知道了我的過去。」
溫娃娜道:「是的,夫人,我聽見了何伯伯跟鳳姑姐姐的談話。」
中年美婦人苦笑了一下,道:「我是夠羞愧的,像我這麼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犯了這種錯,是最可恥,最不能原諒的,年輕我糊塗,十多年來我雖然錦衣玉食,可是心裡總是不安的,其實我又得到了什麼呢?怪誰?只有怪自己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又有什麼臉回頭?九如他原諒了我,鳳姑也認了我,可是我配嗎……」
白秋霞忍不住叫了聲:「娘……」
「聽我說,霞兒!」中年美婦人抬手攔住了她,接著就把她的往事說了一遍。
聽畢,白秋霞白了臉,道:「娘,我不管您的過去,可是我對爹又認識了一層。」
中年美婦人道:「霞兒,千不是,萬不是,可是他總是你的爹。」
白秋霞道:「我並不以有這麼一個爹而感到驕傲。」
中年美婦人臉色一變,旋即悲笑說道:「你有一個不能讓你感到驕傲的爹,你那同母異父的姐姐卻有一個讓她引為恥辱的娘,這能怪誰,能怪孩子嗎?該只有怪自己了。」
白秋霞道:「娘,不管您有著怎麼樣的一段過去,那只是過去,而如今你是我的娘,在我的心目裡,您絲毫沒有改變……」
中年美婦人身軀倏顫,道:「娘謝謝你,霞兒,對你爹……」
白秋霞揚眉說道:「我只敢批評他個不該,別的我不敢說什中年美婦人道,「霞兒,娘不忍怪你,可是他總是……唉,不提他了,真要說起來,也是他害了我一輩子,霞兒,娘的過去你已經知道了,十多年埋藏在心裡的,今天終於吐了出來,娘覺得很舒服,可是還有一件事娘不能放心,這件事你爹告訴過我,你何伯伯剛才也跟我說了,那就是關於你跟那個姓韋的年輕人……」
白秋霞嬌靨一紅,道,「娘,您別說了……」
「不,霞兒!」中年美婦人道:「娘不能不說,也不能看著你這麼自苦下去,霞兒,聽娘說,讓娘把話說完,你知道他是誰麼?」
白秋霞點了點頭,道:「娘,我知道,爹告訴過我了。」
中年美婦人微愕說道;「怎麼,你爹告訴過你了?」
白秋霞點了點頭。
中年美婦人道:「那就好,既然這樣,你就該知道這件事絕不可能,霞兒,你要及早收心,要是不聽娘的話再這樣自苦下去,那後果……悲慘的是你自己,說來這又怪你爹了,他早年作的孽,如今卻要兒女輩來承擔……」
白秋霞搖頭說道:「娘,您別再說了,娃娜姐姐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她說她有辦法化解這段怨仇的,促成……」
嬌靨一紅,倏地住口不言。
中年美婦人一怔,訝然說道:「怎麼,姑娘今天來就是……」
溫娃娜忙把剛才跟白秋霞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中年美婦人臉上流露著詫異的神色,凝望著溫娃娜久久方道:「姑娘高智,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也是唯一可消除仇怨的辦法,只是姑娘為什麼要幫助秋霞……」
溫娃娜嬌靨微酡,又把原因說了一遍。
聽畢,中年美婦人歎道:「姓韋的年輕人好大的福份,原來如此……」
目光—凝,道:「姑娘,這種事恐怕得先徵得他那位未婚妻的首肯。」
溫娃娜點頭說道:「是的,夫人,我也這麼想。」
中年美婦人道:「姑娘見過那位姑娘嗎?」
溫娃娜搖頭說道:「沒有,夫人。」
中年美婦人道:「知道她是誰嗎?」
溫娃娜道:「也不知道。」
中年美婦人想了想,道:「姑娘,你對我那個女兒的印象如何?」
溫娃娜道:「我跟雲鳳姐姐一見如故,進而惺惺相惜……」
中年美婦人點了點頭,轉望愛女問道:「霞兒,你呢?」
白秋霞道:「我也一樣。」
中年美婦人道:「依我看,她對你兩個也很有好感,是不是?」
溫娃娜跟白秋霞都點了頭。
中年美婦人香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道:「那你兩個已經得到那位姑娘的一半首肯了。」
溫娃娜一怔,美目中陡現異采,她急道:「夫人,難道說……」
白秋霞也急道:「娘,您是說姐姐就是……」
中年美婦人點頭說道:「是的,她就是那姓韋的年輕人的未婚妻。」
溫娃娜嬌靨上的神色異樣,她像在想些什麼,沒說話。
白秋霞怔住了,半晌才跺腳說道:「娘,您怎麼不早說呀……」
中年美婦人含笑說道:「傻孩子,現在說遲了嗎?」
白秋霞道:「怎麼不遲,姐姐已經走了。」
中年美婦人道:「不走又怎麼樣,你能當面求她?霞兒,別那麼不害臊,也別這麼急,這種事是要慢慢地來的,不能操之過急。」
白秋霞羞紅了嬌靨,沒再說話。
中年美婦人卻轉望溫娃娜道:「姑娘。」
溫娃娜道:「夫人。」
中年美婦人道:「姑娘推測的沒有錯?據我所知,霞兒的爹是騙了霞兒,也騙了那姓韋年輕人,在當時那位姑娘並沒有死……」
白秋霞忍不住一聲喜呼。
溫娃娜嬌靨上也有了驚喜色。
中年美婦人接著說道:「可是後來以及事隔這多年後的今天,她是否猶健在,我可就不敢說了。」
溫娃娜道;「夫人,只能知道她當時沒死也就夠了。」
白秋霞道:「娘,她……她在什麼地方?」
中年美婦人搖了搖頭,道:「我仍是那句話,我只知道當年她被送往了那地方,可是以後以及事隔多年後的今天她是否仍在那兒,我也不敢說。」
白秋霞道:「我知道,娘,她是否還活著,是不是能找到她,那全靠天意了,您說吧,她被送到哪兒去了?」中年美婦人道:「關外。」
溫娃娜跟白秋霞都一怔,齊道:「關外?」
中年美婦人道:「所謂她死了,那是瞞騙金主的,事實上她仍被送往關外去和好蒙古人去了。」
白秋霞道:「娘怎麼知道,是爹告……」
中年美婦人道:「這種事他怎會告訴我?那還是有一次他和莫滄江在書房談這件事的時候,無意中被我聽見的。」
白秋霞道:「那就不會錯了……」
溫娃娜道:「夫人,關外那麼大,可知道那位姑娘被送往哪一個蒙族……」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溫娃娜道:「那也不要緊,既知道她被送往了關外,只要到關外去打聽、打聽,諒必不難找到她,夫人可知道那位姑娘姓什麼?叫什麼嗎?」
中年美婦人道:「我只知道她姓謝,至於叫什麼……」
溫娃娜目光一凝,道:「夫人,她姓謝?」
中年美婦人道:「是的,姑娘,莫非姑娘知道……」
溫娃娜微一搖頭,道:「不,夫人,我只是沒聽清楚,所以問了一聲。」
中年美婦人釋然地「哦」了一聲。
溫娃娜隨又問道:「夫人可知道那姓韋的年輕人的義父是……」
中年美婦人道:「是近百年武林之最,南玉、北粉中的南玉、玉書生韋志遠。」
溫娃娜臉色陡然一變,道:「原來他就是玉書生韋志遠的義子,這……這……」
中年美婦人道:「怎麼了,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溫娃娜嬌靨上倏現笑容,微微搖頭說道:「沒有,夫人,我是說難怪他處處過人……」
中年美婦人道:「也難怪他讓人傾心。」
溫娃娜嬌靨微微一紅,站了起來,道:「夫人,我要告辭了。」
中年美婦人道:「怎麼,姑娘要走?」
白秋霞忙跟著站起,道:「你,你要上哪兒去?」
溫娃娜道:「如今我已經知道了那位姑娘姓什麼,當年被送往了何處,我是個關外人,讓我到關外蒙旗中去找尋她,該比任何人都容易,所以我預備這就回關外去……」
白秋霞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溫娃娜微一搖頭道:「霞姑娘,那不太好,一則姑娘嬌生慣養,吃不了風霜之苦,過不慣關外生活,二:則令堂一人在家缺人陪伴……」
中年美婦人道「我倒不要緊……」
溫娃娜美目一轉,道:「夫人何忍,我以為霞姑娘該跟夫人在一起。」
中年美婦人一驚道:「姑娘,你知道……」倏地住口不言。
溫娃娜道:「夫人,我是以常情常理推測,我認為夫人只有這條路好走,可是,夫人,霞姑娘總是你的親生,假如要她選擇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您。」
中年美婦人默然不語。
白秋霞訝然說道:「娘,您跟她在說什麼啊?」
中年美婦人沒有說話。
溫娃娜道:「我認為夫人該讓霞姑娘知道一下。」
中年美婦人點頭歎道:「姑娘天人,我聽姑娘的……」
抬眼望向白秋霞,接道:「霞兒,你已經知道了娘的過去,破鏡難圓,覆水難收,即使是你何伯伯原諒了我,我也沒有臉再回到他身邊去了,如今,我更覺得不該在這兒再待下去,所以我打算離開這兒,一個人找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娘。」白秋霞揚起眉道:「您別說了,我明白了,您該這麼做,也只有這麼做,我跟您走,咱們馬上離開這兒……」
「孩子!」中年美婦人道:「他總是你的爹……」
白秋霞道:「可是您是我的娘,一旦要我在爹娘之間選擇,我只有選擇您。」
中年美婦人道:「孩子,你讓我一個人走,他也許不會再找我……」
白秋霞道:「我要跟著您,我不能讓您—個人受苦受難,擔驚受怕,讓他去找好了,我看看誰敢把您怎麼樣。」
中年美婦人道:「孩子,話不是這麼說……」
「娘,」白秋霞道:「您就忍心甩下霞兒一個人走?」
中年美婦人身軀倏顫,久久方道:「雖然情形不同,可是我不能.再一次地狠起心腸了……」
溫娃娜道:「夫人,霞姑娘唯有跟著您,她才有幸福可言。」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姑娘不知道他的為人,我怕他遷怒霞兒……」
溫娃娜道:「夫人,虎毒不食子,霞姑娘總是他的親骨肉。」
中年美婦人口齒啟動一下,終於她只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麼。
溫娃娜道:「假如夫人打算走,最好快走,否則等他回來……」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姑娘,這倒可以放心,他短期間內回不來的,除非他能順利地找到莫滄江,從莫滄江手中奪回那片紫貝葉……」
溫娃娜目光一凝,道:「夫人,紫貝葉?」
「是的,姑娘。」中年美婦人遂把紫貝葉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聽畢,溫娃娜明白了,韋慕嵐也是去追回那片紫貝葉的,當即說道:「這府裡總還有很多高手……」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這倒不要緊,他們總不會想到我跟霞兒會走的,到要走的時候,我隨便說個去處,諒他們也不敢阻攔。」
溫娃娜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中年美婦人道:「姑娘請吧,我不敢多留……」
白秋霞忙道:「娃娜姐,咱們何時再見面?」
溫娃娜想了想,望著中年美婦人道:「夫人預備往哪裡去?」
中年美婦人搖頭說道:「姑娘,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目前我還沒辦法決定。」
溫娃娜道:「那就這樣吧,我這趟回關外去找尋謝姑娘,加上在路上走的天數,有半年工夫該夠了,那麼明年正月十五咱們在洛陽白馬寺前見面,到時候請姑娘抽空去一趟洛陽,我自有佳音相報。」
白秋霞道:「就這麼說定了,明年正月十五,洛陽白馬寺前,咱們不見不散,娃娜姐,你可別讓我空等啊。」
溫娃娜道:「不會的,姑娘,我絕不會爽約的。」
白秋霞沒再多說,溫娃娜說完了這句話後,向著中年美婦人微一襝衽,轉身裊裊行了出去。白秋霞美目中突現淚光,道:「娃娜姐,你要保重。」
溫娃娜回眸微笑,道:「謝謝姑娘,夫人跟姑娘也請保重。」
她走了,中年美婦人呆坐良久始道:「霞兒,我還沒有見過這麼美、這麼聰明的姑娘,她到底是……」
白秋霞搖頭說道:「我也只知道她是關外人,別的就不知道了。」
中年美婦人歎了口氣,道:「但願她這一趟能順利找到謝姑娘,霞兒,走,跟娘到後面去收拾收拾去吧。」
拉著白秋霞行向了廳後……
※ ※ ※
這裡是陝西米脂。
米脂是個縣城,緊挨著無定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中的無定河,指的就是這條無定河。
無定河一帶,是古戰場,地近萬里長城,所以在古時這一帶一直是交鋒戰鬥的所在。
當年血流成渠,屍橫遍地,原野中瀰漫著血腥的悲慘,而曾幾何時,血干骨枯,古戰場成了陳跡。
在米脂縣一條大街上,有爿三間店面的房子,一進這房子你就可以聽見陣陣的馬嘶,門口隨時停放著兩輛馬車,車上全是草料跟一包包的黃豆。
門前另有兩排拴馬樁,每一排拴馬樁上都拴著二三十匹蒙古健騎。
這兩排拴馬樁上拴著的馬匹,任何人一眼就可看出不同,左邊那排拴馬樁上的馬匹,看上去很疲累,鞍斜帶松,馬身上也都是風塵。
右邊那排拴馬樁上拴著的馬匹,就絕然不同了,鞍正正的,肚帶勒得緊緊的,馬身上很光很亮,可以說是匹匹神駿,匹匹精神。
再看這三間店面的門口上方,懸掛著一塊大招牌,上面寫著三個大字:「米脂驛」,旁邊的一盞大燈上面也寫著這麼三個字,敢情這兒是官家的驛站,是往來遠近歇息換馬的地方,事不急嘛,停下來歇歇,然後騎馬上路,繼續傳達號令,遞送公文去,事急嘛,這邊下了馬,那邊走兩步再拉過一匹早就準備好的健騎,翻身上鞍,揮鞭就走,至於吃喝,那就只有在鞍上辦了。
這時候,那三間房打通來用的當街店面裡,坐滿了人,有的是黑衣壯漢,有的是穿著黃衣的碧眼黃須大漢,一個個滿身風塵,腰裡都帶著兵刃。
雖然大碗喝酒,大塊肉的在吃著,可沒一人說話,看樣子象為了急著趕路,埋頭於吃喝中,沒工夫說話。
在這驛站對面,另有一家酒肆,那是百姓的去處,邀三五知己朋友,閒來聚聚喝上兩杯,所費不多,但卻是人生一大快事。
進出酒肆的人,以及街上來往的行人,無不對那三間店面裡的人跟那些馬匹投過詫異還帶著點仇恨的—瞥。
然而你看你的,他們卻是吃喝他們的,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本來嘛!急著趕路,哪會有工夫管別的。
突然,—名黃須大漢站起來擺了手,大聲說:「夠了,別吃喝太多,吃喝多了會懶得不想動,大夥兒上路吧,天黑以前趕出長城去。」
他這裡說了話,眾漢子有的舉杯喝了最後—口酒,有的拿筷子吃下最後—塊肉,抹抹嘴,站起來一擁而出。
在右邊拴馬樁上各揀了—匹神駿精神的健騎,呼叫一聲翻身便要上馬,驀地一—一一陣急促蹄聲由遠而近,一匹健馬上馱著一名黑衣漢子飛馳而至,近前躍下馬來,搶近一名黃須大漢身邊低低說了兩句。
黃須大漢臉色一變,道:「大人知道了嗎?」
那黑衣漢子道:「大人現在正在那兒,大人派我來通知一聲,今天不走了,都住在驛站裡,看看情形明天再說。」
聽了這句話,眾漢子莫不雀躍,一擁又進了那三間店面內,猜拳行令地又吃喝了起來。
那報信傳話漢子說完話,又翻身上馬馳回了來路。
這裡,那黃須大漢站在那兒發了愣,半晌突向身邊幾名黃須大漢揮了手,沉聲說道:
「媽的個巴子,這才是怪事,咱們好不容易追到了這兒,那老東西怎會……走,咱幾個瞧瞧去。」
一拍坐騎率先絕塵馳去。
這時候有個人搖了頭,這個人是個瘦削老頭兒,穿著一身破號衣,站在那兩排拴馬樁前。
也就在這時候,酒肆裡走出了個人,他,身材頎長,著黑衣,頭戴一頂寬沿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臼那露在外面的一小半看,此人很俊美,也很英挺,的確,任何人看他一眼就會覺得他超拔不凡,可不是嗎,他跟來往的行人一比,如鶴立雞群,自有一種懾人深度。
這黑衣客出了酒肆後沒往別處走,直奔對街驛站前那兩排拴馬樁行去,到了拴馬樁前,他往那兒一站,手往後一背,站在那兒打量上了那些蒙古種健騎,著實地評頭論足起來,只見他搖了頭,只聽他開了口:「好馬呀好馬……」
他這一說話,那穿號衣的瘦老頭留意,轉過頭去一望,立即邁步走了過去,老眼打量著,道:「年輕人,你是幹什麼的?」
黑衣客移目轉注,笑道:「老人家,我剛才在對街那家酒肆裡,因為看見這拴馬樁上拴著一匹好馬,故而情不自禁走過來看看。」
瘦老頭兒「哦」地一聲道:「年輕人,你也懂嗎?」
黑衣客道:「略知一二,不瞞老人家說,我是個馬販子,見過的馬多了,說不定這驛站上的馬有不少是從我手裡轉過來的。」
瘦老頭兒一聲「哦」拖得長長的,道:「原來你老弟是……那怪不得,做這行生意吃這碗飯的人當然懂馬,不然非賠不可……」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說得不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馬販子不能不懂馬,要不然就別想做這門生意吃這碗飯,看馬要憑眼光,靠經驗,這二者缺一不可……」
瘦老頭兒道:「說得是,說得是,你老弟剛才是說哪一匹……」
黑衣客抬手一指眼前一匹毛色發灰的高頭健騎,道:「我說的就是這一匹。」
瘦老頭側首打量一眼道:「你老弟看它好在哪兒?」
黑衣客道:「這匹馬的骨架好,該是匹戰馬,您瞧它的腰多挺多直,身上不肥不瘦,四蹄渾圓有力,別幾撮毛更長得出奇,這種馬善走,快捷而平穩,耐力大……」
瘦老頭歎道:「老弟好眼光,這匹馬確是匹戰馬,它能跑,跑個千兒八百里的連一點汗都不出,可是就……」
微微一頓,接道:「可是這匹馬懂馬的人誰都不願騎它,因為它有一宗壞處,也可說是一宗惡相!」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敢情是位伯樂。」
瘦老頭頗為得意地笑道:「伯樂我可不敢當,倒是我見過的多,騎過的也不少,多少有點經驗,勉強算得上內行。」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過謙了,老人家剛才那惡相兩個字,可是指這匹馬眼有淚痕,有妨主之相?」
瘦老頭「叭」地拍了一巴掌,道:「不錯,你老弟說著了,它就跟三國劉玄德騎著跳過檀溪的那匹一樣,是匹妨主的馬。」
黑衣客道:「三國時那一匹救了劉備。」
瘦老頭道:「而這一匹卻折過不少騎它上陣的大將。」
黑衣客搖頭說道:「同是一種馬,何有幸與不幸……」
瘦老頭道:「你老弟經常在哪條路上……」
黑衣客道:「我經常來往張家口,這條路還是頭一遭兒來。」
瘦老頭道:「那怪不得,我說嘛,你老弟面生得很,我以前沒瞧見過,不瞞你老弟說,經常來往這一帶的馬販子,我沒有不認識的,都有可以過命的交情,我這個人生平無大志,就喜歡交朋友……」
黑衣客捧了他一句:「那是老人家隨和,豪邁。」
瘦老頭樂了,咧著嘴直笑,道:「豪邁我可稱不上,要比起老跑江湖道的馬販朋友,我可差得多了,要說隨和……倒有那麼一點兒,我這個人有一宗好處,跟什麼人都談得來。」
說著他又樂了一陣。
笑聲中,黑衣客忽道:「我還沒請教,老人家是……」
瘦老頭道:「我姓趙,三國裡那位救阿斗的常山將軍趙子龍的趙,年輕時候也闖過—陣,如今年紀大了,胳膊腿兒硬了,不中用了,只有在官家這驛站裡吃糧拿俸混混飯,這兒的馬全歸我管,不是我姓趙的翹著鬍子吹,瞪著眼議瞎話,這米脂驛的馬匹,比天下各處驛站的馬匹都照顧得好,沒別的,我懂馬!」
「那是!」黑衣客順水人情又捧了他—句:「瞧這些馬,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得出,能有老人家在這兒這是這些馬匹之福,也是那些官差之福。」
瘦老頭更樂了,簡直合不攏嘴,道:「福不敢說,倒是這米脂驛的馬能跑,也從來沒誤過事……」
黑衣客道:「那只因為米脂驛有老人家在……老人家,你這差事挺忙吧,每天總有十幾趟官差……」
「忙啊!」瘦老頭道:「忙得不得了,有時候連吃口飯,打個盹的工夫都沒有,不過還好,日子…久也就習慣了,吃的是干飯嘛,再怎麼委屈自己,也不能耽誤公事,你老弟知道,有些事是萬不能耽誤的,像邊關向京裡告急,那要是耽擱了那還得了,不但地方被佔了,便連人也不知道要死多少。」
黑衣客連連點頭說道:「確是,確是,平常已經夠忙的了,只怕這兩天老人家更要忙些吧。」
瘦老頭微愕說道:「怎麼?」
黑衣客向他身後努了努嘴。
瘦老頭明白了,「哦」地-—聲道:「這—伙不是,是由開封來這兒辦案的,他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本來吃喝歇息過後就要走的,不料臨時發生了事故,他們只好在這兒待—晚上了。」
黑衣客道:「原來是來辦案的,老人家,發生了什麼事故?」
瘦老頭目光四下一捫,湊近了些,壓低了話聲道:「聽說河南總管府的總管大人家裡遭了賊,他們是來追賊的,原說賊出長城了,他們要追出去,誰知道那賊死在了無定河邊,被人宰了,依我看八成是黑吃黑,賊遇上了盜了。」
黑衣客身形為之一震,道:「原來如此,那怪不得剛才……老人家是怎麼知道的?」
瘦老頭道:「剛才有人來報告,我站在旁邊聽見了。」
黑衣客點了點頭,道:「嗯,那就不會錯了,老人家可知道那位總管大人丟了什麼嗎?」
瘦老頭道:「沒聽說,不過想想也知道……定然是值錢的金銀珠寶,總管府裡還能沒有值錢的稀奇玩藝兒?這一下便宜那黑吃黑的傢伙了,幹了這—票足夠吃喝大半輩子了。」
黑衣客點頭說道:「說得是……說得是……」
只聽蹄聲響動,遠遠有幾匹馬馳了過來。
黑衣客忙道:「老人家,又有事上門了,我不打擾了,你忙吧。」
微一抱拳,悄悄行了開去。
片刻之後,黑衣客到了城外無定河邊。
無定河是黃河的一個支流,由「延水關」分岔,一直延伸到長城邊上,水流很急,濁浪滾滾,在這大曠野裡顯得雄渾、淒,而悲愴,站在這「無定河」邊,很容易讓人想起這古戰場當年的情況。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是多悲痛的句子!
黑衣客站在這「無定河」邊,舉目四下搜索眺望,四下裡靜寂空蕩,毫無人煙,可是他很容易地在近河邊處看見了一灘已凝固了的血,跟一具仰面向上的棄屍。
他快步走了過去,沒錯,是莫滄江。屍身上不見刀痕,只有前心處有個拇指般大小的血洞。
血洞已經不再流血了,地上的血也已色呈褐紫凝固了。
由這一點判斷,莫滄江遭毒手遇害的時候,距現在很有一段工夫了。
看情形莫滄江是被搜過身了,因為他的衣衫都敞開著,便連鞋襪綁腿都沒放過。
他明白,搜莫滄江的人,也許是殺莫滄江的人,也有可能是那一幫的人,不管是誰,總之莫滄江身—亡的東西是被搜去了,沒有留下一丁點兒。
那麼,那片紫貝葉落在了誰手?
殺莫滄江的人?還是那一幫?
這,一時他無法確定。
那麼,殺莫滄江的人又是誰?該絕不會是白玉堂那一幫,因為白玉堂那幫人是在要追出長城的時候才發現莫滄江死在這兒的。
那人殺害莫滄江的動機又是什麼?是謀財,是害命,還是為那片「紫貝葉」?後者似乎不可能,因為知道莫滄江身懷一片「紫貝葉」的人只有他跟白玉堂,那麼該是前二者。
謀財,莫滄江身上另有引人覬覦的東西。
害命,除了仇殺外,別的沒理由。
最重要的一點是莫滄江為什麼帶著那片「紫貝葉」往關外跑,是不是謝蘭馨的墓在關外,或者是謝蘭馨根本沒死,現在在關外?這些事困擾了這位黑衣客。
他沒在「無定河」縣城,七八匹健騎由城裡像一陣風般捲向城外,黑衣客看得清楚,為首那匹馬上正是總管大人白玉堂,他身邊是清一色的蒙古高手。
黑衣客頭一低,那七八匹健騎擦身而過,馳上城外官道往西絕塵而去。緊接著,蹄聲大動,二三十匹健騎跟著出了城門追了上去。
那是歇在驛站裡的那一幫人。
這些人不是歇息一夜的嗎?怎麼又走了?難道說白玉堂已經拿到了那片「紫貝葉」?不對啊,要是他拿到了那片「紫貝葉」,他該回頭,而不該再往西去,不,也許他也要去找謝蘭馨的墓,或者是謝蘭馨本人,再不然就是他已經知道殺莫滄江的人是誰了,如此是帶人去找那人的。
不管什麼原因,他總該跟下去看看。
於是,他沒再往裡走,轉頭跟出了米脂縣城。
他跟著高起的塵頭往西疾行。
白玉堂那些人是沿著無定河往西去的,黑衣客再經過莫滄江屍處時,莫滄江的屍身已經不見了。
那有可能是被白玉堂一夥帶走了。
這段路不短不近,日頭快偏西的時候,白玉堂那些人停在無定河邊的一座石堡前。
這石堡很雄偉,很大,再往遠處看,長城就在眼前,這座堡座落在這兒,就等於在長城下。
黑衣客看得清楚,白玉堂指派四騎馳進了堡門,進去得很容易,因為堡門大開著,堡前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算算共有十六具屍體。
轉眼間,那四騎又從堡裡馳了出來,近前向白玉堂低低稟報了一陣,只聽白玉堂震怒地大聲說道:「好,我倒要看看這是誰,誰這麼大膽敢插手我的事,先讓他在中原逍遙—陣子好了,那沒有用的,除非他也知道……走,跟我出長城去。」
一揮手,帶著幾十匹健騎折向西馳去。
很顯然地,白玉堂沒得著那—片紫貝葉,那一片紫貝葉原落在這座石堡裡,等白玉堂聞訊趕來時,這座石堡已遭了劫,紫貝葉又不知落進誰手裡了。
那麼,他還要出長城幹什麼?該是去找謝蘭馨的墓,或謝蘭馨本人去了。
衡量輕重,黑衣客他還該跟下去。
於是,他又折向了西。
他跟在白玉堂那幫人之後,由榆林出了長城。
一城之隔,城裡城外景象大不相同。
城外觸目曠野風沙大,黃黃的—一片,令人頓有置身胡地之感。
幾天之後,他聽見了駝鈴。
幾天之後,他聽見了胡笳。
幾天之後,他聽見了……
最後,風更大,他看見了那一望無垠,遍地黃沙的大漠。
他明白,這兒不是大戈壁,而是居延海的邊區。
他眼看著白玉堂那些人拉著馬,步行到一個山坳裡去,又眼見他們片刻之後從那山坳裡走出來遠去。
隨即,他也進了那處山坳。
甫人山坳,他一怔,眼前滿目青翠,美景一片,有水、有草,是一個很大的谷地,跟外面那遍地黃沙絕然不同。
白玉堂帶著人進這兒一趟幹什麼?飲水?讓馬吃點草?不對,看蹄痕,那些馬根本沒踏進草地。
那麼他們進這兒一趟來幹什麼?看著,看著,他看出了端倪。
那谷地兩旁的山壁上,有很多黝黑的痕跡。看樣子那是火烤煙熏留下來的。
再看山壁下,更有不少人工鑿成的洞穴,洞穴裡,白骨成堆,那是馬骨,牛羊骨。
這夠了,他明白了,這谷地,以前有人住過,曾幾何時在這兒住的那些人它遷了。
於是,他推測白玉堂知道這個地方,他來這兒是為找那些人,可是那些人已經它遷了,遷到一個-他也不知道的所在地方去了。
這是否表示白玉堂原知道謝蘭馨在這兒,所以直接找到了這兒來?是了,該是。
黑衣客心裡一陣跳動,接著他想,真要是這樣的話,那謝蘭馨當年就仍是被送到了關外。
白玉堂只找人而不找墓,那也該表示他知道謝蘭馨還活著。
想到了這兒,他跳了起來,閃身出了山坳。
白玉堂走了,他也走了,可是,那山堡下最中間的一個洞穴裡,卻突然探出了個腦袋,鑽出了個人來。
這個人既瘦又小,穿的是皮襖褲,頭上還帶著風帽,滿臉的黃鬍子,看上去象隻猴子。
他鑽出洞來,朝谷口望了望之後,轉身往谷底奔去,腳下奇快,轉眼間沒了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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