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洗,萬里無雲,烈日高張,鑠石流金。
通往開封的官道上,這時正有一個衣衫襤樓,面帶菜色的少年,頂著烈日,踽踽而行,看上去是那麼的落寞孤淒。
這少年從外表看,年紀可能在十八九之間,雙眉緊縮,面孔呆滯得沒有半絲表情,但卻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超凡氣質,和俊逸的輪廓。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已被烈日曬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額上的汗珠,轉身到路邊濃蔭匝地的大樹下坐了下來,四望無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干了的餑餑,有一口沒一口的吃了起來。
就在此刻
一條臃腫的身影沿官道蹣跚行來,逕直到樹下朝那少年旁邊一坐。
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身上一襲既髒且破的粗藍布棉袍,遠處看去,顯得臃腫不堪。
在這種三伏溽暑的日子,穿上這厚重的棉飽,冒著烈日趕路,確實有些驚世駭俗,這老者如非是失心瘋便是玩世不恭的風塵異人。
那少年抬頭望了對方一眼,臉色微微一動,又自顧低頭去啃那於餑餑,似乎這怪異的情況,絲毫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怪老人端詳了少年半晌,突然乾咳了一聲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賢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老丈是指晚輩?」
怪老人一瞪眼道:「難道還有別人?」
少年眉毛皺得更緊,訝然道:「老丈此話怎講?」
「我老人家年紀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當得先生之稱?」
「這……當然!」
「哪!有酒食,先生饌,這是聖人之言,難道你不懂?」
「這……」
「別這那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紀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饑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滿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顏露出一絲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餑餑遞過去道:
「老丈如果不嫌棄,請用!」
怪老人不客氣的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願?」
少年頗感不耐,但仍淡淡的道:「一點乾糧,又不是什麼珍饈美味,老丈取笑了。」
怪老人又嗯了一聲,開始大嚼起來,邊吃邊道:「味道不壞,只是硬了些,想來是隔宿的東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過飲食了,對不對?」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晚輩尚須趕路,就此別過!」
怪老人三嘴兩嘴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強行吞下,把手連搖道:「別忙!別忙!」
少年幾乎奈俊不住,苦著臉道:「老丈還有何指教!」
怪老人頸子連伸,用手抹了抹粘滿餅屑的鬍子,兩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東西!」
「老丈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沒有!」
「當真沒有!」
「沒有!」
「好小子,你窮得快要當乞丐了,還說一無所求……」
少年頓時面泛怒容,冷冷的道:「晚輩無法再耽擱時間了……」
「你又不是趕去投胎,忙什麼。」
少年氣得心火直冒,但看對方年紀老邁,同時這種無理取鬧的事情,他嘗得多了,仍強吞一口惡氣,咬緊牙關,轉身便走。
「回來!」
隨著話聲,一股奇強的吸力,把他已跨離原地五尺的身軀,硬生生拉了回來,他駭然了,知道此老大有來頭,但環境已磨煉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動容的道:「老丈意欲何為,無妨明白見示!」
怪老人理直氣壯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願白吃你那半個餑餑!」
少年暗忖,東西是你自己開口要討的,又沒有人強迫你吃下去,自己拼著挨餓,反倒招來麻煩,真是好人難做了,此老性格之怪異,簡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這樣好了,老夫看你愁鎖雙眉,定有逆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帶煞,定有恨結於胸,一身狼狽相,必是時乖命蹇,你且說說你目今何在,看有沒有需人幫助的地方?」
少年先是一愣,繼而傲然一笑道:「老丈全說對了,但晚輩不需人助!」
「好小子,說說總可以吧,否則休想上路。」
「莫不成要留下晚輩?」
「可能,我老人家說一不二!」
「老丈不是強人所難?」
「隨你怎麼說,不交待清楚就別想走!」
少年面色一緊,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輕輕歎了口氣,道:「如此晚輩有個問題請教!」
「嗯!這才像話,你說。」
「請問『玉牒堡』如何走法?」
「什麼,『玉牒堡』?」
「是的。」
「你到『玉牒堡』何為?」
「辦一件事!」
「辦什麼事?」
「恕不能奉告!」
「好,老夫不問,以你小子這副德性,不像到『玉牒堡』辦事的樣子!」
「為什麼?」
「老夫問你,你是到堡中找什麼樣的人辦事?」
「堡主!」
「哈哈哈哈,小子,不像話!」
少年慍聲道:「老丈若是知道地點的話,就請見示,否則……」
「小子,當然要告訴你,不過,『玉牒堡』一派在當今武林中,威名凌駕各正邪幫派之上,堡主西門嵩眼高於頂,等閒人見他不著,幸而你碰上我老人家,對你也許有些幫助,要見西門嵩決無問題……」
「好意心領了!」
「什麼,你小子難道還有什麼門道不成?」
「晚輩求見,西門堡主不會拒而不納……」
「噫,你小子倒說得煞有介事,你受何人之命辦事?」
「晚輩自己!」
「哦!你與西門老兒必有淵源?」
少年窒了一窒,囁嚅著道:「西門堡主是家岳!」
怪老人陡地站起身來,再次打量了少年一遍,又斜起一隻眼道:「他是你岳父,那你是他的女婿?」
「可以這麼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
「就算是吧!」
「好小子你心神還正常吧?」
少年心想,敢情是碰到了瘋子,怒哼了一聲,轉身便……
怪老人一晃身攔住少年人身前,道:「若不是看在半個餑餑份上,老夫就劈了你,你竟敢向老夫打逛語……」
少年憤然道:「晚輩生平不說謊話!」
怪老人壽眉一揚,雙目倏射奇光,似要照澈少年的內心,久久才道:「你就是這模樣去迎娶西門嵩的掌上明珠?」
少年惑然道:「迎娶,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你是他的女婿嗎?」
「是的,那只是名份!」
「名份?成親之後名份豈非就定了?」
「可是……可是晚輩沒有這打算!」
「好哇!西門嵩為了獨生女兒出閣,明日午時大宴親友,你……」
少年面色大變,慄聲道:「明日出閣?」
怪老人吹了一口大氣,怒聲道:「小子,你爹也不敢在我老人家面前裝佯,你……」
少年退了一步,道:「老丈說先嚴?」
怪老人厲聲道:「你不是『青龍堡』衛非的兒子?」
少年瞠目結舌地道:「『青龍堡』衛非?」
怪老人吹鬍瞪眼地道:「你走吧,莫惹我老人家生氣劈了你!」
少年低頭一陣思索,倏然醒悟過來,俊面起了一陣痛苦的抽搐,喃喃自語道:「好!
好!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仍須去作個交待!」
怪老人困惑地搖了搖頭,道:「小子,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晚輩甘棠!」
「老夫如果沒有走眼,你必出身名門?」
「這……唉!晚輩父母雙亡,流落江湖,一事無成!」
「你真與西門嵩的女兒有婚約?」
「是的,那時晚輩年方七歲,雙方父母作主許的婚!」
「嗯,老夫相信你。西門嵩竟然把女兒毀婚另配,我老人家……」
甘棠苦笑了一聲,截住老人家的話頭道:「還沒有請教老丈尊稱?」
怪老人把頭連搖道:「忘了!忘了!老夫名姓早忘。小子,你究竟準備作何打算?」
「退婚!」
「什麼,退婚?」
「是的!」
「沒志氣。」
甘棠又是愴然一笑,道:「晚輩落拓江湖,豈能誤人青春,西門堡主既已把女兒另許別人,晚輩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住口,你小子人窮志亦窮,我老人家白搭了時間,你滾吧!」
甘棠內心一陣劇痛,暗忖:難道自己的志氣消沉了?
怪老人接著又道:「小子,『玉牒堡』就在前面三十里處右彎的山坳內,依老夫看來,你最好不要去了,乾脆投入丐幫門下吧!」
甘棠望了老人一眼,片言不發,拔步向前道奔去。
一口氣奔行了二十里左右,陡覺頭暈眼花,兩腿打晃,幾乎栽倒路中。
他兩天未進飲食,一個餑餑又被那怪老人吃去大半,此刻飢火大熾,當然經受不住了,當下停了身影,定了定神,仰天長歎道:「老天待我甘棠何其薄也!」
歎息聲中,折到路邊掬了幾口溪水暫填空腹,晃悠悠地舉步再走。
塵土起處,一輛雙套馬油碧香車,迎面飛馳而至,甘棠饑疲交迫,再加上心事重重,反應自然遲緩,待到警覺,已無法起避,但仍竭力地朝道旁閃身……
唏聿聿一陣馬嘶,那輛馬車猛然剎住,雙馬人立而起,幾乎把車翻了過來。
「臭小子,趕路不帶眼睛,你找死!」
暴喝聲中,甘棠只覺背上一麻,接著是一陣刺骨劇痛。
一個彪形大漢,手握馬鞭,氣勢洶洶地站在身前。
甘棠望了一眼這趕車的大漢,自知理屈,而且人窮氣短,咬咬牙,轉身……
「啪!」
又是一鞭抽在肩頸之間,對方手勁不小,幾乎使他栽了下去,血水已流到胸前。
甘棠又一瞪眼,怒聲道:「閣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趕車大漢怪叫一聲:「大爺打死你這窮要飯的!」
鞭影撕風,罩頭襲來。
甘棠一伸手,抓住對方鞭梢,目眥欲裂地道:「朋友當真是打死人不償命麼?」
趕車大漢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小子還是個會家子,撒手!」
振腕抖鞭,甘棠盛怒之下,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勁力,往回一帶,「啪」的一聲脆響,五尺長的生牛皮鞭,竟一折為二,各人手中握了一段。
趕車大漢面色一變,嘿嘿數聲冷笑,拋去手中半截鞭尾,出手便抓,這一抓之勢,不但快逾電光石火,而且玄奧莫測,不輸江湖一流高手。
甘棠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趕車漢想不到會具有這等身手,當下忙不迭的向後彈退三尺,險險避過這一抓。
大漢一抓落空,另一隻手掌已迅快完倫的拍了出去。
甘棠已被饑疲煎迫得頭暈眼花,有功力也施展不出來,憑著一口盛氣,應付了兩個照面,這一掌別說招架,連閃都閃不開。
「砰!」挾以一聲悶哼,甘棠踉踉蹌蹌退了七八步,身形搖搖欲倒。
趕車的大漢意猶未足,彈身欺上,再度出掌……
「住手!」
一聲嬌喝,傳自車中,雖是喝斥的口吻,但聽來悅耳之極。
趕車漢子收勢疾退,臉上全是悻悻之色。
甘棠不期然的抬頭望去,只感眼一亮,心頭下意識的一陣卜卜亂跳。
車前,婷婷玉立著一個豆蔻年華的素衣女子,美,美得令人目眩,若非目睹,誰能相信世間竟有這等絕色,瓊鼻瑤口,杏臉桃腮,眉如春山橫黛,眼若秋水含顰,玉軀纖肥適度,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尤其腮邊那粒豆大的朱痣,更襯托得她美上加美。
甘棠並非好色之流,然而在剎那間他沉醉了。
素衣少女也是一怔,甘棠超凡的氣質與蓋世風標,使她芳心大為震盪,但,她隨即感到自己的失態,粉靨不自主的一紅,道:「下人魯莽得罪,小女子這廂致歉了!」
甘棠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對方是女子,首先開口賠罪,他當然不好再說什麼,但這口氣卻是消不了的,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是這趕車漢子的對手,當下冷冷地道了聲:「好說!」
默然舉步離開。
那少女怔立了好一陣,才返回車內,道:「趕路!」
甘棠一路行去,腦海中儘是那素衣少女,揮之不去,他下意識的看了看身上襤樓的衣服,摸了摸仍在刺痛的鞭痕,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照著怪老人指示的途徑走去,約莫又奔行了半個時辰,官道右側果然現出一派蒼翠的山峰,心想:「玉牒堡」大概就在這山坳之內不錯了。
心念之中,折向山麓行去。
一條坦蕩的黃土大道,直伸入山口之內,道上來往的儘是勁裝疾服的漢子。
轉過山口,只見坳內一座巍峨的巨堡,目光越過堡牆隱約可見鱗次櫛比的屋脊。
堡門外,已紮了一座彩場,懸紅掛紫,喜氣洋溢。
甘棠目睹此情,不覺悲從中來,幾乎沒有勇氣向前邁步。
「玉牒堡」辦喜事,而出嫁的卻是他的未婚妻。
他毫無怨尤,今天來的目的,便是解除婚約,以免耽誤了別人的終生,但這婚禮舉行在他來之前,使他的來意成了多餘之舉,的確不是滋味。
他本想就此回頭,但又念及大丈夫來去分明,這件婚約總要當面交代清楚。
他那形同乞丐的模樣,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思慮再三,他終於硬起頭皮向堡門走去。
「站住!」
兩個彪形大漢,橫攔身前,其中一個惡狠狠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
甘棠面色微變,道:「當然清楚!」
「既然知道還敢胡闖?」
「在下……」
「別在上在下的了,明天才是喜事正日,討喜氣油也得到明晚。」
甘棠簡直哭笑不得,嚥了一口惡氣,道:「在下求見貴堡主人。」
那大漢上下打量了甘棠一遍,鄙屑地道:「你,要見咱們掌門人?」
「不錯!」
「去!去!去!別在這裡討打。」
甘棠不由七竅冒煙,跺跺腳回頭便走……
驀地
一個臃腫的身影,邋邋遢遢地迎面而來,怪裡怪氣道:「噫,小子,你好快呀,事情辦完了?」
甘棠不期然地停下腳步,一看來的正是不久前途中所遇的怪老人,想不到他也到「玉牒堡」來,聞言之下,驟然歎了口氣,舉步……
「慢著!」
「老丈有何指教?」
「沒出息!」
甘棠為之一呆,這怪老人罵他「沒出息」,是第二次。
兩個守門的漢子,大步上前恭謹地行下禮去,口裡道:「小的叩見老前輩!」
怪老人大刺刺的一擺手道:「免!」
兩大漢站起身來,其中之一向另一個道:「袁老二,速報管事,就說無名老前輩駕到!」
怪老人一抬手道:「不必,我老人家不喜歡這些臭排場。」
兩大漢喏喏連聲地應道:「是!」神色之間,恭敬已極。
甘棠心頭一震,敢情這怪老人就是江湖中人見人怕的怪物「無名老人」?此老功力高絕,無人知其出身來歷,有名的難纏難惹,專愛管閒事。
怪老人朝甘棠一指,向那發話的大漢道:「怎麼回事?」
那大漢訕訕地道:「這位是老前輩的……」
「不相干,老夫隨口問問!」
「啊!他要見敝堡主,小的恐怕……」
「你問過他來歷沒有?」
「這……倒未曾。」
「你知道你的堡主准不見他?」
「這……」
「你如果把他攆走,腦袋准搬家!」
說完,一搖一晃地搖身入堡去了。
兩個大漢半晌做聲不得,臉上全變了色,估不透甘棠是什麼來路,其中之一假咳一聲,抱拳躬身,滿面尷尬地道:「小的有眼無珠,少俠勿怪!」
甘棠心中暗自感激「無名老人」,但也疑懼十分,莫非「無名老人」已知道自己來歷?
悔不該在路上時脫口報出了名姓。
這大漢接著又道:「請少俠示知名號,小的好通稟!」
甘棠淡淡地道:「就說故人之子求見!」
大漢皺了皺眉,道:「少俠請隨小的來!」
說著,告了罪,在前帶路,甘棠懷著一種莫名的複雜心情,跟在大漢之後向堡內行去,盤算著見到了那位父執,該如何措辭。
入得拱門,眼前是一條古柏夾峙的白石大道,隱約可見連雲巨廈,人影不斷來往,處處懸燈結綵,一片洋洋喜氣。
顧盼間,來到一間閣樓之前,一個三角臉的漢子迎了上來,道:「什麼事?」
那帶路的大漢一拱手道:「請回管事,這位少俠求見堡主!」
三角臉漢子掃了甘棠一眼,冷冷地道:「張文,你連規矩都忘了,胡亂把人往裡帶?」
那大漢急著分辯道:「無名老前輩交代的,小弟豈敢不遵!」
「哦!你下去吧!」
叫張文的漢子,轉身出堡,三角臉的漢子才略一抱拳向甘棠道:「朋友上下如何稱呼?」
「在下姓甘,先嚴與堡主是故交!」
「請稍候!」
三角臉漢子轉入屋中,不大工夫屋裡走出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人,滿臉陰鷙之色,打量了甘棠一眼道:「甘朋友要見敝堡主?」
「是的!」
「區區堡中外務管事伍天才,請!」
說著,自顧自地向前帶路。
經過數條白石甬道,來到邊院一間客廳之中,管事伍天才道:「請在此稍坐,區區立即通稟敝堡主!」
「有勞了!」
甘棠心中感到無比地煩躁,同時也有些驚惶不安。
一個青衣婢女,端來了一杯茶,困惑地看了甘棠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不久,管事伍天才入而復出,陰陰一笑道:「敝上即刻接見,區區有事恕不奉陪了!」
這時,廳壁之後,出現一個華服老者和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兩人從一個特殊裝置的孔洞中,向廳內注視了片刻,齊露駭然之色。
那華服老者低聲道:「你看是麼?」
中年美婦聲音有些不自然地道:「一點不錯,真的是那小雜種!」
「奇怪?」
「這確實是意料不到的怪事。」
「你看他來意如何?」
「當然是落魄無依,認親來了!」
「這可千萬不能讓素雲那孩子知道……」
「當然!」
「不知還有什麼人知道他來本堡?」
「伍管事不是說『無名老人』那老怪物曾替他說話了嗎?」
「這……這確實是件討厭的事。」
「明天是素雲的佳期……」
「你看該如何處理?」
中年美婦粉腮湧起一片殺機,附在華服老者耳邊一陣低語。
華服老者沉重地點了點頭,道:「就這麼辦吧!」
廳內甘棠有些坐立不安,腦中有一種昏沉沉的感覺,腳步聲傳處,體態威猛的華服老者,緩步而出,從幼時依稀的記憶中,他認出了來的是誰,忙曲膝下拜道:「小……
小……」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如何自稱,如稱小佳,對方與父母親原有婚親之約,如稱小婿,未婚妻已另配他人,明日便是佳期,說出來好不……
現身的,正是「玉牒堡」堡主西門嵩。
西門嵩滿面駭然之色,激動萬狀地道:「棠兒,真的是你,起來!」
說著雙手把甘棠拉了起來。
甘棠見這父執,自傷身世,五內如絞,但他沒有流淚,他的淚早已流乾了。
「棠兒,坐下!」
「謝坐!」
「棠兒家遭不幸,十年來我沒有片刻安寧,天幸棠兒脫身劫外,總算甘門有後,老友也可瞑目九泉了!」
說著,竟然老淚縱橫。
甘棠傷感地道:「多謝世叔關心!」
「唉!十年了,為叔的竭盡心力,總無法探查出血案主凶,實在愧對亡友在天之靈,棠兒,你該早早來為叔這裡……」
「寒門不幸,豈能連累世叔。」
「你這話就不對了……呃!這些年來,你何處安身?」
「天涯漂泊,一事無成!」
「棠兒,為叔的錯了……」
「世叔何出此言?」
「十年前為叔的親口向令先尊堂許婚,不意禍變突傳,為叔的認為你也同遭不幸,女大當嫁,我把素雲另許了『青龍堡』少堡主衛武雄,明日便是佳期,這……這……」
「小侄正為此事而至!」
「哦!」
「小侄自愧血仇在身,半事無成,生恐誤了素雲賢妹的一生幸福,打算前來稟明世叔,另擇高配,取消前約,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西門嵩老臉一肅,道:「這斷乎不可,你視為叔的何如人?」
甘棠心中十分感動,誠懇地道:「然則世叔又何以對『青龍堡』衛堡主交代?」
「顧不得許多了,我馬上差人通知對方暫停迎娶。」
「不,小侄家門不幸,飄零無依,不能誤了素雲妹的青春……」
「難道為叔的養不活你夫妻倆?」
「一方面小侄血仇在身,有生之日,除報仇之外,不作他想,另一方面,世叔豈能對『青龍堡』出爾反爾,對彼此親朋也無法交待。」
西門嵩長歎一聲道:「為叔的將何以對令尊堂在天之靈!」
甘棠雙目一紅,道:「事出非常,非人之過,世叔這樣做是對的,小侄今日此來,也是為了這點。」
「唉!為叔的將引為終生之憾。」
「世叔言重了。」
「棠兒對昔年慘案可有眉目?」
「毫無端倪!」
「棠兒的武功……」
甘棠臉一紅道:「幼從先父母修習了一點扎根基功夫,常年漂泊,別無所成!」
西門嵩搖了搖頭道:「棠兒,你現在就留在堡內,報仇之事,為叔的替你作主。」
甘棠毅然道:「不!世叔盛情,存歿均感,小侄話已稟明,就此拜別!」
說著,站起身來。
西門嵩大聲道:「什麼,你要走?」
「是的!」
「唉,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也難怪,待你雲妹出閣之後你再來吧!」
甘棠急於離開,也不再分辨,拜了下去,道:「小侄拜別世叔,叔母及世妹前請代致意。」
「你叔母在三年前辭世了!」
「哦!」
「你在外身世可曾對人提及?」
「這倒沒有!」
「很好,萬一被仇家發覺,定不會放過你,你既然執意要走,我不勉強留你了,記住,待素雲出閣之後,你回堡中來住,為叔的雖不成材,尚可替你訪到名師。」
「小侄會牢記這片盛德的。」
西門嵩順手敲了一下桌子上的金磬,一名黑衣漢子,應聲而至。
「送這位相公出堡!」
「是!」
甘棠隨那黑衣漢子,逕直出堡,出了堡門,黑衣漢子辭回,甘棠吁了一口長氣,像是了了一件最大的心事,對西門嵩不忘故舊的盛意,感激十分,對於業已他屬的未婚妻西門素雲,反倒毫無滯礙,他根本沒有見過她的面,所以腦海中沒有她的影子。
轉出山坳,重上官道,一陣茫然襲上心來。
何去?
何從?
飢餓加上疲之,使他舉步艱難。
驀在此刻
一個陰惻測的聲音傳自身後:「站往!」
甘棠陡吃一驚,回身望去,只見一個蒙面人站在八尺之外,不由駭然道:「閣下何方高人?」
蒙面人語冷如冰地道:「這個你不必多問了。」
「閣下意欲何為?」
「殺你!」
甘棠心頭大震,退了兩個大步,慄聲道:「殺我?」
「不錯!」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要取你的性命!」
「殺人總得有個原因,在下與尊駕何怨何仇……」
「廢話少說,死後你自會明白。」
話聲中,出手如電,如向甘棠腕脈,甘棠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一下被扣個正著,登時肝膽皆炸,目眥欲裂,切齒道:「閣下莫非認錯了人?」
蒙面人嘿嘿一陣陰笑道:「錯不了!」
「閣下知道在下是誰?」
「是本人奉命要殺的人!」
「什麼,奉命?」
「嗯!」
「奉誰之命?」
「我不會告訴你,認命了吧!」
甘棠瘋狂地吼道:「我永不認命,你……」
蒙面人伸指連點,甘棠砰然栽了下去。
他心中明白,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他想不通誰會派人要他的命,這些年來,他東飄西蕩,希望能訪到名師,習成絕藝,由於身手平庸,所以也沒有與人結怨……
蒙面人陰狠地又道:「小子,這只能說是你命該如此,死後別怨我,現在我把你吊在路旁樹上,自然有好心人替你收屍,人們會為你惋惜,好端端一個青年,何事想不開自縊道旁!」
一面說,一面取出一根麻繩,打了一個活結,套上甘棠的頸子。
甘棠神志仍清,苦於開不了口,又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蒙面人玩這慘絕人寰的把戲,這不是偶然,是預定的毒謀,他有一種死不瞑目之感。
死,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心中,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死,並不如一般想像的痛苦,痛苦的是眼睜睜看著使命被毀滅而無法反抗。
蒙面人抓起甘棠,朝著道旁的橫枝上一掛。
這種殺人手法不但卑鄙而且殘酷,任何人都會以為他是自尋短見。
任何一個高手,可以自斷心脈,自戮死穴,或自碎天靈以求解脫,但像甘棠這種平凡之輩,江湖中碌碌無名,不會有人懷疑這是謀殺。
甘棠雖有極好的內功基礎,但穴道被制,與普通人並無二致,首先是一種悶塞與窒息,繼之血脈停滯,胸張欲裂,那種痛楚,非筆墨所能形容,但更甚的是至死不知死因,這比有形的痛楚更深百倍。
痛楚升到了一個極限,便自然消失,剩下的是一種虛飄的感覺,然後意識由模糊而喪失,百骸齊散,瞠目結舌。
甘棠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便結束了生命。
蒙面人伸手摸了摸甘棠的脈息,證明真的死了,才倏然飄過。
甘棠知覺恢復,發覺自己躺在一片冷硬的岩石之上,四肢百骸,像是完全不屬於自己,睜眼一片漆黑,但可看到閃爍的星星。
他第一個意念是:我是死了還是活著?
心念甫動,忽感數處要穴被重手點中,登時逆血返竄,全身蟲行蟻咬,宛若被撕裂了似的,慘嚎聲中,翻下了岩石,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再度甦醒,手足方一動彈,要穴之上又被點了數指,氣血又開始逆行反竄,極度的痛苦,使他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身軀翻騰扭動,似乎是順著山坡往下滾,不久,又告昏死過去。
如此週而復始,死死活活。
只要神志一蘇,立時又被同一詭異手法點上穴道。
他連下手者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這種痛苦,已超越了一個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極限。
除了劇痛之外,腦海中已沒有任何意念存在。
醒過來,又昏過去。
從山頂上一直翻滾到山腳。
衣衫盡碎,體無完膚。
最後,他連翻滾的力量都沒有了,穴道被點,只一震便昏死過去。
失去知覺的人,無論多麼長的時間,在他只不過是一瞬。
他又醒了,身上全無痛楚之感,明燈照眼,他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陳設極其豪華的房間裡,錦帳繡裝,床頭一個精巧的獸鼎,噴著如蘭似麝的香煙。
這一境地,令他迷惑,驚奇。
如果是一個離奇而可怕的夢境,這夢還沒有醒。
如果這是死後的遭遇,那簡直不可思議。
他無法確定自己是生是死,從離開「玉牒堡」之後,一連串的事故,使他驚怖而困惑,是真?是幻?
人影晃動之中,一個白衣少女,俏生生地出現床前。
甘棠一骨碌坐起身來。
「相公醒了!」
聲音嬌脆悅耳,但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甘棠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少女並未消失,證明不是幻覺,把手指往嘴裡一咬,痛,這當然不是夢,不由脫口道:「我是死是活?」
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死了,又活了!」
「這,什麼意思?」
「相公死了一次,但又活了!」
「這是什麼地方?」
「地下!」
甘棠毛骨驚然,慄聲道:「是陰間?」
「人間地下,地下人間。」
「在下不懂。」
「婢子白薇,請相公沐浴更衣,太夫人召見!」
甘棠一躍下床,惑然道:「太夫人?」
「是的!」
「誰是太夫人?」
「相公不久就可明白!」
甘棠滿心雲霧,仍不敢確定眼前是真是幻,可怕的經歷,又縈迴腦際,「玉牒堡」退婚,被蒙面人狙殺,被神秘人不停點穴折磨,想起來餘悸猶在,想不到糊里糊塗的會到了這神秘的地方。
心念之中,不由脫口問道:「白姑娘……」
「不敢當如此稱呼,請直接叫婢子名字!」
「這……在下不知如何到這裡來的?」
「婢子不敢饒舌,請相公立刻沐浴更衣!」
甘棠愕然了片刻,無可奈何地頷首,心想,見了什麼太夫人時,當可揭曉。
沐浴梳洗之後,換上了書生服飾,裡外煥然一新,他人本俊逸,登時如變了另外一個人,精神朗玉,那婢女白薇不由看直了眼。
甘棠被看得有些赧然,訕訕地道:「請帶路!」
「哦!」
白薇這才驚覺,粉腮也是一紅,道:「相公經這七日調養,與來時判若兩人!」
甘棠一震道:「什麼,我已在床上躺了七天?」
「是的!」
「令人難信……」
「請隨婢子來!」
出了房門,但見曲檻回柱,雕樑畫棟,一排排的宮燈,照耀得如同白晝,但卻靜悄悄地不見個人影。
甘棠愈來愈覺迷惘,這到底是什麼所在,難道真的是王侯宮闕?
顧盼之間,來在一間大廳之前,十二名勁裝少女,分兩排站在廳門之外。
白薇在階下停步,高聲道:「婢子白薇回令!」
廳內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帶人晉見!」
白薇向甘棠作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徑直入廳,朝上方福了一福,退了開去。
甘棠帶著驚奇而忐忑的心情,舉步入廳,抬頭一看,居中一張公案,案後坐著一個珠環翠繞的中年華貴婦人,四個少女環立身後,衣分白紅紫綠四色,剛才的白薇,是其中之一,四少女都出落得美似天仙,但卻冷若冰霜。
盛裝中年美婦一派雍容尊貴之氣,面掛著一抹春花也似的笑容。
甘棠心中大惑不解,難道這就是婢女白薇口中的太夫人?對方年紀並不大呀!
當下長身一揖,道:「武林末學參見前輩……」
貴婦身後的紅衣少女突然開口道:「該稱太夫人!」
甘棠一怔神,改口道:「參見太夫人!」
「免禮,賜坐!」
排在最末的綠衣少女,立即移過來一個錦墩,甘棠道了聲「謝坐」,緩緩坐下身形,貴婦人雙目暴射奇光,直照在甘棠面上,看得甘棠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貴婦人收斂了目光,面色一肅,如罩上一層寒霜,沉緩地道:「你叫甘棠是嗎?」
甘棠大吃一驚,對方何由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好點頭道:「是的!」
「出身何門?」
「無門無派,江湖浪子!」
「家世?」
「父母雙亡,孤孑一身。」
「你言不由衷吧?」
甘棠又是一震,硬起頭皮道:「在下僅能如此奉告。」
貴婦人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可知老身是誰?」
「這……在下無緣拜識!」
「老身先夫便是『天絕門』第三代掌門,此地是『天絕地宮』!」
「哦!」
甘棠幾乎驚得跳起來,他曾聽人談起「天絕門」這名稱,據武林傳言,「天絕」武功自成一家,行事詭秘,但已數十年不見蹤江湖,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不為武林人所知的神秘境域,心中頓時驚惶不安起來。
貴婦人又接聲道:「本門祖師因巧獲上古秘復『天絕奇書』而創立『天絕門』,五十年前,傳到先夫,是為第三代!」
甘棠暗吃一驚,照此說來她該是古稀以上的人了,但看上去還徐娘半老呀!
貴婦人頓了一頓,又道:「三十年前,我子接掌第四代!」
說完,面上飄過一抹痛苦之色。
甘棠心念疾轉,怪不得她被尊為太夫人,原來她是掌門人之母,但她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秘密呢?心中雖奇,卻不好詢問,只好唯唯應:「是!」
貴婦人目露湛然之光,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本門第五代掌門候選人!」
甘棠心頭狂震,陡地站起身來,張口結舌好半晌才進出一句話道:「晚輩是掌門候選人?」
「一點不錯。」
「這……」
「你坐下,老身話未說完!」
甘棠震驚莫名地坐回原位。
貴婦人接下去道:「三四兩代掌門,在三十年前同遭不幸,所以本門斷絕了江湖……」
「哦!」
「根據首代創派祖師所立的規矩,如本門無人接續時,可以在江湖中物色人選,以充任掌門……」
這真是聞所未聞的奇事,甘棠由震驚而變為好奇,靜靜地聽下去。
「但這人選的物色,有嚴格的條件,所以三十年來一直沒有碰上合適的對象。」
「哦!」
「天助本門,你,完全符合那些條件……」
「晚輩完全符合條件?」
「不錯!」
「請問是哪些條件?」
「第一,必須資稟奇佳。第二,必須是未經琢磨的璞玉。第三,無門無派的孤子。第四,童子之身。第五,必須死後還陽……」
甘棠票聲道:「死後還陽?」
貴婦人螓首一點,道:「不錯,就是剛死而未僵的人。」
甘棠頓時思及自己被蒙面人狙殺的原因,蒙面人曾說過是奉令殺人,對方為了這第五個條件,不惜殺害無事之人,這種手段殘狠無稽,證明「天絕門」是異端邪派,當下恨火倏升,憤然道:「還有其他的條件沒有?」
「沒有了,以上五個條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否則不會一耽三十年。」
「應該還增加一個條件!」
「噫!你說說看?」
「當事人是否心甘情願!」
「什麼?你不願意?」
「正是如此!」
「為什麼?」
「貴派的作為殘忍而邪惡!」
貴婦人粉腮倏變,紅、白、紫、綠四等婢女花容失色。
「甘棠,你說話該有分寸!」
「晚輩就事而論!」
「你給老身解釋明白!」
「貴派為了適應第五個條件,不惜殺人……」
「住口,你信口胡言。」
甘棠明知已落虎口,不從便是死,但決不甘心屈身魔道,毫無懼色地道:「請問晚輩怎會死後還陽?」
貴婦眉頭一蹩,容色稍零道:「你誤會了!」
「這是誤會?」
「不錯,試想,老身如果以這種手段物色人選,何必遲到三十年後的今日,況且本門祖師所立的這些規矩,含有一個緣字在內,全講求際遇巧合,豈能故意殺人,本門不敢自詡名門正派,但也非邪門異端!」
「哪晚輩遭遇狙襲,該作何解釋?」
「也許是你仇家所為!」
「晚輩自問未結怨於人。」
「老身以人格擔保,替你查出下手之人!」
「如此說來,晚輩的性命是貴門下所救的了?」
「可以這麼說!」
「晚輩敬告失言之罪,並謝救命之恩!」
說著起身深深一禮。
「不必,至於被救之後,你所受點穴之苦,卻是本門所為!」
甘棠大惑不解地道:「那又為什麼?」
「與第五個條件有關!」
「願聞其詳!」
「因為本門武功,不同於一般武學常軌,另有蹊徑,所以第五個條件的目的,是取一個人在生機停頓以後,另以奇術還以生機,但氣血運行的方式,業已完全改變,你現在不妨試試看!」
甘棠依言一提氣,登時氣血反竄逆行,劇痛攻心,與七日前在山坡上的情形一般無二,忙不迭地散去真力,但已出了一身冷汗。
這種氣血反常運行的情況,使甘棠內心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憤慨,如此一來,他已無法修習其他的武功,而非從「天絕門」不可,這對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屈辱,雖然在表面上他有人窮志短的表現,但潛意識裡,他的性格是相當剛傲的,當下冷冷道:「晚輩雖受貴門救命大恩,但也被毀去一生。」
貴婦人誠摯地道:「老身只是著重這一個『緣』字,與本門的接續,如果你執意不從,仍可使你回復原來之身,決不勉強!」
這一說,甘棠反而軟化了,他念及自己漂泊江湖,一事無成,血仇在身,無法言報,要練成超人身手,何處去尋明師呢?況且,救命之恩是無法否定的,如說際遇,這也可算是奇遇中的奇遇了!
貴婦人沉凝十分的又道:「甘棠,從與不從,在你一句話,如果不願意,老身立刻派人送你出宮。」
甘棠心中在細細咀嚼著那個「緣」字,躊躇再三,毅然頷首道:「晚輩應命!」
貴婦人登時面泛喜色,欣然道:「好!老身為本門慶幸,也感謝祖師在天之靈。孩子,你說你父母雙亡,孤孑一身,對嗎?」
「是的!」
「老身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
「請明示。」
「老身行年七十有八,也是孤孑一身……」
甘棠簡直不相信這事實,這看上去風韻依稀的徐娘,會是七十八歲的人,心中駭異,無法以言語形容,然則,對方說這話的用意何在呢?難道……
「孩子,你願意給老身一個名份麼?」
「名份?」
「是的,三十年來,老身渴望有人喚一聲母親!」
話聲中,充滿了一種慈母失子的悲哀,也代表了一個母親天性上的需要,她曾說三十年前,她丈夫與兒子上下兩代掌門齊遭不幸,雖然沒有說出詳情,但那慘痛與空虛是不待言的。
這並非無理的希冀,而且善良天性的反應與延續。
甘棠大受感動,離座曲膝道:「孩兒拜見義母!」
貴婦人驟然雙目滾淚,是驚喜亦是傷感,顫聲道:「孩子,起來,如今你是一門的繼任人了,照慣例公共的場合,你仍應稱為娘為太夫人!」
「孩兒遵命!」
拜畢起身,四婢不待吩咐,齊齊上前盈盈拜了下去,鶯聲嚦嚦地道:「婢子等叩見少主!」
甘棠弄了個面紅耳赤,急道:「請起!請起!」
四婢回歸原位,太夫人一指四婢,向甘棠道:「她們依服色而名,依次紅薔、白薇,紫鵑、綠蒂,跟隨為娘已三十年了。」
甘棠又是一陣愕然,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四個少女豈不也是半百之齡了。
「紫鵑,令全宮弟子,一個時辰之後在『神殿』集合!」
「遵命!」
紫衣婢女施禮出廳而去。
「白薇!」
「婢子在!」
「伺候少主用餐休息,一個時辰之後,到『神殿』來!」
「領諭!」
甘棠在感覺上還未落實,似是仍置身在離奇的夢境中,這種際遇令人難信,數日之間,由一個江湖浪子,變為一派掌門的繼承人。
他恭謹地施禮,退了下去。
白薇在面色上,對他不若先前的冷漠矜持。
鐘聲振鳴之中,甘棠隨著白薇走向所謂的「神殿」。
「神殿」,是「天絕地宮」供奉歷代掌門神主的地方,如無大典,便不開啟。
將到「神殿」,只見殿門階下,黑壓壓一片人頭,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眾,甘棠忍不住悄聲道:「宮中人不少?」
白薇道:「還有大半在江湖中!」
「沒有聽人說起。」
「本門自掌門遭不幸之後,太夫人嚴令所有門人弟子,在外不許洩露身份!」
「哦!我來此是哪位引見的?」
「天威院主程琦!」
「天威院主?」
「是的,天威院是本門在武林中的耳目!」
「他在嗎?」
「早已離宮外出了!」
「本門有哪些執事機構?」
「長老院、執法院、天威院、神武院等四大院,另有一總管、十護法、八執事。」
「現在集合全宮弟子有什麼大典?」
「宣告少主的身份!」
甘棠默然,心中可有些激動。
顧盼間,來到殿門前,甘棠目光一掠,只見殿中已排了香案,案上居中供著第一代掌門的神位,其餘三塊神牌,在原來的龕中沒有移動。
香案右側上方,站著一個威猛的赤面白髯老人,下方第一把交椅上坐著太夫人,第二位空著,依次是四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末位又是空座。
左邊設有十五把交椅,坐下不到一半。
場面顯得十分嚴肅。
廳外階沿之下,近百的人,肅立無聲,像一排排的石像。
廳內諸人,不問可知是老院主與有地位的人物,一個個正襟危坐,連目光都不見轉動一下。
這氣氛使甘棠不由自主地肅然起來。
白薇低聲道:「請少主入廳,坐在太夫人身邊那空位上,毋須開口。」
說完,退了開去。
甘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步入廳,在第二把交椅上落座。
太夫人一臉神聖不可侵犯之色,沉聲道:「典禮開始!」
那站在香案旁的赤面白髯老者,高聲喝道:「入門大典開始!」
廳內所有的人連太夫人在內,全部離位肅立,甘棠也依樣畫葫蘆,跟著行動。
「參拜祖師!」
裡外所有的人跪了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禮畢起身,各歸原位,司禮人再唱:「上香!」
太夫人到香案之前,上了三灶香。
「通誠!」
太夫人長跪案前,朗聲祝禱,聲達每一在場者的耳鼓:「第三代掌門弟子未亡人諸葛筠,謹率本門各代弟子,虔誠上告於祖師之前,天禍本門,第三四兩代掌門弟子齊遭不測,後繼乏人,謹遵祖師遺示,照律條尋得福緣弟子甘棠,入門為第五代掌門繼承人,祈賜福祉,予以庇佑,謹此上告。
伏維
鑒察。」
全體門人齊和一聲:「天成。」
司禮人接唱:「瀝血為誓!」
一個老者示意甘棠跪在香案之前,另一個勁裝漢子,手捧一個玉盂,盂上橫放一柄鋒利的匕首,來到甘棠身前低聲道:「請歃血!」
甘棠拿起匕首,在右臂上一劃,鮮紅的血,瀝入孟中,有頃,那勁裝漢子接回匕首,連玉盂放在香案之上,原先示意他下跪的老者,雙手遞上一紙黃箋,上面已寫好了誓詞,甘棠只好照讀道:「有緣弟子甘棠,無門無派,孤孑一身,蒙祖師揀選為本門第五代掌門繼承人,自此日起,即為『天絕門』人,以『天絕』之規戒為依歸,身心為獻禮,永夫忠誠,如有背誓,人神共棄。」
「天成!」
群眾又應和了一聲。
「平參!」
廳外門人,一齊跪伏於地,口稱:「弟子參見少主!」
廳內輩份較高的,僅躬身為禮。
那老者再示意甘棠回身答禮。
「禮成,各歸本位!」
歡聲雷動之中,所有門人弟子,剎時散盡。
太夫人為甘棠介紹廳上各長老院主及執事護法等人,然後,留下「神武院」院主姜鳴松,其餘的紛紛施禮而退。
「神武院」掌管「天絕門」武事,院主姜鳴松身高九尺,面紅如嬰,年在五十上下,雙目開合之間,神光逼人。
「姜院主!」
「卑職在!」
「傳少主本門心法,七日為限。」
「遵命!」
太夫人走後,甘棠隨姜院主來在一間靜室之內,傳授「天絕門」心法,運氣行功,與一般武學常軌完全相反,甘棠照訣施為,才體味出原先使血氣倒轉的妙用。
四天,他修完全了全部內功心法,較預定提早了三天。
第五天早晨,他第二次被傳入「神殿」。
殿中,除了太夫人之外,是四位長老、執法、神武兩院主,另四位護法。
香案之上,擺著一個黃綾包袱。
十大高手,全部面現凜然之色。
由於甘棠的身份不同,除太夫人之外,全起立相迎。
甘棠還了禮,並參見太夫人。
太夫人命令似地道:「你在香案前跌坐!」
甘棠不明究裡,但依命坐了下去。
太夫人續道:「武林亂源已起,本門不擬置身事外,只有助你速成!」
「速成?」甘棠暗中打了一個問號。
「請各位照原議準備施為!」
十個老人,依次排成一列,緊挨著甘棠就地跌坐,各以手掌互相交貼。
甘棠已約莫猜到幾分,正待出言拒絕,太夫人已再度發話道:「孩子,各長老院主護法,將和贈你十年功力!」
「這……」
甘棠才開口說了一個這字,太夫人一揚手道:「這也是老身的命令!」
甘棠一窒,無詞以應,默運本門心法,以本身真元接引。
「執法院主」孫勝緊靠著甘棠,一隻右掌,已附上甘棠的「命門」。
「輸功!」
一股熱流,從「命門」之內緩緩透入。
甘棠拒絕也不可能,只好依照「天絕門」的特異導引之法,接受十大高手聯合輸予的百年內力。
十大高手每人損失十年內力,對本身並無大礙,但甘棠受益可就驚人了。
外元穿經走脈,直叩「玄關」。
半個時辰之後,大功告成,十大高手各自收功起立。
太夫人接著朝甘棠身後一坐,道:「老身助你二十年功力過關,注意導引!」
話聲才落,一股內元,從「天突穴」直灌而下。
甘棠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除了乖乖地接受。
全身猛地一震,天地交泰,打通了「生死玄關」之竅。
甘棠忘我地運功十二周天,俟內外元完全融合,方才收功,心中的激動,莫可言宣,只一個時居功夫,他具備了兩甲子以上的功力,這確是一樁奇跡。
太夫人打開了香案上的黃綾包袱,裡面是一個玉匣,啟開玉匣,捧了一條小冊子,道:
「甘棠,這便是本門傳派之寶『天絕奇書』,只有掌門人才有資格參修全書,現在你先叩謝師祖靈佑,然後接受奇書!」
甘棠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叩拜了祖師靈位之後,雙手從太夫人手中接過「天絕奇書」。
儀式完成,長老等施禮先退。
太夫人命甘棠隨到後廳堂之內,坐定了之後,道:「本門弟子,均由掌門人擇奇書之中的部分武功,層層相授,只有歷代掌門,才有資格憑本身質秉,修習奇書,就我所知,除了開派祖師參悟了八成之外,歷來沒有能超過六成以上的,至於你,就要看造化了。」
話鋒一挫,又道:「全書共分為『武功』、『計謀』、『歧黃』、『駐顏』等四大篇,目前你只全心參修『武功』這一篇就可以了,其餘的以後再說,這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好在你已得到兩甲子的功力,只要參悟訣竅,很可能短期之內速成。」
「謹受教!」
甘棠這時算是明白了太夫人七十八歲的高齡,猶若半老徐娘,四婢半百之身猶如處子,原來「天絕門」中,有「駐顏」這一門武林失傳的神功。
這次奇遇,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當他想到功成之後,就可開始從事索仇的行動時,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振奮。
於是
他開始鑽研「天絕奇書」上的「武功篇」。
正如太夫人所言,由於他本身已具兩甲子以上的功力,每一種功夫,只要悟出訣竅,立即便能施為應用。
「天絕奇書」所載,盡都是奇絕武林之學,但也相當玄奧,同時也十分偏激。
甘棠廢寢忘餐,不遺餘力地埋首鑽研。
先天的秉賦,加上後天的努力,成就一日千里。
不久之後,他發現「天絕奇書」所載武功,只有攻,而無守,這是任何派別的武功中所沒有的現象,這使他十分困惑。
日復一日,他發現了另一樣奧秘,由於這一門武功走的是偏激路子,而氣血運行的方式與一般的背道而馳,首先穴道就不虞受制,同時武功本身有一種妙用,可以斷經封穴護脈,如果不是被肢解,再重的傷也死不了,這就是有攻式而無守式的原因,也就是由於全屬進手招式,其凌厲的程度,駭人聽聞。
無論掌指身法,都冠以「天絕」二字。
他完全沉浸在武功中,根本忘了時間的消逝。
「武功篇」計分十章,他已練完了其中七章,這也表示他已參悟了七成,按太夫人所說,他目前的功力,較之上兩代掌門還高出一成。
他開始晉入第八章「功力再生」,這一章的要旨是功力在某種情況之下損耗過劇,可以息息重生,不虞匱乏。
然而苦練之下,他發覺有三處經穴阻窒不通,而這三處經穴,是屬於八脈之中的「偏穴」,也就是真元極難達到的小穴,這對一個「生死玄關」已通的高手而言,是一種異象,這也就是「天絕」武功悖乎常軌的地方。
這一天,他在求功心切的情況下,全力撞穴,一遍,兩遍,三遍……
到了第十遍,洶湧的內元,突然反攻「心脈」。
「散功!」
這一喝,猶如醍醐灌頂,他忙不迭地散去功力。
一看,太夫人滿面恍然地站在身前。
「見過義母!」
「孩子,你差一點走火入魔!」
「謝過義母適時喝阻。」
「孩子,你可以中止了!」
「中止,為什麼?」
「你必須經歷三次死劫!」
甘棠悚然一震,驚奇地道:「何為三次死劫?」
「你可以看看篇末的記載!」
甘棠迫不及待地翻開「武功篇」的末頁,只見有朱字記著:「武力再生,真元旁竄,三歷死劫,外力成之。」看後,仍茫然不解。
「孩兒一時不解其中玄奧。」
太夫人道:「孩子,我曾聽先掌門講過這『功力再生』的精要,雖然自祖師之後,本門沒有第二人達到第七章,你以半載的時光,參悟了七章,可說是意外的奇跡了,你義父雖沒有練到這境界,但也揣摩出第八章的精義,就是說必須要死三次,借外來的力量,助你打通這三處『偏穴』,如不照這定軌,勉強的結果,勢必走火入魔,前功盡棄。」
「如此說來,孩兒已無法再進一步了?」
「可以這麼說。」
「孩兒斗膽請問義母對這『天絕奇書』參悟了幾成?」
「我曾說過,這『天絕奇書』只許掌門人一人參研,其餘的門下,由掌門人分別轉傳,量才施教,為娘的對『武功篇』得傳五成,『計謀篇』約六成,『歧黃篇』九成,『駐顏篇』已竟全功!」
「本門高手之中,一般而論,對『歧黃篇』成就最高,『武功篇』最高者四成,其餘『計謀』、『駐顏』兩篇,高下不等。」
「哪孩兒對其餘三篇……」
「暫緩修習,我希想你能在『武功篇』上先創奇跡,以應付當前局面!」
「局面?」
「不錯,武林亂起,本派不能置身事外,同時有一樁公案,必須趕快了結,勢不能再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