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毅臣神色一動,重新翻閱手頭上的文卷。
「如果我們將這些開銷單純與某個人做比較,我們或許可以聲稱那是鏖雙幸運,得天獨厚,所以當他在場時,適巧那天的江流就很平順,可是十四年來,年年風順,年年蒙天眷寵,未完說不過去吧!」
「這一點我的確忽略了,鏖雙他是怎麼克服那些先天上行舟的困難及危險?」
「爹,我們首先必須承認這是鏖雙無可比擬的天賦。鏖雙懂得顴察天候,注意江湖,他甚致能將各處險灘的暗礁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研判舟船何時該行,何時該止,而且一向十分準確,尋常的人,哪能做得到。爹,坦白說,這一點我自歎弗如。」
展毅臣頷首道:「不錯,關於鏖雙的才能,你的確說動我了,那麼抱琴呢?」
「如果說,鏖雙的才華主外,那麼抱琴的才幹則主內了。我們不妨就人,就事,就財,就物,再就法,這五方面來談。」
展毅臣不禁一笑:「你倒分得十分詳細。」
展千帆也回父親一抹微笑:「外顯而內,不分細點兒,恐怕讓抱琴不公平。」
「好吧!說下去。」「就用人而言,我列舉了抱琴所引進或薦舉的人員清單,爹,您對那張名單有什麼看法?」
展毅臣仔細流覽那份名單,他想了一下,醒悟道:「這些人絕大多數都已成氣候,可以獨當一面了。」
「是的,爹,這其間還有一層十分重大的義意,那就是抱琴至今仍舊獨身末娶,他薦舉人才,非常公正,完全不摻私情。」
展毅臣的臉色倏沉,他聽得出展千帆提到「不摻私情」這四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展千舫趕緊岔開話題。
「提到抱琴的獨身未娶,我就忍不住納悶了。鏖雙他情有獨鍾,只是芳蹤難覓,所以至今中猶虛,我還能夠瞭解為什麼,然而抱琴他怎麼也不肯娶妻,這一點實在就令人匪夷所思,百思不解了。」展毅臣的神情顯得有些奇怪及不自然,他靜默半晌之後,乾澀的道:
「安知抱琴不是心有所屬,只是情懷難寄。」
展千舫愕然望著父親。
展千帆臉色卻微顯蒼白:「爹,您知道抱琴?」
展毅臣揮揮手,他閉上眼睛:「不論抱琴鍾情何人,那也是他的隱私,沒有人有權力去揭開它。」
展千帆暗吸一口氣,他由衷慨歎:「難怪娘對您的愛至死不渝,爹,您的確俱備了常人所不及的度量。」
展毅臣猛然睜開眼睛,瞿視次子:「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展千帆凝視父親:「娘過世的時候,我起了疑竇,當娘入土時,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展千舫抓著展千帆的手臂,震驚異常,道:「千帆,你說什麼?」
展千帆避開兄長的目光,垂低望地面。
「娘洩氣的那天,爹一直抱著娘的遺體不放,而抱琴他一直守在房門之外,不曾稍移。
我注意到抱琴的目眶濕潤,可是當時我們的情緒都很亂,所以也不覺得奇怪,然而到了第二天,抱琴的僬悴和悲痛忽然讓我感到無比的震駭和羞恥,老實說,我被自己突發的意念嚇著了。不過,就在娘下葬的當日,我發現抱琴曾經蒼白著臉悄然離開,而娘在覆土的剎那間抱琴的痛苦完全顯露在臉上。我忽然瞭解,原來多年以來,抱琴一直隱藏一份摯情在他的心底最深處。爹,希望你不會介意我這麼說抱琴用情之深並不亞於你!」
展毅臣深吸一口氣:「你們兩個聽清楚,今兒咱們父子三人關奢房門在談話,一旦走出這道門,這些話題片字不許提。」
「是的,爹。」展千舫和展千帆連忙應聲稱是。
「爹!」展千舫舐一下唇角:「我能不能問您您是什麼時候發覺抱琴對娘有傾慕之思?」
展毅臣停頓食許,才緩緩說道:「當抱琴第一次看到你母親時。」
展千舫眼神異樣,他吐出一口氣,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是的,當時抱琴才二十二歲,他還不懂得掩藏眼底的情焰。」
「爹,您一直隱忍不發?」
「千舫,我無須隱忍牛麼,我信任我的妻子。」
展千舫目光一閃,不再說話。
展千帆輕咳一聲,道:「爹,我們言歸正傳吧!」
展毅臣點點頭:「關於抱琴的知人善用,我很清楚,這一點可以略去不提。」
「好的,爹,那麼我們來談談抱琴的處事才華。」
「這方面你寫得很清楚打從抱琴接掌修繕總司之後,他為每一艘船編設目錄,從買入至報廢,其間的修繕花用都記載得很清楚,也因為抱琴有條理的安排這些船舶的檢修事宜,所以咱們的船舶使用年限明顯的延長了。另外,他每隔兩年招募一批修繕人手,以師傅引領徒弟的方式,輪調每一項修繕的工作,一旦確定這人不適於修繕,便調至其他適合的地方工作,所以這些年來,咱們展家船塢的老本行船舶修繕一直維持很好的風評。」
「爹,那些是看得到的建樹,另外,抱琴還創設以工論酬的方式同工同酬,人人平等,只要有所付出,必然有所回報。到了歲末,工作的風評,手腳的靈活,技藝的高低,年資的深淺,賣力的程度,則決定報賞多寡。爹,抱琴制訂的這種制度,為咱們展家船塢挽留了真正的好手人才,您可以注意到,咱們這些年來何嘗操心過人才的事情了,同時您可以發現到,咱們雖然將營生的重心放在承貨拉腳方面,對於修船的營生僅求守住祖業罷了,可是咱們修繕的事業,卻在抱琴的安排之下,始終興盛不墜。」
「不錯,正因為抱琴這些卓越的成績,近年來,我已經加重他的職限,並且將修繕以外的工作也逐漸移轉到他的身上了。」
「爹,我還得提醒您,在事的處理上,抱琴固然展現出他不凡的才華,另外他對於物的調度以及帳的排記上,也同樣有教人歎服的地方。」
「說下去!」
「爹,咱們先針對物的調度來看,在抱琴掌理修繕總司之前,咱們的船舶並沒有比今日多,可是咱們支付的各項開銷極大至船板,小至木釘同樣樣比今日來得多。爹,關於這些開銷,您不妨看一看我所謄錄的帳載。」
展毅臣頷首道:「我剛才在翻閱文卷時,已經注意到這些用度的差額了,千舫,你能夠告訴我,抱琴是如何做到的?」
「爹,您記不記得當初抱琴主張修繕工人應該人手一套工具時,您曾經遲疑過?」
「畢竟那筆開銷不小。」
「然而當時的大手筆,卻在今日浮現出價值了。」
展毅臣嘴唇微撇,他點一點頭,探視展千帆。
「我想,你並不須要對我贅述抱琴所登載的帳本是如何的筆筆清楚,條條分明。如今我將例行的查帳工作悉數交給他負責,就是器重他這方面的才幹,當然了,我也信任他的忠誠及正直。」
「既然爹也瞭解抱琴生性耿直,那麼咱們就可以談一談抱琴的另一項才具法!」
「制而用之稱『法』,折獄致刑也是『法』,千帆,你指的是什麼?」
「兼容並蓄,有容乃大,爹,要談就談大點兒。抱琴他是定制度的人才,他更是推行制度的高手。爹,我不否認咱們船塢中有不少的人才,他們往往也可以想出許多很好的點子,只可惜他們絕大多數都只限於紙上談兵的階段,真要他們放手去做,他們不是傻了眼,就是做不好,爹,說句心裡話,對於那些忘想和清議,有時候,實在教人厭煩。」
展毅臣望著次子,露出似笑非笑之色:「兒子,你會不會覺得你厭煩的事情太多了?」
展千帆頓了一頓,他摸一下自己的鼻頂,道:「書生誤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他們如何誤國,還不是靠那張能言善道的嘴皮子,眨東謫西,以詁抨擊,將人心之不足與不滿煽動起來,譁眾取寵,本身不見絲毫的作為,然而對於做事的人卻處處掣肘,不停的扯其後腿,如果能將對方扳倒,牟取利益,固然得意,即使一事無成,中傷了他人卻不礙自己的痛嚷。爹,我不否認,做事的人多,清議的人少,這種清議的確能夠發揮砥礪的力量,若不然,做事的人吃力不討好,動輒得咎,再厚再穩的根基,也禁不起沒有中止的搖撼和摧殘,所以我對於那些淨說不練的天橋把式,一向沒有好感。」
展毅臣轉對長子:「千舫,你的看法呢?」
展千舫怡然一笑:「千帆想得遠,談得深,我想我還是藏拙一些兒,僅針對咱們展家船塢來談。爹,我也認為我們需要做事的人才,而不是說話的清客。抱琴和鏖雙的才能確實令人激賞。」
展毅臣點點頭,對展千帆道:「當你提到『法』的時候,我以為你會對抱琴的執法嚴正大加揄揚一番。」
「這的確也是我想指出抱琴的另一樁優點,不過,我只是要提醒爹,刑期無刑,抱琴兼任執法總監之後,咱們的刑堂清淡了許多,而弟兄的怨言也減少了許多,爹,對船塢而言,這是好的現象。」
展毅臣掃視兩個兒子,然後將兩份文卷疊在一起。
「好吧,千帆,你認為我該付與抱琴和鏖雙怎樣的職位及權限呢?」
「他們的才華一主內,一主外,我想把船塢的工作化分內外,成立內外兩堂,分別由他們執掌。」
「那麼你游表哥。」
展千帆的神色驀地一沉。
展千舫接口道:「爹,游表哥在船塢的資歷到底還淺,如果讓他任總監執事,弟兄們凝於婆婆及爹的情面,或許嘴上不致於反對,可是我相信他們的心中難免會犯嘀咕。如果爹執意提拔表哥,我想讓游表哥執掌展家總管,先負責咱們的家務事,然後再慢慢加重他的權限,這麼一來,他的職稱也恰當,而弟兄們也不會有微言。」
「從咱們的家務事下手?」
「是的,爹,打從娘過世之後,上自僕婦的調度,下至咱們的生活瑣事,都是讓婆婆在操心,而婆婆年紀大了,也清閒慣了,有些地方她委實照應不過來,我和千帆有的時候看不過去,偶而就插插手,管一菅,可是我和千帆畢竟常在外頭跑,再怎麼插手也有限。像咱們貯勿庫裡的灰塵,厚得足以種花了,而柴房裡,爛木頭和好木材囤積在一塊兒也沒人清理,爹,盼歸剛過門,如果讓她一下子就接手這些煩人的事,我覺得過意不去,而游表哥心細,足可勝任這種事,如果游表哥不喜歡,俟一年半載之後,我們再將這些家務事轉交盼歸去掌理。」
展毅臣忍不住笑道:「千舫,你倒很疼惜你的媳婦兒。」
展千舫坦然道:「我問過婆婆了,當年娘嫁進來的時候,爹又何嘗不是如此。」
展毅臣眼神微黯,他強笑道:「好好珍惜盼歸吧!錦堂將這個掌上明珠遣嫁到咱們這樣的江湖人家,他嘴上雖然不忍說,心裡可疼得很。」
展千舫點一點頭:「我知道,爹,我會全心全意善待我的妻子。」
展毅臣站了起來,他走到一幅潑墨山水的畫前,畫的下款著名斐雲璣。
「你謄了一夜的稿子,千帆趕了六天六夜的活兒,我明白你們都累了,回房休想吧,今天晚點再開飯。」
「爹!」
「爹!」
「抱琴,鏖雙和建成的事兒,就依你們的意思去安排,若是什麼時候把細節擬定,咱們再擇時詳談。」
「是的,爹!」
北風呼嘯,天氣乾爆而寒冷。
展千帆身著鴨絨袍,足蹬麂皮靴,對著鏡子整好衣冠,然後自牆上取下長劍繫在腰間。
這時侯,他聽見裾裙曳地之聲,他的眼神閃過澀情,隨即見他閉上雙眼,舒緩一口氣,然後走向屏風處,去拿一件斗篷出來。
過了一會兒,門上傳出叩聲。
「門沒栓。」展千帆將斗蓬掛在右臂上。
「千帆,你要出門?」燕盼歸的聲音輕柔的逸出。
「是的,我要出門訪友。」
「千舫也出去訪友了。」
展千帆微微一笑:「哥最遲會在晚餐之前回來,嫂嫂,你別擔心,哥捨不得你。」
他見燕盼歸垂下眼簾,長睫輕輕顫動,便笑笑,又道:
「明兒是爹開堂頒布人事敘任的大日子,爹早已經囑咐哥和我到時候必須都在場。嫂嫂,哥說什麼也會趕回來的。」
燕盼歸的兩手反覆搓揉。
展千帆目光一凝,盯視燕盼歸:「怎麼了,嫂嫂?」
燕盼歸咬著牙:「我出紕漏了,千帆。」
展千帆雙眉聳揚:「我在聽。」
「我,」燕盼歸的聲音好小:「我弄壞了千舫的屏風。」
「屏風?」展千帆的眼睛睜大。
展千舫和展千帆在行冠禮的時候,斐雲璣分別替兩個兒子雕刻了兩張屏風,屏風上浩浩大江流,桅檣雲集,並且題『千舫萬里』、『千帆萬里』之辭在屏風的右上角。
對他們兄弟而言,這兩張屏風的意義非凡h他們一向視為珍品,不散稍有毀揖。
「我為了躲耗子,不想撞倒了屏風,千帆,我知道那只屏風是娘的手跡,一旦損壞,不只是千舫會心疼,爹也會不高興。我該怎麼辦?」
「壞得嚴重不嚴重?」
「兩葉脫散,漆有刮痕。」
「嫂嫂,這件事,目前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
「吟月知道,我已經交代她不要張揚出去,同時也叮嚀她守在房間裡擋住別人進去。」
「好的,嫂嫂,你先回房,我去拿些工具,看看能不能修復。」
片刻之後,展千帆將工具盒覆在斗篷之下,進入兄長的房間,當時,燕盼歸及丫環吟月正在床邊折疊散落的衣裳。
展千帆首先查看屏風,發現旋鈕撞裂可以更新,然而刮傷的漆卻扎手了。
燕盼歸蹲在展千帆的身旁:「能不能彌補?千帆。」
展千帆聞到燕盼歸身上傳來的幽香,他的喉頭忽然一陣乾燥。
「我先換旋鈕,至於漆面刮傷,等過兩天,哥陪你上金陵別館時.,我再來安排,所以這兩天,你和吟月口風緊些,就算要讓哥知道也最好是在我處理之後。」
「謝謝你,千帆,給你添麻煩了。」
「別見外,嫂嫂,這是我該做的。」
「會不會耽誤你的事?」
「不會的。」
展千帆說罷,舉心著手修復的工作。
然而就在大功告成,展千帆正開屏檢查屏風穩定的程度時,他的臉色驀地一變,全身也跟著僵硬起來。
隨後便見展千帆一把抓起工具盒,擱置在屏風之後,並且飛快的取出一件棉衣,將一切碎屑塞入衣內,推至一旁。
展千帆剛歇手,他聽見燕盼歸怯生生的聲音。
「爹!」
展千帆轉身面對父親。
他看見父親眼底的烈焰,也注意到父親手上的籐條。
展千帆暗自吸一口氣。
「爹!」
展毅臣鐵青著臉:「當建成告訴我,你在你嫂子房間時,我還不肯相信,千帆,我沒想到你竟然悖逆到這種境地了。」
展千帆的俊容迅速的漲紅,眸芒射出一股……
「爹,你以為我在嫂嫂房裡做什麼?侵犯她還是褒瀆她!」
展毅臣面色頓厲,籐條揮落在展千帆的身上,就像激烈的暴風一般。
「畜牲,你說的是不是人話!」
燕盼歸趕忙上前,想阻攔展毅臣。
「爹,請您聽我說……。」
「住口!」展毅臣推開燕盼歸,燕盼歸跌坐床邊,將方纔折疊好的衣服又弄亂了。
展千帆俊容丕變:「爹,你要打要罵衝我來,嫂嫂可沒練過武,吃禁不起您的手勁。」
「你眼中還知道嫂嫂!」展毅臣的籐條怒指次子的鼻子:「你這個畜牲,在外頭荒唐不夠,現在又荒唐到家裡來了。」
展千帆被羞怒所激,口不擇言:「是的,爹,你說得沒錯!你兒子無恥敗德,罔顧倫常,外頭的女人糟蹋不夠,連自個兒的嫂子也想指染了。」
展毅臣氣得面容曲扭,籐條不住的抽打在展千帆的身上。
「造反了,這種混帳話你也說得出口,好個畜孽,我今兒非剝了你的皮不可,我不信我展毅臣教不轉你這個逆子!」
燕盼歸花容失色,她想衝過去拉開這對父子,可是展毅臣卻扭住兒子的手臂,籐條疾落,密不透風,壓根兒沒有一絲足可讓人插手阻止的縫隙。
燕盼歸急喊道:「爹,千帆是為了。」
展毅臣將兒子甩到柱子邊,籐條落在展千帆的手臂上,展千帆反扣籐條於掌心。
「爹,不論您是不是氣消了,我請次你聽我說一句話!」
「你先給我聽清楚,」
展毅臣疾言厲色:「你要浮浪,你要頹唐,你要把自己弄得聲名狼籍,身敗名裂,我展毅臣全都認了。養子不教父之過,我既然生你,養你,教子的功過我合該受,可是我絕不許你用任姓的玷辱你艘子的名節,你要瞭解,你再怎麼問心無愧,即使我相信,千舫相信,你在外面擺浪子,打滾花營,攢下的一身臭名,卻很難清白你的操守。千帆,為了你哥和你嫂子,你必須謹慎你自個兒的言行,你懂不懂?」
展千帆容色迭變,最後他放開籐條,垂下目光。
展毅臣凝視兒子:「你想說什麼,可以說了。」
展千帆啟口欲言,卻又停頓了一下,半晌之後,他抬目望向父親,輕輕的說道:「我很抱歉,爹。」
展毅臣眸光閃動,他轉頭看門口,在那兒,信兒正一臉惶恐的望這對父子。
在信兒的那跟前有四酒,分別用麻繩系拴成兩組。
「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禪決托人稍來口信,見琳已經到他那兒了。」
「見琳?」展毅臣的神情逐漸平靜:「他目前受爵為安郡王,我還不曾向他道賀,過幾天請他到家裡來吧。」
「是的,爹。」
「前幾個月,你土太原接洽一批剪刀和劍戟時,他的五哥未見龍墜馬而死,是鏖雙代你去弔唁的,這件事兒你知道吧?」
「我還沒到汾陽,消息就傳來了。」
展毅臣點一下頭,揮手召喚信兒。
「進來,信兒。」
「老爺子!」信兒臉上的懼色猶存。
「去把屏風後面的工具盒拿去收好,順便將殘屑清一清。」
「是的,老爺子。」信兒應命而行。
展千帆目光如炬,注視父親。
一旁的燕盼歸花容蒼白,吟月也一樣詫異而驚悚。
展毅臣吸收次子的眼光,他轉身走出展千舫的房間。
當展毅臣垮出門檻兒的時候,他拋下了一句話:
「騎馬要當心,河裡淹死是會水的。」
展毅臣離開長子的房門,他在迴廊處看見拄杖而立的母親。
「娘。」
展老太君審視這個獨子好一段時間。
「有空嗎?毅臣。」
「是的,娘。」
「陪娘到小孤山去看著雲璣。」
展毅臣的虎目中倏閃光芒,他諾然允首。
在房間裡
燕盼歸走到殷千帆的前面,她伸手要去查看展千帆的傷痕,展千帆卻退走一步。
「嫂嫂,我要出門了。」
「千帆,對不起,都是我惹的禍,我……。」
「嫂嫂,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展千帆朝燕盼歸欠一欠身,轉對信兒。
「你留在家裡,倘若過了戌時,大少仍舊末歸,你再到夢當家那兒去找我,要是大少回來了,告請大少,今夜我住在夢家。」
「是的,相公。」
展千帆隨和一笑,拍一拍信兒的頭。
「趁閒的時候把工夫練一練,別偷懶了。」
「相公,您放心,信兒不敢偷懶。」
展千帆朝燕盼歸行禮致意,接著他走出房門,逕自提起四酒走向大門。
展千帆剛出現於門前,一名佝樓的老者立刻迎向展千帆。
「二少爺,您要出去?」
展千帆點一點頭:「喬伯,您今夜別為我等門,我回家的時間有准數。」
喬伯握著展千帆的手膀子。
「二少爺,我看著你爹長大,也看著你們兄弟長大,我瞭解你爹,他再怎麼樣也是疼你們兄弟的。」
展千帆笑了一笑:「我知道,喬伯,我不是為了嘔氣才出去的。天氣這麼冷,你穿得太單薄了,快進屋裡去,免得著涼。」
喬伯慈藹的拍一拍展千帆的手臂,目送他離開。
展千帆提著四酒,投向九江城外的一間木製平房。
那間小巧而不起眼的屋子,正是夢禪決的家。
夢禪決雖然擁有一間規模龐大的木材行,然而他的生活卻一直保持恬靜實的村居方式,他們一家五日共處一堂,沒有使用任何奴僕,所有的家事都是大多兒一塊兒動手,分工合作。展千帆常常讚歎,無論他什麼時刻到訪夢家,那間屋子總是揚溢著溫馨氣氛。
對夢家而言,他們的儉固然是長久養成的習性,同時也是保持他們一家隱私所必須遵從的生活誡條。而這種小隱潛居又脫塵滌俗的日子,正是吸引展千帆時時蒞趾走訪的主要因素。
展千帆到了夢家門口,他剛推開門,一道飛拳立刻迎面襲來。
「看打!」
展千帆右臂一振,將一組酒擋過去。
「見琳,接觸!」
但見飛拳兩散,抱住兩酒。
在門邊站著一名錦裘青年,他長得器宇非凡,翩然濁世,一雙劍眉飛入兩鬢,目光朗朗直如夜星,挺直的背脊襯出軒昂的神采,盼顧之間另有一番威儀。
「你遲了,千帆。」
「我有事耽擱,讓各位久候了,恕罪,恕罪。」
展千帆將另外兩酒往桌上一擺。
「小叔叔!」夢丹柔興奮的牽住展千帆的手:「你再不來,我就要上你家促駕了。」
「小叔叔答應要來,什麼時候賴皮了?」展千帆親地捏一捏夢丹柔的臉頰:「丹柔丫頭,你怎麼瘦了?」
夢丹柔嘟起小嘴兒:「小叔叔,你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來看我們了。」
樓慧娘走過去,將女兒拉至懷前。
「帆,把外氅褪了吧。」
展千帆遲疑一下,也舐一舐唇邊,脫掉斗篷。
錦裘青年衝上來,抓住展千帆的衣領,展千帆立即扣住他的手腕。
「那些傷痕是怎麼回事?」
「我一路趕來,不當心被柳枝甩到。」
夢禪決瞇起眼睛:「這就是耽誤你的事情?」
夢璣玄雙目如電:「過來,千帆,讓我老人家算算甩到你身上的柳枝究竟有多少叢!」
展千帆下巴微緊,他掃視眾人:
「大爹,二爹,禪決,見琳,我不曾拿你們當外人,你們也一向知我,既然我已經挑明表示是遭柳枝劃過,你們何妨認同我的話!」
一時之間,滿屋子睛雀無聲。
樓慧娘走至展千帆前面,接過他的斗篷,遞給女兒。
「我拿藥來……。」
「不用了,慧娘,我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
「別逞強!」
「在你們面前我無須打腫充胖子。」
「好吧!千帆,我不勉強你,你們上桌慢慢談,我去弄幾樣下酒的小菜。」
「慧娘,待會兒你也一塊兒過來,那四酒是我打汾陽帶回來的,又醇又烈。」
「千帆,你哪一次來,我沒有厚著臉皮打橫陪坐。」樓慧娘溫柔一笑,掉首招呼女兒:
「丹柔,你來幫娘的忙。」
樓慧娘帶著女兒離開前廳,五個男人則圍坐桌旁。
當展千帆啟開酒蓋時,一股酒香撲鼻逸出。
「光是這一種酒,就可以醉死一頭牛了。」夢機玄白眉虯結。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大爹,醉又何嘗不好?」
展千帆替每個人斟酒,當他放下酒子,正欲舉杯勸酒時,一隻筷子忽然打在他的手背上。
展千帆抬目望向夢機菩。
「二爹。」
「千帆,你太不夠意思了。」
「我不夠意思?」
夢機菩肯定不疑的點一點頭:「沒錯,你這個娃兒什麼時候改了名字,也沒知會咱們一聲,枉費這十年來的換心相交。」
展千帆不禁莞爾:「二爹,您請直說,我改了什麼名字啦?」
夢機菩盯著展千帆:「三十煩惱展『千煩』。」
展千帆笑容微凝,他旋即又笑道:「二爹,你怎麼不說我改名也換姓?」
「換姓?」
「斬卻三千煩惱『斬千煩』。」
「老天慈悲!」夢機菩誇張的道:「我的二少爺,您可不能想不開呀!」
展千帆微笑道:「二爹,我說過我想上吊嗎?」
夢機菩重重一歎:「你雖然不會上吊,可是我卻擔心你哪根筋出岔子,無端端去傚法韓湘子出家不蹄了。」
展千帆貶一眨眼睛:「二爹,我若是出了家,我還能夠抱酒子,摟香軟玉,過這般愜意的日子嗎?」
夢機菩審視展千帆。然後他轉向夢機玄。
「這個娃兒怎麼變得那麼多,瞧他滑得活似一條泥鰍兒,我幾乎都認不出來了。機玄,你一向比較吃得住這個小魔星,我看還是讓你來應付吧!」
夢機玄移目展千帆。
「千帆,你也瞭解我的脾氣,我不和你兜圈子說話,你也別和大爹裝瘋賣傻。這一回見琳北上漢陽,順路潯陽,難得大多兒共聚一堂,能夠好好的敘懷談心,你有什麼不愉快就趁今兒痛快舒發出來,哪怕咱們全不中用,沒一個能幫上你的忙,那也總比你悶在心裡,把自個逼個來得強吧。」
展千帆停頓頃時,接著他舉杯含笑,道:
「大爹,容我放肆,這會兒我的酒蟲正被這股兒酒香薰得難受,咱們先暢飲三巡,再談其他。」
展千帆一飲而盡,他不住的勸酒,自已也喝得很凶,旁人看在眼中,只好把所有的話都留在舌尖。
席間,夢丹柔陸續端了一些下酒菜至桌上。
朱見琳連聲讚揚樓慧娘的手藝巧,他後來還抱著夢丹柔的肩,道:
「丹柔丫頭,菜色已經十分豐盛了,去告訴娘,別忙了,請她賞臉趕緊過來和大多兒一同用餐。」
當夢丹柔掛著笑容進去廚房之後,展千帆望向朱見琳,道:
「見琳,這兩天湊巧船塢有事,我讓禪決先霸佔你兩天,後天起,你可得移駕至蝸居了。上一回你來九江,貪戀慧娘的手藝,直賴在這兒不肯上寒舍,害得我被婆婆及爹爹埋怨好久,耳根子足足有三個多月不得清靜,這一回你可不許再坑我了。」
朱見琳連忙叫道:「千帆,你才冤枉我咧,我哪一次來九江,沒有上你家向伯父及老太君請安問好?什縻叫做坑你!」
展千帆笑道:「當然是坑我,你在禪決這兒住上十天,到我家才住一天就急急忙忙打道回府,分明是給我難堪。」
「你也知道上回是家父有急召,催我立刻起程,哪能怪我!」
「不怪你,怪誰?難道還怪老王爺不成?我可識趣得很呢?」
「這哪兒叫『識趣』,你壓根兒是無趣!」
「你們兩位小祖宗。」夢禪決急忙道:「給哥哥我留點兒顏面行不行?你們倆個嘴鬥得開心,知不知道我聽了刺耳又窩心?」
展千帆連呼罪過,飲酒自罰。
朱見琳搭住展千帆的手腕。
「舫哥新婚時,我正服喪期間不便來道賀,今兒他怎麼沒來?」
「哥和幾個同年聚會。」
「嫂嫂好不好?」
展千帆斟酒爵中,仰脖子喝乾它。
「好!」
「我記得在四年前奉旨上京為太皇妃祝壽時,曾經見過大嫂。當年她十八歲,長得很美,可是也很冷傲,我們私下給她做了一個別號,稱她是『雪裡觀音』。說來也不怕你們見笑,我嘛,一向被千帆帶壞,跟每個女孩子都能嘻嘻哈哈,唯獨對這位燕家的『雪裡觀音』,不敢稍有輕浮之舉。沒想到她今日竟然會成為我的舫嫂子,所謂天心難測,世專難料,誠然不假。」
展千帆再次斟酒,一口仰盡。
樓慧娘拉起酒,一雙柔荑傾酒於展千帆的杯中,笑道:「千帆,你固然有千杯不醉之量,可惜我的夫君並沒有那份酒量,再說他明兒還有一批貨要打點交運,請你饒過禪決吧。
展千帆搖頭道:「慧娘,你這是禪決的氣,折他的台。」
夢禪決哈哈兩聲,將妻子挽到身旁坐下。
「千帆,你休想激我,在你們跟前,慧娘沒必要為我壯場面,稱英雄。」
樓慧娘拿起丈夫前面的酒,晃向展千帆和朱見琳。
「千帆,見琳,我先敬你們這十年來的恩義交情。」
展千帆和朱見琳趕忙舉爵還敬。
「嫂嫂,言重了。」
夢丹柔這時候也坐到夢機玄和夢機菩之間。
「小叔叔,琳叔叔。」夢丹柔也端高酒杯:「我也敬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