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中,斐劍眼看黃筱芳忽遭突襲而亡,正自心神俱顫之際,一條人影,鬼魁般的欺近身前,脫口大喝一聲道:
「來者何人?」
「大哥,是我呀!」
斐劍暗道一聲慚愧,竟然如此沉不住氣,這一天當中所發出的各種意外事件,使他心浮氣燥,連人到了跟前,還看不出是誰。
來的,赫然是尹一凡,又恢復第一次相遇時的小化子裝束。
深山,靜夜,尹一凡不速而至,的確大出斐劍意料之外。
尹一凡手指黃筱芳的屍體,道:
「怎麼回事?」
斐劍寒星般的雙目,緊盯著尹一凡,徐徐的道:
「她遭人暗算,中的是『附骨神針』!」
「哦!」
「此時此刻,你怎會到此地來?」
「我從峰下過,聽見號叫聲趕上來看看,想不到是大哥你。」
「你看到什麼人跡沒有?」
「有,一條黑影飛奔下峰,太快,看不出是男是女!」
「你從何處來?」
「石碣峰下!」
「什麼,你也趕來石碣峰?」
「大概比你早到兩個時辰……」
斐劍心中一動,道:
「當『紅樓主人』遇害之前,曾有人在暗中出聲示警……」
尹一凡點點頭,道:
「不錯,是我!」
「你為什麼不早點現身相告,使『紅樓主人』落人奸謀!」
「大哥,我不能呀!」
「你,不能?……什麼意思?」
尹一凡兩手一攤,作出一個無可奈何之狀,苦著臉道:
「大哥,我又死了一次,下手的仍是那紫衣人,幸而他沒有動劍,我又改了裝束,否則不被他分屍才怪……」
斐劍又眉一蹙,道:
「到底怎麼回事?」
尹一凡歎了一口氣道:
「分手時,我不是說另有安排嗎?你離開後,我從土裡鑽出來,易容換裝,直奔這裡,目的是先行踩一下情況,剛上峰頭,就碰見那紫衣人從洞裡走出來,我一眼看出事情大有蹊蹺,紫衣人夠狠,連招呼都不打,便把我劈翻在地……」
「噢!」
「我若非憑師傅的那點鬼門道,把鮮血從五官逼出,裝死,決逃不出這一關,紫衣人以為我真的死了,把我拋在斷巖的亂石之後,你們來,我知道,但我在施術之後,須要一段時間還原,所以無法現身示警,到最後,才不顧一切的發了話,在沒有還原前妄用真氣,是施術大忌,單只那麼一喊嚷,天知道我賠上多少痛苦……」
「所有的情況經過你都知道?」
尹一凡嘻嘻一笑道:
「當然,包括大哥與那要命的美人親嘴在內。」
斐劍面上一熱,尷尬的道:
「說正經的,洞中人的確是『屠龍劍客』?」
「這不知道,我甫一登峰使遇上那王八羔子紫衣人,根本沒有機會查看!」
「紫衣人已被東方霏雯迫落斷巖,恐怕已粉身碎骨了!」
「我知道!」
「你對這事看法如何?」
「詭譎而複雜。」
「凡弟,你看看這女子致命傷在何處?」
尹一凡白了斐劍一眼,意思是為什麼你自己不動手而要別人動手,但他沒有說出口,聳聳肩,走到黃筱芳屍身前,俯下身去,駭然道:
「大哥,她不是你愛人的婢女嗎?」
愛人兩個字聽來十分刺耳,斐劍面上又是一熱,道:
「誰說不是,她也就是『兩儀書生』的小姨黃筱芳……」
「哦!是她,怎麼說?」
「她尚未說出兇手的名號,便遭毒手,死前曾呼喊『附骨神針』……」
「下手的人旨在滅口?」
「除此該沒有旁的解釋。」
「可是這下手的也怪,他竟然獨對大哥你留情?」
「我也感到奇怪,也許,兇手認為沒有殺的我必要……」
「這解釋勉強之至!」
「凡弟,可曾探出『紅樓主人』的來歷?」
「還沒有頭緒!」
「好,你趕快查查看。」
尹一凡動手翻檢了一會,突然票聲道:
「有了,好準的手法,直貫『玉枕』穴!」
斐劍湊過去一看,只見黃筱芳後腦『玉枕穴』上,有米粒大一顆凝結了的血珠,若非先有了『附骨神針』這觀念,這隱在髮根中的細微傷痕,還真不易發覺出來,尹一凡用手指按摸了半響,伸了伸舌頭,道:
「好厲害,竟然鑽到了『百會』大穴了,要不要取出來?」
「當然要!」
「那只好剖開死者的腦袋了?」
「這……顧不得許多了,黃姑娘泉下有知,會原諒我們的。」
尹一凡從身上拔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在頭頂處劃了一刀,翻開皮肉,取出一根兩寸長短比豬鬃略粗的黑色鋼針,托在掌心之中,道:
「今夜開了眼界,見到傳說中的「附骨神針』。」
斐劍捻來仔細審視了一遍,這細小的鋼針,竟附有細鱗似的倒須,製作提極為精巧,這種利物射入人體,當然有進無出,至於是否有毒,就不得而知了。
尹一凡神色凝重的道:
「大哥,你認為兇手是什麼樣的人?」
「人皇本人或是他門下!」
「人皇如在世,年已在百歲過外,據傳,『人皇』為人極端正派……」
「這很難說,也許他門下出了不肖之徒。」
「目的何在呢?」
「當然是『天樞寶笈』。」
「以『人皇』的武功輩份,一部秘笈值得他這樣做嗎?」
「家師與師伯,同樣死於『附骨神針』,這事實已足夠說明一切了,試想,以『三元老人』的功力,竟然遭了毒手,天下有幾人能辦到?」
「可是『三元幫』多數弟子,是被毒殺的……」
「黃筱芳是熟知內情的人,所以兇手才殺她以滅口。」
「大哥,黃筱芳是東方霏雯的侍婢,她知道的可能東方霏雯也知道……」
「嗯!這一點我可以設法探聽。」
「下一步行止如何?」
「先葬了黃筱芳,我準備跑一趟九宮山!」
「找『人皇』?」
「是的!」
「不嫌太過冒險?」
「我不能守株待兔,起先,我以為『無魂女』便是我師姐方靜嫻,她臨死吐露的『……九宮山……人皇』幾個字,是指明兇手,而現在黃筱芳已證實『無魂女』並非方靜嫻,可是四師伯的信物半制錢卻又在她身上,那『無魂女』臨死吐露的幾個字,是當另有解釋了,而『附骨神針』又證明『人皇』或其門下,難脫兇手之嫌,除了抽絲剝繭,逐步求證之外,別無蹊徑可循。」
「何不先找東方霏雯……」
「她行蹤不定,無法找起,不過我相信她遲早會與我見面的。」
兩人合力埋葬了黃筱芳,然後出山,途經入山時所發現的疑塚,斐劍忍不住停下身形,湊近巨家,碑文,又一次映入眼中……
尹一凡因惑地跟了過去,運足目力,看了一遍碑文,道:
「芍葯仙子斐芸卿是『屠龍劍客』的妻子?」
斐劍「晤!」了一聲,沒有答腔。
尹一凡當然估不到「芍葯仙子斐芸卿」是斐劍的母親,接著又道:
「嗯!有意思,夫妻同葬荊山,只隔了幾座峰頭,『芍葯仙子』有『屠龍劍客司馬宣』為她造墓立碑,而司馬宣卻被紫衣人活埋石碣峰頭,作了「紅樓主人」的則葬者,世事如白雲蒼苟,瞬息數變,作為一個武士,歸宿實在難以逆料。」
斐劍心亂如麻,這問題使他頭腦發脹,母親的遺骨,是自己和恩師親手埋葬的,這裡又出現了這巨家,母親遺命要自己殺那以鳳頭金釵作暗器的兇手和「屠龍劍客」,而這碑文之上「屠龍劍客」以夫自居,照遺言,他是仇人,照這疑家碑文,他是自己的父親,而現在,他已犧牲在紫衣人暗算「紅樓主人」的毒謀之下,紫衣人又已被東方霏雯迫落斷巖,看來這謎底已永無揭曉之日了。
最令他悲憤的,是他的身世蒙了一層迷霧,永不消散的霧。
尹一凡見斐劍那有異尋常的失神模神樣,惑然道:
「大哥,怎麼回事?」
斐劍搖了搖頭,道:
「沒有什麼,我們走吧!」
出了荊山,登上官道,天色已然大亮,尹一凡要西行去辦事,斐劍赴九宮山應向東,於是兩人互道珍重而別,一東一西,分道揚鑲。
且說,斐劍一路東奔,渡漢水,折向南行。
這一天,正行之間,只見十幾條人影,迎面疾奔而來,眨眼已臨切近,雙方不期然的剎住身形,斐劍目光一掃之下,登時大吃一驚,來的,赫然是「金月盟」所屬「巡察總監高寒山」和十幾名手下。
仇人見面,份外眼紅,斐劍暗忖,一場血戰,勢所難免,以一對一,獨擋高寒山當不成問題,再加上十幾名手下,後果就難料了。
高寒山獨目厲芒閃閃,看了斐劍一眼,回顧身後的人道:「如何?」
其中一個中年漢子沉聲道:
「稟總監,依卑屬之見,時機未到,不宜造次!」
高寒山再次瞪了斐劍一眼,一揮手,道:
「走!」
一行人絕塵而去。
斐劍大惑不解,他滿以為一場血戰在所難免,想不到對方連話都不說,便揚長而去,對方所謂的「時機未到,不宜造次。」是什麼意思呢?以對方的人手和功力,對付自己綽綽有餘,還有談什麼「時機」呢?
自己自從在「三元幫」總舵,斷了「八號金月使者」一臂之後,就與「金朋盟」
結上了不解之怨,對方要等時機而輕輕放過自己,實在令人莫測高深。
他懷著困惑的心情,繼續上道。
這一天,風和日麗,九宮山上,出現了一個風標絕世,英挺之中帶著粗擴的白衣勁裝少年,他,正是奔馳了千里路程,兼程而至的「掘墓人斐劍」。
身已在九宮山,但要找的人在那裡呢?
一甲子以來,江湖中未再傳「武林三皇」之名,足見「人皇」隱居的地點,必然穩秘萬分,尋訪起來,可不是件易事。
此來九宮山,雖有目的,也可以說是無目的,目的是尋訪「人皇」,但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變成了無目的亂闖。
他揀最高處攀登,向最隱僻險峻的地方著眼。就這樣虛耗了大半天。入夜,他吃了些入山時帶的乾糧,然後選了一個乾燥的洞穴過夜。
第二天,仍繼續無目的搜尋。
松濤盈耳之中,挾著陣陣鐘磬之聲,隱隱傳來,斐劍傾耳聽了片刻,鍾磐聲是傳自峰側茂林之中,暗忖,想不到這人跡不到的所在,竟也有廟宇,何不去打探一下,也許能得到些蛛絲馬跡,總比盲目胡闖的好。
心念之中,迎著鐘磬聲奔去。
越過一道乾涸的山澗,登上峰頭,只見如海松林之內,有一間年久失修,略呈頹敗的古廟,一條佈滿青苔的小徑,直達廟口,看來已不知多少年月沒人行走了。
斐劍略一躊躇之後,舉步向廟門跨入。
廟不大,轉過淒冷的韋陀殿,是一個荒涼的小院,兩廂業已半坍,迎面便是正殿,一塊剝蝕得幾不可辯的泥金匾額,差堪認得出是「回頭是岸」四個字。
清越的鐘磬聲,從殿內傳出,還夾雜著蒼啞的梵唱。
斐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向正殿行去,心想,這裡的確是苦修的好所在。
殿內的情景,與殿外成了強烈的對比。
殿外破敗荒涼,殿內卻打掃得纖塵不雜,古佛青燈,香煙繚繞,一個龍鍾的老和尚,長跪蒲團之上,一手擊磬,另一手不時向空一擺,每一擺,便有一聲清越的鐘聲傳出,斐劍目光一轉之下,不禁下意識地心頭泛寒。
一口巨鐘,高吊殿角,距老和尚至少有三四丈之遙,老和尚僅憑一擺手掌之勢,虛空敲響巨鐘,聲音大小如一,看這老和尚決非等閒之輩。
斐劍進入殿中,老和尚似未發覺,仍唱誦不輟。
足足盞茶工夫,老和才做畢功課,頂禮膜拜之後,幌悠悠地站起身來。
斐劍這才看清老和尚的面目,只見他白眉倒垂,皺紋堆疊,實相莊嚴,一襲千補百袖的僧袍,長僅及膝,赤著一雙腳,活像一尊古佛,當下忙施一禮道:
「武林末學弟子斐劍,參見大師,請恕唐突驚擾之罪!」
老和尚撐開低垂得幾乎沒有縫的老眼,望了斐劍一眼,蒼啞的道:
「阿彌陀佛,小施主何來?」
斐劍若非見他虛空叩鐘,還真看不出對方是武林人物,當下在道:
「晚輩入山尋人,聞鐘聲而至,打擾了老前輩清修!」
「阿彌佛陀,罪過!罪過!荒山野寺,無物接待施主,寺外松寶青泉,倒是取之不盡,施主自便吧!」
「請問老前輩法號?」
「老袖覺非!」
「哦,晚輩可否請老前輩指引一件事?」
老和尚端詳了斐劍片刻,道:
「小施主不是佛門中人,老油無法指引。」
「晚輩是想請教一個人的行蹤……」
「老袖久已不問世事,恐無以相告?」
「晚輩此來是拜訪一位武林前輩……」
「誰?」
「人皇老前輩!」
老和尚偏頭想了一想,道:
「嗯!有這麼一位施主,但你已找不到他了!」
斐劍大喜過望,終算問對了人,忙道:
「為什麼?」
「因為那位施主,已物化數十年了!」
「什麼?人皇……他死了!」
「不錯,物化了。」
「不可能!」
老和尚眼皮一抬,道:
「少施主說不可能?」
「是的!」
「那是老衲打誑語了?」
「不!不是這意思,晚輩來此,是受一姑娘之托……」
斐劍心頭電似一轉,道:
「那位姑娘臨死重托,晚輩才不遠千里而來……」
老和尚臉上皺疊一顫,道:
「那位女施主叫什麼名字?」
「江湖中稱她做『無魂女』」
「孽障!」
這一喝,憂如宏鐘,震得斐劍心顫神搖不自然的退了一步,老和尚雙目電張,本來無神的雙目,暴射出兩道青光,令人不敢逼視。
斐劍靈機一動,暗忖,莫非這「覺非」老和尚便是……
心念動處,重施一禮道:
「老前輩認得她?」
老和尚目光一斂,連連揮手道:
「不認得,不認得,施主請便吧!」
斐劍越發認定自己所猜不錯,橫了橫心道:
「老前輩身為佛門弟子,當知『五戒』之中的末一戒……」
老和尚雙目再度射出慄人青芒,字字如鋼珠般的道:
「少施主莫要妄逞口舌之利!」
斐劍心念幾轉之後,索興開門見山的道:
「老前輩莫非就是『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