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與殺手 正文 第二十章 心鎖情枷,看破紅塵
    日上三竿。

    醉蝦豆腐店。

    古凌風躺在床上,瞪眼望著天棚,他沉落在悔恨之海裡,彷彿已被這個世界所遺棄。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昨晚會向「鸚鵡夫人」提出終生不娶來應她的條件?

    犧牲一輩子的幸福不說,不娶無子絕父母之嗣是最大的不孝,這代價未免太高了,什麼不好提,偏偏提這個?

    玩命,不計生死是另一回事,瞪大著眼走絕路其心何安?其情何堪?

    小泥鰍到房門口探了好幾次頭,他看出古凌風情緒惡劣,他不敢問,在他的想法,定與御史府的「仙女」有關。

    無法從自我的桎梏中解脫,是世間最痛苦的事,古凌風一夜沒闔眼,他為自己所作的愚蠢決定而飽受煎熬。

    他心裡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的感覺。

    時間的腳步永不會停,已到了午正時分。

    小泥鰍耐不住了,這次他不探頭,逕直入房。

    「古爺,該起身了!」

    沒有反應。

    「古爺,是午飯時刻了!」

    古凌風猛地起身坐起,佈滿血絲的眼睛圓睜著。

    小泥鰍畏縮地退到門邊。

    「預備酒!」古凌風終於開了金口。

    「我看古爺……像是心情不好,一定會喝上幾杯,早已經預備了,是馬上端到房裡來還是等一會兒再……」

    「擺在堂屋裡!」

    「是!」小泥鰍轉身吐了吐舌頭才出門。

    古凌風下床,略事漱洗便出房到堂屋就桌落座。

    小泥鰍年紀不大,但長時間在醉蝦的薰陶下對料理一道頗有心得,選料、配菜、刀法、火候、調味等等都粗具功力,幾式家常菜做得既中看又中吃。擺整舒齊,他為古凌風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古凌風一口把—盅酒喝光,把杯子往旁邊一推道:「換個大碗來。」

    小泥鰍本想說什麼,但看古凌風板著臉的模樣便不敢開口了,趕緊到廚房拿了個乾淨的大瓷碗,倒滿。

    古凌風大口地喝了起來。

    空氣很沉悶,誰也沒開口。

    古凌風喝酒像喝水一樣,十斤裝的罈子很快消了大半,看得小泥鰍直皺眉,他忍不住開了口:「古爺,這樣喝會醉的?」

    古凌風橫眉豎目地道:「這還要你告訴我?」

    小泥鰍噤聲不敢再問。

    借酒澆愁愁更愁,對昨晚的事古凌風越想越不是滋味,怪誰呢?只怪自己太孟浪,等於自己出賣了自己。

    「砰!」他一拳擂在桌上,碗碟全跳了起來,酒菜湯汁灑了一桌子,小泥鰍嚇得臉色發白,趕快站起來收拾桌面。

    「哈哈哈哈……」古凌風縱聲狂笑。

    「古爺,您……到房裡躺—會?」小泥鰍囁嚅地說。

    「我還要喝!」

    古凌風的身體已在搖晃。

    「可是……」

    「事大如天醉亦休,哈哈哈哈……」笑聲斂住,赤紅的眼茫然望向堂屋門外的空處,口裡喃喃道:「女人……怪物……

    冷血殺手豈能……栽在女人手裡,不行……絕不能認輸,我要同樣……讓她痛苦,哈哈哈哈……」

    笑聲突然中止,—個窈窕的身影進入他的眼簾。

    他直望著那身影沒有反應。

    小泥鰍已發現來人,俯過身去低聲道:「古爺,有客人來了!」

    古凌風置若罔聞,依舊—動不動。

    身影已到堂屋門邊。

    「凌風,什麼事如此高興?」不速而至的是華艷秋。

    「是你……艷秋!」

    古凌風這時才回過神來。

    「你喝醉了?」邊說邊進入堂屋。

    小泥鰍退站一邊。

    「笑話,我……會醉,呃!」古凌風晃了晃。

    「還說不醉,連坐都坐不穩了,來,我扶你進房去。」溫柔、體貼,由一個美艷絕倫的女人表現出來是相當惑人的。

    「你……想迷惑我?」古凌風醉眼迷離。

    「那也無妨。」

    華艷秋春花般笑了笑。

    小泥鰍看直了眼,連嘴也張開了。

    華艷秋上前,滿無所謂地挾住古凌風的膀子,用香肩抵在他的腋下,硬把他架了起來:「走,我帶你進去。」

    「我……自己會走!」

    古凌風推開華艷秋,腳步浮蹌地進入臥房,手扶桌角站了站,結果還是躺倒床上。

    華艷秋跟進,坐在床頭椅上。

    「凌風,我沒見你如此醉過,什麼事不順心?」

    「我……終生不娶,哈哈哈哈……」

    「什麼意思?你……準備出家當和尚?」華艷秋的流波妙目瞪大了,柔柔的手,按住古凌風的左上胸。

    「不,冷血殺手……豈會去當和尚。」

    「那你說終生不娶?」

    「對,是終生不娶,不娶……就是不燃花燭不拜堂,不定……名分,但一樣可以跟女人……這不是很好麼?」

    所謂酒醉心明白,其實只明白一半,由於理智被麻醉,他把心裡所想的全抖出來了。

    「你為什麼有這決定?」華艷秋茫然不解。

    「因為……因為……我沒辦法不這樣。」

    「為什麼沒辦法,總該有個原因的吧?」

    「不……要問,艷秋,你……贊成我的做法麼?」他抓住華艷秋的手,醉眼射出異樣的光,直照在她的臉上。

    小泥鰍在房門外直搓手,他不明白一向冷沉不苟言笑的古爺何以突然會變成這樣?

    「凌風,這問題我們以後再談!」

    「你……不是說要跟我重續舊情麼?」用力一拉,華艷秋的上半身仆倒他的身上,另只手把她緊緊摟住。

    華艷秋不動了,她要享受她心愛的男人所給她的意外但不正常的溫馨,當然,她也不忘利用這難得的時機,像她這樣的女人,是不會放過任何有利機會的。

    「凌風,酒醉露真情,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表面上冷漠無情,但血是熱的,你那樣做,只是為了維持你『冷血殺手』的形象,我非常瞭解。」

    「冷血殺手」的形象這幾個字使古凌風清醒了些。

    「艷秋,你大白天來找我……—定有事?」

    「何必一定要有事,我想你,想來看你不行麼?」

    「行!不過……我仍然認為你是有事而來。」

    「凌風,你真難纏!」

    「說,什麼事?」

    「凌風,你剛才說你終生不娶,我……不問理由,贊成你,不拜堂、不要名分,伴隨你過一輩子,不過……你也要答應我,我們同心合力,取到『神通寶玉』……」

    「又是談合作?」

    「凌風,我說得很明白了,我們倆是—體。」

    「神通寶玉對你這麼重要?」

    「我想要的東西我—定要得到!」

    「包括人?」古凌風更清醒了些。

    「我不否認。」

    古凌風默然,他對她知道得太清楚,她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天賦的優厚條件形成了她與—般女人不同的性格,任性、恣情,卻又工於心計,如果她要掌握—個男人,那男人絕無法抗拒,甘心受她玩弄。

    唯一的例外是古凌風,他始終保持獨立的性格,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對他的看法與感受便與其他男人不一樣,她覺得他才能配她。

    今天,古凌風的行為有些反常,對「鸚鵡夫人」的承諾使他悔恨無已,因而產生了一種亟需補償的心理。

    補償的心理,自然反射到行為上。

    現在,人見人迷的江湖尤物正與他體膚相親,柔軟而富彈性的酥胸緊貼在他厚實的胸脯上,香腮靠著他的肩,檀口吐氣如蘭,他有進—步相親的衝動,於是他的手在她的肩背上游移起來,隔著薄薄的綢衣,仍感其肌膚的柔膩,他沒有迷醉,只有—種報復的快感,可是對誰報復呢?

    是「鸚鵡夫人」還是自己?他不知道。

    「凌風,我多希望有這麼一天!」聲音像夢囈。

    「唔!」古凌風的手移到了她的腋下。

    華艷秋的呼吸快速起來。

    就在此刻,堂屋裡響起小泥鰍的聲音。

    「這位……您……找誰?怎麼可以胡亂闖……」

    古凌風鬆手。

    華艷秋直起身來。

    房門口站著一個人,是「一滴血」毛人龍。

    「人龍!」華艷秋輕喚了一聲,一面在整理衣衫。

    「艷秋,我在外面守候,你卻在裡面幽會取樂!」聲音中充滿了怒氣和醋意。

    「人龍!」華艷秋向房門移近兩步,柔媚的聲調平靜而自然,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道:「我們是在談正經事!」

    「在床上?」毛人龍在醋火中燒之下已顧不到風度。

    「人龍,他醉了!」

    「你也醉了,是麼?」說完,頭一昂,放大了聲音道:「古凌風,我在天井裡等你。」車轉身大步離開。

    古凌風下了床,酒意已消散了大半,他很明白,一個男人對女人都有獨佔的心理,不管這女人是什麼德性,只要在屬於他的時段裡,是絕對不容別人分享的,即使是個青樓妓女,一樣會有人為了爭風拚命,如果說沒這點醋勁,他就不能算一個男人。

    抓起床頭劍——他的第二生命——酒意便全消了。

    「凌風,你不要出去!」

    華艷秋轉身攔阻。

    「為什麼?」

    「我不想看你們兩個因為我而搏命。」

    「我不是男人麼?」

    「凌風,你一向都相當冷靜……」

    「這次不同。」

    古凌風挪步,華艷秋拉住他的手臂。

    「凌風,算我求你,成麼?」

    「冷血殺手不敢接受一滴血挑戰,那不成了笑話?」

    「兩虎相爭,必有—傷,目前情況,似有未宜,我們在辦大事,不能給第三者有撿便宜的機會,你該懂?」

    古凌風現在已經完全清醒,理性抬頭,她說的不無道理,雖然她的目的是奪寶,自己是協助辦案的人,目前「神通寶玉」下落不明,但第三者在不擇手段地阻撓查案卻是事實,這一鬧便等於削減了對抗的力量……

    「這也好辦,要毛人龍離開。」

    「我盡量說服他,你暫時不要出去?」

    「我必須面對他!」甩開華艷秋的手,走了出去。

    不到三丈的天井裡兩雄對峙,一個是當今快劍,一個是第一飛刀手,如果要拼上,真不知鹿死誰手。

    華艷秋急急走近毛人龍,抓住他的手,臉上帶著笑。

    「人龍,你答應過不計一切助我達到目的?」

    「不錯!」毛人龍的目光仍盯在古凌風身上。

    「如果你鬥氣便會誤事。」

    「這是兩碼事。」

    「看著我,人龍!」

    「你不要阻止我!」

    毛人龍不為所動。

    「人龍,我求你?」她摩裟著他的手臂,聲音嗲得發膩道:「萬一你……我怎麼辦?」她伸手去扳他的臉。

    「有他便沒有我!」

    毛人龍頑強地不轉頭。

    「人龍,我沒求過人,現在……你使我傷心!」美艷臉上浮出了泫然之色,不管是真是假,這表情很感人。

    魅力,「桃花女」的魅力沒幾人能抗拒。

    毛人龍轉過了面,這—轉面便等於是屈服。

    小泥鰍縮在堂屋門邊靜靜地看著。

    毛人龍的右手突然向後—甩。

    「哇!」慘叫聲中,一個人從作坊通向天井的石磨架邊滾了出來,手捂著臉,慘哼連連,看形象是街頭混混。

    古凌風心中一動,「一滴血」名不虛傳,他背後沒長眼睛,竟然發現有人,而且判斷出準確位置一擊中的。

    小泥鰍奔過來仔細辨認了一下。

    「好傢伙,黑三,你摸進來想偷東西?」

    「你認識他?」華艷秋轉身問。

    「認識,我挑豆腐賣時,每天都看得到他,是北門的混混,偷雞摸狗,訛人詐賭,什麼好事都幹。」

    黑三一味慘哼,捂臉的指縫間滲出了血。

    毛人龍這時才回過身。

    古凌風也步了過來。

    「我的左眼,哎喲!」

    黑三坐起身來哭叫。

    敢情毛人龍這一飛刀正好穿進了他的左眼。

    「黑三,你做什麼來的,說實話,否則宰了你。」古凌風開口問話。

    「大爺,饒命,小人……小人是受雇來看風色的!」

    「看什麼風色?」

    「是探豆腐店裡的情形,回去報告……哎喲痛死我!」

    「誰雇你來的?」

    「是……是一個打扮很古怪……留山羊鬍的老頭。」

    「嗯!」古凌風點點頭,心裡已然瞭然,道:「聽著,你不是賺這種錢的料,你這種角色連殺你都不值得,以後少幹壞事,滾吧!」

    「謝大爺!」黑三掙扎著站起。

    「慢著!」毛人龍冷喝了一聲。

    黑三打了個哆嗦。

    毛人龍上前,拉開黑三捂眼臉的手這時可以看到黑三的左眼血跡淋漓,一隻眼睛算報廢了。一聲慘叫,毛人龍起出了插在黑三眼眶裡的飛刀,很小,只及柳葉的—半,飛刀起出,鮮血又淌下來。

    「現在可以滾了!」毛人龍揮揮手。

    黑三捂著傷處,狼狽而去。

    這一岔,古凌風與毛人龍的敵意被沖淡了。

    華艷秋望向古凌風。

    「凌風,你好像知道主使這小角色的人?」

    「是知道!」

    「誰?」

    「你的新助手西門濤!」

    「西門濤,你……怎麼知道的?」華艷秋吃驚地問。

    「我怎麼知道你不必問,反正不會錯就是。」古凌風不想說出自己險遭活埋和西門濤傷了「仙女」文素心的經過,話鋒頓了頓又道:「艷秋,我提醒你一句,西門濤不是小狗可以養得馴,他是一隻老狼,當心反噬。」

    「我早防到這一點,謝謝你關心。」

    「還有一點很重要……」

    「什麼?」

    「他可能已經跟『百靈會』連上了線!」

    「噢!」華艷秋目芒連連閃動道:「百靈會?江湖幫派中從沒聽說過這名稱,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門戶?」

    「一個以恐怖手段控制所屬的神秘門戶,鬼臉人和卜芸娘都是會中的重要人物,其他的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了。」

    古凌風在話出口之後,立即感到後悔不迭,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機密的線索告訴華艷秋?

    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他自己是協助歐陽仿辦案的,而華艷秋則是在圖謀「神通寶玉」,彼此的立場正好相反?提供她線索就等於跟自己過不去。

    為什麼會犯這個錯誤?

    聰明絕頂的他馬上便發現了,這是下意識的心理在作祟,以為親近華艷秋是對「鸚鵡夫人」的報復,而沒考慮到行之不當的後果,這正應了俗話所說的聰明人常做笨事。

    華艷秋也在想,她的心機跟她的美艷—樣超絕。

    她朝古凌風微笑著點點頭。

    「百靈會……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古跨風力圖恢復平常的冷靜沉著。

    「神通寶玉在百靈會主手裡!」

    「為什麼?」古凌風心頭—震,但表面上不著痕跡。

    「凌風,你早已知道,只是今天才露口風,對不對?你既然這樣問,我就說出我的看法。」又笑了笑才接下去道:「兩年前『鬼臉人』出面以巨酬策動京師四大神偷盜取『神通寶玉』,幕後主使之人是個謎,之後,下手偷盜的與出面的先後失蹤,變成了懸案。兩年後的現在,京裡派人翻案,因而引起了……」

    「這些不必敘述了!」

    「好,我簡單的擇要說明,這樁竊案並非—般民間竊案,而是驚動朝廷的要案,當然主使之人為了要消弭此案,不擇手段防止翻案,因而演出了蒼龍巖抱玉投巖的—幕,但人算不如天算,狡計未能得逞,成了欲蓋彌彰,如果我判斷不錯,『神通寶玉』就在主使人的手上,而主使之人,毫無疑問就是百靈會的主腦。」華艷秋說得很有力。

    古凌風心裡起了極大的震撼,這本是個很淺顯的問題,早該推斷得到,而過去一直在探索「百靈會」的目的和動機,認為「百靈會」也是謀寶的—方,經華艷秋這—點明,這不正是主使竊寶者的目的和動機麼?

    「凌風!」華艷秋接著說:「你坦誠告訴了我這條線索,投桃報李,我也把我知道的那個秘密告訴你……」

    「什麼?」

    「冒充宋三娘演戲的便是……」

    「我早已知道,卜芸娘,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的?」華艷秋大感意外。

    「這你就不必問了,只要不錯就是,我不明白……」

    「你既然知道這是—樁涉及朝廷的大公案,為什麼你還要插手,難道你沒想到你得到了東西也是犯法的麼?」古凌風又問道。

    華艷秋略略一窒。

    「我知道,但我不是竊盜者,我只是以江湖人的立場從江湖人手裡取得……」

    「艷秋,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神通寶玉』是皇上賜與王公公的恩物,盜者有罪,謀奪者一樣犯法。」

    「那你呢?你也不是一樣在……唔!」華艷秋若有所悟的樣子,「我現在終算明白你的立場和身份了,我不必說穿,你的話我會回去好生想上—想。」說完,推了毛人龍—把道:「人龍,我們走吧。」

    毛人龍不知在想些什麼,被華艷秋這一推才從沉思中醒轉,口裡「啊!」了一聲,炯炯的目光射向古凌風。

    「古凌風,關於『藍田雙英』陳屍天水道上的公案我已經查明,你說的是事實,從今以後,過節算是勾銷!」

    「在下樂於聽到這句話!」

    「我們雖不再是敵人,但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唔!」古凌風含糊以應,他不明白毛人龍說這句話的意思,江湖上不是敵人便是朋友,而他卻說不可能成為朋友,這是指華艷秋介在兩人之間的感情糾葛而言麼?

    毛人龍朝華艷秋偏了下頭,當先舉步。

    華艷秋深望了古凌風一眼跟著離開,這—眼似有意在不言中的況味。

    「古爺,這娘們很詐!」

    小泥鰍聳著肩說。

    「唔!」古凌風不置可否,他的意念停留在華艷秋臨去的那一眼上,他想,為了一時的意氣用事,對「鸚鵡夫人」作了錯誤的承諾終生不娶,基於報復和補償的心理,改變原則與華艷秋親近,這是明智之舉麼?

    又想,華艷秋明白表示過,毛人龍不是她心目中的對象,自己能出賣人格作她玩玩的對象麼?

    如此—來,毛人龍很可能又要成為敵人,值得麼?

    小玉自始就不是自己嚮往的對象,而對「仙女」文素心自己已經喪失了資格……

    想著,對「鸚鵡夫人」滋生了恨意。

    歐陽仿父女棲身的小屋。

    父女倆坐在堂屋裡,歐陽仿麵包凝重,歐陽如玉粉腮鼓得圓圓地眼角還掛著淚痕,像是有什麼令她傷心又氣憤的事,兩手十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小玉,我跟你說過幾次了,男女之間的事是不能勉強的,一切都要隨緣,也就是聽其自然,為什麼想不透?比如說,這次你不隨我出京辦事,也就不會碰上你古大哥,生活還不是照常麼?」

    「可是偏偏碰上了?」小玉在咬牙。

    「小玉,別光只記得你們小時候曾經在—起玩過,人會長大,長大了就會改變,各人的思想便不同了……」

    「我恨他!」

    「別這麼說。他是看在上一代的交情份上,才答應挺身出來幫忙我辦案,甘冒江湖人不與官府牽纏的大不韙,你應該看到他時時都在生死邊緣……」

    「這點我感激他,但……我還是恨他。」

    「別忘了我們上命在身,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

    「您……根本就不關心我!」

    「唉!你這丫頭,竟然昧著良心說話,對你老爹太不公平了,自從你娘過世之後,我這做爹的哪一樣……」

    「有人來了!」小玉站起身來。

    腳步聲夾著馬蹄聲停在籬笆門外。

    —個聲音道:「歐陽老爺子在麼?祥雲堡霍祥雲專誠拜見。」

    歐陽仿怔了怔,示意小玉進入暗間,然後步到門邊。

    籬笆外人馬有七八騎之多,—個神充氣足長髯拂胸的中年人已進了籬笆門,疾行數步,衝著歐陽仿一個長揖。

    「區區祥雲堡總管任守中,隨同敝上冒昧拜訪!」

    「不敢當,請!」

    任守中偏開身。

    —個貌相陰鷙但不失威嚴的錦袍老者越手下而出,從容進入籬笆門,邊走邊抱拳道:「歐陽兄別來無恙!」

    歐陽仿出門側身抱拳道:「堡主大駕親臨,歐某深感榮幸,此番來到貴地,未能趨府拜候,失禮之至!」

    「好說!」

    「請進!」

    「請!」霍祥雲步入堂屋。

    「任管家請!」歐陽仿向任守中擺手。

    「不敢,歐老爺子請!」

    任守中顯得斯文而恭謹。

    「來者是客!」

    「如此有僭了!」任守中躬身而入。

    歐陽仿望了一眼籬笆外的隨從人馬,這才跟進。

    「客居簡陋,不成待客之道。」擺整了一下竹椅,道:「請坐!」

    霍祥雲再次抱拳。

    「好說,小弟特來負荊請罪。」

    「堡主何出此言?」

    歐陽仿大惑不解。

    「歐陽兄與黃護衛此次到南陽來偵辦『神通寶玉』竊案,小弟不察,竟然任令手下介入其中,觸犯國法,近日始才知情,不牲惶恐,特來請罪,尚望歐陽兄念在昔年江湖同道分上,包涵免究。」

    歐陽仿微一錯愕,然後打了個哈哈。

    「原來是這檔事,堡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歐某此來並未驚動地方官府,純粹以特案方式辦理,江湖朋友不明情況插手其間是意料中事,談不上包涵二字,請坐!」

    三人分賓主坐下。

    「蒙歐陽兄大度包容,小弟萬分感激!」

    「堡主忒謙了!」

    「小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

    「請說!」

    「小弟忝為地主,舍下尚有差堪歇足的地方,如果歐陽兄不見棄的話,請移駕舍下,使小弟得以略盡地主之誼。」

    「堡主,盛情心領,歐某公事在身,不便攪擾,容事了之後,再趨府拜謁。」

    歐陽仿就原座躬了躬身。

    「歐陽兄既如此說,小弟便不敢相強了。」笑笑之後又道:「倒是有一層務請歐陽兄俯允,此乃至誠之請。」

    「歐某恭聽!」

    「小弟在南陽薄有所成,堡中不乏可供差遣之人,而且對此一地的黑白兩道狀況頗多瞭解,如有驅策,盡請吩咐,當竭綿薄效勞,以贖失察之罪。」霍祥雲一方之霸,但言詞態度極其謙恭誠懇,可見其對歐陽仿之尊崇。

    歐陽仿面露感激之色。

    「堡主言重,歐某愧不敢當。」

    「小弟的愚忱業已表達,歐陽兄有何見教?」

    「這個……」歐陽仿略事沉吟道:「既然堡主如此看得起歐某,要再客套便是不識抬舉了,目前是有個疑難問題,以堡主在南陽一帶的威望,也許可以指示迷津。」

    「請說?」

    「說是關於『百靈會』這個門戶……」

    霍祥雲的神色立即變成凝重。

    「百靈會是個極端神秘兼且嚴密的組織,江湖上未傳其名,小弟也只略知梗概。」頓了頓接下去道:「該會開壇立舵的確實地點不詳,據判斷當在南陽百里之外,會主據說是個女的,擅長用毒……」

    「用毒,嗯!請說下去。」

    「會中不乏奇才異能之士以各種身份混跡在民間各行業之中,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尚無大惡!」

    「多承指點!」

    「是否該會涉及『神通寶玉』公案?」

    「目前只是存疑。」

    「那好,小弟當盡全力展開行動,查探有關該會的線索,如有所得,會隨時回報,由敝堡任總管擔任中間聯絡人如何?」

    「很好,那就偏勞任總管了!」

    「區區極願效勞!」任守中欠了欠身。

    就在此刻,外面突傳馬嘶之聲,三人齊齊離椅站起,總管任守中疾步到門邊,向外一望,口裡道了聲:「發生了事故!」

    彈身疾掠出去,歐陽仿和霍祥雲齊齊搶到堂屋門,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籬笆門外幾匹馬在不安地打轉,五名手下躺倒在地,任守中在俯身探察倒地的人,口裡連呼:「豈有此理!」

    歐陽仿與霍祥雲快步走出去。

    「怎麼回事?」

    霍雲祥迫不及待地問。

    「全遇害了!」任守中抬頭直身,臉色極之難看。

    「有這種事?」霍祥雲栗叫出聲。

    歐陽仿心頭大震,昨晚此地才發生過血案,不明來路的暗器手遺屍才清理完不久,現在又是五條人命……

    「堡主請看!」

    任守中雙手呈上一張字條。

    霍祥雲接過來,出聲念道:「祥雲堡雄踞南陽,創業不易,希自重以維和平共存之局,此乃薄儆,爾後如再有敵對之行為,將有嚴重後果,勿謂言之不預也。」念完,—張臉已變了形,冷厲地道:「百靈會膽敢如此囂張,視本堡如無物,我霍祥雲誓要與之周旋到底。任總管,把遇害弟子屍體搭上馬背,我們回堡。」

    「是!」

    任守中應了一聲,立即行動。

    歐陽仿相當激動。

    「簡直是目無王法,堡主,你斷定是百靈會所為?」

    「錯不了,遇害的都是死於毒!」

    「你剛說過該會尚無大惡……」

    「小弟收回此言!」

    「此等惡行,明顯地是藐視國法,與道義挑戰,我歐某人絕不放過,望堡主暫時隱密,勿採取以牙還牙之報復手段,盡速設法探出對方巢穴,由官軍圍剿,務必要擒獲首惡,繩之以法,維持官府威信。」

    「小弟敬遵指示。」

    任守中已把死者全拴搭在馬鞍上。

    「歐陽兄,告辭!」

    霍祥雲抱拳之後匆匆就騎。

    歐陽仿抱拳還禮,閉口無言。

    任守中也抱了抱拳,上馬。

    一行人馬離去。

    歐陽仿目送人馬離去,呆了一陣,轉身回屋。

    「爹!」小玉從房裡出來。

    「嗨!」歐陽仿握拳在手心裡重敲了一下。

    「我在房裡窗子看到下手的人。」

    「什麼樣子?」

    「是個蒙面人,行動像鬼魅,極快地在人馬之間飛繞了一圈便即消失,那幾名祥雲堡弟子無聲無息地倒下。」

    「有這麼厲害的毒?看來祥雲堡無法抗拒,如果對方有意要摧毀祥雲堡,簡直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這……」

    「爹,霍祥雲看來是個深明大義的人物?」

    「唔!可是……祥雲堡在南陽的名聲並不好。」

    「江湖上有時……黑白難分,您跟他有交情?」

    「談不上,只是我當年身在江湖時有過數面之緣。」

    「您對他認識不深?」

    「當年他有個外號叫『冷面鷲』,相當陰鷙。」

    「成了名,立了業,人會改變的。爹!眼前的情況已經相當險惡,昨晚要不是『鸚鵡夫人』派人援手,我們也已遭了毒害,應該採取緊急對策才是?」

    小玉滿面凝重之色,在這種非常的狀況下,顯出了她的沉穩幹練。

    「去找你古大哥!」

    「他……」小玉對古凌風已經有了很深的成見,馬上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道:「他能有助於大局麼?」

    「小玉,我們在辦大事,不能摻雜感情,公私必須要分明。」稍頓又道:「老駝子奉他們夫人之命,指定你古大哥是聯絡人,而目前情況,非與他們協力不可,李氏母女和『鸚鵡夫人』都是毒道高手,毒才能製毒。」

    小玉勉強點了點頭。

    林家祠堂。

    祠堂位置在南陽城西門外五里的地方,周圍都是可以種稻的良田,七八戶人家零星散佈在田疇中,他們都姓林,耕種的是祠堂的公產。

    看管祠堂的是一對林姓老夫婦,沒有子女。

    每年除了祭祖或是族中的特別集會,平時極少人來。

    祠堂佔地很廣,中間是四合大院,東西各—個跨院,分別開有偏門,正院大門非遇祭祖或其他大典是不開的。

    西跨院平常人跡罕到,因為是停棺的地方,正屋停的是靈柩,族中有人辭世,遇到山江不利,日子不合無法下葬,便先寄厝在這裡。廂房停的是空棺材,是活人替自己預備的壽木,每年要髹漆一次,直到用得上為止。

    現在是日頭西偏的時候,西院一片陰森。

    廂房裡三大排的壽材,少說也有五十具之多,就在第三排壽材之間的空架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黑袍蒙面人,另一個是裝束詭異的山羊鬍老者,兩人正在交談。

    「西門大俠!」黑袍蒙面人語音深沉道:「現在你已經正式成為本會弟子,希望你一心一德永遠效忠本會。」

    「是,多謝尊駕的推薦。」

    「記住,不能洩露會中的任何機密。」

    「是。」

    「你當熟記會規。」

    「是,屬下……有話可以問麼?」

    「不許問,只許聽,該讓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

    「是。」

    「昨晚的行動失敗責任不在你。」

    「是。」

    這山羊鬍老者正是「地獄客」西門濤。

    「現在交代你一個任務。」黑袍蒙面人目芒閃了閃。

    「請指示!」

    「今晚把『桃花女』帶到此地來。」

    「這……」西門濤顯出為難的樣子道:「桃花女華艷秋不是等閒的女子,相當機靈,想要她就範不是件易事。」

    「憑你『地獄客』的能耐對付不了她?」

    「屬下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為,是非達成任務不可。」

    「是。」

    西門濤只有應承的份。

    「現在老夫提供你—個方式,當然,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這方式可以不用,你仔細聽著!」說著,把嘴湊向西門濤的耳邊,喁喁低語了—陣,然後把—樣東西塞到西門濤的手裡,放大了聲音道:「注意不要讓人盯梢。」

    西門濤深深點頭。

    客棧房裡。

    「桃花女」華艷秋面色淒清,面對著毛人龍。

    「人龍,你一定要離開我?」

    「我不能不走,我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決定回關外,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鄉!」毛人龍也有點淒然。

    「我們到此結束?」

    「我會追憶這一段情。」

    「你曾經答應助我完成心願,然後一起……」

    「古凌風比我更適合你。」

    「我說過對古凌風只是……」

    「艷秋!」毛人龍把手搭上她的香肩道:「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我的家世不許我做方小平第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憑—個『緣』字,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我倆之間已經到了緣盡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分手不是很好麼。」

    華艷秋沒生氣,但臉色變了。

    她捨不得毛人龍,但古凌風的影子給她很大的壓力,她是聰明人,當然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現在,她真想大哭一場,但她的一向做人原則是歡笑,她哭不出來,甚至於流淚也不屑,她有極強的自我控制能力。

    於是,她笑了,很淒涼的笑,在她這一段人生歷程裡,這種笑可能是第—次,比哭還要難堪的笑。

    「人龍,我……沒什麼話好說,你的事業在關外,你有一個不同於中原武林的生活天地,我無法勉強你。」

    「艷秋,萬里間關,也許我們很難有再見的機會,最後一句話,珍惜你的年華,珍惜你的容貌,這些……去了便不會再回來,祝你有一個美滿的歸宿!」他在她的面頰上親了一下,然後收回手道:「雖說很難再見,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再見,外加一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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