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是比較有見識之人,他們知道不是猛龍不過江,不是猛虎不下崗,已有「點蒼袁五」先倒在前,司馬白決不會輕舉妄動,何況這年輕俊品人物的上台身法,又那等輕靈鎮人,故而他們雖均保持沉默,靜觀究竟,心中卻均有同一期待,期待世所罕睹的精彩局面,也期待著司馬白當真把這兩手血腥,惡行無數,人人側目的武林禍害「陰陽無常」刁小二除掉!
發抖的人,數量最少,只有刁小二一個。
但他自恃頗甚,只是氣得發抖,不是怕得發抖,勉強一咬鋼牙,忍住心頭怒火,看看司馬白,獰笑說道:
「司馬小兒,你不必問了,快拔劍吧,反正你的死法,與『點蒼袁五』一定相同,在你死前,剎那定會恍然大悟地明白究竟。」
司馬白也知多言無益,遂向刁小二深深看了一眼,立即伸手拔劍!
在他長劍出鞘之前,包括刁小二在內的會場群雄,都有同一想法。
他們均認為司馬白既發狂言,必有神兵之助,匣中長劍縱難比擬江涵秋所有「秋水芙蓉劍」那等曠世神物,也必吹毛折鐵,具有銳利鋒芒,誰知長劍出,所料不然。
司馬白手中所執,只是一柄極為尋常,坊間所購的青鋒俗劍。
只有一個人,看得出司馬白長劍才一出鞘,便已滿身都是煞氣!
這個人,是鮑恩仁,他與司馬白之父司馬長蒼關係密切,知道司馬家傳的「天罡劍法」,除了各處精緻變化之外,基本劍式有六,並各起了一個生面別開,以史為記的雅切嘉名。
這六個劍式是「共工觸天」、「盤古分天」、「屈原問天」、「秦穆觀天」、「鄒衍談天」、「張衡論天」。
其中煞氣最重的一式,便是「共工觸天」,這一劍雖然精密不如「盤古分天」,沉哀不如「屈原問天」,但卻霸氣最重,拚命搏殺時,施展開來,威力厲無比!如今,鮑恩仁知道司馬白定是一起手便施展這招劍式!
漏了,漏了一個人,感覺得出司馬白全身上下,充滿煞氣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一個是深知司馬白細底,與他極有淵源的鮑恩仁,另一個則是與司馬白同台而立的「陰陽無常」刁小二!
同台而立,距離甚近,自然容易感受,刁小二陡然覺得身上一寒,週身毛髮都一根根的豎立起來!……
他橫行江湖多年,「陰陽無常」之下,不知殺了多少成名人物,卻從未經歷過這等怪異現象。
刁小二悚然一驚,微退半步。
對敵之時的氣勢,也就鬥志極為重要,剛才刁小二還張牙舞爪,氣焰甚狂,就這半步之退,便告盛氣立綏!
司馬白劍已出鞘,那肯再復容人,右腕微掣,劍光冪天,已把那心神微怵,略退半步的「陰陽無常」刁小二,圈入風雷百變以內!
刁小二不是弱者,立即恢復正常,揮劍迎敵!
「叮!叮」
這兩聲脆響,表示兩人只接了兩劍,但台上已響起一聲高呼:
「我明白了……」
這是司馬白的呼聲,在聲中,他竄退丈許,「陰陽無常」刁小二則他那柄紅色長劍當作枴杖一般,拄劍而立!
情況不太妙,司馬白所著白色儒衫的右脅部位,插著一柄黑色小劍!
那是刁小二的「陰劍」,是這「陰陽無常」,左手中所持之物!
司馬白一聲高叫:「我明白了……」以後,便把脅下所中的黑色小劍,伸手拔出,那不是整柄小劍,只是長約四寸劍尖!
但台下群雄,卻看得毫不明白,有點迷惑?
因為「陰陽無常」刁小二自稱早已廢斷的左手假掌之上,仍有一段見劍鋒,不見劍柄長約四寸的黑色小劍。
刁小二左手黑劍既在,陰陽無常脅下黑劍何來。
這位「陰陽無常」的左右雙手未空,如何向司馬白施展這不知所來神秘暗器?……
就是台下群雄,紛紛錯愕之際,一條人影突又飛身登台。
這次登台的,是鮑恩仁。
他毫不客氣地,才一登台,便把刁小二的左手衣袖扯落,那性情極為凶傲的「陰陽無常」,居然變得異常乖馴,毫未反抗。
但衣袖才落,所有在場群雄,都大感意外,同聲發出驚呼!
原來,刁小二的左手手掌,根本未廢未斷,他那黑色小劍,也並非只有劍尖,沒有劍柄,劍柄更比平常略精,正握在刁小二的手掌之內。
鮑恩仁從刁小二手中,取下那柄黑色小劍,轉身起到台口,向台上群雄,朗聲說道:
「『陰陽無常』刁小二的左手根本沒廢,他每次殺人之際,都是利用貼身交戰,背對群人,暗發令人難防的下流殺手……」
說至此處,空然按動手中劍柄崩簧,四寸長的黑色劍尖,便毫無聲息射出,插在恰從台下岸走的一支野犬腿上。
那支野犬,才一中劍,便立告倒地死去,叫都不曾叫出一聲。
最妙的是,二截劍尖,雖已飛出,卻從劍柄內,又出現一截劍尖,替補了原來地位,恢復了原來形狀!
鮑恩仁冷笑道:
「這黑色陰劍,見血封喉,奇毒無比,以及無數武林人物,均枉死在刁小二這等陰毒下流的手段之下,連如今在台上的『迥風煞劍』袁大俠,恐也……」
話方至此,那位一直跌坐在地,臉若死灰,不曾發話的袁長青,怒然伸手入懷取出一卷白絹,好似極為費力地,向司馬白伸手遞去。
司馬白不知這是何物,更不知這是何意?但見了袁長青勉強伸手的痛苦神情,以及目中所流露對自己感激期許的複雜神色,也不忍不加以接。
但才一接過白絹,袁長青便全身一陣強烈痙攣,連坐都坐不住的,立即倒在台上,雙目緊閉,嘴角間沁出一絲血漬,也掀起一絲淒慘笑容!
司馬白方自一愕,鮑恩仁已感慨甚深地,搖頭歎道:
「陰劍太毒,袁大俠不過仗著不太對症的點蒼靈藥,以及一口怨氣,延命須臾,如今他見司馬老弟已為他代報冤仇,業已含笑而逝!……」
司馬白見狀也知袁長青氣絕魂飛,續命無術,遂在台上對袁長青遺體抱拳欠身,以示禮敬前輩!
鮑恩仁忽然壓低語音道:
「點蒼袁五,乃當世有名劍客,他臨終所贈,必非凡物,老弟好好收起,我們會後再看。」
司馬白剛把那卷白絹收起,鮑恩仁又向台下群雄朗聲說道:
「在下鮑恩仁,這位老弟,名叫司馬白,乃昔年仁義滿乾坤的司馬長蒼大俠哲嗣,年歲雖輕,對家傳『天罡六大劍式』卻已神髓,適才能把凶狡歹毒無比的『陰陽無常』刁小二,一劍穿心,足為明證……」
他方說到把刁小二「一劍穿心」之際,原本拄劍呆立的「陰陽無常」,突然身上起了一陣抖顫,支持身體的紅色長劍一軟,人便仆倒在台上。
台下群雄,這時才知人人想殺,而人人均對他相當顧忌的「陰陽無常」刁小二果已被司馬白一劍穿心,從此永除禍害,不禁均歡聲雷動,喝起了哄堂大彩!
鮑恩仁作了個安靜手勢,止住台下瘋狂喝彩!繼續說道:
「司馬老弟,初出江湖,便誅巨憝,此舉功德無量,在下提議對司馬老弟,予以兩項嘉獎,第一項的嘉獎是賀號,諸位同不同意我們共同賀號,稱司馬老弟為『聖劍書生』?……」
台下無人應答,但再度響起了暴雷似的掌聲,已經代表了多數同意!
這一來,司馬白突然獲贈美號,倒把這位「聖劍書生」,弄得相當窘迫,有點面紅耳赤!
鮑恩仁俟掌聲略停,又復說道:
「如今該研究第二項嘉獎了,司馬老弟雖得『聖劍書生』之號,卻無『聖劍書生』之實,因為『書生』是實,『聖劍』卻虛,我們何妨使其名實相符,大會主人江莊主……」
司馬白聽至此處,知鮑恩仁極擅詞令,太以狡黠,他是先讓與會群雄,共同賀號自己為「聖劍書生」,然後再向大會主人江涵秋,索那柄「秋水芙蓉劍」,當作「聖劍」。
方法雖然極妙,但當面開口,總覺難堪,正待向鮑恩仁阻止之際,突然又生變故!
原來鮑恩仁說到「大會主人江莊主……」時,目光注向主棚,卻見主座上的江涵秋江小秋父女,業已不在。
江氏父女身為主人,怎能輕易雙離會場,鮑恩仁雙眉方蹙,那位坐在主座右側的武夷一瓢道長,已向台上笑道:
「鮑朋友放心,江莊主身體忽感不適,已由他愛女江小秋姑娘,扶回後宅,服藥將息,但江莊主行前留話,只要無人再與司馬老弟較量,並在劍術上有以勝之,便將愛女江小秋,暨『秋水芙蓉劍』,妻贈司馬老弟!」
這是鮑恩仁正在大動腦筋,極為期盼的好消息,但對其他與會群雄來說,卻是個壞消息!
因他們或慕美人,或圖名劍,都是有所為而來,如今,美人名劍,均將有主,滿情希望,頓告成空,那得不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
不過,常言道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司馬白當場獻技,絕藝驚人,正派群雄知道他確實配得「秋水芙蓉」名劍,而英姿玉貌,又恰與江小秋姑娘匹對,邪派群豪則縱有嫉妒之心,也驚於「陰陽無常」刁小二的前車之鑒,自問非敵,不敢有登台較量之心!
由於這種不同心情,故在武夷一瓢道長宣佈江涵秋欲對司馬白妻女贈劍之後,全場先是靜默片刻,然後才起了比先前稀疏不少,有欠熱烈的部份掌聲!
對於司馬白本人來說,一瓢道長宣佈的驚人消息,卻一半是好,一半是壞!
贈劍,是好消息,他自知「天蠍雙凶」,厲害無比,自己欲報父母深仇,除了本身藝業,必須刻苦修為,多加磨練之處,若有這柄罕世神兵「秋水芙蓉劍」在手,確屬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妻女,是壞消息,除去自己熱孝在身,不宜論及婚姻外,柳還珠早已先入為主,她的刻骨深情,暨救命深恩,豈容輕易辜負?
故而,司馬白傷透腦筋了,允婚,實不可能,但若當從拒婚,則江小秋臉面何存,武林女兒,多半性烈,萬一這位姑娘,羞窘無奈,來個自盡而死,則自己平添孽果,豈不也將問心生咎,永世難安。
司馬白傷腦筋之下,仍然極理智,作了決定。
首先,他確定了原則,即令婚期可延到除孝之外,柳還珠的恩情,也決不容許辜負,換句話說,對於江小秋姑娘的婚事,是絕對不能應允。
其次,不娶人女,卻取人劍,這是太以令人傷心,並對自己有損風格的行為,不如把這「水月江村」之行,當作一場夢境,等下台後,索性向江氏父女,暨武夷一瓢道長、雁蕩超凡上人等,坦坦白白,悄然把話說明,乾脆連人帶劍,一齊不要。
司馬白主意打定,心頭沉重立失,變成了一片清涼……
但天下事那能盡如人意,就在司馬白剛剛面帶微笑,目閃神光之際,驚人禍變又起!
所謂「禍變」,是「水月江村」的莊內,突然有片火光,觸天而起,並隱隱可以聽得見淒淒悲哭之聲!
一瓢道長和超凡上人,雖是修持精深,定力堅厚的世外高人,但對於這等突然發生的情況,也不禁驚奇得詫然雙雙起立,回頭目注莊內。
一名滿面淚痕的莊丁打扮之人,匆匆趕來,向一瓢道長暨超凡上人,低聲有所稟告。
超凡上人全身一震,合掌當胸,吟了聲:「阿彌陀佛」,腳下地不自覺的,凝了內勁,踏得土陷寸許。
一瓢道長也吟了一聲「無量佛」號,霍然轉身,目內電掃「鬥劍」「紅絲」的兩棚群雄,神情頗為沉痛地,朗聲說道:
「『水月江村』,突遭慘變,莊主江涵秋已死,所佩『秋水芙蓉劍』,也被凶人奪走,除了台上的『聖劍書生』司馬白老弟,稍留以外,諸位均請散去了吧!」
一來,名劍已失,名花有主,誘人目的已無,二來「水月江村」所遭,顯非尋常禍變,那群多半只知利害,不重義的尋常江湖人物,誰願惹火燒身,故在聽完一瓢道長話後,連問都不願深問地,便紛如鳥獸散去。
鮑恩仁也向司馬白問道:
「『秋水芙蓉劍』已失,老弟若不願牽此紅絲,我們也悄悄溜走了吧。」
誰知司馬白剛剛打定的心念,居然起了變化,星目中神光一朗,搖頭答道:
「紅絲雖不必牽,道義卻不能廢,江莊主縱無贈劍之實,已有贈劍之言,我要進『水月江村』看看江小秋有無需助處,以及能否為江莊主緝兇報仇,略盡棉力?」
好,人家怕事,他要找事,自己身上,已有極為沉重的血海深仇,還要為人仗義,看來司馬白倒不愧公號外號「聖劍書生」之中的那個「聖」字。
鮑恩仁暗暗點頭,心中甚為嘉許地,與司馬白一同飛身下台,走入主棚。
一瓢道長稽首為禮,向司馬白苦笑說道:
「司馬小施主,風波頃刻,禍起蕭牆,江莊主言猶在耳,人化南柯,『秋水芙蓉劍』也……」
鮑恩仁不等一瓢道長再往下說,便即微一搖手,截斷他話頭說道:
「道長不必解釋,司馬白老弟,不慕美人,不重名劍,但對於維持武林正義,則艱危罔顧,決不後人,他要進『水月江村』,看看江莊主是被甚麼凶邪所害,並願協助江小秋姑娘緝兇報仇,報酬江莊主有言贈劍德意!」
一瓢道長想不到對方竟有這等肝膽,目注司馬白,剛自肅然動容,一挑拇指,超凡上人已吟聲佛號說道:
「義肝俠膽芝蘭品,定是龍華會上人!司馬小施主請……」
由剛才前來報案的莊丁引路,司馬白、鮑恩仁、一瓢道長、超凡上人,便離開這群雄已散的湖邊會場,趕往「水月江村」後莊。
進入後莊,火勢已弱,約莫把「水月江村」焚去一半。
江小秋姑娘是剛從急痛暈厥之下醒來,跪在她爹爹江涵秋的遺體之旁。一見一飄道長,超凡上人等到來,江小秋便盈盈起立,兩隻大眼眶中,熱淚泉流而出。
一見一瓢道長、超凡上人同來的,還有司馬白和鮑恩仁,遂趕緊舉袖一拭,銀牙緊咬,強忍住滿眶眼淚!
鮑恩仁江湖經驗,極為老到,僅僅從這一個小動作上,便看出江小秋姑娘,個性極為剛強,不是荏弱女子。
一瓢道長向江涵秋遺體,端詳幾眼,並未見有甚麼傷痕,遂向江小秋說道:
「大變既來,賢侄女務必節哀,細商報仇之事要緊,令尊遺體,未見傷痕,難道是定在三日後才發作的陰惡『蠍毒』,竟提前追魂奪命了麼?」
聽到「蠍毒」二字,司馬白全身一震,鮑恩仁也眉頭深蹙!
江小秋聞言,點頭答道:
「不錯,但『蠍毒』是被這支東西,引得突然發作,並猛烈得令人措手不及!」
話完,俯身伸手,掀起江涵秋所著長衫,方使一瓢道長等人,看出江涵秋左腿近膝之處,有支小蠍,伏在其上。
但這支小蠍,並非活物,是枚鐵質奇形暗器,只把尾鉤色澤,漆成金黃,令人看去,分外眩目怪異而已。
司馬白因聽柳東池暨柳還珠,向他細說這「天蠍四凶」,遂在一見蠍鉤色作金黃之下,便脫口驚呼道:
「天蠍童子!……」
超凡上人看了司馬白一眼,吟聲佛號,向江小秋說道:
「賢侄女請說下去。」
江小秋因父親慘死,雖在外人面前,強忍悲痛,但眼角間仍不免有淚珠現出,遂伸手拭去,不令順頰下流咬牙說道:
「爹爹在會場上,便覺全身不適,似乎『蠍毒』發作,遂命我扶他回轉靜室,安歇服藥,誰知才到內宅,左膝一麻,中了暗器,立告毒力大發,連救都未及救他,便……便……」
饒她江小秋是位剛強俠女,但說到老父慘死情狀,仍不禁淚如雨下,語不成聲!
那份剛強,那份純孝,那份宛如帶雨梨花的嬌媚姿色,連曾經滄海,對她無意的司馬白也看得不禁心生憐愛!
一瓢道長對江小秋,略以溫言勸慰,繼續向她問道:
「既有暗器,必有來人,賢侄女有沒有看見傷你父親的來人是誰?」
江小秋含淚答道:
「爹爹毒發去世,後宅烈火又起,慌亂悲痛之中,不曾看得,只彷彿瞥見從爹爹身邊閃現,竊去佩劍的,是條身著黃衣的矮小人影……」
司馬白瞿然一驚,脫口說道:
「毒蠍尾鉤,漆作黃色,來人又身材矮小,穿的黃衣,定是『天蠍四凶』中的『天蠍童子』!」
江小秋目微函,瞥了司馬白一眼,突然柳眉挑處,拉著一瓢道長和超凡上人,暫離大廳走入內室。
司馬白不懂江小秋此舉何意?遂向鮑恩仁投去一瞥詢問眼色?
鮑恩仁雙肩微聳,兩手一攤,也表示莫測高深,莫名其妙?……
過了片刻,一瓢道長和超凡上人,從內室回到大廳,江小秋卻未隨出。
一瓢道長向鮑恩仁、司馬白一個稽首,面含苦笑地,發話說道:
「鮑施主,司馬小施主,貧道要先向兩位告個罪兒……」
鮑恩仁笑道:
「彼此平素雖然緣慳一面,但均是江湖中道義神交,道長有話請講,不必客氣!」
一瓢道長向江涵秋遺體,指了一指,失聲長歎地,搖頭說道:
「江莊主生平不輕然諾,但他剛才在大會上要貧道代為宣佈的兩樁諾言,卻都已無法兌現!」
鮑恩仁道:
「道長無須代江莊主解釋,鮑某知曉這是事出不已,『秋水芙蓉劍』既被『天蠍童子』盜去,那裡還能贈送司馬白老弟,作為賀號『聖劍』重大綵頭?」
一瓢遭長目光微瞥司馬白,以一種充滿歉意的語聲說道:
「至於另一樁承諾,則因江小秋賢侄女身遭父喪,志切父仇,不便遽論婚姻,也要請司馬小施主推情曲諒!」
司馬白俊臉通紅……
因他本來想答以「我本來就不想娶她」,但卻明知江小秋必在內室竊聽,何必令她在極度悲傷下,更添萬分羞窘,故而口中吶吶,滿臉通紅,急得不知怎樣才好。
鮑恩仁見狀,一笑代為答道:
「這是人情之常,司馬老弟不單不介意,並對江小秋姑娘,更為敬佩!」
一瓢道長目光凝注司馬白,流露出嘉許敬佩神色,從道袍大袖中,取出一卷畫軸,向他遞去。
司馬白說道:
「道長,這……這是何意?」
一瓢道長笑道:
「這是一幅『秋江落雁圖』乃江氏傳家古物,江小秋賢侄女對司馬白小施主,深情歉疚,無以為情,請貧道代贈,略表心意!」
司馬白那裡肯接,方自連連搖手,鮑恩仁忽地一笑道:
「司馬老弟初涉江湖,只是臉嫩,不是不識抬舉,我替他接受,並多謝江姑娘了!」
一面說話,一面果然老實不客氣地,把一瓢道長手中畫軸接去。
司馬白無法阻止,只得皺起劍眉,向鮑恩仁低聲說道:
「水月江村鮑兄,報仇……」
「報仇」二字,才一出口,鮑恩仁便已知其意,邊將那「秋江落雁」畫軸,揣入懷中,邊問一瓢道長笑道:
「道長,『天蠍童子』名列『天蠍四凶』,素以陰損著稱,江小秋姑娘欲報父仇,艱險必多,司馬老弟願仗義助她一臂之力!」
一瓢道長吟了一聲「無量壽佛」,出人意表的搖頭答道:
「多謝司馬小施主的雲情美意,但江小秋已立血誓,非要手刃父仇不可!一念純教,往往格天,貧道與超凡大師,也只好勉循其意,兩位施主若無別事,不防請便,無須再淌這場渾水的了。」
逐客之令已下,鮑恩仁雖然久歷風塵,臉皮甚厚也覺得再留下去,無甚滋味。
他與司馬白交換了一瞥眼色,便自雙雙告辭。
江小秋不再出現,超凡上人因多莊丁,尚在救火,不肯遠離靈堂,遂由一瓢道長,代表主人,送出莊外。
出得「水月江村」,雙方揖別之際,一瓢道長忽以一種極誠懇的神色說道:
「司馬小施主清禁絕藝,人中之龍,江小秋姑娘贈你傳家古畫,必自深意,江湖中若有餘暇,不防好好體會體會。」
司馬白猶未及答,鮑恩仁已向一瓢道長,抱拳含笑說道:
「道長放心,我這司馬老弟,是知情識趣,並絕頂聰明之人,他不會辜負江小秋姑娘的一片美意!」
別過一瓢道長,離「水月江村」,司馬白忽然歎道:
「這『水月江村』之名,取得雖美,卻嫌不太吉祥,江涵秋人歸九泉,居莊院也半化劫灰,豈不真成了鏡花水月了」
水月江村點頭道:
「江涵秋是位江湖俠士,委實不應獲得如此淒慘下場,老弟反正要鬥『天蠍雙凶』,萬一遇上『天蠍童子』時,仍不防暗助那江小秋姑娘一臂之力!」
司馬白道:
「那是自然……?」
四字才出,鮑恩仁突然「噗叱」一笑!
「鮑兄為何發笑?」
鮑恩仁笑道:
「我笑的是『水月江村』雖如鏡花水月,轉瞬成空,但我們的『水月江村』之行,卻均有良好收穫,未成空……」
司馬白一時間不解其意,愕然問道:
「鮑兄此話怎講?」
鮑恩仁「咦」了一聲道:
「老弟在大會之上,劍斬『陰陽無常』刁小二,為武林除去禍害,群雄賀號『聖劍書生』,又獲得三件異寶,難道還不算重大收穫麼?」
司馬白聽他說是自己獲得了三件異寶,不禁苦笑,正待發問,鮑恩仁又復說道:
「司馬老弟,有樁怪事,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只好問你。」
司馬白皺眉道:
「小弟初涉江湖,對於複雜百態,尚是一張白紙!鮑兄!……」
鮑恩仁接口道:
「『陰陽無常』刁小二那段能夠飛出傷人的黑色小小劍尖,分明滲有劇毒,見血封喉!老弟與他近身過招,猝不及防之下,右脅中劍,已受暗算,你卻怎會安然無事的呢?」
司馬白起初被他問得一怔,但忽然與自己曾中「天蠍秀才」歐陽綸獨門奇毒,也告安然無事一舉,發生聯想,方「哦」了一聲說道:
「可能我不怕毒?」
這句話兒,把位久走風塵,江湖經驗極豐的鮑恩仁聽得皺起眉頭,司馬白也發覺自己說得大嫌籠統,遂又加解釋道:
「可能我是在不知不覺下,受了兩位前輩奇俠的特別成全,業已改變體質,不畏任何毒!」
鮑恩仁問道:
「那兩位前輩奇俠,竟有此等奪天地造化之能?」
司馬白道:
「一位是有『瞽目天醫』之號的葛心仁老人家……」
鮑恩仁點頭道:
「難怪,難怪,葛大神醫的歧黃妙術之精,被推為當世第一國手,生死人而肉白骨,雖過甚其詞,但只要讓他藥物順手,立起沉痾、綰魂九幽,甚至於改變體質,卻必然可以作到,老弟所說的另一位前輩奇俠,又是誰呢?」
司馬白應聲答道:
「『七海游龍』柳東池……」
這七個字兒,居然使鮑恩仁聽得悚然一驚,目注司馬白道:
「司……司馬老弟,你……你與『七海游龍』柳東池關係是否深厚?」
司馬白雖覺鮑恩仁的神情,有點異樣,卻猜不出為何如此?仍照實答道:
「關係不厚,只是萍水相逢,但小弟這條性命,若非柳大俠和他侄女柳還珠所救,早就填了溝壑,餵了太湖魚鱉!」
鮑恩仁聽司馬白說是與柳東池關係不厚,才把神略為放緩地,繼續問道:
「聽老弟之言,莫非東池的足跡,就在這太湖左近麼。」
司馬白道:
「原來確在太湖的『無懷小居』勾留,但約莫八十日前,已與葛心仁老人家,聯袂同去『青海』。柳前輩藝高義厚,一代俠宗,鮑兄若對他景仰,等柳前輩青海回來,小弟願為引見。」
鮑恩仁方發出一聲苦笑,司馬白又向他面帶詫色地,皺眉而道:
「鮑兄,你方才說我在『水月江村』之行中,除了誅邪賀號之外,還得了三件異寶?」
鮑恩仁笑道:
「老弟難道還不自覺麼?我便依序而言,第一件應該是點蒼袁五送給你的那方白絹。」
司馬白蹙眉道:
「一方白絹,也算至寶?……」
鮑恩仁道:
「臨終所贈,絕對不是俗物,依我所料,不是『回風快劍』秘訣,便是『七劍傾心圖』……」
「回風快劍」秘訣,無須解釋,所謂「七劍傾心圖」,卻有點令人難解?
鮑思仁見了司馬白的錯愕神情,遂又復笑道:
「所謂『七劍傾心圖』,『點蒼七劍』每人均有一方,由七人共同簽名,凡遇對『點蒼』一派,或『七劍』本人,有重大恩情者,可持以為贈,擁有此圖之人,凡遇難事,一函相邀,無論天涯海角,赴湯蹈火,『點蒼七劍』皆誓所不辭,趕來效勞……」
話方至此,司馬白已把點蒼袁五所贈的那條白絹取出。
果然,帕上一角,繡有七柄小劍,劍旁並各有「點蒼七劍」的親筆簽名。
司馬白知道這件東西對自己未必有用,但點蒼袁五臨終持贈之情,卻極為可感,遂微微一喟,仍復揣向懷內。
鮑恩仁道:
「第二件至寶,應該是那幅『秋水芙蓉圖』,但此圖珍貴之處何在?我亦不知,等到了前途旅店之中,再與司馬老弟共同仔細研究。」
司馬白道:
「小弟在『水月江村』中獲贈之物,僅此二者,鮑兄怎說有三件呢?」
鮑恩仁微笑道:
「前兩件是有形之物,後一件是無形之物,但若以價值而論,反而是無形之物,高得多了。」
司馬白恍有所悟問道:
「鮑兄是指那『聖劍書生』賀號?……」
鮑恩仁搖頭道:
「賀號除外,不在其內,我所說的第三件無形至寶,是指司馬老弟已獲得江小秋姑娘的一顆純摯芳心!」
司馬白一驚道:
「鮑兄此語何來?江小秋對我甚為冷淡,靈堂一面,便避入內室,我們走時,她連送都不曾送呢?!」
鮑恩仁笑道:
「這是禮,不是冷淡,江姑娘是黃花閨閣,新居父喪,何況更面對老弟這會論婚嫁之人,再怎大方,也非躲不可,但她與老弟臨別之際,秋波深注,已傳無限真情……」
司馬白赧然道:
「有這等事,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
鮑恩仁道:
「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老弟請想,江小秋若非對你屬意,綣綣情深,她又何必把甚麼傳家至寶『秋水芙蓉圖』,送給你呢?」
司馬白也覺鮑恩仁說得有理,不由「唉」了一聲,頓足說道:
「早知如此,這幅『秋水芙蓉圖』,就不該接受……」
鮑恩仁不等司馬白再往下說,便「咦」了一聲,截斷他話頭問道:
「奇怪,江姑娘又沒有逼你立即訂婚約,彼此大可先建關係,留結後緣,老弟為何總是有些不欲領情,你是嫌江姑娘容貌不美?還是家世不正?」
司馬白歎道:
「鮑兄何出此言?江姑娘天人顏色,俠義門風,青眼相加,司馬白只有感愧,但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還卿明珠,相逢恨晚……」
鮑思仁是一點就透之人,聞得此言,然微笑說道:
「我只道老弟初涉江湖,交友未廣,誰知你風流倜儻,早結情人……」
司馬白窘得俊臉通紅,趕緊加以解釋道:
「也說不上是情人,但『七海游龍』柳前輩的侄女柳還珠,對我太以天高地厚……」
聽他提起「七海游龍」柳東池來,鮑恩仁的神情,總覺得有點異樣……
就在此時,約莫二三十丈以外的山林之間,陡然捷如電掣雲飄地,掠過一條矮小黃色人影!
鮑恩仁一聲低「咦」,向司馬白悄然問道:
「司馬老弟,你內功深厚,目力定強,有沒有看清這黃衣人的形相?」
司馬白道:
「此人貌相十分怪異,眉眼口鼻,十分稚氣,宛如幼童,但神情卻十分陰森凶毒,顯然是個中年以上的久走江湖人物!」
鮑恩仁聞言,不禁雙眉緊皺,兩眼望天,一片沉吟神色!
司馬白好生解地,說聲問道:
「鮑兄,你在想些什麼?」
鮑恩仁道:
「我在猜想,剛才那條形若幼童,神情兇惡的黃衣矮小人影,是不是『天蠍童子』?」
司馬白想不到鮑恩仁竟有這種念頭,大吃一驚,皺眉說道:
「若論形相,倒有幾分可能,但鮑兄注意他的行進方向沒有?那條黃衣矮小人影,是奔的『水月江村』方向。」
鮑恩仁點頭道:
「正因為那黃衣矮小人影,奔的是『水月江村』方向,我才懷疑到『天蠍童子』身上!」
司馬白道:
「鮑兄此話怎講?那『天蠍童子』在『水月江村』之中,殺人奪寶,得意遠跑,卻又回頭則甚?」
鮑恩仁笑道:
「天下事遇到難解之時,不妨掉過來,想上一想,『天蠍童子』若是『得意』,自然遠跑,若是『失意』,便可能再回『水月江村』,意圖洩憤……」
司馬白驚道:
「失意?失甚麼意?他殺了人,放了火,奪走了『秋水芙蓉劍』,希世神兵,還說是不得意麼?難道『天蠍童子』凶毒到非要把『水月江村』,燒得乾乾淨淨,殺個雞犬不留?」
鮑恩仁長歎一聲說道:
「我恐怕『天蠍童子』真會有這種想法?因為據我以江湖經驗覺察,『天蠍童子』殺人是真,放火是實,但奪寶卻恐未必了。」
司馬白道:
「此話怎講?江涵秋莊主身邊所佩的『秋水芙蓉劍』,不是在死後被奪了麼?」
鮑恩仁道:
「那柄劍兒,外表裝飾得太以富麗堂皇,與我所聞『樸而不華』的傳說有異,故而我在大會之上,初見劍時,心中便動過疑念?」
司馬白皺眉道:
「鮑兄以為江莊主身邊所佩,不是江湖中萬眾覬覦,價值連城的『秋水芙蓉』神物?」
鮑恩仁頷首道:
「老弟不是聽得江莊主早就中了定期發作的『金鉤毒』麼?以江涵秋的江湖經驗,既知有人覬覦他所擁至寶,而又力所難敵,便決無再把『秋水芙蓉劍』放在身邊,任人取奪之理……」
司馬白被鮑恩仁分析得好生佩服地,「呀」了一聲說道:
「鮑兄真是析理入微……」
一語才出,鮑恩仁便向他問道:
「司馬老弟,你目前有無急事?」
司馬白搖頭答道:
「我與人訂了洞庭湖之約,但日期遠在五五端陽,時光還早得很呢!」
鮑恩仁軒眉道:
「老弟既有閒暇,我們不妨回頭也奔『水月江村』,一來可以求證剛才那矮小黃衣人影,是否『天蠍童子』?二來萬一所料屬實,也可仗義援手,免得江小秋姑娘,與一瓢道長,超凡上人等,又復有所……」
他這句「又復有所不幸」的「不幸」二字,尚未出口,司馬白衣飄處,宛苦輕煙的,已馳向「水月江村」方向。
鮑恩仁見他如此仗義勇為,暗暗點頭,也施展了極上乘的輕功,追隨在後。
這位風塵奇俠鮑恩仁,委實心機靈妙,料得絲毫不差,他與司馬白途中所見黃衣人影正是「天蠍童子」。
天蠍童子衛權,是當世武林中,一等一的凶人,盡力奔馳,身法如電,那消多久,便到「水月江村」。
但「水月江村」之中,有些地方,仍在起火,似乎無人加以理會。
衛權見狀一怔,暗忖照此情狀,「水月江村」中已然無人,究竟是江涵秋未死?抑或是其女江小秋在江涵秋死後,以極迅速的行動,遷移他處,放棄了這片基業?……
思忖之間,見那作響之物,是大廳門外所插的一面素旗,被狂風吹拂所致。
衛權既見素旗,料定是江涵秋已死,遂舉步向那似乎充作靈堂的大廳走去。
一進廳門,見匆促之間,雖然陳設簡陋,但靈幃素幔中央,果然停了口黑漆棺木。
這棺木,不單木質珍貴,似是上等香楠,油漆得也極為考究,顯示江涵秋退隱以來久備自用之物。
衛權一聲獰笑,站在距離棺木約五尺以外,冷然說道:
「江涵秋,當世武林中,凡與我『天蠍四凶』兄弟姊妹作對之人,誰得善終?你女兒業已棄你而逃,你還想睡這一口好棺材麼?」
語音落處,右手微揚,隔空吐勁,向那具色漆上好棺木,一掌擊去!
這位「天蠍童子」衛權,委實太狠,他準備以內力劈空勁氣,將棺木震碎,使江涵秋暴屍露骨,死後都不得安寧!
由於棺木太好,並非輕擊可碎,衛權在這劈空一掌之上,遂凝了九成以上內力!
棺木雖是極佳上好之物,但棺木所盛放的,卻不是江涵秋的遺體,而是一些猛烈火藥!
一掌重擊,火藥立爆!
「轟」的一聲晴天震霹起處,強勁氣流,四外狂排,那些香楠碎木,更復如箭亂射。
發生不意,「天蠍童子」,衛權立處厄境!
饒是衛權久經大敵,應變絕快地,立即功凝百穴,氣運四梢,但只不過勉強保住性命,仍受了極大傷損。
因為這位「天蠍童子」與棺材距離太近,尤其他那當空吐勁,把棺木震爆的右手,更距離棺木,僅約三尺,火藥一爆之下,使右手齊肘立斷!
跟著,又有十餘枚散碎棺木,宛如飛刀利箭的,打中他的胸腹各處!
這是「天蠍童子」功力過人,應變迅速,倉卒間,強提了一口真氣,護住臟腑,既胸腹要害,換了稍差一點的人物,必然立告屍橫就地!
一般凶邪,在這種大上惡當的情況之下,必定怒極如狂,尋人拚命!
「天蠍童子」衛權不然,他根本不尋任何人發怒洩恨,他只是雙足一頓,帶著滿身血漬,衝破靈堂屋頂地,疾遁而去。
這是他的聰明之處,也是他的厲害之處!
因衛權知道,這等情況下,對方必然步步設伏,自己一手已斷,身上又有十來處碎木之傷,亟需止血調養,倘若再遇強手,以及那柄厲害無比的「秋水芙蓉劍」時,豈非必遭大厄,決無幸理?
暫忍一口氣,且保百年身,「天蠍童子」衛權居然能體會這兩句名言,壓制憤怒!咬牙而遁!
果然,「天蠍童子」衛權才一衝破靈堂屋頂遁去,靈堂地下,便出現了一個暗穴,穴中站的是江小秋與一瓢道長,超凡上人。
江小秋妙目含淚,狠聲說道:
「想不到此計居然不成,還是被這萬惡妖孽,僥倖逃走!……」
超凡上人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面色沉重,皺眉說道:
「賢侄女看見沒有?『天蠍童子』衛權身受如此重傷,仍能凝聚罡烈,衝破屋頂,功力委實可怕!這一來,彼此結仇太深,賢侄女苦習絕藝之事,刻不容緩,他日藝成出道,尋找此賊報仇時,也務須特別謹慎,決不可絲毫大意,並應該先謀克制他那最拿手的『金鉤毒蠍』之道。」
江小秋才一點頭,兩條人影又如雲飄電掣地,落在靈堂之前!
江小秋瞥見來人是司馬白和鮑恩仁,便向一瓢道長苦笑低聲說道:
「侄女從此必須千里投師,一心學藝,不能再有任何俗緣牽連,請真人代謝他們來援,日後有緣江湖再相見吧!」
語音甫落,已隨手關了地穴,卻把一瓢道長,推出門外一瓢道長無可奈何,只得迎出靈堂,向司馬白,鮑恩仁稽首為禮笑道:
「兩位施主,為何去而復返?」
鮑恩仁與司馬白因未見「天蠍童子」衛權的狼狽遁走情狀,遂抱拳答道:
「我等於途中發現『天蠍童子』衛權,馳奔此一方向,深恐這萬惡凶人又來『水月江村』逞兇,遂特地趕回,以期萬一有事,可略為道長暨江姑娘等,拔刀相助!」
一瓢道長念聲「無量壽佛」,陪笑說道:
「多謝,多謝,貧道等也猜出『天蠍童子』衛權,可能復回逞兇,已然設伏相待,可惜此賊氣數未絕,只炸斷他一隻右手,並身負重傷,雖未取其性命,但約莫半載以內,也無法再亂逞兇鋒的了!」
鮑恩仁聽得一瓢道長,如此一說,又無挽留敘談之意,只得與司馬白交換了一瞥眼色,再度向一瓢道長告辭。
一瓢道長合十當胸道:
「兩位仁義感人,恕貧道要協助江小秋姑娘,料理莊中後事,不便相留,以及遠送,但司馬小施主江湖閒暇,卻不妨把那幅『秋火芙蓉圖』,仔細看看!」
退出「水月江村」鮑恩人發現司馬白眉宇間,似略有悻悻之色,便含笑問道:
「司馬老弟,你為何微有怒意?莫非嗔怪那江小秋,有點不近人情?」
司馬白劍眉雙軒,淡淡答道:
「我不會生氣,每個人都有其擇友自由,人家不願意與我們接近,並非甚麼重大過錯。」
鮑恩仁笑道:
「老弟錯怪江姑娘了,我想她似乎有甚難言之隱,以第一次的匆促下逐客之令而言,分明是預知『天蠍童子』衛權必回,不願老弟與這名凶人朝相,多結無謂怨仇,看來這位姑娘用心頗深,對你更是綣綣情真的呢!」
司馬白不願就此問題,再復多談,遂劍眉微蹙,目注鮑恩仁道:
「鮑兄,我們換過話題好麼?」
鮑恩仁知他初出江湖,對於男女之事,尚嫌臉嫩,點了點頭問道:
「老弟要改變甚麼話題?」
司馬白道:
「鮑兄曾說你在『水月江村』的論劍大會之上,也頗有收穫,此語……」
鮑恩仁不等司馬白再往下問,便自「呵呵」一笑,從身上掏出了不少東西。
那是五張紙,一本書,一枚黃色圓筒,一粒比核桃略大,光色卻不太閃亮的珠兒,和一柄乳白色的短短匕首。
司馬白愕然道:
「鮑兄身邊的實貨不少,這些都是甚麼珍貴之物?」
鮑恩仁笑道:
「老弟還不明白麼?在『水月江村』的大會以前,這些都是別人之物,不是我的東西。」
司馬白恍然道:
「鮑兄是位神……」
臉嫩就是臉嫩,一個「偷」字,他居然不好意思出口。
鮑恩仁笑道:
「老弟還記得初相逢時,我的自我介紹詞麼?我說我作的是沒本錢的買賣,但卻決非江洋大盜!」
好,謎底總算揭開,鮑恩仁等於自承是名懷有肱篋妙技的神偷義俠。
司馬白有些吃驚的,向鮑恩仁手中那些東西,看了一眼,咋舌說道:
「鮑兄的神通太以廣大了吧?『水月江村』大會,為時並不太久,你在一晃眼間,竟……竟拿了人家那多東西?」
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語音微頓之下,把個「偷」字,改為「拿」字。
鮑恩仁失笑道:
「我這還是經過選擇的呢,一不要金銀財寶,二不要尋常之物,否則,所得綵頭,恐怕連弄上兩隻籮筐,都裝不下呢!」
司馬白聽他說到「不要金銀財寶」之際,不禁向鮑恩仁手中那粒核桃大小的珠兒,瞟了一眼。
鮑恩仁玲瓏剔透,拈起那粒珠兒,向司馬白含笑說道:
「這粒珠兒,不是隋珠趙璧等價值連城之物,但珠貴卻有以過之,它叫『押忽大珠』,可解奇毒,並辟毒蛇猛獸,我本來想轉贈司馬老弟,如今知你已是不畏萬毒的特異體質,便留以自用,在江湖中仗義助人的了!」
一面說話,一面卻將那柄乳白色的短短匕首,向司馬白遞去。
司馬白連搖雙手,鮑恩仁失笑問道:
「老弟為何拒絕我的持贈?莫非狷介太甚,渴不飲盜泉之水,饑不食嗟來之物?」
話兒恰好說中司馬白的心思,但他不好意思點頭,又復把張俊臉,脹得通紅!
鮑恩仁正色說道:
「老弟請相信我,我知道你的身世,更深深欽佩令先尊翁司馬大俠的高仁厚德!既敢與你交遊,必對本身品格,深有自信,決無慚愧之處。」
說至此處,拈著那柄匕首,揚眉又道:
「這柄『寒犀匕』是我竊自八閩獨行巨寇,『飛天鷂子』羅文昌的懷中,羅文昌心黑手辣,而又相當狡猾,絕非好人,『寒犀匕』在他手上,只是造孽濟惡用具,轉贈老弟卻足以濟人救世,解厄消災,兩者價值相交,著實差得很遠呢!」
經鮑恩仁這樣一加解釋,司馬白不便再復狷介,遂一面,倒手接取,一面問道:
「請教鮑兄,這『寒犀匕』,聞名定知乃通天犀角所制,除鋒利外,是否尚有祛毒作用?」
鮑恩仁點頭道:
「斷金切玉,無堅不摧,除了尺寸稍短外,鋒利程度,絕不下於『干將』『莫邪』等前古神物,以其柄端磨水,更可祛解百毒,老弟本身雖具特界體質,但此『寒犀匕』在身,急難之間,也可發揮救人功效!」
司馬白聞言,知這「寒犀匕」委實是件武林福寶,遂謹慎藏起。
鮑恩仁指著那隻金黃色的圓筒,冷笑說道:
「想不到『辣手魯班』班小平,居然也來參與『水月江村』大會,被我順手摸了他一具珍逾性命,但也歹毒無比的『追魂雙絕魯班筒』……」
司馬白一聽「追魂雙絕魯班筒」之名,便不由向那只原本不太引人注目的黃色圓筒,看了眼。
只見這黃色圓筒,逕約兩寸,通體金黃,但兩頭筒口,卻分鐫一圈紅色細絲,暨黑色細絲,圓筒中部,也有一個紅色按鈕,既黑色按鈕。
鮑恩仁歎道:
「在武林之中,『五雲捧日攝魂釘』既『七孔黃蜂釘』,因過份歹毒,已被列『七大禁物』以內,凡使用者,皆為江湖不齒,但『辣手魯班』班小平卻甘冒大不諱,以其巧手匠心,將兩般凶物,合而為一!……」
司馬白駭然道:
「如此說來,這『追魂雙絕魯班筒』,豈非兼具『五雲捧日攝魂釘』及『七孔黃蜂針』之妙?」
鮑恩仁道:
「一物兩用,分紅黑兩頭筒口,紅的是『七孔黃蜂針』,黑的是『五雲捧日攝魂釘』,以『紅黑二鈕』,分別控制,老弟請想班小平與人動手之時,只要凶心一動,取出此筒,按動機鈕,立可追魂,即令對方身手太高,掉轉筒口,再來一記,便算大羅神仙,也必難逃浩劫的了!」
司馬白臉色一怔,向鮑恩仁拱手說道:
「功德,功德,鮑兄這巧施妙手,這樁大大功德,你不單使不少仁人俠士,能免遭班小平的魔掌,甚至還可以邪制邪,發揮更大積極作用!……」
鮑恩仁目光一亮,狂笑說道:
「好個『以邪制邪』,司馬老弟提醒我了,我要動點腦筋,使那倚仗靈心巧手,害死過不少英雄豪傑的『辣手魯班』班小平,死在他自鳴得意的『追魂雙絕魯班筒』下!」
司馬白旨著另外五張白紙,和一本書兒,向鮑恩仁問道:
「鮑兄,這些又是甚麼?看紙上繪有圓形,像是拳經劍譜?」
鮑恩仁點頭道:
「不錯,這是『五鬼陰風爪』,『三陰絕戶掌』,『子母陰魂指』,『骷髏白骨抓』,『十八樓』,以及『修羅八劍』的練功秘訣!」
司馬白聽得不禁怔了一怔,劍眉深蹙地,苦笑問道:
「這些都是極邪惡的功力,鮑兄盜取秘訣則甚?難道還想練麼?」
鮑恩仁笑道:
「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戰不殆』,我們雖不屑參練這些邪惡功力,但對其略加研究,知曉虛實長短,總不是什麼壞事!」
司馬白聞言,先是怔了一怔,但微經思忖後,也自點頭說道:
「鮑兄這種想法,確有道理,常言道:『丈有所短,尺有所長』,倘若真能窮究百家,擇其精微,綜成眾妙,絕對會比專攻某一劍法掌法,來得適應面廣,威力也更凌厲!」
鮑恩仁喜道:
「司馬老弟,你支持我這種想法?」
司馬白道:
「鮑兄的想法,雖超越保守,比較新穎,卻屬於進步,不會有錯。」
鮑恩仁十分高興,滿面笑容地,把那五張白紙,一本小書,遞向司馬白道:
「老弟既然贊成,這些東西,就送給你,我再繼續搜羅,集其大成……」
說至此處,見司馬白己有推辭之色,遂把語言放得極為誠懇地,繼續說道:
「老弟請想,我一來在姿質方面,遠遜老弟,二來年齡太大,再加十年苦煉,已是就木之人,那裡比得上由你來完成這種想法,收效宏遠,具有重大價值!」
司馬白聽他說得如此誠懇,知曉若是堅辭,鮑恩仁必然不悅,遂含笑說道:
「這是一樁宏願,小弟獨力也難期有成,鮑兄且把這幾樣東西,放在身邊,有閒暇時,我們共同研究便了。」
他既作此允諾,鮑恩仁自也不便再復勉強,遂揣起「修羅八劍」的劍訣等物,向司馬白笑道:
「老弟的下一步行程。可有定所?」
司馬白搖頭道:
「沒有,鮑兄可以隨意安排,只要在四月底前到達『岳陽樓』左近便可,因為我有五五端陽的洞庭之約。」
他因獨涉江湖,寂寞無伴,鮑恩仁既頗風趣、見閱更廣,是位極好的遊俠良伴,才有這等說法。
鮑恩仁隨口問道:
「老弟的五五端陽之約,是與何人所訂?」
司馬白因與鮑恩仁已成知已,自然毫無所隱地,應聲答道:
「『天蠍白舟』主人!……」
鮑恩仁道:
「是『天蠍秀才』歐陽綸?」
司馬白方一頷首,鮑恩仁又有點神情緊張地,向他注目問道:
「這約會從何而定?莫非老弟與『天蠍秀才』歐陽綸,已然朝過相麼?」
司馬白道:
「豈僅是朝相而已,歐陽就在日前,出現『太湖』,我上過他的『天蠍白舟』!……」
鮑恩仁全身一震,口中驚「咦」一聲,雙眉深蹙說道:
「老弟這副風神,廝熟之人一看便知是司馬大俠哲嗣,歐陽綸素稱凶毒,他的『天蠍白舟』之上,有影無形的陷阱重重,向有『人間地獄』之號,何況他又與你有殺家深仇,老弟既登『天蠍白舟』,怎可能和和平平的另訂五五端陽洞庭之約?是你肯放過他?還是歐陽綸強盜發了善心,他肯放過你呢?」
司馬白苦笑道:
「恨重一天二地,仇深四海三江,本來委實誰也放不過誰,但當時情況特殊,卻也只好如此!」
鮑恩仁投過一瞥莫名其妙的奇詫目光,司馬白不等他開口追問,就把「天蠍白舟」之上情事,以及自己怎樣暈死岸邊,蒙柳東池、柳還珠相救,送往「無懷小居」,由「瞽目天醫」葛心仁祛毒成全,柳東池又與葛心仁聯袂同去「青海」等一切經過,都詳詳細細的,向鮑恩仁說了一遍。
說完經過,長歎一聲,以一種充滿感激的神色,又自苦笑道:
「由於,『天蠍秀才』歐陽綸的獨門奇毒武功,我又不怕『陰陽無常』刁小二傷了無數英雄豪傑的『左手陰劍』,才知柳東池前輩與葛心仁老人家,大概因我需向『天蠍雙凶』尋仇,前途十分艱險,業已煞費苦心,不知以什麼靈丹妙技,為我改換體質,可能終身抑或多少年內,不畏任何毒力!」
鮑恩仁也聽得感慨不已,抬頭一看天光,向司馬白笑道:
「老弟,天已不早,你既無急要起程,我們便尋個舒服宿處,吃頓豐富晚餐,再在旅舍房中,好好研究那張既稱『秋水芙蓉』的江氏傳家寶圖,究意有何妙處?」
司馬白也想看看圖上所畫,究系何物?還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太湖附近,地方富饒,鮑恩仁與司馬白不僅找到一家兼營膳宿的寬大客棧,並吃了—頓精美晚飯。
萊餚不論葷素,均是湖鮮,尤其一味「鮑肺湯」,尤其雋美無倫,使鮑恩仁飲啖得逸與遄飛,不知不覺之間,竟與司馬白對干了五六斤陳年紹興。
兩人飯罷,己覺微醺,入臥房後,鮑恩仁遂把江小秋托一瓢道長贈司馬白,一再聲明此乃傳家至寶,望司馬白加以珍視的「秋江落雁圖」展開觀看。
但在展開之前,鮑恩仁卻先用手掂試重量又對書軸部位,仔細觀察。
司馬白笑道:
「鮑兄此舉何意?看畫價值,只在筆墨,難道與重量還有關係?」
鮑恩仁道:
「我們推斷『天蠍童子』衛權二次重返『水月江村』之故,定是為了所奪『秋水芙蓉劍』非真,才怒欲洩憤,故而如今特別細看,江小秋是否把真的希世神劍,藏在這幅圖內,贈送老弟?免得懷寶不知,失之交臂,才是天大笑話!」
司馬白失笑道:
「鮑恩兄打的是如意算盤,天下那有如此現成美事?……」
鮑恩仁道:
「江小秋對老弟芳心暗屬,雅意殷拳,傳家之寶,必非俗物,我們應該仔細看看,她一再叮嚀老弟,務須善加珍視仔細參詳的價值何在?」
這時,鮑恩仁已把畫軸部份,檢視完畢,覺得並無異狀,遂把畫兒展了開來。
書中風景是名園一角,遠處有只奇形石舫,水中畫了數十朵,或是盛開,或是含苞的紅白芙蓉,空中則有數十隻鴻雁,似正飄翔,準備下降!
畫景極幽,筆墨淡遠,似可直追宋人,依所畫花鳥山水而言,名之為「秋江落雁」,或「秋水芙蓉」,均無不可。
鮑恩仁細看有頃,雙眉微軒,有點帶有考究意味地,向司馬白笑道:
「司馬老弟,你對於這幅江氏傳家寶畫,看出甚麼名目沒有?」
「有,小弟認為共有三點值得注意之處!」
鮑恩仁想不到他竟看出了這多名堂?不禁微吃一驚,目注司馬白道:
「老弟請抒高見。」
司馬白道:
「第一、空中鴻雁共是七十二隻,水上芙蓉,共是七十二朵,此數決非偶然巧合……」
鮑恩仁道:
「老弟認為這一雁一花之數,代表了甚麼意義?」
司馬白劍眉微揚,目閃神光答道:
「空中鴻雁目光均籠罩足下芙蓉,姿態則各不相同,我們若以『芙蓉』假設為『鴻雁』之敵,則七十二隻鴻雁的不同姿態,豈不便是七十二招凌空搏擊的精妙劍法?……」
鮑恩仁聽得不禁好生佩服地,向司馬白失聲喝采讚道:
「好,老弟的見解真高,你眼明心巧,一探得江涵秋生平最得意的『月照芙蓉』劍法,正最擅縱身凌空,倒撲搏擊,招數正好也是七十二式!」
司馬白淡淡一笑,並未露出甚麼自滿神色,繼續說道:
「第二件事是七十二朵芙蓉花中,有一朵比較特別……」
鮑恩仁「哦」了一聲道:
「是那一朵?」
司馬白指著位居中央的一朵紅色苞蕾答道:
「是這一朵,這朵花兒,不單位居七十二花之中,也是唯一的紅色苞蕾,紅得並特別鮮艷,其他苞蕾,則全屬白色。」
鮑恩仁苦笑道:
「老弟的心思之細,與眼力之高,比我強多了,但這朵特別鮮艷的紅苞蕾,卻不知代表甚麼特別意義?」
司馬白搖頭道:
「這意義的可能性質太多,無法憑空推斷,必順等到了現場,細加勘察,才會明白!」
鮑恩仁驚道:
「現場?有現場麼?漫江秋水,一片芙蓉,這場合未免太多,我們又如何知道畫上指的是甚麼所在?」
司馬白含笑道:
「這便是我所說的第三點值得注意之處了,小弟認為作畫人存了深心,留有標的。」
話完,伸手向畫上那只奇形石舫,指了一指,並對鮑恩仁問道:
「鮑兄八荒遊俠,久走江湖,可知這只奇形石舫,是在何處?」
鮑恩仁伸手抓頭皮,想了好大一會,方搖頭苦笑說道:
「關於此事,我因未加注意,不敢斷說,關山騰景,石舫甚多,較著名也有北平『頤和園』石舫與蘇州『獅子林』石舫,但均舫有兩層,與這圖上所繪的只有單層,頭尾都高高翹起的石舫,形態並不一樣。」
司馬白笑道:
「既然想不出來,等到江湖巧遇,或是巧遇江小秋,一瓢道長等人,再研究吧!常言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至寶神物,更是無法強求……」
鮑恩仁接口道:
「關於朱紅苞蕾,既奇形石舫,是否有關藏寶之事,眼前雖無法推料,但老弟既看出飛雁姿態,似乎有關劍法,便不妨在旅途之暇,試加研練參究。」
司馬白聞言之下,雙眉方自一軒,已被鮑恩仁看破心思地,向他問道:
「老弟是否認為圖上所繪,尚不及你家傳藝『天罡六大劍式』,來得神妙?」
司馬白不大好意思地,後臉微紅,向鮑恩仁笑了一笑。
鮑恩仁正色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先前也共同認定丈有所短,尺有所長,知已知彼,百戰不殆!以老弟的稟賦資質,又迭經奇遇,生死玄關已破,督任二脈已通,我認為你不應該僅精家傳劍法,便為滿足,你何妨更下苦心,發揚光大,盡量吸收所知劍法棄其糟粕,存其精英,以集天下劍法大成,為武林之中,放一異采?!」
司馬白俊臉之上,滿含愧色地,向鮑恩仁作了一個長揖,赦然笑道:
「多謝鮑兄明教,小弟敬酒接受,務期不負厚望就是!」
鮑恩仁兩手一張,伸了一個懶腰,以微蹙,苦笑說道:
「這旅社前廳,魚鮮酒美,由其那盅『鮑肺湯』,實為邦廚絕味,以致為貪杯,喝多了些,如今竟有點不勝酒力之狀,一切細節,明天再談,好好睡一覺吧!」
司馬白飲得雖沒有鮑恩仁多,也覺得有點身倦神慵,兩人遂倒身就枕,同入夢境。
練武人的睡眠,本極精靈,縱在夢中,有少許聲息,也易清醒,但鮑恩仁與司馬白卻今夕不然,這一場大覺,簡直睡得鼾聲如雷,沉酣已極!
等他們一覺醒來,雙雙睜目,已然紅日滿窗,到了次日近午。
司馬白先翻身下床,準備呼喚店家,送水盥洗,並失笑說道:
「這一覺睡得真香……」
「香」字剛剛出口,突然目注桌上,神色之間,好似有所驚怔?
鮑恩仁一躍而起,皺眉問道:
「司馬老弟,你發覺了甚麼不對?……」
司馬白苦笑一聲,手指桌上。
鮑恩仁目光注處,見桌上用茶杯壓了一張白紙,紙上有十四個書法甚佳的龍飛風舞字跡,寫的是:
「『神偷』偷人我偷『偷』,三寶到手好綵頭!」
鮑恩仁頓足道:
「司馬老弟,快請察看一下,你身上是否丟了甚麼東西?」
司馬白取出身邊各物,細一檢視,發覺鮑恩仁所贈的「寒犀匕」,以及江小秋所贈的「秋火芙蓉」,均已不見,遂苦笑答道:
「小弟的『寒犀匕』既『秋火芙蓉』,均已不見,但不知鮑兄是否也丟了東西?因照留畫人的口氣看來,他一共偷了三物!」
在司馬白察看之際,鮑恩仁也已自行檢視,目中騰射怒芒,厲聲說道:
「不錯,一共只盜走三樣東西,我丟的是那枚『追魂雙絕魯班筒』!」
司馬白笑道:
「鮑兄何必如此激怒,東西被偷,也就算了,反正這些寶物,本是意外所得……」
鮑恩仁不等司馬白話完,便看他一眼,搖頭苦笑接道:
「老弟的心臉雖寬,我鮑恩仁的氣度也不會太嫌狹隘,但因有兩種特別原因,卻使我對這盜寶之人,決放不過。」
司馬白道:
「那兩種特別原因?」
鮑恩仁道:
「第一,便是那句『神偷』偷人我偷『偷』,分明對我挑戰,使我無法不加追究,以免緘默不弱!」
司馬白本想再勸,但知武林人物性命為輕,聲名為重,像鮑恩仁這等身懷肱篋妙技的蓋世神偷,居然被人偷了東西,委實是奇恥大辱,遂忍住話頭,未曾開口。
鮑恩仁又道:
「第二,那枚『追魂雙絕魯班筒』,歹毒無倫,若是落在窮凶極惡之人手中,濫肆殺戮,造成武林浩劫,豈不間接也是我鮑恩仁的罪孽?」
這第二樁理由,更是冠冕堂皇,聽得司馬白也不禁悚然動容,目注鮑恩仁問道:
「鮑兄對這盜寶留書之人,打算怎樣追究?寶隨人杳,冥冥鴻飛,你能查得出他是誰麼?」
鮑恩仁道:
「江湖中有江湖中的一套,我先去拜會一下此間各種行業的地頭蛇們,問問近日有甚麼扎眼人物,落足勾留,再作推斷,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司馬白點頭道:
「鮑兄說得有理,我們立刻辦事!……」
鮑恩仁搖手道:
「老弟不必前去,你既身無急事,便請在店中,享受湖鮮,等我半日。」
司馬白訝道:
「鮑兄要獨力捉賊,不需小弟為助?」
鮑恩仁道:
「這不是動手過招,只是踩盤索線,並免不了要與下五門的江湖人物接觸,老弟是堂堂『聖劍書生』,世家少俠,不會習慣那一套江湖切口,幫會規矩,你不必去了,若獲賊蹤,我再和你共同捉賊就是!」
他既這樣說法,司馬白自不便勉強,聽恁鮑恩仁連盥洗都不及地,單獨匆匆出店。
鮑恩仁走後,司馬白盥洗已畢,獨坐房中,越看越覺得那「神偷偷人我偷偷,三寶到手好綵頭」的留書,筆飛墨舞,字兒寫得好極!
不加細看還好,越加細看越愛,司馬白不禁伸手取起那張留書白紙,失聲讚道:
「能寫出如此一筆頗為神髓的右軍草書,其人必非俗子,鮑兄若查出蛛絲馬跡,欲加追究時,我定要設法化解,免得雙方各走極端,釀成事變才好!」
他這自言白語的感歎方畢,突然目光發直的,又復怔住!
原來司馬白將留書白紙,取在手中之後,才發現留書之下,還有留書。……
留書之下的「留書」,不是寫在紙上,是寫在桌上,照樣龍飛鳳翥,鐵畫銀鉤,寫的是:
「風清月白黿頭渚,有人懷壁欲沉江!」
這兩句桌上留書,把司馬白看到呆呆發怔,莫名其妙!
因為凡屬要明瞭一件事兒,加以適當處理,至少得知道四個「何」字,就是何時?何地?何人?何故?
「風清月白黿頭諸」一語中,只明瞭了「地點」是在「黿頭渚」,但「有人懷壁欲沉江」,卻太嫌籠統,是「何人」懷壁?為了「何故」?欲於「何時」沉江?均都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留書人盜得「追魂雙絕魯班筒」、「寒犀匕」、「秋水芙蓉」等三寶,即悄然逸去,何必還在留書諷刺鮑恩仁,又復在桌上留下,這一十四個字跡?……
凡人,無不好奇,江湖人物尤甚!
司馬白雖然看得發呆,想得發怔,卻偏要竭盡智力,對這桌上十四字留書,加以推理研究。
萬般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司馬白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再一有心推究,終於被他在一片茫然中,略為歸納出幾項頭緒。
首先是「時」,時間雖未說明,但根據「風清月白」四字,已可推定屬於夜間,並因「黿頭渚」離此不遠,無數「夜間」中,最大可能,便是今夜。
其次是「地」,地點已知,在「黿頭渚」。
關於「人」、「事」二字,雖然太以複雜,無從推料,但司馬白也可斷定「此人」或「此事」,必與「自己」或「鮑恩仁」有極為重大密切關係,否則,對方在桌上留書,豈非毫無意義?
司馬白既然歸納出這點結論,他似乎應該去往「黿頭渚」上,看個究竟?
不,他沒有動,連房門都沒有出,只吩咐店家,送來一碗「紅兩鮮」面,充作午膳。
他雖不關心「懷璧」的「壁」,卻有點關心「沉江」的「人」,決心不論這是「何人」「何事」,均應設法先把「人」救下,不令「沉江」再說。
此時不動,原因有二:
第一是時間還早,「黿頭渚」距此,不過十里路程,縱令吃完晚飯,再復行動,也不會耽誤了「風清月白」四字,等到達「黿頭渚」上,最多也不過月出東山而已。
第二是等人,司馬白因鮑恩仁不曾看見這「紙下留書」,想等他回來,研究一下,或許以鮑恩仁的豐富經驗,敏銳觀察,會有甚麼比自己進一步的發現?
何況,鮑恩仁查緝賊蹤之事,有無結果?他也深掛心頭,想要問個究竟,早知為快!
常言道:「觀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等人的時光,幾乎比「寂寞時光」,更難挨過,司馬白左等右等,難過萬分地,一直等到晚霞幻彩,幾欲上燈,鮑恩仁仍然不見歸蹤,杳如黃鶴。
他不能再等了,連晚飯也顧不得吃,除在房中留字說明自己去向外,並厚賞銀兩,囑咐店家,鮑恩仁一回店內,便請他趕去「黿頭渚」上相見。
這不是司馬白急躁,而是因為「今夜」,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夜晚,司馬白若是延誤,萬一那「懷壁之人」,就此「沉江」,豈非有見死不救之咎?北固諸方拱,南徐一帶收,長風天塹險,皓月海門秋,長江,是美的,月下的長江尤美,上游東峽,猶見奔騰,至此,已將入海,開闊浩潮,益顯氣勢,九派歸東,群流匯左,寒潮弄月,遠浪浮天,那份高華局象,實非黃河、奧粵江等水,所能比!
本篇所述的「黿頭渚」,並非如今「無錫蠡園」的旅遊勝地,而是在長江注入太湖水口附近的一片野岸,岸邊有塊巨石,斜伸入江,形似黿頭而名,與無錫蠡園之「黿頭渚」,有大小黿頭之分。
司馬白到得這片長江野岸時,果然東天之上,才見月白。
濛濛初月淡,點點數峰青,他顧不得欣賞長江美景,真氣一提,身形電拔,便到了那一大塊斜伸入江形若黿頭的巨石之上。
因這巨石甚高,方圓也不在小,司馬白若不登石,根本看不見有無人?拿不準自己究意是未會白跑?抑或是受了戲弄?
在司馬白縱身之際,認為石上多半無人,但人影凌空,高出巨石以後,居然看見石上盤膝坐著一位身著白色懦衫之人。
這白衣書生,約莫四十上下,風神極為俊秀,但臉色卻嫌過於蒼白,目光也有點黯淡散漫,他裝束十分瀟灑,卻有樁扎眼之事,就是用朱紅色的細繩,把一方長約七寸,寬約四寸的書形白玉,牢牢綁在胸前!
唔,有道理了,這是「懷璧」,扯來這風華高朗,令人一見便有點油然生敬的白衣書生,當真有「沉江」之念!
司馬白落足石上,那白衣書生便抬起頭來,向東天看了一眼。
這時,半輪月魄,才吐清光,照得萬派江流,成了一片翻瀾銀海!
白衣書生偏過頭來,向司馬白伸手微招,含笑發話說道:
「請走到近來,我目光已散,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楚。」
說也奇怪,司馬白一見此人,便從心中起了一種油然生敬之心,聽他發話一喊,便應聲走過,抱拳長揖,陪笑說道:
「武林末學司馬白,向前輩請安。」
白衣書生聽了「司馬白」之名,又向他臉上,仔細盯了兩眼,揚眉問道:
「你叫司馬白?司馬長蒼是你何人?」
司馬白想不到竟有這多武林人物,一見自己貌相,便看破自己家世?
由此可見這白衣書生必與父親有舊,那敢怠慢,肅立恭身答道:
「長蒼二字,乃是先父名幃!」
白衣書生「啊」了一聲,神色十分淒愴的,搖頭歎道:
「歲月不居,故人已逝,人生壽夭,夫復何言?……」
語音微頓,目注司馬白道:
「司馬老弟,是吳大器教你來的?」
司馬白對「吳大器」之名,茫然以太陌生,想說出旅店桌上的「風清月白黿頭渚,有人懷壁欲沉江」留言,又覺有點失口,遂把頭兒搖了一搖,代表了回答。
白衣書生雖見司馬白搖頭,仍然滿面笑容,溫言說道:
「你是我故人之子,是非吳大器尋來,也無所謂,何況……這『小黿頭渚』,十分荒僻,能夠巧遇,更……更有……前……緣……」
這位白衣書生,聽談吐、看神情,分明是武林高人,江湖前輩,卻不知怎似身染重病,氣息短促,連稍長一些話兒,都說得十分吃力?
司馬白見他有些嗆咳,急忙說道:
「前輩保重,晚輩囊中有當代神醫葛心仁老人家所賜藥物,要不要……」
話猶未了,白衣書生已略一定神,搖手接道:
「不必,司馬老弟看去根骨深厚,靈秀聰明,你應該懂得『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的道理?」
司馬白自然懂得,心中驚忖:「難道這位白衣前輩,竟得了甚麼『必死之病』?!」
驚念未畢,白衣書生又復笑道:
「老弟身邊帶劍,對你家傳『天罡六大劍式』,定必精熟的了?」
司馬白恭身答道:
「夙夜匪懈!」
白衣書生點了點頭,似乎對他這「夙夜匪懈」四字的不亢不卑,十分滿意,伸手自懷中取粒丹藥服下,精神略旺的含笑說道:
「令尊畢生心血,均溶入『共工觸天、盤古分天、張衡論天、鄒衍談天、屈原問天、秦穆觀天』等六大劍式之中,故人已逝,心血猶存,老弟既得家傳,使我一溫舊夢如何?」
司馬白絲毫不曾推諉地,立即拔劍出鞘,向白衣書生擺了一個表示尊崇前輩的「五嶽朝天」,開劍架式。
白衣書生苦笑道:
「我精神不夠,不必窺全豹了,想當年,令尊曾為『屈原問天』一式,向我咨商,老弟就施展這一招吧。」
司馬白恭身一禮,劍光抖動,劍影冪空,果然全力施展,把這招「屈原問天」的精微之處,發揮得淋漓盡致!
白衣書生先是一陣「呵呵」大笑,笑畢,又感慨頗深,幽幽一歎說道:
「好,好,名招法劍,如對故人,青出於藍,如今雖尚水勝藍,冰凝由水,將來卻必寒於水,老弟根骨珊珊,前途不可限量!尤其這招『屈原問天』,與當地十分配合,『汨羅江』上,黿頭渚前,一樣沉哀,兩股憾事,他是盡忠盡力,我是天不假年,天若能問,我真也要作篇『離騷』,問她幾問的了!」
司馬白聽這白衣書生滿腹牢騷,卻因摸不著頭緒,難於動問。
正自納悶之間,白衣書生又復叫道:
「司馬老弟請近前來,試試可能把我胸前的朱紅色的細繩弄斷?」
司馬白走到白衣書生身前,正待伸手,白衣書生又復笑道:
「注意,要凝內家『三昧真火』,並用『金剛指』力,這是極堅韌的『蛟筋』,不是尋常細繩!」
司馬白如言凝氣,約莫在指上加到十一成功勁之時,那根蛟筋細繩,才告砉然折斷。
白衣書生從胸前取下那長約七寸寬約四寸厚約兩寸的書型白色玉石,遞向司馬白笑道:
「老弟請看!」
司馬白接在手中,覺得份量極沉,尚未看出個所以然來,眼前白影忽飄!
他想起一事,大驚伸手,但已遲了一步!
那白衣書生以一種絕妙身法,閃脫司馬白的搶抓,縱出大石,一墜數十丈的落向那滾滾東流的江水之內。
司馬白悔恨萬分,暗罵自己趕來之意,便是因知有人懷壁沉江,欲加救阻!
如今壁雖在手,人已沉江,自己初願未諧,反似成了貪得之輩!
因他心內驚愧,雖由於對方身法靈奇,閃躲太妙,一把未曾抓住,被白衣書生縱身沉江,乃急忙趕至石邊,探頭下視,看看可有甚麼挽救的餘地?
司馬白在石上探頭之際,白衣書生恰好身形落水……
從數十丈高空墜落,水是流動,人體也不可能立即隨水漂流,而是一刺入波,不知沉下水中多少尺寸?
司馬白看得在石上頓足,暗歎白衣書生此命定休,自己多半是心餘力絀。
倘若人體是在水面漂流,自己還是沒法追隨,企圖挽救,如今,人沉江內,目力難睹,不知會被水下暗流,衝向何處?豈非心餘力絀,根本就沒有搶救機會!
司馬白畢竟遍身俠骨,一片仁心,他在明知無望之下,仍盡速馳下黿頭怪石,一面沿著江邊,趕往下游,一面竭盡目力,掃視江波,希望那白衣書生,能從水下浮出。
皇天不負苦心人,奔馳了三四十丈以後,江波之中,突然白影一閃!
司馬白大喜過望,因那塊玉石太重,隨手向江岸一拋,人便凌空縱出!
他此時功力,著實不弱,一式「神龍渡海」,轉化「飛鷹攫兔」,居然在江水中,把所見白影,撈了起來!
入手太輕,司馬白己知失望,腳尖輕點右膝,身形強拔半丈,一仰一翻,再略為屈伸,真像條天矯神龍般,仍然回到岸上原地,只不過腳踝以下,稍見水濕而已!
再看從江中撈回之物,果然只是一件白色儒衫。
從式樣、顏色看來,正是適才「黿頭渚」上的白衣書生所著,但衣上卻添了不少血漬,以及不知是魚或江豬的利齒嚙咬痕跡!
見了這樣情形,司馬白失聲一歎,向江水把手一拱,自言自語地,禱祝說道:
「這位無名前輩,請恕司馬白心力已盡,望前輩得脫齪齷江湖,早升靈空仙界!」
祝畢,懶洋洋地,便欲舉步回轉旅店,連被他丟棄岸邊的那塊白色書形玉石,也不想再要。
但才走幾步,忽然想起那白衣書生先要自己演練劍法,再命凝聚內家三昧火,燒斷蛟筋,豈非考驗之意?
考試合格,才臨終贈以玉石,這東西顯非俗物,必然大有來頭!
自己雖無貪得之心,但欲任其棄置江岸?那位無名白衣書生,泉下亦難瞑目!
何況,自己忘了詢問白衣書生姓名有了這方玉石,憑藉鮑恩仁的豐富江湖經驗,或可猜出些蛛絲馬跡?
經過這一考慮,司馬白才回幾步,把那玉石撿了回來。
還算那玉石質堅,雖被司馬白隨意拋落江岸,並不會受到甚麼損壞!
但這玉石既不透明,又無字跡,捧在手中,力加搖晃,也聽不出任何聲息,不知是完全實體,一片渾成?抑或內有所貯?
司馬白知道僅憑自己這點經驗見識,根本不必亂猜,遂足下加勁,盡快馳回旅店。
距離他所住旅店,約莫尚有兩三里遠,一條黑影,已在月光下飛馳而來。
司馬白老遠便看出是不鮑恩仁的身法,迎上叫道:
「鮑兄……」
來人果然正是鮑恩仁,他在彼此相距五六尺外,停住腳步,向司馬白苦笑說道:
「司馬老弟,你真雅興不淺,我們自己,被人偷了東西,尚須大費神思,設法追還,怎麼又趕去『小黿頭渚』,管甚麼有人『懷壁沉江』的無聊閒事?」
司馬白一見鮑恩仁的無精打彩模樣,便知他白忙一日,定未獲得甚麼確切訊息,遂把手中那塊書型玉石,遞與鮑恩仁,含笑說道:
「雖是閒事,並不無聊,鮑兄請看,這便是小弟此行收穫!」
鮑恩仁接過玉石,看了一眼,便眉頭皺皺,向司馬白問道:
「司馬老弟,這是甚麼東西,它的價值何在?」
司馬白原本希冀鮑恩仁一見之下,便失聲驚呼,問自己此寶何來?如今見他反問自己,禁微覺失望地苦笑答道:
「價值何在?小弟也不得而知,但既是一位武林前輩,臨終所贈,想來必非俗物……」
鮑恩仁道:
「那武林前輩是誰?既稱『臨終』,怎樣去世?是受了重傷,抑或中了奇毒?……」
司馬白不等鮑恩仁話完,便自微微一笑,接口說道:
「那『小黿頭渚』之事,說來甚長,我們回店,弄些酒菜充飢,再後細講,我看鮑兄神情,大慨空自拜疊了不少的『地頭蛇』們,也未獲得昨夜對我們竊寶戲弄之人的來龍去脈?」
鮑恩仁「哼」了一聲道:
「來龍去脈雖然不清,蛛絲馬跡,總算有得,經過我拜訪,盤查,再歸納,研究的一番辛苦,業已從千頭萬緒之中,整理出一共只有三個涉嫌人物,曾經時地吻合,在那旅社附近,現過足跡。」
司馬白邊與鮑恩仁,一同返回旅店,邊自問道:
「這三名涉嫌人物是誰?鮑兄請說來聽聽。」
鮑恩仁道:
「司馬老弟初涉江湖,未必曉得他們名號,根據我研究的涉嫌輕重,順序排列,第一個是曾與我並有『神偷』之名,但一黑一白,誓難並立的『辣手空空』水中月……」
司馬白插口道:
「水中月既稱『辣手空空』,則鮑兄這白道琺篋高號稱『妙手空空』?」
鮑恩仁苦笑一聲,點了點頭,表示司馬白猜得不錯,繼續說道:
「第二,是位介乎正邪之間,但患有偷竊狂,手段也相當高明的『空手無歸』蕭慕人……」
司馬白聽得似乎有所疑惑地,「咦」了一聲,劍眉雙蹙地問道:
「鮑兄,三大神偷,雲集小鎮,這種情況,不會是太偶然吧?」
鮑恩仁頷首道:
「老弟說得不錯,除了我是無心路過之外,水中月與蕭慕人,必系有意而來,我正想研究這湖濱小鎮,有什麼能令他們眼紅心動的目的物呢?」
司馬白道:
「還有第三位涉嫌人物是誰?」
鮑恩仁道:
「論理偷我們三寶之人,決不出水中月與蕭慕人之間,第三人只是陪親,因為此人昔年曾被我大偷一次,十分尷尬,也可能藉此報仇,他叫『小氣魯班』……」
司馬白聽了「小氣魯班」之號,心中一動,截斷鮑恩仁的話頭問道:
「鮑兄,你所說的『小氣魯班』,不會名叫『吳大器』吧?」
鮑恩仁詫道:
「正是吳大器,此人生得一雙巧手,但卻極為小氣吝嗇,向來獨善其身,不肯助人,又極少在江湖走動,司馬老弟涉世未深,怎會知道他呢?」
司馬白俊目之中,神光電閃地,軒眉笑道:
「小弟不單知道『吳大器』之名,並也知道竊取我們『寒犀匕』、『秋水芙蓉』圖、『追魂雙絕魯班筒』之人,究是准了?」
鮑恩仁急道:
「是誰?是水中月?還是蕭幕人?老弟快加判斷,我們好趕緊追蹤……」
司馬白笑道:
「鮑兄所費心思,完全錯誤,『辣手空空』水中月與『空手無歸』蕭慕人,雖是神偷,並曾巧在附近出現,卻均非正犯,盜走我們之人,正是鮑兄以他作為陪親的『小氣魯班』吳大器呢!」
鮑恩仁意似不信地,目注司馬白道:
「老弟,如此判斷,有無根據?」
此時,兩人都已回到店房,司馬白因腹中已餓,遂招呼店家,送來酒菜,一面與鮑恩仁傾杯對飲,一面把自己到達「小黿頭渚」上,所發生的情事,詳細說了一遍。
鮑恩仁眉頭雙聚,似乎聽得有些出神………
司馬白說完經過,舉起杯來,飲了一口酒兒,又復笑道:
「鮑兄請想,那位白衣無名前輩,一見小弟,便問是否吳大器尋來?可見這桌上所留的『風清月白的黿頭渚,有人懷壁欲沉江』字樣,必是那『小氣魯班』所留,三寶被竊,也不會是甚麼『辣手空空』或『空手無歸』的傑作了!」
鮑恩仁靜靜聽完,點頭說道:
「這樣說來,當然是吳大器,但他為報昔年之仇,把那枚與他外號略嫌衝突的『追魂雙絕魯班筒』盜走,已夠躁我臉皮,何必要起貪心,把老弟的『寒犀匕』和『秋水美蓉圖』,也順手牽羊,一併帶走?」
司馬白笑道:
「我也有點奇怪,因見財起意,乃是常情,彼此既屬武林人物,他見了那柄斷金切玉,又能祛毒的『寒犀匕』,怎會不順手牽羊,但那幅『秋水芙蓉圖』,有何妙用,連我們也尚未參詳明白,吳大器竟視為『三寶』之一,悄然攫去則甚?」
鮑恩仁冷笑道:
「我已對這項疑問,細加推想,認為只有一種可能……」
司馬白見他杯中已空,遂替他提壺斟滿,含笑問道:
「鮑兄有何卓見?」
鮑恩仁道:
「我認為『小氣魯班』吳大器不是昨夜與我們同在前堂飲酒,就是湊巧住在隔室,才聽見我們得了『寒犀匕』『追魂雙絕魯班筒』等綵頭以及『秋火芙蓉圖』的秘密研究,才動了貪念,在枕榻上、或酒菜之中,用了迷神藥物,致使我們睡得沉沉若死,聽憑他作了手腳!」
司馬白笑道:
「鮑兄這種推斷,十分合理,但稱昔年曾偷了吳大器,怎未在前堂中認出他來?」
鮑恩仁歎道:
「老弟有所不知,此人除了有一雙巧手,得號『魯班』之久,易容之術,亦告天下無雙,男女老幼幾可隨意幻化,不是存心細察,誰能認出他本來面目……」
說至此處,忽似想起一事,目中神光電閃地,向司馬白問道:
「老弟在『小黿頭渚』上,所遇白衣書生,左眉末梢,是否有一根極長壽毫,純作白色?」
司馬白略為回想,含笑說道:
「那位白衣無名前輩,不單左眉眉梢,有根極長白色壽毫,左唇角下,並有粒半紅半黑小痣,這樣說來,鮑兄竟知道他是誰了?」
鮑恩仁皺眉道:
「我覺得司馬老弟可能遇仙!」
司馬白一怔道:
「遇仙?遇什麼仙?莫非鮑兄認為那白衣無名前輩,竟是純陽仙人呂洞賓所幻化的麼?」
鮑恩仁搖頭道: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裹奇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呂洞賓只會飛過洞庭湖,醉倒岳陽樓,或是三戲白牡丹,他怎會跳下『小黿頭渚』,自沉江水之內……」
語間頓處,飲了一口酒兒,吃了兩隻醉蝦,又復目注司馬白問道:
「老弟知不知道,當代武林有十位絕頂高手,正邪混難,被稱為『一仙、雙龍、三奇,四凶』?」
司馬白軒眉道:
「知道得不太清楚,我只知四凶即『天蠍神君、天蠍童子、天蠍尼姑、天蠍秀才』四人總稱,先父則是『雙龍』之一的『人中之龍』……」
鮑恩仁點頭道:
「另一條龍,便是我對他極為頭疼,他卻對你有救命深恩的『七海游龍』柳東池……」
司馬白道:
「三奇是誰?」
鮑恩仁道:
「一奇你已見過,便是以醫道稱奇的『瞽目天醫』葛心仁,另外一位是性格稱奇的青海積石山『血神宮主』冷飛瑗……」
司馬白見話未說完,遂急急問道:
「還有一奇,又是誰呢?」
鮑恩仁笑道:
「另外一奇,因當事人雖各有奇術,但武功修為,尚非一流,故由三人合成,我鮑恩仁也忝三分之一!」
司馬白笑道:
「鮑恩仁偷術之奇,委實妙絕天下,另外與你並名的兩位,又是誰呢?」
鮑恩仁道:
「『小氣魯班』吳大器,也屬三分之一,他是『技奇』,其餘一奇,則是位臉上濃圈密點,成篇極好文章的袁大麻子!」
司馬白失笑道:
「連一臉大麻子也能入『奇』選麼?莫非他是『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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