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天氣晴朗,基思打算幹點農活。但經過一夜的雨,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於是他換上一條乾淨的牛仔褲和一件新短袖襯衫,去城裡處理一些事情。
他很想開車駛過巴克斯特家,但警察此時可能已經發現了他的新車。不管怎樣,沒有理由去看看她是否回來了;她一有機會便會開車去她姑媽路易絲家,半道上順便來看他的。
他開車進了市中心,在一家烈酒特許專賣店附近找到一個停車場。他停下車,走進這家店裡,觀看上櫃的各種酒。這些酒大多是國產的,品牌也並不讓他懷舊。他回想起來,過去傑弗裡和蓋爾,同博靈格林的每個熟人一樣,總是喝廉價的甜酒,而今天他們會說從未聽說過那酒。可笑的是,基思在貨架上發現了一瓶蘋果酒和一瓶所謂的葡萄酒;這種葡萄酒實際上是葡萄汁加上酒精,當地生產的。他還發現一瓶相當不錯的正宗意大利基安蒂紅葡萄酒,它倒也能勾起對往事的回憶。
他付錢買了酒,回到他的雪佛蘭汽車邊,把酒放在車後的行李箱中。他拿出一個裝有他原來的華盛頓汽車牌照的、寫好地址的牛皮紙大信封,向縣府廣場西側的郵局走去。
郵局是南北戰爭時期北部聯邦建造的老建築之一,帶有古典式的柱子。基思小時候總是對這個地方充滿了敬畏。他曾經問過他父親這幢房子是否是羅馬征服者建造的,父親的回答是肯定的。現在他的歷史判斷力比從前強些了,對這段往事付之一笑,理解了安妮在信中關於追溯往事的那些話的含義。他想起過去曾經幾次陪她去郵局買郵票或寄信。
郵局裡有一個櫃檯窗口前沒人排隊,職員接過他的信封,稱完信後貼上郵票。基思索取了回執,正在填寫附加單子時,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窗口的職員說:「過個好天,巴克斯特太太。」
他向右轉身,看見一個長著紅褐色披肩長髮,身穿樸素的、紅白相間的純棉夏裙的女人走向門口。她離去了。
他站在原地僵住了,直到那位職員對他說:「填妥了?」
「是的。不……算了。」他把那張單子揉成一團,立刻走出郵局。
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向人行道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她,後來才發現她跟另外三個女人正在向街口走去。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跳下台階,跟在她們後面。
他心中安妮的形象還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樣,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他出發去徵兵站報到的那天。他倆前一天在哥倫布她的住處同床共枕,到第二天黎明時分他就與她吻別了。如今,她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可依然保持著青春時候的身段,她的步履仍舊帶著他記憶中的那種少女風度。她正與她的女伴們說說笑笑。他無法看清她的臉,只有當她轉身的時候,才能大致看見她臉部的側面。
基思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停步注視著前面的四個女人。她們在街口停下來,等著紅燈變成綠燈。基思往前跨了一步,猶豫了一下,又跨一步,再停下來。上去,你這個笨蛋。上去呀。
綠燈亮了,四個女人從路緣走上橫道線。基思站在原地望著她們。安妮對她的女伴們說了些什麼,只見另外那三個女人離開她繼續向縣府廣場走去。安妮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徑直向他走來。
她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來。「你好,基思。多年不見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好,安妮。」
「我一時不知所措。」她說。
「你看上去很好。我快暈過去了。」
她笑了。「我不信。」她退後一步。「讓我看看你。你一點也沒老。」
「我老了二十五歲。你氣色好極了。」
「謝謝你,先生。」
他倆的目光碰在一起,互相對視著。他發現她的雙眸又大又亮,跟從前一樣;她的嘴唇上還塗著他記得的那種粉紅色口紅。她的皮膚具有一種健康的光澤,但令他驚奇的是並沒有曬成棕色,因為她從前倒是喜歡曬太陽的。她臉上當然有幾絲皺紋,然而卻給她孩子氣的臉龐增添了一分成熟。她以前只是漂亮,現在卻是美麗了。
他在腦子裡搜尋著適當的詞語,然後說道:「哦……我收到你的信了,是在我信箱裡發現的。」
「很好。」
「博靈格林州立大學情況如何?」
「情況……不錯。令人傷感。」
「我原想去……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個人去,還是……」
「對,我一個人去的。我陪我女兒。」她補充說,「我在那兒尋找過你。不過,不是真找你人,而是,你知道……」
他點點頭,然後又看看她。「你能相信我們眼前的相會是真的嗎?」
「不。我像是在做夢。」
「我是……我不知說什麼好……」
她向四周看看。「再過一兩分鐘,我就得走了。」
「我理解。」
「我以前曾經給你寄過一封信。信退回來了。我以為你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沒在辦公室留下轉信地址……」
「唉,我難過了好幾天,」她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失去了我的筆友。」
他發現她的眼睛裡噙著淚水,吃了一驚。他想遞塊手帕給她,但意識到不該這樣做。她從包裡抽出一張紙巾,佯作擦臉,實際上是在擦眼睛。「那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要在這兒待多久?」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回來?」
他考慮了幾個模稜兩可的回答,然而卻說:「為了看你。」
他看見她咬住下嘴唇,眼睛望著地下,明顯要哭出來了。
基思也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沒有說話。
最後,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道:「你每次回來時本可以來看我的。」
「不,我不能,安妮。但現在我能了。」
「上帝啊……我不知說什麼好……我的意思是,你……你仍然……?」
「是的。」
她又擦擦眼睛,然後瞅瞅對面的廣場公園;那兒她的女伴們聚在一輛冰淇淋售貨車前,正看著她和基思。她對他說:「再過大概半分鐘,我就要幹傻事了。」
他勉強一笑。「這兒仍舊是個小城,對吧?」
「確實很小。」
他說道:「我想讓你知道,你的信幫我度過了一些艱難的時光。」
「你的信對我也一樣。我得走了。」
「我倆什麼時候能喝上那杯咖啡?」
她莞爾一笑。「我會開車去你那裡的。在我去看我姑媽的時候順道去。但說不准什麼時候才能去成。」
「我通常都在家。」
「我明白。」
他說:「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該什麼時候去。」
「好。」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基思笑著說:「在歐洲、華盛頓或者紐約,人們總是吻別。」
「在斯潘塞城,人們僅僅說:『祝你一天過得愉快,蘭德裡先生。再次見到你非常高興。』」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轉身離去。
基思望著她穿過馬路,並且注意到那三個女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
他站了一會兒,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車在何處,他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了,他不斷望著馬路對面的廣場,但她們已經消失了。他想趕過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訴她的女伴們:「對不起,我們倆相愛,我們要走了。」
但或許她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或許她並不喜歡今天所經歷的事。他想到方纔的談話,把內容又過了一遍以防忘卻,竭力回憶她臉上的表情,並思索著從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麼。
根據他的推測,她過得一定很糟糕,但從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卻看不出來。有的人對每一個創傷、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無遺。而安妮-普倫蒂斯是那種永恆的樂觀主義者——快樂、生機勃勃,從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雖然生活中一帆風順,看上去也許並不疲憊,但心中卻留有他所見過或經歷過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間悲劇。
去想像他們倆如果結婚生子的話生活將會如何,這並無任何意義。不言而喻,生活一定會過得美滿。他倆總是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彼此只適合對方。現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斷了的紅線。他思想中憤世嫉俗的那一面說不行,而那個曾經完全地、無條件地愛過的年輕的基思-蘭德裡卻說行。
他在停車場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車,上車發動了引擎。他隱約記得他還有一連串的事要辦,但卻將汽車朝回家的方向開去。
他一面駕車,一面回憶起二十五年前在哥倫布她臥室裡的那一天。天破曉了,他已醒來好幾個小時,並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兒看著她赤身裸體仰睡在溫暖的房間裡,看著她那令人難忘的臉龐和胴體,看著她那長長的秀髮瀉落在枕上。
當然,他知道再次相會要過很久。但他從來沒想到,他倆會分別四分之一個世紀,他們所熟悉的世界會完全消失。坐在她的臥室裡,他大致想像了一下亞洲的那場戰爭,以及他陣亡的可能性,可當時一切都似乎太遙遠了。他們是過了四年伊甸園式大學生活的小城鎮的青年,認為去軍隊服役兩年不過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顛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倆在中學和大學一直形影不離,沒有他在身邊她會感到孤獨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訓練,但所屬的訓練營卻沒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費城去上一門防暴速成課程,因為當時的反戰抗議活動已變得駭人聽聞了。正如戰爭時期所發生的那樣,外部世界又一次闖入他的生活。不過,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新的體驗。
他想辦法去投幣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她卻不在住處,那時又沒有電話答錄機。他後來又有一次短暫的打電話的機會,是在深夜,可她那邊卻是忙音。最後,他給她寫了一封信,但當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覆信時已過了好幾個星期。那些日子通信並不容易,後來的幾個月就越來越困難了。
基思駕車不知不覺到了農場,拐彎進了通往農舍的車道。他把雪佛蘭車停在屋後的菜園旁,在駕駛座上靜靜地坐著。
他想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愛情征服了一切。他認為他瞭解自己對她的感覺。然而,除了那些記憶、那些來往信件以及這次見到她,他對她並不瞭解。那麼她對他的感覺如何呢?他們倆打算怎麼辦?她的丈夫對此事又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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