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貞沒有說話,顯然她也認為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她不像她。
「你承認了?」
白素貞仍然沒說話。
「是不是?」
白素貞說了話:「殿下只在乎屬下承認不承認?」
「不,你承認不承認已無關緊要,事實明擺在那兒。」
「那殿下又何必非讓屬下承認不可?」
白衣年輕人臉上閃過了一陣輕微抽搐:「我究竟那一點不如他?」
「殿下還是要聽真話?」
「當然!」
「真話會傷殿下。」
白衣年輕人兩眼一瞪:「你說!」
「殿下那一點都不如他。」
白衣年輕人臉色陡然一變:「你……」
「殿下,這只是在屬下眼裡。」
「我在乎的也只是你!」
「殿下原諒,屬下不得已。」
白衣年輕人沉默了一下,臉色也漸趨於正常:「你這種看法,恐怕已經不容易改變了。」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我忘了,你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才是你。」
「是的,殿下。」
「你就是我喜歡的那種……我為你深陷,我為你不能自拔,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生,為你死,而你卻……」
「屬下很感動,殿下原諒。」
「感動?原諒?」
「我邦女子多得很……」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那只能說,屬下跟殿下沒有緣份了。」
「你跟姓燕的就有緣份,兩地相隔千里……」
白素貞香唇翕動,欲言又止,但她還是說了話:「殿下錯了,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可是你們這叫什麼緣份?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
「殿下……」
「忘了?你只是個身犯重罪,只有死路一條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說,不管屬下了?」
「那是當然!」
白素貞忽然笑了:「殿下真現實啊!」
「我是我,我不是你,也不是聖賢!」
白素貞又淡然一笑:「其實殿下不必如此,就是屬下能不死,也不可能留在南朝跟他廝守。」
白衣年輕人一怔,忙凝目:「是麼?」
「殿下請想,南朝容得下屬下麼?他會要屬下麼?」
白衣年輕人呆了一呆:「這我倒沒想到,你早就想到了!」
「是的,殿下。」
「那你還……」
「這是沒有辦法,不能阻攔的,人在這時候,都傻,有的人更會為這一股傻感到甜美、滿足,而不是抱怨,不是悔恨。」
「既然是這樣,那你我……」
「殿下,屬下就是那有的人之一,既感到甜美、滿足,又怎麼會改變?」
「你……」
「殿下原諒。」
「你的意思是,怎麼樣都輪不著我?」
「殿下原諒。」
白衣年輕人突然仰天大笑!
白素貞為一怔!
白衣年輕人他笑什麼?怎麼笑得出來?
這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不,白素貞也知道了,因為他很快的就告訴了白素貞。
轉眼工夫之後,白衣年輕人停住了大笑,他臉上仍帶著笑意的望著白素貞:「你以為我真會要你?」
白素貞又一怔:「殿下……」
「我跟你逗著玩兒的,你怎麼當了真?」
白素貞定過了神:「是麼?」
「我得不到你的心,要你的人有什麼用?」
「屬下沒有想到殿下會這會想。」
「現在你知道了。」
「殿下能這麼想,屬下願為殿下賀。」
「我卻為你感到惋惜。」
「殿下為屬下惋惜?」
「像你這麼樣一個人,空有絕代的容貌,空有絕世的武功,年輕輕的就得死了!」
「殿下不必為屬下惋惜,屬下是罪有應得。」
「你就不為自己叫屈?」
「屬下不屈,屬下只有甜美、滿足。」
白衣年輕人臉色一變:「那你就甜美、滿足吧!」
他轉身開門出去了,還砰然一聲帶上了門。
白素貞閉上了一雙美目,嬌靨上的神色是一片泰然、安祥。
***
夜色降臨,這座宅院裡透著幾點燈光。
兩條人影落在了這座宅院的一處屋頂上。
那是燕翎跟路英。
居高臨下,望了望陸大人的書房,書房有燈.光外透,那表示陸大人人在書房。
燕翎道:「兄弟在這兒等我。」
路英欣然答應。
現在找到那張自供狀了,燕翎殺官的罪名可以除掉了,「金」邦「敢死軍」也會被朝廷驅逐,甚至進而消除其他的賣國賊,心情還能不好麼?當然是欣然答應。
燕翎一個人下去了。
陸大人府仍然沒有禁衛,書房的門窗也仍然沒有關,燕翎逕自走了進去,至桌前躬身:
「草民見過大人。」
書桌後的陸大人抬眼望燕翎:「你仍是從屋上進來的?」
「是的。」
「到老夫這兒來,你大可不必如此。」
燕翎反倒有點不好意思:「草民記住了,下次登門求見。」
「你找到那張自供狀了?」
「大人怎麼知道?」
「不然你那有下次?」
這位陸大人高明。
燕翎道:「托大人的福,草民確實找到那張自供狀了。」
他取出那張自供狀,雙手遞上。
陸大人打開那張自供狀,燈下細看,臉色不住變化,看完,他怒容滿面,砰然拍了桌子:「該死,殺得好!這種亂臣賊子要是不殺,愧對朝廷,愧對百姓。」
燕翎微欠道:「多謝大人!」
陸大人抬眼凝目:「這張自供狀,你是在『兵馬司』找到的?」
「是的。」
也差不多了,等於是在「兵馬司」找到的。
「足證『兵馬司』也該死……」話鋒忽然一頓,接道:「幸好『兵馬司』還沒有毀掉這張自供狀,不然你就難洗刷你的罪名了,老夫也得辦一個忠義之士,那會是老夫為官幾十年
來最大的苦痛。」
這話似乎……
不知道燕翎怎麼想,他沒有說話。
「燕翎,你放心,老夫保證洗刷你的不白!」
「謝謝大人!只是,草民以為,洗刷草民的不白,倒不頂要緊。」
「你的意思,是說頂要緊的該是驅逐『金』邦『敢死軍』,清除朝中的賣國賊?」
「是的,草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已有確鑒罪證,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
「是,全仗大人。」
「老夫應該的。」
「草民是不是可以告辭了?」
「當然可以,留下你在京的住處,馬上可以走。」
「大人要草民留下住處?」
「老夫怕還有什麼事找你,燕翎!在江湖上你是個俠士,俠義之士不會不再管朝廷的事了吧?」
「只要朝廷有用得著草民的地方,草民隨召隨到。」
「所以老夫要你留下在京的住處。」
「草民在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大人只要有事召草民,只在城門口貼上一紙告示,或在市井間傳話出去就行了。」
「好吧,你走吧!」
「草民告辭。」
燕翎恭謹一躬身,轉身外行。
像陸大人這麼一個官,值得他躬身,更值得他恭謹。
騰身到了那處屋上,路英含笑相迎:「燕大哥,怎麼樣?」
燕翎道:「咱們上路說!」
兩個人騰身而起。
***
剛打完了三更。
一燈如豆,白素貞在燈下靜坐。
有個人推門進來了,又是那白衣年輕人,這回他端個盤子,盤子上一把酒壺、兩個酒杯。
白素貞仍然靜坐沒動,也沒睜眼。
白衣年輕人道:「我都到了你跟前了,你會不知道麼?」
白素貞仍然閉著一雙美目:「殿下還在十丈外,屬下就已經聽見了。」
「我記得你說過,禮不可廢!」
「殿下要是講禮,就不該這時候到這兒來。」
「我是來給你賤行的。」
白素貞猛然睜開一雙美目:「六王爺要把屬下遣送回去了?」
「明天一早。」
白素貞依然平靜、安祥:「這麼快?」
「夜長夢多。」
「六王爺跟殿下都錯了,不必任何人救,屬下自己就可以出去,屬下自己不願出去,任何人也救不走屬下。」
「是麼?」
「六王爺跟殿下應該信得過。」
「早走遲走,總是要走,是不?」
「這倒也是……」
「不要怪我,我沒有攔我爹!」
「屬下罪有應得,怎麼會怪殿下?又怎麼敢?」
「那就好!」
「殿下怎麼會給屬下餞行?」
「我一點心意。」
「屬下不敢當。」
「怎麼說也是相處一場,你就不要拒絕了。」
「屬下受之有愧。」
「也不要這麼說,我都能來給你餞行,你又何心耿耿難釋!」
「那屬下就謝謝殿下了。」
「不要客氣,這一刻,希望你把我當朋友。」白衣年輕人放下盤子,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白素貞:「一時間找不到什麼好酒。」
「在心意,不在酒的好壞。」
「說來好笑,咱們這位朋友,官不小,家裡竟一罈好酒也沒有!」
「他節儉。」
「會跟咱們做朋友的人,不是節儉的人。」
「殿下說得好。」
「湊合喝吧!」
白衣年輕人舉了杯。
白素貞道:「小嫦、小娥回來了麼?」
「回來了。」
「六王爺有沒有責罰她們?」
「錯在你,不在她們。」
「謝謝六王爺!」
「喝了吧!」白衣年輕人又舉了舉杯。
白素貞仍沒動:「小嫦、小娥是不是跟屬下一起走?」
「沒聽我爹說。」
「萬一她倆不走,還請殿下多照顧她們。」
「你放心,我自會交待。」
「謝謝殿下。」白素貞說完了話,舉起杯來一仰而干。
白衣年輕人兩眼之中閃過異采,臉上也閃過了抽搐,他也舉杯仰干。
白素貞詫異的望白衣年輕人:「屬下不明白,殿下為什麼要喝這杯酒?」
「給你賤行,你喝了,我怎麼能不喝?」
「殿下要喝,也應該在屬下之前喝,屬下已經喝了,殿下實在沒有必要再喝了。」
「你認為沒有必要。」
「是的。」
「為什麼?」
「因為屬下已經喝了。」
「為什麼你已經喝了,我就沒有必要再喝了?」
「因為屬下沒有懷疑,殿下不必為取信屬下而喝那杯酒了。」
「懷疑?取信?你以為我給你喝的是什麼酒?」
「斷魂酒,倒稱得上餞行。」
白衣年輕人神情猛震:「你知道……」
「是的,屬下知道。」
白衣年輕人驚得失手摔碎了酒杯,他失聲叫:「知道你還喝?」
「殿下賜,屬下不敢辭。」
「你……」
「跟殿下開個小玩笑,其實是屬下自己想死。」
「我不信,要是想死,你不是沒機會!」
「那得自絕,如今屬下藉殿下之手死,不是很好麼?」
「那有什麼分別?」
「有,屬下遂了殿下的心願。」
「我的心願?」
「殿下一定恨屬下!」
白衣年輕人往後退了一步,驚聲道:「你真是……」
「已經到這時候了,屬下沒有必要騙殿下。」
白衣年輕人定過了神:「那麼已經到時候了,我也不瞞你,我不否認我恨你,可也是因為我太喜歡你,我不願意你死在別人手裡。」
「不管怎麼說,我謝謝殿下。」
「你謝謝我?」
「像屬下這樣,就算能命大不死,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不如早一點得到解脫。」
「你真早就知道……」
「不然屬下怎麼會托殿下照顧小嫦、小娥?」
「那麼你也該聽我說了,『我會交待』。」
「屬下聽見了,怎麼樣?」
「你以為我喝的是什麼酒?」
「這把酒壺應該是把鴛鴦壺,殿下喝的酒跟屬下喝的不一樣。」
白衣年輕人掀開了壺蓋,把壺送到了白素貞眼前。
白素貞可以看見壺裡頭,一覽無遺,那裡是鴛鴦壺,分明只是一把普通的壺,她神情猛震,失聲驚叫:「殿下……」
「現在你知道了,我喝的酒跟你喝的一樣,現在你也知道,為什麼你喝過以後,我還要喝了!」
「為什麼?殿下!」
「生不能跟你廝守,跟你一起死,也差可安慰了。」
「殿下,你上有爹親……」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爹並不指望我孝順,他也指望不上!」
「六王爺一定會很傷心。」
「你錯了,我爹會生氣,他會暴跳如雷。」
「當時也許,氣過之後呢?」
「他要是真疼我、愛我,他該高興。」
「怎麼說?」
「他這個兒子生不能如願,死總算如了願。」
「殿下這是何苦?」
「你又何苦?」
「屬下?」
「你不也是生不能如願麼?」
白素貞神情震動:「殿下……」
「想想自己,就知道我了。」
「屬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就什麼也不要說。」
白素貞沒說話。
白衣年輕人卻問她:「你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是的。」
「你一點也不感動麼?」
「屬下感動。」
「為什麼不說出來?」
「有些事,說不如不說。」
「我不這麼想……」
「殿下現在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白衣年輕人沉默了一下:「我有個要求。」
「殿下對屬下,何言要求?」
「我想坐在你身旁。」
「為什麼?」
「我剛說過,生不能跟你廝守,死……」
「殿下,不可以!」
「不可以?」
「都已經到這時候了,不要讓屬下再傷殿下。」
「都已經到這時候了,你就不能……」
「不能。」
「你說過你感動。」
「這就是屬下為什麼沒說出口的道理所在。」
「我還是知道了。」
「殿下,感動是一回事。」
「你好狠!」
「這跟狠不狠無關。」
「我要是非坐在你身旁不可呢?」
「殿下,已經到了這時候了,屬下不怕出手。」
「你……」
「屬下記得殿下說過,得不到屬下的心,就不要屬下這個人。」
「你的心如今……」
「只望早死!」
「噢?」
「早死早投生,屬下只盼來世投生南朝。」
白衣年輕人臉色猛然一變:「你至死還……」
「要不然屬下何必死?」
白衣年輕人低下了頭,片刻之後他抬起了頭:「我的時候差不多了,你呢?」
「屬下還沒有,可能是因為屬下的修為比殿下好一點。」
「是麼?」
「殿下,屬下剛想到了一件事。」
「什麼事?」
「等明天早上,六王爺發現之後,最好盡快撤回去。」
「為什麼?」
「到那時候已經沒人能攔燕翎了。」
白衣年輕人一怔:「你是說他會向我爹他們下殺手?」
「他一定會。」
白衣年輕人有驚容:「姓燕的他有重罪……」
「拿到了那張自供狀,南朝朝廷不會再問他的罪了。」
「咱們這位朋友,難道護不了咱們?」
「南朝朝廷拿到了那張自供狀,一定會清查叛臣,到那時候咱們這位朋友自身都難保,他還能護誰?」
「這我倒沒想到……」
「但願六王爺能想到。」
「我爹應該想得到。」
「就怕六王爺悲痛之餘亂了方寸。」
「這都是你……」
「殿下親手毒殺了屬下,這不是懲罰了屬下了麼?」
「可是對咱們的傷害,卻已經無法彌補!」
「好好的,誰又叫咱們覬覦人家的錦繡河山?」
「你……」
「都到了這時候了,應該可以說句實話了,就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
白衣年輕人沉默了一下:「真的,不然咱們也不會到南朝來,你也不會碰上那個姓燕的!」
他還是真忘不了這件事。
也難怪,他死是為什麼?
白素貞沒有說話。
白衣年輕人道:「我要坐下了。」
他席地坐下。
想必是毒酒的藥力已經發作了,他受不了了,支持不住了。
白素貞還是沒說話,她閉上了一雙美目。
***
轉眼兩三天過去了。
這兩三天,燕翎那兒也沒去,只偶而在附近走走,賈秀姑從早到晚陪著他,這兩三天燕翎的心情是輕鬆的,但是面對賈秀姑,還是免不了會有一點沉重。
為什麼會這樣,只有燕翎一個人知道。
照說,燕翎他可以回去了,他之所以還沒有走,是因為他想知道結果。
他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結果」,他要知道的只是朝廷如何清除賣國賊,如何對付「金」
邦的「敢死軍」。
所以陸順還是照常帶著弟兄們進城,為的是打聽結果。
但是,久久不見結果。
燕翎有點納悶。
這一天,燕翎跟賈秀姑正在說話,路英回來了,進來就道:「燕大哥,陸大人找你!」
燕翎跟賈秀姑站了起來,燕翎道:「城門口貼告示了!」
路英道:「沒錯。」
「正好。」燕翎道:「我也正想去見陸大人。」
「燕大哥著急了。」
「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燕大哥一定想得到,這種事朝廷一定秘密進行。」
「這個我知道,只是,秘密進行瞞得了一般百姓,瞞不了你們諸位。」
「不然,朝廷真要秘密進行,我們也摸不出來,當初打聽老人家落在那個衙門,不就是一個好例子。」
這倒是!
燕翎沒說話。
路英又道:「不管怎麼說,陸大人這不是找燕大哥了麼?一定就是為告訴燕大哥這事。」
燕翎道:「但願如此了。」
賈秀姑道:「有沒有說讓三哥什麼時候去?」
路英道:「沒有,不過恐怕還是得等到晚上。」
賈秀姑望燕翎。
燕翎道:「這麼些日子都等了,那在乎多等這一會兒。」
等是最讓人著急的,不過還是等到了。
日落西山,陸順跟弟兄們陸續回來了,燕翎帶著路英走了。
上燈時候到了陸府,仍然在書房見著了陸大人,也仍然是燕翎一個人見他。
一進書房,燕翎就覺得氣氛不大對,再看看陸大人的臉色,燕翎證實了自己的感覺。
怎麼回事?
燕翎欠身見禮:「大人召喚草民?」
「是的,你坐吧!」陸大人抬了抬手,示意燕翎坐在桌前,今天陸大人的書桌前放了把椅子。
燕翎沒動:「謝謝大人,大人面前那有草民的座位?」
「今天你也該坐坐了,從今天起,老夫跟你一樣,是百姓了。」
燕翎一怔:「大人……」
「老天已經辭官了。」
燕翎忙道:「好端端的,大人怎麼……」
「老夫只能這麼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燕翎有點明白了,心神震動:「大人……」
陸大人抬手攔住了燕翎的話:「老夫做不做官,沒有什麼,只是對你,老夫至感歉疚……」
「草民不敢。」
「老夫說,只有了那張自供狀,老夫保證免除你的殺官罪,但是老夫沒能做到……」
燕翎雙眉一揚:「有那張自供狀,朝廷還不認可?」
「朝廷無法證明,那張自供狀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燕翎臉色一變:「大人,確是……」
「燕翎啊!人已經死了,無法查證啊!」
這是實情。
燕翎沉默了一下:「這也就是說,草民的殺官罪……」
「不能免除。」
燕翎沒說話,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老夫至感歉疚……」
「不,草民不敢,這不是大人……」
「跟你當面保證的,是老夫……」
「可是大人也沒有想到朝廷不認可那張自供狀。」
陸大人微點頭:「這倒是……」
「大人,是朝廷之上的那一位……」
陸大人兩眼猛一睜:「燕翎,你想幹什麼?」
燕翎沒說話。
「難道你還想殺官?難道你想罪上加罪?」
「大人!」燕翎揚起雙眉:「罪上加罪又如何?草民已經不在乎了,朝廷還能讓人死幾回?」
陸大人一雙老眼瞪得更大:「難道老夫看錯了你?當初你殺官是為朝廷、為百姓,如今你要殺官卻是為自己,該麼?能麼?」
燕翎道:「大人,草民冤屈……」
「難道只你一個人冤屈?你的義父冤不冤?屈不屈?以他的能耐,殺官、脫身,是不是更有理由,更易如反掌?」
燕翎心神猛震,默然未語,這位陸大人說的一點也不錯,他讓燕翎沒說話。
「不管怎麼說,你絕不能再殺官!」
燕翎說了話:「草民知道!」
陸大人神情微鬆:「老夫知道你是個一言九鼎的人,這老夫就放心了!」
燕翎沉默了一下:「草民斗膽,以為大人不該辭官。」
「老夫不該辭官,為什麼?」
「朝廷之上,像大人這樣的官,本就不多……」
陸大人又抬手攔住了燕翎的話:「燕翎啊!你那裡知道,他們不但不聽老夫的,反而要老夫緝拿你,老夫只好辭官。」
燕翎臉色一變:「原來大人辭官是為了草民!」
「也不全是,老夫也有點心灰意冷。」
「這些禍國殃民的……」
「燕翎」
「大人……」
「真說起來,他們也不是沒有道理,事關重大,他們的確不能查證,那張自供狀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筆?」
仔細想想,還真是!燕翎沉默了一下:「草民的罪能不能免除,無關緊要,清查賣國賊的事,他們的怎麼說的?」
「燕翎,他們既然不認可那張自供狀,又那來的賣國賊?」
可不?燕翎呆了一呆,火往上冒:「那麼,『金』邦『敢死軍』……」
「燕翎,王法不禁異邦人士往來,既不認可自供狀,沒有人賣國,『金』邦人士往來何妨?」
燕翎火往上衝:「大人!」
「燕翎。」
「這是逼得人殺人!」
「老夫又何嘗不氣,只是,像老夫剛才說的,想想你的義父!」
燕翎沉默了一下,把火往下壓:「草民什麼也不說了。」
「老夫也一樣。」
「草民告辭了。」
「打算回家去了?」
「是的。」
「還種莊稼去?」
「是的。」
「也好,記得老夫還勸過你,為朝廷效力,現在想想,老夫自己都覺得好笑,走吧!回家去吧!老夫也要回鄉去了。」
燕翎沒有接話,他的心情很沉重。
「燕翎,你要小心。」
「大人……」
「老夫不緝拿你,自有別人緝拿你。」
「多謝大人,草民省得。」
「走吧!」
「草民告辭。」燕翎一躬身,轉身外行。
「燕翎!」
燕翎停步回身:「大人……」
「你不該生在這個時候。」
「大人保重。」燕翎轉身穿了出去,直上屋頂。
路英仍在屋頂等他:「燕大哥,怎麼樣?」
「路上再說!」燕翎騰身而起,路英跟著騰身。
兩人剛出陸府,四面八方燈光亮起,刺眼,隨聽有人高聲叫:「停住,不然要放箭了。」
路英也叫:「燕大哥,這是……」
燕翎沒讓路英多說,拉著他落在了鄰近一處屋面上,往四面八方看,只看得見刺眼的燈光,看不見人,路英又叫:「燕大哥……」
燕翎道:「我該剛才告訴我你,現在恐怕沒工夫說那麼多。」
路英一拉燕翎:「燕大哥,咱倆爬下來。」
燕翎聽了路英的,跟著路英一起爬伏在屋面上。
路英道:「這樣他們除了上來,否則奈何不了咱們,我料一時半會兒他們不敢冒然上來,有工夫說!」
想想還是真的,路英不愧經驗老到。
燕翎告訴他了,路英聽完就叫:「燕大哥,咱們別是上了那位陸大人的當吧?」
「你是說,他是布好了陷阱才召我採,還裝好人!」
「對!」
「不會吧?」
「燕大哥……」
「以我看,他們是知道我遲早會來,預行理伏等著我,陸大人也不知道。」
剛說完這句話,只聽下面傳來一個帶著怒氣的話聲:「是誰在這兒?」
燕翎一聽就聽出來了,是那位陸大人。
隨聽另一個語聲應道;「陸大人,下官在此。」是剛才喊著要放箭的那個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大人,下官奉命緝拿重犯!」
「為什麼跑到我的家裡來抓?」
「陸大人明鑒,下官是等他們出了您這陸府,才下令亮燈的。」
「那有什麼兩樣?」
「陸大人應該知道,這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了。」
「你……」
「外頭黑,一切動起手來,刀槍也沒眼,陸大人還是快快請回吧!」
「不行,你不能在我家抓人。」
「陸大人,下官是奉命行事,再說下官也是執行王法,陸大人就是沒辭官也管不了,何況陸大人已經辭了官了。」
「你……」
「陸大人,你要是個明白人,就不該再說下官是在你的府上拿人,這要是讓朝廷知道,對陸大人你可是不大好啊!」
「你這話什麼意思?」
「陸大人,下官等他們從你府上出來才下令亮燈,已經是幫了陸大人你的忙,也給了陸大人你面子了,來!送陸大人回府。」
接下來是那位陸大人的驚怒叫聲:「你們敢……放開我,放開我……」
顯然,陸大人已經被「護送」回府了。
陸大人原本是何等一個大員,一旦辭了官,也就什麼都完了。
靜聽至此,燕領才道:「兄弟,聽見了麼?」
路英道:「該死!差點冤枉了陸大人。」
只聽剛才跟陸大人說話那人叫道:「姓燕的,是姓燕的麼?」
燕翎道:「叫我了……」一頓,揚聲:「不錯,正是燕某。」
「是你就好,現身說話。」
燕翎要站起,路英伸手拉住:「燕大哥,不能!別上他的當。」
燕翎道:「兄弟,我還怕這個?」
真是,燕翎還怕這個?路英道:「燕大哥小心!」他鬆了手。
燕翎站了起來:「看見燕某了麼?」
「看見了。」
「有什麼話,說吧!」
「你身邊是不是還有個人?」
「不錯。」
「不管他是誰,他不是你,朝廷網開一面,讓他走!」
還不錯,燕翎道:「聽見了麼?兄弟!」
路英冷笑:「燕大哥,告訴他,好意心領,我不走!」
「不,兄弟,你走!」
「燕大哥……」
「萬一亂箭齊發,我或許可以自保,只怕顧不了你。」
「燕大哥,你怎麼能信他的。」
「兄弟是說……」
「他這個引出一個來殺一個!」
「兄弟,他沒有必要這麼做,他不會不知道我,他應該知道,放你走,對他只有好處。」
這倒是,他若傷了路英,那是自找殺身之禍,燕翎絕饒不了他。
路英道:「不管怎麼說,我絕不走!」
燕翎道:「你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你走了以後,接下來我也是走。」
燕翎的意思是說不打不殺。
「燕大哥,就這麼算了?」路英聽明白了。
「陸大人讓我多想想老人家,我得聽他的,再說,眼下這些人也不一定是亂臣賊子。」
只聽那人又叫:「姓燕的,你聽見了麼?」
燕翎應聲:「等一等……」一頓,壓低了話聲:「兄弟!」
路英道:「燕大哥,還是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兄弟……」
那人大叫:「姓燕的,他到底走不走?」
路英大叫:「不走!」
燕翎要攔已經來不及了,道:「兄弟,你真是……」
那人怒叫:「不走那是你的事,朝廷已經仁至義盡了,姓燕的……」
燕翎道:「燕某在這兒!」
「你們已經被團團圍住了,這次說什麼也逃不了了,你是束手就縛,還是要我下令動手。」
燕翎道:「要是我跟你說我沒有罪,恐怕沒什麼用。」
「你不失為一個明白人,陸大人說你沒罪都沒有用,何況是你自己說!」
「那恐怕就要你下令動手了。」說完了這句話,久久沒聽那人說話,也不見動靜。
路英道:「他不敢冒然派人上來的,射箭也沒有用,看他怎麼辦?」
「兄弟,我不打算等著看他怎麼辦。」
「燕大哥要走?」
「不走等什麼?」
「燕大哥,怎麼走法?」
「我說走,你就騰身。」
「行!」
燕翎俯身揭了一塊瓦,抖手向那人發聲處打去,只聽下面傳來一聲慘叫!
燕翎道:「兄弟,走!」一聲「走」,燕翎、路英同時騰身而起。
那聲慘叫之後,下頭一陣亂,就趁這一陣亂,燕翎跟路英雙雙飛射而去,等下頭發現不對,人已經不見了。
燕翎跟路英一口氣奔出了城,出了城,路英忽然道:「燕大哥,等一等!」
兩個人停子下來,燕翎道:「兄弟,什麼事?」
路英道:「照陸大人的說法,朝廷是不會管『金』邦敢死軍這檔子事了,是不是?」
燕翎痛惜的一點頭:「不錯!」
路英道:「燕大哥,朝廷不管,咱們管!」
「兄弟的意思是……」
「朝廷糊塗,咱們不能任『金』邦覬覦咱們的錦繡河山,咱們找到他們,把他們趕走。」
燕翎沉默了一下:「兄弟,這麼些日子了,咱們不是一直找不到他們麼?」
「燕大哥,只要找下去,我不信找不著!」
「就算能找到,又如何?王法不禁,朝廷不管,反之我倒是天下緝拿的重犯,到時候他們往官裡告上一狀,官裡緝拿的還是我燕翎,甚至於是你們這些弟兄啊!」
路英呆了一呆:「會是這樣麼?燕大哥!」
「兄弟,你想想看是不是?」
「燕大哥,難道就這麼算了?」
「陸大人這種官辭官,老人家自絕,祖大哥、侯三哥被害,我則成為天下緝拿的殺官重犯,不算了又如何?」
路英往空猛揮一拳:「這算什麼朝廷?我看它是氣數盡了,要完了!」
「走吧!兄弟,這個地方我算待傷心了。」
「其實,他是不知道白素貞的事,否則他會更傷心,路英低下了頭,沒再說話。」
回到了那處山洞裡,賈秀如、陸順跟弟兄們都沒睡,都在等兩人回來。
一見兩人回來,都圍上來問情形。
燕翎說了,大夥兒聽得個個悲憤,一名弟兄道:「咱們反了……」
陸順沉聲道:「不許亂說!」
「我不是亂說……」
「不許再說了!」
「大哥,你受得了麼?」
「我受不了,你們燕大哥怎麼受的?」
這一句,聽得那名弟兄不說話了,但是他哭了,低下頭哭得很傷心。
陸順拍了拍他:「兄弟,不用這樣,這就跟爹娘縱有不是,可還是咱們的爹娘,總不能不要的道理一樣。」
燕翎道:「兄弟,陸大哥說得是!」那名弟兄好點了,哭得沒那麼傷心了。
陸順望燕翎:「兄弟打算怎麼辦?」
燕陸道:「我打算回去了,明天就動身。」
「也好,不過,以我看,兄弟這一路之上恐怕不得安寧!」
燕翎陡揚雙眉:「他們最好……」他倏然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誰都知道,他是怕刺激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弟兄。
路英遲疑了一下:「燕大哥,我看你原來住的地方,恐怕也不能住了。」
燕翎道:「不要緊,那個地方偏僻,不過,真要是不行,到時候再說。」
哭得沒那麼傷心的那名弟兄,突然又痛哭起來,當然,他是為燕翎悲憤。
這一哭,哭得大夥兒心情更沉重,更不好受。
隱隱令人窒息的靜然中,陸順道:「我出去站站,你們誰來?」他出去了。
這幫弟兄都是聰明人,陸順一出去,路英也出去了,跟著,弟兄們都出去了。
只剩下燕翎跟賈秀姑了。
這,燕翎跟賈秀姑還不明白!
賈秀姑道:「他們讓咱倆說說話。」
燕翎沒說話,這叫他怎麼說?
賈秀姑低了低頭:「三哥,你真要回去?」
「該回去了,不回去又能怎麼樣?」
「明天就走?」
「是的。」
「三哥,我呢?你帶不帶我走?」
燕翎沉默了片刻。
「三哥!」
燕翎不得不說話了:「小妹,你也回去。」
「就剩下我一個了,回去幹什麼?再說,那兒地近『金』邦,我能回去麼?」
燕翎又沉默了一下:「你不回去怎麼辦?」
「你不能帶我走?」
「小妹,剛才路英說的話你聽見了,從現在起,我自己恐怕都要居無定所……」
「我不怕,你走到那兒我跟到那兒,你也不能沒個人照顧。」
這個「人」,當然是指「女人」,燕翎沒說話,他不是沒話說,而是不好開口。
「三哥,我知道你心裡只有白姑娘……」
燕翎心頭一震:「小妹……」
「難道不是?」
燕翎不好承認,可又不願否認。
「三哥,你跟她,能成麼?」
燕翎仍沒說話,他不能說「能」,又不願說「不能」。
「明知道不能成……」
「小妹!」燕翎不讓賈秀姑說。
「不要緊,三哥,我不求什麼?只要你把我當妹妹就行了。」
燕翎為之一陣激動,忍不住道:「小妹,你這是何苦?」
「我說的是實話。」
「小妹……」
「真的,你既然心裡沒我,我只好退求其次,求只求能跟著你。」
「跟著我有什麼好?」
「三哥,你不是我!」
「小妹……」
「三哥,你還要我怎麼說?」
燕翎沉默了一下,雙眉微揚:「你不用再說什麼了,我說,小妹!明天咱們一起走。」
賈秀姑真的什麼都沒說,可是她哭了,低著頭,捂著臉,香肩聳動。
燕翎臉上浮現了不忍色,他的手撫上了賈秀姑的香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