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眼睛能分辨十五六種不同濃淡的灰色,電腦圖像處理機在分析指紋時,能分辨256種不同深淺的灰色,真是奇妙無比。然而,更奇妙的還有人類的心臟、大腦和靈魂,它們能分辨無數種感情的、心理的、道德的細微差別。從最陰暗可怕的,到最純潔可愛的。這個「光譜」的兩個極端,我從未見過,但處於兩極之間的,我見過不少。
事實上,人在性情方面與變色龍在顏色方面一樣反覆多變。
哈德雷堡這兒的人與我過去在其他許多地方任職時見到的人一樣,並不比他們更美麗或更醜陋。但是,安坎貝爾無疑很不一般。假設我在她生前見到她,假設我受命來調查發生在哈德雷堡這裡的事情,我努力想像自己會如何與她交談。我想,我會認識到我面對的不只是一個簡簡單單勾引男人的女人,而是一個特別堅強,但卻身不由己的鮮明個性。我也想到,我可能會告訴她,無論怎樣去傷害別人,都不會使自己變得堅強,而只會給每一個人增加痛苦。
我想我不至於會像比爾-肯特那樣不能自拔,但也不敢完全排除這種可能,因此,我不想對肯特進行評判。肯特自己評判了自己。他看到自己變成了什麼模樣,發現自己潔淨有序的內心深處埋藏著另一個自我。他恐懼萬分,一槍徹底了結了自己。
飛機庫裡現在擠滿了憲兵、聯邦調查局人員和醫務人員,還有那些滯留在哈德雷堡的司法人員。他們原以為這兒已沒事可幹了。
我對考爾-塞夫爾說:「屍體處理完之後,將地毯和傢俱打掃乾淨,然後把安所有的家當都打包給坎貝爾夫婦托運到密歇根去。他們會需要女兒的東西的。」
「好。」他又說:「我不想說肯特什麼,不過,除了我之外,他給每個人都省去了許多麻煩。」
「他是個好樣的軍人。」
我轉身,走到機庫的盡頭,經過一個聯邦調查局人員的身旁。他試圖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假裝沒看見,逕直出門來到外面的太陽底下。
卡爾和辛西婭站在一輛救護車旁談著話。我從他們身旁走過,直往我的追光牌汽車走去。卡爾趕上我,對我說:「對這個結局,我不能說感到滿意。」
我沒答理他。
他又說:「辛西婭好像認為你當時知道他要那麼做。」
「卡爾,出了偏差可不能怪到我頭上。」
「沒人怪你。」
「聽上去似乎是那麼回事。」
「可是,你也許能預料到,你可以把他的槍——」
「上校,老實跟你說,我不僅預料到了,而且還鼓勵他這麼做。我徹底地摧毀了他的自尊。這一點,她知道,你也知道。」
卡爾不承認,因為這不是他想聽到或想知道的。雖然守則中沒有這樣一條,但是事實上,在世界各地的許多軍隊中,給一個玷辱了自己尊嚴的軍官提供機會、鼓勵他勇敢自殺的做法歷來都是受人稱道的光榮傳統。但這種做法在我們這兒一直不受歡迎,在別處現在也逐漸不再流行了。然後,這種觀點滲透到了每個軍官的潛意識之中。如果讓我選擇,一方面是軍事法庭審判我強姦、謀殺和性犯罪,另一方面是只要拿起那支38口徑的手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自己,那我可能會選擇後一種簡便方法。但我無法想像自己處於比爾-肯特那樣的境地。話說回來,比爾-肯特在幾個月前也想像不到自己會這樣結束自己的一生。
卡爾在說著什麼,但我沒注意聽。最後,我聽到他說:「辛西婭很難受,她的身子還在抖個不停。」
「這職業就是這樣。」事實上,並不是每天都有人在你面前讓自己的腦袋開花的。肯特應該要求離開一會兒,然後到男廁所去採取行功。可他打碎了自己的腦殼,讓腦漿、頭骨和血水濺得四處都是。辛西婭的臉上也濺到了一些。我對卡爾說:「我在越南曾被濺了一身。」其實,有一次是一個腦袋砸了我的頭。我又說了句頗有幫助的話:「用肥皂洗洗就乾淨了。」
卡爾一臉怒氣,厲聲責備我:「布倫納先生,這一點兒也不滑稽。」
「我可以走了嗎?」
「請吧。」
我轉過身,打開車門,然後對卡爾說:「請轉告森希爾女士,她丈夫今天早上打電話來,讓她給他回電話。」我鑽進我的車,發動了起來,離開了這兒。
不到15分鐘,我就回到了軍官招待所。我脫下禮服,發現襯衫上有一塊血漬。我脫下衣服,洗了洗臉和手,換上運動褲,然後把辛西婭擺放出來的物品收起來。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房間,把行李拿到樓下。
我結了賬,付了一筆不多的服務費,但因為我在牆上塗畫的那幅圖,我得在損壞認賠單上簽名,日後再找我支付賠償費。我真愛軍隊。內務值班軍士幫我把包放進車裡。他問我:「你把案子解決了?」
「是的。」
「誰幹的?」
「大家干的。」我把最後一個包扔在車後座上,關上後門,坐進駕駛座。值班軍士問我:「森希爾女士也要結賬嗎?」
「不知道。」
「要不要留一個郵件轉寄地址?」
「不用。沒人知道我來這裡,只是短期逗留。」我發動汽車,穿過基地中心,往北到了憲兵隊大門,出了門駛上維多利街。
我開車經過安-坎貝爾的住處,然後來到州際公路,上了一條往北去的車道。我在磁帶艙放上一盤威利-納爾遜的盒帶,舒服地靠著椅背,往前開去。天亮前我就能趕到弗吉尼亞,還能趕上早班軍用飛機離開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飛機把我送到哪裡都無所謂,只要離開美國大陸就行。
我的軍人生涯已結束,這無所謂。這件事,在我去哈德雷堡之前就知道了。我沒有後悔,沒有猶豫,沒有抱怨。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沒有什麼可以奉獻了,或者成了多餘的人,那我們就離開;或者,如果我們愚鈍了,人家就會請我們離開。這不必傷心。最重要的是使命,每個人和每件事都服從於使命。手冊中就是這麼寫的。
也許在走之前,我該跟辛西婭說幾句話,但是這對誰也不會有好處。軍人的生活是瞬息多變的,經常來去匆匆。種種關係,無論有多麼親密,無論有多麼熱烈,都不過是暫時的。人們通常不說「再見」,而說「路上見」或者「以後見」。
不過,這一回,我是一去不復返了。一方面,我感到選擇這個時候離開軍隊對我正合適。我應該放下刀槍,脫下戎裝了。這些東西在我身上有點荒廢了,更不用說沉重了。我是在殘酷的戰爭中入伍的。那時,軍隊忙於在亞洲進行大規模的陸戰。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遠遠超過了國家的兩年義務服役期,在軍中已風風雨雨度過了漫長的20年。20年來,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都翻天覆地了。軍隊現在忙著送你走:「謝謝你付出的一切,幹得很好,我們贏了,走的時候請把燈熄掉。」
很好。就是這麼回事。這不會是一場永不結束的戰爭,雖然有時候看似如此;這也不是為了給在其他方面沒有前途的人提供就業機會,雖然有時候也確實如此。
在世界和全國各地的軍事基地,美國國旗將不再高高飄揚。戰鬥部隊將要解散,他們的戰旗與刀槍要一起入庫。也許有一天,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也要關閉。確實,一個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說真的,我很高興看到新時代的到來,更高興的是,我不必與它打交道。
我們這一代人,我想,深深地打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烙印。過去的那些事件對當今的現實不再有什麼意義,也許,我們的價值觀對當今現實也不再有什麼意義。因此,正如辛西婭曾對我暗示過的,即使我們的確還有不少戰鬥力,也已成了不合時宜的人物了,就像過去的騎兵隊伍一樣。幹得不錯,謝謝。拿一半薪水,祝你好運。
20年,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也曾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會依然像我曾經生活過的那樣去生活。這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經歷。
威利正在唱《我心中的佐治亞》。我換了盤巴迪-霍利的帶子。
我喜歡開車,尤其喜歡開車離開一個地方,雖然我知道,離開一個地方,也就意味著接近另一個地方,但我自己從來不這麼看,我總是離開。
一輛警車出現在我的後視鏡裡。我檢查了一下車速,發現只超速了10英里,而在佐治亞,這意味著阻礙車流。
那傢伙打開紅色閃光燈,招呼我過去。我把車開到路邊上停下,坐在車裡。
那警官走下車,來到我的窗口。我搖下車窗,發現他原來是米德蘭的警察。我說:「這兒離你的老本營遠了點兒,不是嗎?」
「請把駕駛執照和汽車註冊證給我,先生。」
我把兩樣東西拿給他看了。他說:「先生,我們在下一個出口掉頭,然後你跟我回米德蘭去。」
「為什麼?」
「不知道。從無線電話中接到的命令。」
「亞德利局長的命令?」
「是的,先生,是他的命令。」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只好把你銬起來了。隨你挑吧。」
「有第三種可能嗎?」
「沒有,先生。」
「好吧。」我又開上了公路,警車跟在我後面。我們在立交路口掉轉車頭,往南向米德蘭開去。
我們在鎮西口的一個出口換了道。我跟著他來到鎮上的廢物回收中心。過去人們一向稱它為垃圾場。
他的車在焚化爐邊剎住了。我在他後面停下來,跨出車門。
伯特-亞德利站在一條寬大的傳送帶旁,看著人們從一輛卡車上把東西卸下來,送上傳送帶。
我也站在邊上看著,看著安-坎貝爾地下臥室的物品被火焰吞沒。
亞德利翻弄著一堆一次成像照片。他只朝我看了一眼,說:「嗯,夥計,看看這個。你看那個胖傢伙,那是我。再看看那個小子,你知道他是誰?」他將一沓照片扔上傳送帶,然後從腳邊撿起一摞錄像帶,也扔到傳送帶上。「我想我們還有個約會吧。你就這樣讓我一個人幹這堆活?你也幫一把,夥計。」
於是,我幫他把傢俱、性生活用具、衣物之類的扔上傳送帶。他說:「我是說話算數的,夥計。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找當然相信你。你是警察。」
「對。這星期簡直亂套了。嘿,你知道嗎?葬禮上我一直在哭。」
「我沒注意。」
「是在心裡哭。葬禮上許多傢伙心裡都在哭。嘿,電腦軟盤那玩意兒,你處理掉了嗎?」
「是我親自燒燬的。」
「是嗎?不會有那類流言蜚語在外面流傳了,是不是?」
「是的。大家又都成正人君子了。」
「直到下一回。」他哈哈大笑,把一隻黑色皮面罩投擲到傳送帶上。「上帝保佑,我們現在都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包括安。」
我沒回答。
他說:「嘿,比爾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難過。」
「我也是。」
「也許他們倆現在正在天國的珍珠門旁談話。」他朝焚化爐內看了一眼,「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
「完了嗎,局長?」
我朝四周看看。「差不多了。」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看了看,然後遞給我:「紀念品。」
這是一張安-坎貝爾的正面裸體照。她站在地下室的床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床上蹦跳。她的頭髮飛揚著,兩腿分開,雙臂伸展,滿臉笑容。
亞德利說:「她是個女人味很濃的女人,但我從來弄不懂她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你瞭解她嗎?」
「不,但是我想,她讓我瞭解了我們男人自己,有些是我們不願瞭解的。」說著,我把照片扔上傳送帶,轉身朝我的追光牌汽車走去。
亞德利喊道:「你保重!」
「你也保重,局長。向你的家人問好。」
我打開車門。亞德利又喊道:「差點忘了,你的女朋友——是她告訴我你會從州際公路往北去的。」
我從車頂上望著他。
他說:「她要我向你道別,說她在路上見你。」
「謝謝。」我上了車,離開了垃圾場。我拐向右邊,從原路去州際公路。路的兩旁都是倉庫和輕工企業,是個髒亂差的地區,與我此刻的心情恰好相配。
路上,一輛紅色野馬牌汽車趕上了我。我們一起上了州際公路。她與我一起,開過了那個往西去本寧堡的路口。她本該走那條路。
我把車開上路肩,停下來。她也開上路肩。我們走下車,站在車旁,兩人之間相距有10英尺。她下身著藍色牛仔褲,上身是白色T恤衫,腳蹬一雙跑鞋。我想起我們是兩代人。我對她說:「你錯過路口了。」
「但不能錯過時機。」
「你沒對我說實話。」
「這……是的。但是,假如我告訴你,我還跟他住在一起,但我正在認真考慮要結束這一切,你又會怎麼說?」
「我會告訴你,等你把這些辦妥之後,再給我打電話。」
「你瞧,你太被動了。」
「我不會搶人家的老婆。」
旁邊開過一輛巨大的雙輪拖車。我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什麼?」
「在布魯塞爾你也是這樣!」
「從沒聽說過那個地方。」
「比利時的首都。」
「巴拿馬怎麼樣?」
「我是想讓你主動採取行動。」
「你說謊了。」
「對。我幹嗎費這個心?」
一個州警察開車過來,停在我們邊上。他走下車來,碰了碰帽子向辛西婭致意,問她:「一切都好吧,女士?」
「不好。這個男人是白癡。」
他看著我:「你有什麼問題,夥計?」
「她在跟蹤我。」
他又回頭看著辛西婭。
辛西婭對我說:「如果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待了3天,然後竟不辭而別,你會怎麼想?」
「這個……那太不像話了……」
「我碰都沒碰她。我們只是共用一個洗澡間。」
「哦……這……」
「他邀請我週末到弗吉尼亞他的家裡,但又始終不把電話號碼或地址留給我。」
那州警察看著我:「這是真的?」
我對他說:「我剛發現她還有個丈夫。」
警察點點頭:「可不要惹這種麻煩。」
辛西婭問他:「你不認為一個男人應該努力去爭取他希望得到的?」
「當然應該。」
我說:「她丈夫也會的。他甚至想殺了我。」
「那可要當心了。」
「我可不怕他。」辛西婭說,「我正打算去本寧堡告訴他,我們的關係結束了。」
州警察對她說:「你要小心點兒。」
「讓他把電話號碼給我。」
「這個……我不……」他轉向我,「你乾脆把電話號碼告訴她不就得了?我們都可以不必站在這兒曬太陽了。」
「好吧,你有鉛筆嗎?」
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便條本和鉛筆,我把電話號碼和地址告訴他。他撕下紙,遞給辛西婭:「給你,女士。現在,我們都上車吧。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好不好?」
我走向我的追光,辛西婭走向她的野馬。她回頭對我說:「星期六。」
我朝她揮揮手,上了車,往北開去。我從後視鏡中看到她的車繞著路中心分界處轉了個違反交通法規的U形彎,然後就朝那個去本寧堡的路口駛去。
被動?保羅-布倫納,福爾斯徹奇的猛虎,被動?我把車開上外車道,往左急轉,然後穿過一片灌木叢,繞過中心分界處,掉轉車頭,開上往南的車道:「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被動。」
我在通往本寧堡的公路上趕上了辛西婭。一路上我們倆始終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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