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神刀 正文 六、無心婆婆
    (一)

    當一個人呱呱墜地之後,第一件大事情,大概便是找長輩或有學問的人取個吉祥而含義深遠的名子了。

    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如果來個「人」「名」對照,我們常會發現不少有趣的例子。

    譬如說:取名「龍」「風」的男女,經常都是些窩囊廢。

    取名「武雄」者,往往弱不禁風。

    名「智聰」者,常是個低能兒。

    一肚皮卑鄙齷齪的傢伙裡面,頗不乏「守仁」「重義」之輩。

    妓女裡面有「淑貞」。

    「高昇」和「來福」,通常都是奴才。

    而這,也許正是後來一些聰明人,將兒女的名字取成「大牛」、「阿土」、「石頭」、「米粉」、「蝦米」的原因。

    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往往與福祿壽禧富貴窮通背道而馳。取個烏七八糟,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也許還會帶來好運道。

    像張小呆,便是一個反面的好例子。

    當鋼鉤吳信義吳二爺在世時,張小呆是富貴賭坊裡的三總管。

    三總管也者,只是名義好聽,其實不過一名雜役頭兒而已!

    張小呆人如其名,看上去,的確有點呆裡呆氣的。

    吳二爺擢升他為三總管,只看中了他一點,腳底下勤快。

    如果吳二爺不死,無論這位張小呆腳底下如何勤快,相信也絕升不了大總管或二總管。

    如今呢?富貴賭坊的大老闆,便是這位張小呆。

    吳二爺死訊傳來之初,大總管黃必烈,名正言順的當天便升上了老東家的遺缺。

    由於二總管尤清殘廢,張小呆也按順序升上了大總管。

    可是,先後不過三天工夫,富貴賭坊的東家,又告搬位。

    原因是,黃必烈有福無命,突然暴斃。

    黃必烈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沒有去追究原因。反正人死了是事實,人死不能復生,和尚死了廟在,該誰接掌大權,誰就升登寶座。

    黃必烈的死因,只有一個人心裡清楚。張小呆!

    張小呆接下這座價值數十萬的基業,他花去的成本,一共是兩錢六分銀子。

    一壺酒,四錢信州砒霜!

    張小呆,人人說他一付呆相,你說他呆不呆?

    (二)

    張小呆當然不呆。

    不過,張小呆雖然不呆,似乎也還算不上是個絕頂聰明的角色。

    因為他如果夠聰明,他就該在謀奪這個寶座之前,同時考慮到另一個問題:富貴賭坊儘管是個日進斗金的大寶礦,它有朝一日會不會變成一個燙手的山芋?

    吳二爺當年能坐穩這把金交椅,是因為有位盟兄鬼槍湯大爺;鬼槍湯大爺受人尊重,是因為有座札硬靠山,天啞老人。

    他張小呆有什麼?

    就憑他臨時以酒色拉攏的,那七八名腰粗臂圓的小兄弟?

    當然,張小呆事後也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在既成事實之後,再想辦法補救,就跟未雨綢繆差得遠了。

    就在張小呆接替黃必烈執事富貴賭坊的第二天,賭廳裡來了兩名賭客。

    這兩名賭客大約三十五六歲下下,勁裝佩刀,長相怪異.眼光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是江湖黑道上的棘手人物。

    不過,張小呆當時並未在意。

    他在富貴賭坊當了三年的三總管,像這一類型的人物,他見得多了。

    而且,正如俗語所說的,人不可貌相,長相兇惡的人,有時並不一定就會鬧事情。

    賭坊,通常就跟妓院差不多,只要身上有銀子,誰都可以進來。

    除非你關門歇業,你永遠沒有選擇客人的自由。

    所以,張小呆當時的預防措施,只是朝兩名巡場子的弟兄使了個眼色,意思讓他們多加小心,盡量慇勤伺候,別讓對方找到鬧事的借口。

    兩名長相特別的賭客,一個粗壯結實,身材不高,臉如鍋底,闊嘴扁鼻子,眼睛老往高處看,顯示出一付目中無人的樣子。

    另一個身材高瘦,臉孔狹長,鼻樑如刀,眼珠如豆,閃爍不定,神情詭譎而陰沉。

    兩人在幾張賭台旁邊走來走去,到處張望,似乎並沒有出手下注的意思。

    巡場的兩名護台師父,一個叫鐵頭老九,一個叫拚命三郎小尹。

    兩人原是吳二爺轄下一家妓院的兩名打手,因為平常跟張小呆走得近,在張小呆接掌富貴賭坊後,臨時被提升起來的。

    兩人經過張小呆的眼色示意,頓時提高警覺,暗中留意兩名怪客的一舉一動。

    兩名怪客在大廳裡溜了幾圈,眼色一使,雙雙穩步向大廳後面走去。

    鐵頭老九和拚命三郎小尹一看情形不對,立即快步超前,攔住兩人去路。

    鐵頭老九抱拳賠笑道:「兩位大爺,對不起,後面沒有場子了。」

    黑皮漢子兩眼望著高處道:「我們不是找場子,是去拜見吳二爺。」

    鐵頭老九道:「吳二爺出了意外,現在這裡的東家是張三爺。」

    黑皮漢子冷冷地道:「都一樣,就算拜見張三爺也無妨。」

    鐵頭老九道:「請教兩位大爺如何稱呼?」

    高瘦漢子接口道:「幕阜山來的,他叫天狼厲三刀,我叫血魔廖無常!」

    鐵頭老九和拚命三朗小尹均不禁微微一怔。

    幕阜雙凶?

    拚命三郎小尹比較機伶,呆了一下之後,立刻抱拳露出敬仰之色道:「原來是幕阜雙傑,失敬,失敬!」

    他又轉向錢頭老九道:「老九,我陪著兩位前輩在大廳用茶,你快去請我們三爺出來。」

    鐵頭老九道:「好!」

    鐵頭老九正待轉身出廳,天狼厲三刀輕咳了一聲道:「不必,我們有事要跟你們張三爺商量,大廳裡說話不方便。」

    鐵頭老九望了小尹一眼,小尹點頭。鐵頭老九隻好改口道:「是是是,小的為兩位大爺帶路。」

    張小呆正一個人躲在書房裡盤點帳目。

    他如今使用的這間書房,以及房中一切家俱,都是老東家吳二爺留下來的,不僅氣派豪華,而且舒適無比。

    別的不說,單是用那把典雅昂貴的宜興茶壺,窩在掌心裡啜上兩口陸安雨前,就叫人週身止不住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而最令張小呆興奮的,還是攤在面前桌上的那本帳簿。

    這是一本由賬房裡蔡老夫子騰錄給東家一個人看的秘密收支總帳。

    截至昨天為止,帳上結存總數是十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兩整!

    以他過去擔任三總管的月薪計算,他要想憑月薪累積到這個數字,就算只進不出,一文不花。大概也需要九十五年左右!

    他知道吳二爺在世時,每月均須撥出一筆不小的數目,孝敬某一位不知名的後台人物,同時四時八節還得在湯大爺那邊打點打點。

    所以,目前帳上的這筆節餘,是好幾個月累積下來的總數。

    如今,湯大爺已和吳大爺同登極樂,津貼某後台人物的規銀,他也可以裝聾作啞,暫時置之不理,等對方找上門來,他再設法打發,仍不為遲。

    這樣一來,他今後的收入,就更可觀了。

    他也曉得,一個人坐擁這爿賭坊,一定會引起很多人眼紅。

    因此,他已著手計劃,不惜支付高薪,網羅一流殺手,作為他保護這爿賭坊,以及逐步蠶食吳二爺和湯大爺其他事業的「本錢」。

    他的眼光,不能說不遠大.只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

    張小呆也跟鐵頭老九一樣.雖然沒有見過幕阜雙凶本人,但對這兩位仁兄的劣跡和惡名,卻是耳聞已久。

    如今雙凶突然聯袂找上門來,張小呆心裡當然很不舒服。

    不過,他混這一行已不止一天,知道一個有地盤的人,無論實力如何雄厚,也避免不了這一類的干擾。

    就拿鬼槍湯大爺說吧!湯大爺在世時,連天門山的吳火獅都不敢輕易挑釁,但卻必須經常準備若干大紅包,以便應付不斷上門打抽豐的亡命之徒,便是一個現成的好例子。

    所以,張小呆一經鐵頭老九報出雙凶名號,立即滿臉堆笑,好像突然看到了睽違已久的舅太爺。

    「原來是厲大爺和廖大爺,坐,坐,請坐!」

    他又轉身向鐵頭老九,手勢與眼色齊飛。

    「老九,快,上茶點!」

    這是他們之間的代用術語。

    雖然是意義相同的一句客氣話,卻可由字眼的增減變換,代表著好幾個不同的等級。就是紅包的大小。

    「奉茶」的紅包小於「上茶」 「上茶」的紅包小於「上茶點」,如果加個「快」字,紅包就是最大的,一個五百兩!

    鐵頭老九懂得東家的意思,立即轉身,直奔帳房。

    這一邊,張小呆將雙凶讓進書房,寒暄落坐。

    天狼厲三刀兩眼望天道:「我們兄弟倆,是吳二爺多年的老朋友。」

    張小呆欠身道:「是的,這個兄弟知道。」

    血鷹廖無常骨碌碌的轉著一對小眼珠道:「聽說吳二爺出了事故,我們兄弟倆非常難過。」

    張小呆道:「是的,我們吳二爺在世時,交的都是血性漢子。」

    天狼厲三刀道:「所以,我們兄弟今天既然來了,看在多年老友的情份上,就不能不對九泉之下的吳二爺有個交待。」

    張小呆以為兩人要替吳二爺報仇,心中暗暗高興。

    他已從側面打聽出,吳二爺和湯大爺是死於大惡棍弓展和大窮神江東流之手,正好從中撮弄一下,將雙凶推給老少雙俠,來個借刀殺人,一勞永逸。

    「聽說殺害我們吳二爺的,是一個姓弓的小混混兒。」他怕雙凶知難而退,不敢誇張弓展的武功和來歷:「這小子聽說還留在長沙城裡尚未離去,小弟這幾天正在派人口處找尋他的下落,好設法替我們二爺討回個公道,難得二位恰巧趕到———」

    天狼厲三刀道:「關於這一方面,我們可以慢慢商量,不必急在一時。」

    張小呆微微一怔,有點意外。

    這種事不急,什麼事急?

    血鷹廖無常道:「吳二爺是個有家小,有事業的人,我們應該先把他的後事處理妥當。」

    張小呆忙接口道:「我們二爺的後事已經處理好了。」

    天狼厲三刀很不高興,兩眼上瞪道:「是誰處理的?」

    張小呆道:「是兄弟我。」

    血鷹廖無常陰惻側的道:「你?你又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個做事領晌的小管事頭兒,這種大事情,你處理得了?」

    張小呆心裡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

    兩個傢伙語氣不善,好像不是幾百兩銀子,就能打發清楚的了。

    天狼厲三刀接著道:「就說這座賭坊吧,它是吳二爺的產業,吳二爺過世了,他還有妻妾子女。我問你:吳二爺去世之後,你有沒有向他的親人作一個詳實盤點交代?」

    張小呆幾乎氣得吐血。

    兩人的來意、顯然比他想像的還要惡毒的多。

    但是,對方處處在理,他又反駁不了。

    他現在才有點後悔,後悔不該對大總客黃必烈下手得太早,否則,今天這種場面,就不必自己煩心了。

    現在怎麼辦?

    他自己的幾手玩意,決應付不了幕阜雙凶,像鐵頭老九和拚命三郎小尹之流,就算加上去,也是白饒。

    來硬的,他沒有本錢,若是將這個賭坊雙手奉讓於人,等於到口的一塊肥肉餵了狗,他又有點不甘願。

    血鷹廖無常像下命令似的道:「著人去把我們吳家嫂子跟幾位如夫人請過來,誰敢欺侮她們孤兒寡婦,我姓廖的就會要她好看!」

    天狼厲三刀冷冷的望著張小呆道:「只要你手續清楚,我們可以升你為二總管。另加薪給。」

    張小呆衡情度勢,知道自己目前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硬拚,一是照辦!

    硬拚方面,他已經考慮過了,既然此路不通,就只有照辦!

    張小呆念頭轉定,立即陪笑道:「謝謝兩位大爺,你們真是來得太好了,兄弟不是塊材料,自我們二爺去世後,一直為這付重擔子發愁……」

    雙凶見了他們只憑口頭上的一陣威嚇,便將一座賭坊輕輕鬆鬆的奪取到手,心底下自是十分高興。

    他們要張小呆派人去找吳二爺的家屬,只不過是一種堂皇藉口,如果把那一大堆婆娘找來了,他們難道還真的辦點交?

    所以血鷹廖無常立即見風轉舵,向張小呆道:「今天已經不早了,點交的事,我們可以稍緩再辦。倒是坊裡上上下下的一批弟兄們,應該辦凡桌酒席,大家見個面慰勞,慰勞。」

    張小呆露出奉承的樣子道:「是,是,廖爺說得對,屬下這就下去張羅。」

    張小呆匆匆走了。

    雙凶相顧而笑。

    血鷹廖無常走會房門口,見四下無人,又折向厲三刀身邊,低低暖昧地道:「鋼鉤吳信義是個有名的色鬼,他收在身邊的幾個娘們,聽說都是萬中選一的尤物……」。

    天狼厲三刀點頭道:「我知道,忍住點,慢慢來,長沙這塊地盤,我們佔定了,幾個騷娘們算什麼?」

    張小呆剛剛走出後院,便見鐵頭老九提著兩隻沉甸甸的麻布袋,正打賬房那邊走過來。

    張小呆攔小鐵頭老九,低聲道:「這兩袋銀子,不必送進去了。」

    鐵頭老九吃了一驚道:「為什麼?五百兩銀子,他們還嫌少?」

    「一言難盡。」張小呆搖頭,稍稍思索了一下:「我看這樣好了,你去前面找小尹,這兩袋銀子,你們兩個一人一袋,先去找地方避避風頭。」

    鐵頭老九一呆道:「兩個傢伙難道……」

    張小呆打斷他的話頭道:「不必多問,明天你們在城裡,就曉得發生什麼事情了。」

    張小呆走進帳房,蔡老夫子正在抽水煙。

    他支開了打雜的小廝,向蔡老夫子道:「我們的十幾萬兩銀子,存在幾家錢莊裡?」

    蔡老夫於道:「四家。」

    張小呆道:「櫃上現在有多少現銀?」

    蔡老夫子道:「大約三千多兩。」

    張小呆沉思了片刻道:「好,你現在開四張銀票,把四家錢莊的銀子提清,這裡的幾千兩現銀,你用麻袋裝好,我派人幫你運回去,今天夜裡,你就僱船……」

    蔡老夫子愕然道:「坊裡又出事了?」

    張小呆扭頭朝房外溜了一眼道:「吳二爺跟黃老總是怎麼死的,夫子應該清楚。如果勉強支撐下去,到頭來你我都落不了什麼好下場,不如看開些,趁早弄點養命老本,遠走高飛,另打基業。」

    蔡老夫子有點心虛道:「老朽一個人帶走三千多兩現銀,會不會太多了一點?」

    張小呆道:「現在還是我作主,這是我的主意,你不必想得那麼多。倒是你手底下最好利落些,免得耽擱太久,又生枝節。」

    (三)

    懷著四張巨額銀票,張小呆從側門溜出了富貴賭坊。

    沒有人能形容得出張小呆此刻那種輕鬆愉快的好心情。

    就連張小呆自己也形容不出。

    他只奇怪在幕阜雙凶上門之前,他為什麼沒有想到這樣做?

    不是嗎?十幾萬兩銀子,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一個人就是吃八輩子也吃不完。大總管黃必烈一死,他就有權如此處理.為什麼當時他竟痰迷心竅,一定要把住這座賭坊不放?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他慶幸自己的運氣還不錯;幕阜雙凶上門,正如塞翁失馬,他總算應變得當,臨時下了一著妙棋。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張小呆決定去租匹快馬,立即離城。

    他過去親眼見過不少例子,知道一個人不能當機立斷,常會招致何種後果。

    張小呆的決定是果斷的。

    他的行動也不慢。

    他似乎只疏忽了一點———在今天長沙城中,他以曾任富貴賭坊三總管的身份,也算得上是個小小的名流,為了避入耳目,他實在應該改變一下容貌,才是防患未然之上策。

    當張小呆正擬拐向景德坊的騾馬街時,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哪兒去啊?張三爺。」

    張小呆循聲轉身,抬頭一望之下,不覺微微一呆。

    跟他打招呼的,是個濃眉大眼,臉皮白中泛青,唇角噙著詭活笑意的勁裝中年漢子。

    張小呆以前沒有見過這個人。

    但他憑以往的閱人經歷,一眼便看出這個陌生漢子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

    他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這個傢伙一時眼花認錯了人。

    「這位兄台,我們以前見過?」他遲疑著,等對方解釋。

    「只見過一次。」那人微笑,笑得就像一隻餓狼在瞪著一隻大肥兔:「見面的地方,是富貴賭坊。當時三爺正在忙著呼客人,對在下可能沒有留意。」

    「噢噢,是的,對不起,坊裡人手不夠,時常怠慢了老主顧。」

    張小呆客套過了,才又抱拳請教道:「兄台您貴姓?」

    那人道:「柳乘風。」

    張小呆道:「噢,是柳大爺,失敬,失敬。」

    那人道:「楊柳的柳,加減乘除的乘,風風雨雨的風。」

    說完又加了一句活道:「天門山來的。」

    張小呆腦門裡一嗡,心跳登時加快起來。

    飛天虎柳乘風?

    天門斷魂四虎沒有死光,還留下了這頭飛天虎?

    飛天虎柳乘風輕咳了一聲,又接著道:「張三爺現在成了長沙城裡的大忙人兼大紅人啦!剛才急急匆匆的打算去哪兒啊?」

    張小呆定定心神,情急智生,忽然滿臉堆笑道:「去狀元樓訂酒席,柳爺肯不肯賞光?」

    飛天虎柳乘風一怔道:「訂什麼酒席?」

    張小呆道:「這是我們富貴賭坊兩位新東家的意思,他們認為坊中兄弟們終年辛勞,應該好好嘉勉慰問一番。」

    飛天虎柳乘風又是一怔:「新東家?誰是富貴賭坊的新東家?」

    張小呆道:「是來自慕阜山的三刀厲大爺和廖無常大爺!」

    飛天虎道:「幕阜雙凶?」

    張小呆笑著,乾咳了一下,沒有開口。

    飛天虎道:「聽外面傳說,富貴賭坊不是由你三爺接下來了嗎?」

    張小呆抱拳道:「柳爺說笑話了,兄弟在坊中不過是個雜役頭兒,哪夠份量擔當這樣一份大事業?」

    飛天虎道:「姓厲的和姓廖的憑什麼接管這爿賭坊?」

    張小呆道:「他們自稱是吳二爺生前的好朋友。」

    飛天虎哼了一聲道:「好朋友!等見了我們老爺子,他們敢不改口,就算他們有種!」

    張小呆道:「柳爺先請過去坐坐,小弟訂了酒席,馬上回去陪柳爺。」

    飛天虎一甩頭道:「你去吧!」

    張小呆必恭必敬的抱拳道:「柳爺慢走。」

    柳爺可以慢走,他張小呆可滯緩不得。

    目送飛天虎遠去,張小呆很快的就以高價祖妥一匹青鬃快馬,目的地是襄陽。

    他第一站到襄陽,表面上是因為這家騾馬行襄陽有分行,牲口交割起來方便,其實,這只是一種表面上的藉口。

    真正的原因,他是因為身上的四張銀票,跟襄陽的幾家大銀號子有提兌契約,在那裡可以從容支配處理。

    張小呆這次學乖了。

    他聲稱一路風沙太大,向馬行裡要了一個大斗笠,一個紗布套頭,打扮齊全了,方牽馬出行。

    張小呆一路策馬出城,腦海不斷重現著剛才遇見飛天虎柳乘風的那一幕。

    他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當時飛天虎如果不相信他的話,硬要押他回去跟幕阜雙凶對質,他滾怎麼辦?

    那時恐怕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

    慘!

    因為誰都可以想像得到,雙凶久久不見他回報.一定會親去前廳察看。

    到的候,雙凶找他不著,鐵頭老九和拚命三朗小尹,以及管財務的蔡老太子等人都跟著不見了人影子,現銀和庫存又被提得空空的,雙凶不咬碎牙齒,槌破胸膛才怪。

    若在這種當口,他被飛天虎突然押著出現,雙凶對他「歡迎」和「敬禮」的程度,自是想像可知。

    出了北城門,張小呆在馬上長長吐了口氣。

    現在,無論雙凶或飛天虎等人如何精明,也不容易再把他抓回去了。

    黑道上的人物,十九難得善終,他說起來是夠幸運的,應該見好就收了。

    有了這批銀子,他可以找個靠近京師的地方,買田地,營華屋。廣置姬妾,好好的風光一番了。

    張小呆正想得入神,忽聽前面道旁有人操著揚州土腔,尖聲怪氣的道:「勤快媽媽的,小三子啊!這哈子你這個小囚丁兒可舒服死啦!」

    張小呆聽得有趣,忍不住朝發話之處望了過去。

    說話的人,坐在前面道旁一棵大桑樹底下,是個一身破衣形同叫化的老頭子。

    使張小呆感到奇怪的是,樹下就只老傢伙一個人,根本沒有什麼小三子。

    他再望望自己的身後,後面官道上,也不見一個人影子。

    這老傢伙是個瘋子?

    張小呆正疑惑間,老傢伙又開口了。

    「老爹在這塊,你小囚丁兒嫩(認)不得能(人)啦!」

    現在,張小呆聽清也看清了。說話的老傢伙,腔調是故意裝出來的。這老傢伙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富貴賭坊鬧過事情,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窮神江東流!

    而老傢伙招呼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張小呆!

    張小呆很想猛抽一鞭,催馬從大窮神身前疾衝過去,但是,他不敢。

    目前這個大窮神也許只是在拿他開開玩笑,如果他露出心虛的樣子,萬一被老傢伙逮住,日子就不過好了。

    大窮神朝他招手,聲音回復正常。

    「別怕,別怕,我老人家一向講理,只是分潤分潤,決不會連根挖。」

    張小呆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下馬。

    「好!」大窮神點頭:「算你小子識相,過了老夫這—關,你小子就真的可以找個地方,好好的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享受一番了。」

    張小呆抱拳道:「晚輩只是想早日脫離是非之地,尚乞老前輩高抬貴手。」

    大窮神點頭道:「好,不義之財拿出來,大家分分。」

    張小呆故意怔了一下道:「前輩的話,晚輩不懂……」

    「你聽不懂,是嗎?」大窮神又點點頭:「好得很,那我就再說清楚一點。」

    張小呆只好聽著。

    「幕阜雙凶今天去了富貴賭坊對不對?」

    張小呆點頭。

    「雙凶自稱是吳信義生前的老朋友,要你交出賭坊的經營權,你小子相當聰明,一看情勢不妙,立即滿口答應,然後你小子就借口下去張羅酒席為名,去找賬房的蔡老夫子……」

    張小呆一呆,脫口道:「這些事情,你老是怎麼知道的?」

    大窮神齜牙一笑道:「等有一天,你的名字也給排人了什麼『五奇』『八怪』之列,你就會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了。」

    他頓了一下,接著道:「你拿了銀票,出門不久,便在景德坊碰上天門山來的那飛天虎,老夫見你小子口齒伶俐,一定可以順利上路,於是便提前出城,在此恭候……」

    張小呆實在捨不得交出那些銀票,正打算設法軟求之際,身後城門口方面,忽然傳來一片雜亂的馬蹄聲。

    只聽有人高呼道:「就是前面那匹青鬃馬!」

    張小呆不用回頭,便已聽出那是騾馬行裡一個小夥計的聲音。

    大窮神輕輕歎了口氣道:「來的是飛天虎和幕阜雙凶,他們之間,好像已經取得了協議,這下你小子的麻煩可大了。」

    張小呆一聽幕阜雙凶和飛天虎都來了,登時魂飛天外,臉色如土。

    他趕緊抖索著取出那四張銀票,塞給大窮神道:「老前輩,求你替我擋一陣,銀票都在這裡……」

    大窮神接過銀票道:「別慌,他們來了三個人,個個都是扎手貨,你一跑,我只要攔漏一個,你就沒命了。」

    張小呆牙齒打顫道:「那……那怎麼辦?」

    大窮神道:「站在我旁邊,別動,表現得鎮定一點。」

    大窮神剛剛吩咐完畢,幕阜雙凶和飛天虎三騎已如飛而至,那個指認為馬匹的馬行小夥計,則遠遠落後,守在官道旁。

    雙凶和飛天虎三騎疆繩一收,立即將老少兩人成半月形圍住。

    大窮神端坐不動,抬頭向飛天虎道:「柳老弟台的輕功,老夫是領教過了,沒想到騎術竟然也是如此高明,佩服,佩服!」

    飛天虎柳乘風似乎沒有料到張小呆身旁坐的破衣老頭,竟會是大窮神江東流,瞧清之下,不覺一怔,一時竟忘了如何回答。

    幕阜雙凶一向自視甚高,他們既不清楚大窮神是何許人,也根本就沒有把這個糟老頭放在心上。

    血鷹廖無常滾著一對綠豆眼,朝張小呆冷笑道:「你小子真行呀!嘴裡唯唯喏喏,一掉頭,腳底下就抹了油,現在你小子還有什麼話說?」

    張小呆仗著有大窮神保護,唐然頂了一句道:「長沙不是幕阜山,這兒的事,你們管不著!」

    血鷹廖無常勃然大怒道:「好個臭小子,你是活膩了!」

    他被人喊作血鷹,輕功之高,自是不在話下。

    只見他雙臂一分一壓,唰的一聲,躍起馬背,十指曲張如鉤,恍若蒼鷹搏兔般,向張小呆飛撲過去。

    張小呆見對方來勢兇猛,腿都嚇軟了。

    大窮神喃喃道:「當著我江老兒,居然還有人敢如此放肆,這年頭怎得不亂?」

    他手上原拿著一支五寸上下,小指粗細的湘妃竹煙桿,隨著口中唸唸有問,突然反臂一揮,像磕煙灰似的,敲了出去。

    由於大窮神坐的地方與血鷹飛身下撲之處有四五尺距離,那根旱煙桿又是那麼細瘦短小,以致在場的人,都沒有留意大窮神這個看上去似乎毫無作用的動作。

    血鷹是算準了距離才出手的,當然更不會防到這一著。

    可是,說也奇怪,在大窮神這一揮臂之下,血鷹雙腿跟旱煙桿的距離,竟像奇跡似的,突然縮短了。

    大窮神那支細細短短的旱煙桿,居然及時不偏不倚的敲在血鷹的小腿骨上。

    旱煙桿子的另—端,是個只有拇指大小的煙鍋兒。

    這種因陋就簡,粗製濫造的小早煙桿兒,在很多鄉下老年人的腰帶上,隨時都町以見得到,

    它容易折斷,容易遺失,因為不值幾文錢,也極容易補充。

    這種旱煙桿兒,對一些鄉下的窮苦老頭來說,它的確是—種寵物。

    不過,無論這種旱煙桿兒有羅少方便和好處,但決不包括它可以當作一種武器在內。

    血鷹廖無常練的是外家功夫,一雙腿骨雖不敢說硬如鋼鐵,但在運起勁來的時候,等閒木石之類的障礙物,可說很少能擋住它的一掃之力。

    所以,當大窮神一桿敲落,而繼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時,幾乎誰都沒有在意。

    不是嗎?斷了一根土製的早煙桿子,能值幾何?

    直到血鷹發出鬼嚎,蓬的一聲,摔倒下去,大家才駭然發現,剛才那一聲脆響,斷的竟是血鷹的小腿骨!

    天狼厲三刀又驚又怒,暴瞪一雙血絲眼,轉向飛天虎道:「這老渾囚是誰?」

    飛天虎未及回答,大窮神已搶著道:「柳家老弟台,這是個機會,上啊!」

    飛天虎掣刀在手,冷笑道:「上就上,難道咱家還怕了你這個大窮神不成?」

    天狼厲三刀一怔道:「大窮神?」

    飛天虎道:「你以為他是誰?」

    天狼厲三刀眼皮一眨,正想開口,飛天虎長刀突然出手。

    這一刀並不是砍向大窮神。

    他砍的是狼厲三刀。

    天狼厲三刀刀法精絕,他被人喊作厲三刀,倒是因為他縱橫贛北鄂東一帶十多年,從未遇過敵手,一般江湖人物,很少能接得住他三刀而得名。

    而今天,他這個厲三刀,卻變成了厲一刀。

    一刀斃命。

    張小呆的武功雖然不怎樣,但對付已經斷了腿的廖無常,自是綽綽有餘。

    這小子撿便宜的功夫,還真高明。

    他衝上去,提腳便踹,專踹血鷹的太陽穴,只三兩下,便將血鷹踹得像個血葫蘆。

    飛天虎柳乘風收起長刀,人在馬背上,朝大窮神一抱拳,然後撥轉馬頭,揚鞭回城而去。

    張小呆道:「奇怪,這個飛天虎,怎麼會向天狼下手?」

    大窮神笑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啊!你沒有聽到?」

    張小呆道:「他們是一路來的,為什麼要聽你的命令?」

    大窮神笑道:「鋼鉤吳信義是吳火獅的侄子,這位飛天虎是吳火獅的部屬,吳火獅想進佔長沙這塊地盤,卻被幕阜雙凶搶先一步,佔據了富貴賭坊,你想飛天虎心頭是什麼滋味?」

    張小呆道:「那起頭他們為什麼不翻臉?」

    大窮神笑道:「這正是飛天虎比幕阜雙凶聰明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相機行事,不爭一時之意氣。」

    張小呆道:「因為你早看透了飛天虎的—肚皮鬼胎,所以你便及時向飛天虎發出提示?」

    大窮神笑道:「這樣豈非省事得多了。」

    張小呆道,「果然薑是老的辣。」

    大窮神道:「少跟老夫拍馬屁,快把場子收拾收拾,咱們也好各走各的了。」

    張小呆遵命將雙凶的兩具屍體處置完畢,便擬告別離去。

    大窮神喊住他,遞給他一張銀票。

    「三千五百兩,夠你小子改邪歸正,舒舒服服的活上一輩子了。以後如果再動歪腦筋,你不妨先想想幕阜雙凶今天的下場。」

    張小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種好事情。

    大難當頭,眼看逃生無望,最好能撿回這條性命,已夠他感激不盡的了,他那裡還敢奢望那些本來就不屬於他的銀子?

    張小呆不敢伸手接,眼圈卻已紅了。

    「拿去。」大窮神硬塞給他:「這些都是不義之財,你拿走的部分,算你的遣散費,老夫留下的這一部份,用處更大,老夫希望每個有著一個賭徒丈夫的家庭,今年過年時,都不會為了缺衣缺食而摟著兒女哭泣……」

    (四)

    自湯大爺和吳二爺出了事故之後,長沙城裡著實混亂過一陣子。

    如今。一切又漸漸步入常軌了。

    兩人以前所擁有的賭坊、妓院、酒樓、棧房、以及木材行等等,如今秦並六國,都歸屬於一個新東家的名下了。

    這位新東家,便是斷魂槍吳火獅。

    吳火獅從天門山一共帶來了三十六個人,這三十六個,便是黑道上的有名的天門三十六殺手。

    飛天虎柳乘風因為搶灘登陸有功,被委為大總管,權力僅次於吳火獅。

    湯大爺的一些殘餘部屬,起先還不服氣,但很快的便被飛天虎統領三十六殺手消滅乾淨。

    吳火獅目前只有一個隱憂。

    那便是君山天啞老人。

    天啞老人又聾又啞,隱居君山,不問世事已久,除非有人報訊,否則實在很難知道外面江湖的人事變遷。

    但是,紙包不住火。消息遲早總會傳到那個啞老頭耳朵中去的。

    吳火獅目前全力佈置,就是在等著這一戰。

    算起來,天啞老人比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以及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楓等人的輩份還要高一輩,在槍法上的造詣,在當今武林中,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吳火獅心裡清楚,他在一根斷魂槍上的成就,雖然極富自信,但跟天啞老人比起來,顯然還要稍遜一籌。

    不過,吳火獅似乎並不為這一點如何發愁。

    因為他另有他的克敵妙計。

    這件事情,他已經安排妥當,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小心戒備,等待某一個人出現。

    (五)

    一盞暗淡的菜子油燈……一張白髮皤皤的慈祥面孔……這是多數人口憶童年時,最容易映入腦海的一幅生動的寫照。

    印象中的白髮婆婆,多半是比奶奶還親的外婆。

    沒有人能詳細解釋,一個人在回憶之中,外婆為什麼往往總比奶奶的形象來得鮮明親切?

    但實情確是如此。

    很多人懷念的第一個老人,便是曾經任他哭鬧糾纏,而永遠慈容不改的外婆。

    無心婆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外婆。

    一頭白髮,滿臉皺紋,唇角永均勻掛著那種像是隨時等待外孫前來繞膝糾纏的笑容。

    無心婆婆如今也坐在一盞暗淡的油燈下。

    唯一不同的一點是:大多數人記憶中的外婆,不是坐在一架紡織機前,吃力的紡紗或織布,便是歪著身子,在燈下一把—把的搓著麻繩或草繩。

    而今這位無心婆婆面前放的,則既不是紡織機,也不是一大束麻草,而是一桌豐盛的酒菜。

    這桌酒菜所花費的銀子,足夠三個外婆紡三年的紗,織三年的布,或是搓上十年的麻繩或草繩。  無心婆婆對面坐的是斷魂槍吳火獅。

    飛天虎柳乘風雖然貴為大總管,但在今晚這場盛宴中,他則只配肅立一旁,像個小廝似的,隨時聽候差遣。

    斷魂槍吳火獅看上去並不比無心婆婆的年歲小多少。

    他的頭髮,也已花白,臉色雖仍十分紅潤,背脊骨卻已像一座橋樑似的拱了起來。

    吳火獅的師承,無人清楚。

    大家只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就已經沒有一個人敢在這位黑道居梟面前倚老賣老了。而今晚面對無心婆婆,吳火獅卻很明顯的,是執的弟子之禮。

    無心婆婆似乎很滿意今晚的這桌酒菜。

    她的胃口也很好。

    五斤重的一條大鰱魚,她吃了一個頭,兩斤半的紅燒蹄膀,她吃了上面那層金黃色的,約四分厚,軟軟而富彈性的肉皮。

    她解釋說「最近她的牙齒不好,所以不能吃下那些腱子肉。」

    此外,她還吃了兩隻五香椒鹽烤乳鴿。

    半盤蒜瓣爆蛙腿。

    一碟醉蝦。

    一碟驢肉。

    八根鹽漬紅辣椒。

    四個牛肉大包。

    長沙城裡能買得到的酒,最上等的,是洞庭春。

    一壇三十斤裝,吳火獅準備了兩罈子。

    無心婆婆說她最近火氣太旺,喝酒必須加以節制,所以他們喝了半個多時辰,才喝掉了半壇多。

    普通人喝這種洞庭春,都是論兩喝,酒量再好的,也喝不了一斤。

    他們兩人半個時辰裡喝掉了十五六斤,居然還只是牛刀小試,這位無心婆婆的酒量,如非親眼看到,恐怕誰也不敢相信。

    「天啞老人那邊,你老弟放心。」無心婆婆喝了口酒,又抓起一隻烤乳鴿:「四十多年前,我就跟這個啞巴交過一次手,他那根鬼槍雖然霸道,但只要碰上了我藍玉嬌,他老兒就神氣不起來了……」

    吳火獅必恭必敬的道:「當然,放眼天下武林,包括佟大先生和好好先生葛老頭在內,誰能擋得住婆婆的無影神拐十八式。」

    「就算他老兒不來長沙,我婆子也會找去君山會他一會。」天心婆婆嚼著烤乳鴿,一臉慈祥,微笑道:「不過,你們心須記住一件事,我婆子要你們辦的事,你們可要先向我婆子有個明白的交代。」

    吳火獅欠身道:「這一點,婆婆儘管放心。」

    他轉過頭去,望著飛天虎道:「柳總管,藍老前輩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柳乘風雙腿一併,挺立垂首道:「回老爺子,那姓弓小子的落腳之處,卑屬已派人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吳火獅道:「小子目前在那裡?」

    柳乘風道:「東門外,水竹廬。」

    吳火獅道:「水竹廬又是一處什麼地方。」

    柳乘風道:「那是座古老的莊院,業主是位年輕的少女,弓姓小子跟那個小女人好像有一手。」

    吳火獅道:「你有沒有派人牢牢盯住那小子?」

    柳乘風道:「卑屬動用了十八名殺手,分為三班,每班六人,一天十二時辰,輪班跟蹤,那小子的一舉一動,時時刻刻都在監視之中。」

    吳火獅點頭說了一聲好,又轉向無心婆婆道:「我們柳總竹所採取的措施,婆婆滿意不滿意?」

    無心婆婆搖頭道:「不滿意。」

    吳火獅一呆,訥訥道:「婆婆的意思……」

    無心婆婆道:「我婆子要的,是這個弓姓小子的活口,不是這小子的起居處!」

    吳火獅又轉向飛天虎道:「柳總管,你有沒有聽懂藍老前輩的意思?」

    柳乘風道:「聽懂了!」

    吳火獅冷冷道:「既然聽懂了,為什麼還站在這裡?」

    柳乘風道:「是!」

    這位飛天虎朗應一聲,立即轉身出房而去。

    無心婆婆微微皺眉道:「那小子的一套七星刀法,據說已盡得老浪子佟二的真傳,你這位大總管他應付得了嗎?」

    吳火獅微笑道:「如果是一對一,他當然應付不了。但如果改成一對三十七,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六)

    山腳下是一片淺灘。

    暗灰色的淺灘。

    在湖水波及不到的地方,一大片雜草已被鋤淨,十幾塊不規則的石頭,被擺成了一座「灶。」

    灶中的幾段樹幹已燒得通紅,灶上卻空無一物。

    離灶不遠處,放著一隻酒罈子。

    一隻缺了口的砂鍋,放在酒罈子旁邊。

    鍋旁放著一隻日竹籃,籃裡放著一些大小不等的小罐子,裡面分別裝著一些什七什八的調味品:料酒、豬油、鹽巴、蔥花、豆醬、生薑、蒜頭、辣椒……

    很明顯的,有人要在這裡野餐。

    可是,人呢?

    平靜如絲綢微微拂動的湖面上,忽然嘩啦一聲,激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突然冒起一個怪物。

    噢!不是怪物,是個人。

    是一個人光禿得發光的腦袋。

    腦袋冒起,雙肩冒起,上半身冒起,然後整個身軀都冒出了水面。

    一個老人。

    一個全身赤裸,只在胯間兜圍著一條丁字形布帶的老人。

    老人雙手捧著一條重約七八斤的銀色大鯉魚,滿是皺摺於斑的絲瓜臉上,浮現出嬰兒般的天真笑容,涉水如飛,直奔淺灘。

    水中直立前行,俗稱「踩水」。

    江漢兩湖一帶,靠水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會耍上這麼一手。

    但一般踩水的,多半只能於水面上露出雙肩,就是有著幾十年功夫的老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將肚臍眼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

    像如今這名赤身老人,能在水面平走如飛,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了。

    不過,在君山附近的湖畫上,突然出現這一景象,說來並不稀奇。

    在這一帶湖面上作業的漁人,大家都認識這位老人。

    這位老人正是武林中無人不知的洞庭君山天啞老人!

    天啞老人一生最大的嗜好,便是喜歡吃鮮魚。

    活捉生烹,現烹現吃。

    哪怕是天寒地凍的四九天氣,他也不會放棄這種享受。

    這時,天啞老人登灘,從籃子裡找出一把小刀,很快的便將銀鯉剖洗乾淨,切段放入砂鍋,加上水和佐料,蓋好鍋蓋,放在石灶上。

    然後,天啞老人照例在灶旁躺了下來,抱著酒罈子,先喝餐前酒。

    只不過小半個時辰光景,砂鍋蓋開始卜卜跳動作響,一陣濃郁的魚香,也開始隨著蒸氣飄揚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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