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隆隆,電光不斷地閃個不停,烏雲密佈,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濕氣。
山林中多雨,看這種情形,又將是一場大雨快來臨的前奏。
岳奇和謝超望著那似乎要壓到頭頂上的天空,二人展開疾馳,想避過這一場大雨。
頃刻間,雲空上飄下了豆.粒般的雨珠,稀稀落落地灑在大地上。
「快!到前面的林中去避一下。」岳奇領先一步。
接著叢林中的樹葉「沙!沙!」地作響,暴雨如幕,傾盆而下,挾著呼呼風聲,大而密的雨滴,渾然遮住了三尺以外的視線。
「你看那是什麼?」岳奇先進入叢林,找到了棵大而密的楓葉樹幹,但樹幹的那邊卻似乎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晃動。
「讓我瞧瞧。」謝超隨後也趕到。
「是一個人!」
「人?」
「人在上吊。」
「死了沒有?」
「不要緊張,看是怎麼吊上去的。」謝超在萬年牢待了很久,對死屍頗有研究。
是被殺之後吊上去的?
「記得當年的某一天……」謝超以平緩的語氣,把話拉入正題,道:「因一件事剛跨入議事廳,即聽到『武林暴君』和李奎在談論金沙夫人的事。」
「談什麼?」
「談論後起之秀的事,暴君夫死無嗣,沒子沒女,平生引為憾事,那次是談論金沙夫人的徒弟,誇讚他聰明伶俐,資秉優異,是塊學武的好材料,而且性情刁鑽,手段毒辣,和他師父是一模一樣。」
「這麼說來,那個徒弟也是個女人?」
謝超點點頭,續道:「事情就是這般湊巧,金沙夫人有徒,『武林暴君』卻無子無徒,二人境遇大不相同,『武林暴君』從此有了收徒的念頭。」
「那惡魔的徒弟在那裡?」岳奇心情又好奇,又緊張。
「還好上蒼有眼,暴君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徒弟,否則,你閣下混入堡內的事,就不會那麼得心應手了。」
岳奇心中發出會心的一笑,事實如此,他不能不承認,如果『武林暴君』有一門徒繼承衣缽,自己當年的冒險,結局之變化,恐難十分樂觀。
「金沙夫人的門徒現有好大?叫什麼名字?」
「暴君沒有說明,這事只有李奎一人最清楚。」
驀地,一陣馬嘶之聲,之後,蹄聲急驟,數條人影陡地出現在眼前。
「什麼人?」馬上騎士黃冠白羽,一看就知是乾坤堂的人。
岳奇面對樹幹,背對來人,冷聲應道:「避雨的!」
「轉過身來!」
「官府搜查人犯麼?」
「乾坤堂在此地,就等於是官府。」為首的馬上騎士,怒聲大喝。
「小子!你敢出言頂撞,想是活膩了?」第二匹馬上騎士幫上腔,手持開山大斧,這傢伙八成是程咬金一號的人物。
「這和尚不是上吊死的!」第三匹騎士眼尖而心又細,跳下馬就搜身。
「完全正確,區區也是這麼猜。」岳奇平靜地答覆。
「不是你二人殺的?」
「你看見在下殺人?」
「現場沒有別人。」
「誰知道,也許是他想不開。」
又是一陣馬嘶,又有二人疾馳而至,為首的矮胖身材,蓄著八字鬍,面圓圓的,似富家,後面的人像是跟班。
後來的人一到,前面四人齊齊拱手為和,叫了一聲副堂主,原來此人就是乾坤堂的副堂主田莊生。
「你們還不快走,在此地幹嗎?」
「有一個和尚上吊,這二人大有嫌疑。」
「和尚上吊,干咱們屁事!」
那搜身的人動作極快,瞬間從和尚背囊中拿出一頂黃冠,一支白羽毛,雙手遞了上去。
田莊生接過黃冠,打開內層墊布一看,叫道:「羅家春。」
原來乾坤堂的黃冠內面,繡有職務姓名,外人不得而知。
岳奇和謝超暗吃一驚,吊掛在此地的乃是乾坤堂的人,想是這人冒充和尚作密探,黃冠白羽不能戴在光頭上,只好藏在背包裡。
另三名騎士擁近一看,齊都傻了眼,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六隻眼全直了。
田莊生肥胖的圓臉,突然變得猙獰無比,厲聲道:「別放走兇手!」
四名騎士聞聲驚覺,迅快佔據四角,形成包圍之勢。
岳奇退後一步,靠近了謝超,自嘲地笑道:「咱倆流年不利。」
謝超摸摸腦袋道:「能和大駕同行,早在意料之中。」
二人談笑自若,面無懼色,副堂主田莊生一雙魚眼睜得老大,喝道:「你們兩人還不跪下?」
「給誰跪下?」岳奇鼻哼了一聲。
「給老夫跪下,老夫或許從輕發落。」
「在下一不拜天,二不跪地,你是什麼東西?」
「無知小子,竟敢小看老夫,抓起來!」
田莊生話聲甫落,四騎士立即發動攻勢,四人平拿兵刃,口中唸唸有詞,像走馬燈似的開始旋轉。
「副堂主,何必浪費時間。」岳奇對這些小角色缺乏興趣。
「怎樣才不算浪費時間?」田莊生怒視岳奇一眼。
「你我三招為限。」
「三招以後呢?」
「生死不論,如在下輸了,任憑宰割,就算抵命好了。」
「難道羅家春不是你們幹的?」
「人命關天,在下能胡亂承認?」
田莊生的圓臉上起了扭曲,目中碧芒突盛,厲聲道:「閣下深藏不露,老夫就試你一試。」
二人面對面各自站好,田莊生右手一揮,四騎士立即退出,站在四角。
「在下以雙掌領教,請!」岳奇氣沉山嶽。
「少狂,與老夫納命來!」田莊生怒哼一聲,單掌一揚,一道狂飆挾著霹雷,震耳而至。
岳奇既已挑明三招,存心接他這一掌,右掌疾推,硬接硬迎……
轟雷巨震,岳奇身形一晃,田莊生卻紋風不動。
田莊生趁勢又把雙掌揚起。
「火雷掌!」岳奇心頭猛地一震,對面雙掌的掌心紅如火牆般透明發亮。
武林中習俗相傳,這火牆一樣的火雷掌,必須到北天山火焰谷裡,潛心修練十年,方能有成,根基秉賦稍有不合,往往就是走火入魔,絲毫勉強不得。
岳奇心念疾轉,手底下可沒閒著,不求攻敵,先求自保,一口真氣護住了丹田,勁力內斂,雙掌掌心輕得如同棉花。
「嗤!」地一聲悶響,四隻手臂結結實實的碰上了又分開。
岳奇早有預防,一個身子立即彈向天空,翻了三個空心跟頭,斜斜地飄墜到一丈五開外。
可是,事情就是那麼湊巧,他這一翻身,腳上頭下,懷中那塊璞玉,飛墜掉在地面。
田莊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那塊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璞玉,表情驚異,嘴唇拉成弦形。
「你到底是誰?」
「閣下問這句話不嫌晚了一點麼?」岳奇也沒想到那塊玉,有這麼大的妙用。
「快說,老夫不耐久等!」
「三掌已過其二,要快還不簡單。」
田莊生經不住一激,雙掌又揚,但不知怎的,他慢慢地又把掌心收起,微微「咳!」了一聲,道:「老夫可以不計較,只要你說出『天都玉寶』從何而來。」
這塊玉叫「天都玉寶」,岳奇回首看了看謝超,謝超也是瞠日結舌。
「娃兒,你聽到了沒有?」田莊生的態度頓然如換了一個人。
「不知道!」岳奇不願說出是二女所贈。
「東西出自你懷中,你說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田莊生搖搖頭,迷惑地道:「你有難言之隱?」
「抱歉,在下仍是那三個字。」
「算你狠!」
田莊生瞪了岳奇一眼,圓鼓鼓的胖身軀,輕如柳絮,飄身上馬,馬韁一拉,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餘的人再也不敢耽擱,沉默地迅快上馬跟著離去。
一陣風地來,一陣風地又走了。
那個假和尚的屍首,仍就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再也無人去理會了。
岳奇和謝超二人互看了一眼,二人似乎有結在心。
山遠疑無路,湖平似不流,岳奇和謝超走到一處風景幽美的絕谷。
路非常難走,干回百轉,說它是絕谷,絕不為過。
谷底如盆,四壁朝天,蓬蓬的茅草,像自天際接下,不但看不到路,連天堂都遮住了半邊。
說它無路,它卻有路,謝超帶領岳奇,鑽到一個半畝大的小湖邊。
湖水深碧,綠得令人心動。
「這是什麼地方?」岳奇以前在山區團團轉,就是沒有過這地方。
「碧瑤池!」謝超得意地笑笑。
「在下怎不知道?」
「你知道了就不珍貴。」
「你是如何知道的?」
「說穿了也不稀奇,這裡是『武林暴君』的私產,也是她的戲水之所。」
「可惜,女魔頭早已死了。」
「在這裡,咱們可能會碰到另外一個人。」
岳奇心中恍然,急道:「你是說李奎?」
謝超神秘地眨眨眼,不否認也不承認。
岳奇乍聽此言,神情大為激動,要找到王為城除了金沙夫人以外,李奎是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如果今日狹路相逢,那該多好。
謝超看他眼露異光,心中有數,口中不便說破,佯指那邊池岸道:「你看那邊草中有什麼異樣?」
岳奇起先沒有注意,這時不由凝目細看,只見草叢似乎無風自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爬走。
草深過腰,一片茫茫,不知藏有什麼爬蟲走獸?
「是什麼動物?」
「不是動物,是植物。」
「植物能走路?」
岳奇心想,看你怎麼自圓其說。
「百聞不如一見,我說了你也不信,何不過去看看。」
岳奇果然由池邊躍到彼岸,一看之下,不由大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怎麼樣,很稀奇吧!」
「那有那麼高大的含羞草?」
「『武林暴君』從西域移植過來的,當時僅是兩棵幼苗,種著好玩,想不到日積月累,已繁殖到茫茫一片了。」
岳奇對含羞草不感興趣,只關心李奎來不來,東張西望。
「來了!」謝超一聲輕呼,二人迅速隱身在含羞草草叢下的一塊巨石旁。
此時,浮雲掩月,月光如沙籠。
從遠處山頭上,疾馳下兩條瘦長黑影,一先一後,快如飄風,逕向小池面而來。
先頭的黑影,似乎輕功較高,有時回頭跟後面那人講話,但捷如奔豹,勢不稍緩。
到了小池的池邊,先頭那人雙肩一晃,人已翩然停在池邊的柳樹上,柳絲垂拂,柳梢拂在水中。後面的人隨後跟到,發出呵呵笑聲,道:「總管,就是這地方麼?」
「怎麼不是,物是人非——」
「總管,你還惦念那女魔頭?」
岳奇從石後望出去,心中怦怦亂跳,見那後面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久未謀面的言掌櫃。
言掌櫃一身黑衣勁裝,精神奕奕,不但沒有扶著枴杖,並且跳躍如飛,行動和常人完全一樣。
這傢伙原來是假裝嚇人的,岳奇心想,若不是現在見到了他的真面目,豈不是被他騙過去。
謝超當然認識李奎,言掌櫃他沒見過,這時不便詢問,二人仍靜聽他們的談話。
「老言!」李奎放緩了聲音,道:「君君丫頭近來心事重重,你知道為了什麼?」
「誰知道,她又不肯明白告訴我。」
「這次『萬年堡』東山再起,你我可得好好的露露臉。」
「一切多承指引。」
李奎雙目凝視著他的臉,像是墜入回憶中,徐徐道:「本總管一切志在雪恥,要為以前的『萬年堡』的失敗復仇!」
「那不是你一人的錯誤。」
「『武林暴君』的失敗,就是我李奎的失敗,我和她……」
李奎話說到此,不小心露出破綻,聲音突地停止。
言掌櫃何等奸滑,抓住話柄,毫不放鬆,接道:「兩情相悅,何況她又是新寡?」
李奎尷尬地抓抓頭皮,勉強笑道:「實不相瞞,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她。」
岳奇偷聽到此處,不禁也憶起在石屋中看到駱丘和「武林暴君」言語上各不相讓的那一段,當時絕不會想到中間會有李奎的插入。
「總管,你深深地愛著她?」
「是的,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所以,你再投身『萬年堡』,想東山再起?」
「為她挽回顏面,於願足矣!」李奎閉著眼睛說出心頭的話。
言掌櫃看看他的表情,不忍心再說下去。
他不忍再說的一句話是李奎單戀「武林暴君」,這一分晚來的癡情,黃昏的夕陽,他能說些什麼。
驀地,後巨石後走出一人,搖搖晃晃,寬大的袈裟上面,是一個亂蓬蓬的腦袋。
一雙濃眉,又粗又黑,扁平的鼻樑下是一個大嘴巴,嘴唇緊緊地咬成一字形。
眼如菱,嘴如鉤,漸漸向李奎靠近。
李奎當然看到了,眼珠子瞪得老大,滿面驚容,像是碰到了鬼。
「你……是……」
李奎終於想出來了,來人是他以前的部屬,忐忑的心不斷亂跳,是人,不是鬼。
如果是鬼,不會那麼明顯而張狂。
「謝……超……是……你?」
李奎不但記起他,而且馬上想起他的本名。
「區區八號武士是也!」謝超聲音冷得像冰,一字一字徐徐在夜空迴響。
「你……沒有……死?」李奎驚魂甫定。
「區區不能死,死了就沒人收帳。」
揉揉眼,李奎確定是謝超,沒有錯,是他當年設計陷害他,把他押入萬年牢的。
他怎麼無法想通,萬年牢怎麼會有活人出來。
「你怎麼……逃出來的?」
「我沒有逃,是他救出了我。」謝超指指巨石後,從巨石後又走出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來。
一臉的刺青,花花綠綠的顏色,當然不會再是鬼。
言掌櫃不言不語,好像無動於衷,置身事外,蠻有趣的瞧看事情發展。
「你……」李奎再一次睜大了眼。
「我——」岳奇學著謝超的步法。
「你……也是人?」
「如假包換!」
「你們經常來這裡?」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有目的?」
「在等一個人!」
「那人來過了?」
「來過,他還沒走!」
「哈哈哈!」地大笑聲,立即從李奎的喉中發出,頭一昂,江湖的氣息,又乾脆又爽快。
「很好,二位的來我明白,本總管接著就是。」
「夠意思!」岳奇點點頭,道:「在下想再請教一個人。」
「誰?」
「王為城!」
「你找他幹什麼?」
「他同他見一面。」
「也有目的?」
「江湖人的老套,不見不散。」
李奎陰森森地又笑了:「換句話說,不死不休?」
岳奇凝重地點了一下頭,算是代替回答。
「可以,本總管也答應了,但是附帶有一個條件。」李奎已揣摸出對方是什麼人。
「什麼條件?」
「你把『武林暴君』生前最後一段發生的事實說了出來。」
「這……」
「交換條件,彼此公平之至。」
「區區有困難。」
「你不願意?」
「在下曾承諾,永遠得守這個秘密。」
「本總管不是外人,是『萬年堡』兩任總管,身份特殊。」
「對不起,在下還是無法答應。」
李奎獰聲道:「好小子,本總管就讓你見識一下,到底誰在此地作主。」
岳奇冷森森地道:「用打的麼?」
言掌櫃的不知是何居心,隔岸觀火,插嘴道:「月亮升到中天,二位何不證明一下。」
李奎怒哼一聲,揚手就是一掌,勁氣迅雷破空,驚人至極。
岳奇同他早交過手,凝立如山,單掌斜舉,勁氣觸體,像是遇到一堵牆。
青衫拂動有聲,二人寸步未移,已實實在在地交過了一招。
李奎怪笑了一聲,道:「小子,條件減半交換如何?」
「怎麼個減半法?」
二人心存顧忌,都想套出對方的話,再決勝負。
「駱丘把他兒媳婦怎麼了?」
岳奇至此,不得不佩服李奎城府之深,原來他早已猜測到,只是欠缺人證。
「總管如此聰明,何不直接去問駱老前輩。」
「不用搪塞,駱丘傳說是歸隱天山,恐怕他也死了。」
「何以見得?」
「駱丘以前雲龍三現,他不會真的去天山,他兒子的墓地在這山中。」
「你是說他要守住他兒子的墓?」
「大概是這樣。」
「可是,這與你何干?」
「凡是與『武林暴君』有關的任何事,就與本總管的事一樣。」
「既然如此,在下懶得再囉嗦了。」
岳奇連戰速決,左右手各推出一掌,先行搶攻,兩道排山勁氣,呼嘯暴捲,兩道勁氣一合,旋扭起來,勁道之強,三丈以外,猶感到風勢呼呼。
李奎一上手就被壓制,氣得吹鬍子瞪眼,心意電轉,他突然不拒還迎,藉勁升空,瞬間全身拔離地面一丈有餘。
接下來身形凌空一折,雙掌下壓,恍若老鷹搏兔。
「來得好!」岳奇厲吼一聲,挫腰彎膝,掌影繽紛,對著由上而下的掌心印了上去。
「砰!砰!」兩聲巨響,土石紛飛,沙塵迷漫。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李奎冉冉落下地面,臉色白得如一張宣紙,前胸插進一支匕首,嘴唇失去了血色,顫抖的手指,不指向岳奇,卻指向一丈外的謝超。
「八號,你……不公平!」
「很公平,你終於遭受到報應。」
「暗射匕首,你……」
「李總管,你不記得當年暗中推我墜下萬年牢那一段嗎?」
「所以,你……報復。」
「對我而言是報復,對你而言是報應!」謝超仰天長嘯,盡吐出心中多年的怨氣。
「你!也是預謀?」
「不!」岳奇愣了一愣,他絕對沒有想到二人對掌時,謝超的匕首乘虛而入,一下子命中對方前胸。
「李奎,你認命吧!」謝超又是一聲冷笑。
李奎睜著一雙無神的眼,不理會謝超,顫巍巍地走向池邊淺水草濱。
「我認命,我不怪你,我很高興。」他自言自語,態度一片虔誠,腳步蹣跚。
「我已死得其所,就在你最喜歡的碧池中。」池水已淹沒了他的膝蓋,但他並沒有停止前進。
「我為你犧牲一切……包括生……命。」池水逐漸蓋過他的小腹。
三個人靜靜地不發一言,空氣特別的凝重,萬籟俱寂,只有李奎蒼老淒切的聲調。
語意像是哭,又像是午夜的哀鳴。
碧綠的池水,似是一塊碧玉,碧得使人心跳。
池中的人影,此時只露出雙肩以上,轉瞬間,雙肩又在池水下。
池水透過夜露,傳出池中人最後的:「碧水青天,我……來……了……」
岳奇眼兒有點濕,靜寂中,他吞了幾次口水。
為情而癡,想不到「萬年堡」前後兩任總管,竟是一往情癡的人。
岳奇口中要問的話,幾次要問李奎,不忍再開口,王為城這三個字,代表著什麼人,恐怕將來只好去問金沙夫人了。
回頭一望,言掌櫃不聲不響的,不知何時離去。「謝超,你的心願已了,還有什麼打算?」
「回去!」簡單的兩個字,答得很快。
「回到那裡?」
「絕對不是萬年牢。」
「靈官寺?」
「靈官寺的後山,有我的住處。」
岳奇詫異地看看他,遲疑地道:「那個矮矮的地穴?」
「原先不是,現在確定是。」
岳奇仍是不解,一臉狐疑:「為什麼突然改變?」
謝超眼光投向碧綠的池水,緩緩道:「受他的影響。」
「他已經死了。」
「就是他的死,使我大徹大悟,起初我恨他,現在卻同情他了。」
「包含推你下萬年牢?」
點點頭,語氣也帶點傷感:「他為她貢獻心力,至死方休,我卻是一個叛師之徒。」
「了空大師生前原諒了你。」
「我無法原諒自己。」
「可是!」岳奇想起新掌門方丈至空大師,枯瘦的臉,嵌著一對閃爍的小眼睛:「新方丈並不欣賞你回去。」
「那是他的事情。」
「三餐不繼,你也不計較?」
謝超浩然長歎,悠悠道:「該計較的早已過去了,岳奇!謝謝你的幫助。」
「在下送你回去。」
「閣下要送我?」謝超的笑聲比雷還響亮:「新方丈也不欣賞大駕二度光臨。」
「那是他的事情!」岳奇說到此處,忍不住也敞聲大笑。
萬年牢那一段真摯友誼,重新溫暖了兩人的心靈,你望我,我看你,笑聲中彼此已進入無的境界。
碧水碧如藍,碧瑤池的池水比藍天還深,池光水色,再也羈留不住兩顆要離開的身軀。
拱拱手,相向的又點一點頭,然後是各自離去。
六月溽暑,揮汗成雨,江南的酷熱,和江南的綠柳同樣的出名。
雖然是在山區,中午的太陽,透過樹影,仍是火辣辣的。
山中多竹,竹影搖曳多姿,蒼翠欲滴。
寧謐的深山幽谷,變成了巨寇惡盜的避難桃源?
岳奇在恍惚中,尋找不出答案,竟倚著山壁睡了過去,醒來,已是月兒東昇了。
月色迷濛,山區的月兒籠罩著夜霧,在蒙霧中觀山,更有一份朦朧隱約之美。
看著山色,岳奇突地在心中想著:「對!要為民除害,為山澤清除戾氣,捨我其誰?」
驀地——
在東南山腰,突有兩條人影疾奔而來,一前一後,追得個首尾相接,岳奇仔細地打量前面那人一眼。
只見他五十多歲年紀,一身舊布衣衫,蓄個八字鬍,跑得氣喘呼呼,上氣不接下氣。
後面的那一位,卻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酒氣沖天,腳步踉蹌,連眼珠子都紅了,背上插了一把寶劍,露出玄黃色劍穗。
岳奇一個飛縱,彈身過去,攔在路中,阻住了小伙子前進,沉聲道:「站住!」
年輕小伙子猛地止步,他沒想到山壁下會鑽出一個人。
「你是誰?」小伙子獰聲喝問。
「在下姓岳。」
「你是岳奇?」小伙子怔了一怔。
「怎麼,你認識在下?」
「慕名而已。」小伙子眉毛一揚。
「月下追人,有理由麼?」
「與閣下沒有關係!」
「少廢話,說不出理由,休想離開半步。」
「閣下強行出頭,也不先打聽區區的身份?」
小伙子頭一偏,態度驕傲,面上含著詭譎的微笑。
「在下只問是非,不管對象。」
「哈哈!閣下也不怕惹火燒身,自惹麻煩?」
岳奇眸中稜芒一閃,面寒如冰,聲色俱厲地道:「憑你這句話,在下要賞你一記耳光。」
掌影如柳絮,一晃而至。
小伙子功夫不弱,身子搖晃如雨打荷花,居然閃了開,口中急叫道:「慢著!」
「你小子怕了?」
「『萬年堡』沒有膽怯的人。」
「哈哈哈!」這次輪到岳奇大聲敞笑了,起先他以為只是山民的尋仇械鬥,想不到又是「萬年堡」的嘍囉在作惡。
「笑什麼?」
「在下笑『萬年堡』。」
「『萬年堡』有何可笑?」
「豈但可笑,而且可恨。」
「姓岳的,你以為你三頭六臂?」
「仗勢欺人,你們堂主叫什麼名字?」
「好漢作事好漢當,與區區的堂主無關。」
「『萬年堡』中能有好人?這樁事在下管定了。」
「姓岳的,這裡是屬於『萬年堡』的勢力範圍。」
「好,在下就憑一雙肉掌,讓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伙子緩緩抽出背上的長劍,劍身如墨,在月光映照下看來毫不起眼,但岳奇心中有數,對方手中是柄好劍。
只見他拔劍動作很沉著,面色漠然,劍高舉向天,放落,橫在胸前。
武林中這種兵刃並不多見,而起手動作也相當詭異。
「姓岳的,區區拔劍向來是不見血不歸鞘。」
「很好,今晚上看是誰會流血。」
岳奇一字一頓,用同樣的口吻回答對方。
就在這拔劍的一剎那,那一位被追的老人開口說話了。
「毛銘川,你和你爹倚仗『萬年堡』的惡勢力……」
「放屁,用不著你多嘴,乖乖跟我回去。」
「說什麼我也不回去,我不要做缺德事。」
「住嘴!」一聲暴喝,出自毛銘川之口,手中的墨劍,發出墨色的光華,逕朝那老者一洩而至。
「你少猖狂!」岳奇比他更快,人影一晃,雙掌迅如利刃,硬生生地把對方給攔了下來。
「岳奇,你真要跟『萬年堡』為敵?」
「為什麼不要?」
「既是如此,咱們手上見真章!」毛銘川劍尖斜舉,再度面對岳奇。
岳奇目光銳利,緊緊盯住對方那墨綠色的劍尖,一瞬也不瞬。
雙方同時離地彈起,劍光如一匝光幕,凌勁冷厲,繞著岳奇週身飛舞。
毛銘川的瀾滄劍法,六六三十六路雙循環,招中套招,式中藏式。
岳奇大話說在前面,只好以掌迎劍,口中一口真氣,直納丹田,在對方劍影中穿掠騰躍。
接著,場中傳出「啪啪!」的脆響聲。
岳奇的左掌乘虛叩關而入,分別重賞了對方兩記耳光。
毛銘川面紅耳赤,口角流出鮮血,蹬蹬蹬一連退後了五步,方才拿樁站住。
「毛銘川,快滾,在下今晚不想殺人。」
「姓岳的,『萬年堡』永遠和你沒完沒了。」
「滾!下次碰著,可沒有這麼便宜。」
岳奇心頭略感舒服,輕輕吁了一口氣,仰望四周山嵐,山嵐像一抹墨綠的紗布。
回頭一看,那老者早已走了。
「不錯,幹得好。」那老者去的方向,卻傳來女人的聲音。
「是誰?」
「一個女人!」
「哪一個女人?」
「閣下認識不久的小女人。」
「是你?」
「有不歡迎的意思?」
「烏家雙鳳今天為何落了單?」岳奇聽聲音已經聽出是雙鳳中的妹妹烏金蘭。
「岳奇,你喜歡知道原因?」
「在下一向不願做糊塗蟲。」
「好!我告訴你,今天的原因很特別。」
「有什麼特別法?」
「為了一個人。」
「那人在哪裡?」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岳奇眉鋒皺得像一座山,臉色看不出有絲毫的激動。
他覺得烏金蘭明白示愛,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向自己說出來,自己必須有所表白,不過他不知道怎麼拒絕才好。
「岳奇,你怎麼說?」烏金蘭一向是口直心快。
「在下一身血債!」
「除了血債以外呢?」
「在下也有感情債。」
「以前的可以不算,以後的你要負責。」烏金蘭急速說出這兩句話,封住岳奇的推脫:「現在,我要去為你做一件事情。」
「姑娘,在下另有難言之隱……」
「我不強逼你,你可以慢慢考慮。」烏金蘭說到這裡,擺擺手,嬌軀一扭,卻掉頭去追毛銘川。
「這女人真不好纏。」岳奇一時怔在原地。
他想了又想,她去追毛銘川,那又是為了什麼?
「好吧!去看個究竟也好。」岳奇一咬牙,彈身而起,遙遙的保持在後追隨。
一個時辰後。
毛家墟已在望,百十戶人家,一條東西向的街道,倒有一間略具規模的酒店,燈光很亮,看樣子,這山區居民生活倒蠻愜意。
眼前芳影一閃,一條窕窈的背影進入酒店,不用問,一定是烏金蘭。
岳奇感到好笑,她要為自己做一件事,難道是去喝酒。
一連三個起縱,他到了酒店的屋簷,探首下視,客人居然快坐滿七成。
只見烏金蘭大搖大擺的獨佔一個方桌,一個獐頭鼠目的店小二向她打量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擺上了杯筷,卻乘機向另一個店小二使個眼色。
「女客官,吃點什麼?」
「兩葷兩素,不喝酒,先吃飯。」
「小店貯存有三十年以上的燒刀子,女客官不要試試?」店小二擠眉弄眼。
烏金蘭只當作沒有看到,「啊!」了一聲,笑笑道:「貴店有三十年的燒刀子?」
「誰吹牛,誰就是這個。」店小二伸出手,比個在地上爬的手勢。
「姑娘相信你,先來一大杯。」烏金蘭很乾脆。
店小二歡天喜地,答應個「是!」轉身就跑去準備了。
頃刻間,酒菜上來了,芬芳的酒香,連趴在屋簷上的岳奇都感覺到了。
可是,隨著酒菜,又進來一個高大的年輕漢子,岳奇一看,好傢伙,毛銘川又亮相了。
毛銘川徑直走向烏金蘭的方桌,袒著胸,露出黑茸茸的胸毛,兀鷹似的眼睛,色迷迷地盯著烏金蘭的嬌軀。
「姑娘,借個坐位如何?」
「可以,這桌子不是我家搬來的。」烏金蘭連眼皮都沒抬。
毛銘川悠閒地一坐下,獐頭鼠目的店小二就跟上。
「大爺,你今天的菜?」
「羅嚕個什麼勁,老規矩。」
「是!是!」店小二哈腰退了下去。
岳奇一切看在眼中,知道好戲就要開鑼了。
果然,毛銘川開始自我介紹。
「在下姓毛,鄉親們一致推選區區,是這地頭上的老大。」毛銘川開門見山,直勾勾地望著烏金蘭,手撫著胸毛。
「姑娘沒問你!」烏金蘭向屋簷上瞄上一眼。
「算我問姑娘吧!姑娘如何稱呼?」
「沒告訴你的必要。」
「喲!性子不小嘛,是幹哪一行的?」
「小買賣。」
「廟有廟祝,地有地主,姑娘來到這裡,拜訪過誰了沒有?」
「有這個必要?」
「當然!」毛銘川拍拍胸,道:「比如說區區,在這地頭上響噹噹,再後面就有更大的……」
「還有比你更大的人物?」烏金蘭裝得很像,柳眉又向屋簷上挑了一挑。
「當然有,姑娘沒聽說過『萬年堡』?」
「『萬年堡』?」
「『萬年堡』的堡主,此地的龍頭大爺。」毛銘川一面說,一面蹺起大拇指,鄭重地點點頭。
「閣下也是『萬年堡』的人?」
「嘿嘿,『萬年堡』毛家墟的領導人。」
「可是……」烏金蘭道:「你剛才不是說被鄉親所推選的?」
「區區的意思,就代表全體鄉親的意思。」
話聲到此,毛銘川伸長了脖子,細聲細氣地道:「區區生來熱心腸,姑娘一個單身女人,總得有人照應。」
「你這是什麼意思?」
毛銘川賊禿嘻嘻地一笑,連灌了兩杯酒,然後斜著眼道:「姑娘在外跑碼頭,難道不知道江湖上的規矩?」
「什麼規矩?」
「特別照應,你懂了吧!」
烏金蘭真沉得住氣,不知是怒極而笑,還是不怒而笑,她笑得很嫵媚。
毛銘川更是得意忘形,貪婪地注視著對方迷人的小酒渦,拍拍毛茸茸的胸,昂頭道:「我毛老大對女人的功夫特……」一想不對,忙改口道:「我是可憐年紀輕輕的,就出來跑碼頭,不如留在這裡,乾脆別走了。」
「可以嗎?」
「姑娘,終歸一句話,穿金戴銀,隨你挑選,來!區區帶你去見一個人。」
岳奇的心猛地一沉,他不知道烏金蘭將如何應付這個場面。
桌面上的烏金蘭,竟然點點頭,嫣然一笑。
二人一先一後,出酒店大門,離街道不遠,拐進了一條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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