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男一女竟然是童光武與「天地會」主前妻的女兒素心,說起來該是第二房的女兒,因為華容的元配是華錦芳的亡母。
只見素心冷若冰霜地道:「童巡監,你既然愛的是我妹妹素珍,為什麼還要糾纏我?」
童光武笑笑道:「素心姑娘,說句良心話,我並不愛令妹,是她一廂情願。」
素心口角一撇,道:「那你為什麼對她表示親密?」
「不得不虛與委蛇!」
「你在玩弄感情?」
「姑娘言重了,在下沒這意思,只是……」
「只是什麼?」
「她是會主千金,十分得寵,在下不敢得罪她。」
「我這不得寵的便可欺負?」
「不,不,姑娘大人,在下是誠心仰慕。」
「你知道我妹妹是認真的,如果她知道你只是應付她,結果將如何?」
「這……」
素心倏然轉為疾言厲色地道:「童巡監,一句話,不管你愛不愛素珍,我不喜歡你,請便吧!」
童光武居然臉不紅,耳不赤,死臉厚皮地道:「素心姑娘,在下真的不值一顧麼?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素心冷笑了一聲,道:「什麼也談不上,你請便!」
童光武聲調一變,道:「在下知道姑娘心目只有『無情劍客』武同春,但別忘了他是有婦之夫,好事難偕的。」
素心挑眉瞪眼,怒叱道:「你放屁!」
武同春心頭「咚」地一跳,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想罷了。
童光武略顯尷尬之色,道:「素心姑娘,在下並沒說錯,事實是如此。」
素心毫不留情地道:「我個人的事不勞別人操心,言止於此!」
說完話,拂袖而去。
童光武怔在當場。
武同春雖然不願去想素心的問題,但心湖裡不免泛起了漣游,人是感情的動物,不會毫無反應。
當然,只止於反應而已,他並非登徒子。
遙注素心背影消失,武同春暗忖:「董光武的身份,終有敗露之日,不知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當初他出現中原道上時,曾揚言找自己挑戰比劍,自己以『冷面客』的姿態擊敗了他,現在自己露了真面目,他卻絕口不提了,可能是白石玉的關係……」
心念未已,忽見一條人影,從對面的林中出現,半隱在枝葉之後,目光所及,不由瞿然而震。
來的,赫然是「流宗門」掌令宋天培,依然是文士裝束。
宋天培是方桐的殺父仇人,方桐仍在追索,可能他還不知道宋天培就是他要找的「萍蹤劍客」。
武同春頓時激動起來,在道義上,他可以代方桐誅仇,但方桐一再申言,祖父嚴令,不許旁人插手。
童光武側轉身,發現了宋天培,臉色一變,忙施禮道:「見過掌令!」
宋天培冷冷地道:「不許如此稱呼!」。
童光武立即改口,又道:「宋大俠,有何指教?」
宋天培冷峻地道:「你剛才做什麼?」
童光武臉色再變,退了一步,吶吶地道:「屬下……」
「什麼,又忘了規矩?」
「是,在下……沒做什麼。」
「特別警告你,別失了身份,忘了門規!以你的立場,如果動了男女之情,你明白會有什麼結果!」
言中之意,是禁止他動私人感情,也是針對他方才對素心的行為而言,作為臥底者,這的確是件危險的事。
童光武躬下身去,應了一聲:「是!」
宋天培加重了語氣道:「希望你牢記勿忘,別觸犯門律。」
童光武囁嚅地應道:「是!在下……記住了。」
宋天培目中凌芒一閃,道:「查出對方來歷沒有?」
「還沒有!」
「什麼,你究竟是在辦什麼事?」
「醜惡女堅不肯吐露,不過……」
「不過什麼?」
「在下獲悉了一件相關的事。」
「說?」
「對方在南方先後結了兩次婚,一是『彩玉主人』之女,業已亡故,遺下一女,就是剛才的女子,叫素心。
另一個是現在的會主夫人,『赤面殘神』的孫女,叫符瓊花,醜女的生母,據所知,對方兩次結婚的目的是為了得到武功與秘技。」
武同春這才明白「天地會」會主華容重婚的目的,的確是卑鄙,為了圖中原武林霸業,竟如此不擇手段。
宋天培點點頭,道:「繼續設法追查,必要時用非常手段。」
童光武恭應了一聲道:「是!」
宋天培似要離開,腳步一挪,又止住,道:「還有,新出現的『無情劍客』,與以前現身的『無情劍客』老窮酸賈仁,是否同屬一人?」
童光武道:「是的,是一個人以不同面目出現。」
武同春「怦」然心驚,自己的一切,對方全然查出來了,「流宗門」不知將要如何對付自己。
近旁的白石玉瞟來一眼,目光中暗示秘密已全折穿了。
宋天培沉吟了片刻,像自語地道:「有爭取的價值!」
武同春心中又是一動。
童光武期期地道:「要在下來做麼?」
宋天培斷然地道:「不,那會暴露身份,你仍舊照原來的計劃做你的事。」說完,轉身疾閃而沒,身法玄奇得令人咋舌。
緊跟著,童光武也彈身離開。
武同春深深透了口氣,道:「奇怪,對方沒提崗上發生的事?」
白石玉道:「童光武不敢提,因為他的行為,是替第三方面效力,以他的立場而言,是不許有這種事發生的。」
點點頭,武同春暗佩白石玉心思敏捷,一下子就想到了問題重心。
白石玉又道:「看來『天地會』與『流宗門』的爭鬥,已經全面展開了。」
武同春心有所感地道:「虎狼之爭,希望兩敗俱傷,便是武林之福。」
白石王眸光一轉,輕聲道:「她又回頭了!」
武同春轉動目光,只見素心遙遙穿林而來,下意識地道:「她像是在找人。」
白石玉道:「你出去,看她說些什麼,也許……又是一次對付你的陰謀。」
深深一想,武同春現身迎了過去。
素心一見武同春,雙眸登時一亮,疾行而前,口裡道:「武少堡主,我正愁找不到你呢。」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姑娘要找在下?」
素心深深注視著武同春,眸中流露幽怨之色,半晌才開口道:「我不該找你,但又憋不住這顆心……」
心頭微覺一蕩,武同春暗忖:「她對自己仍不死心麼?」
當下故意淡漠地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
「姑娘明白什麼?」
「這……不說也罷,我找你,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姑娘清說?」
「江湖險惡,少堡主犯不著趟在渾水中,退出江湖,明哲保身是上策。」
這一說,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他還以為是素心是前情難泯呢!
想了想,忽然省悟過來,她剛剛所謂明白,是明白華錦芳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尚以為自己不知道她父親的真面目,所以不說出來,明哲保身,是暗指天地會主對付自己的事,想來她定有所聞。
心念之間,故作糊塗道:「素心姑娘,身為武士,豈能獨善其身,不求名,但也不能埋名。」
輕輕一咬牙,素心機聲道:「你剛剛僥倖脫過一場死劫,對麼?」
心頭一凜,武同春道:「是的!」
「這樣的事,還會發生!」
「姑娘怎麼知道?」
「這你不必追究,我來是給你忠告,本來……我不該這樣做的。」
「在下感激姑娘盛情。」
「聽口氣……你不想退出江湖?」
心念數轉,武同春正色道:「素心姑娘,對你,在下不願虛假,說實在,在下不能退出江湖,有許多事必須作了斷。」
素心眸中又泛出異樣的火焰,但在輕歎一聲之後熄減了,悠悠地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
「在下非常感激!」
「下一次你可能沒這麼幸運。」
「姑娘……有所聞麼?」
「我……真不應該……」
「如果姑娘有困難,就不必說了,在下隨時準備迎接橫逆之來。」
口裡說,心裡在想:「素心此舉,仍然是當初的一絲情念未泯,她的困難是對付自己的人是她的父親,不管父女之間有無感情,這層關係是斷不了的,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芳心深處的秘密。」
素心像突然下了決心,咬咬下唇,以激動的口吻道:「好,我告訴你,你現在危機四伏,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我只能說到這裡,別了,我……不想說再見,夢醒了,一切都成了虛幻,珍重!」
說完,眼眶裡已泛出了晶瑩的淚光,一咬牙,狂奔而去。
武同春大為感動,素心的表現,使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少女芳心,她一定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動情!
白石玉現身走近,淡淡地道:「人,不能愛其所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話是別有所指麼?武同春望了她一眼,沒開口,事實上他能說什麼?白石玉接下去又道:「恨不相逢未娶時,她定然後悔用錯了情!」
武同春還是默然。
白石玉斜瞟了他一眼,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不會無動於衷吧?」
武同春答非所問地,自顧自地道:「天地會主又將施展什麼陰謀毒計?」
白石玉道:「她的忠告必有所本,她要你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我得走了!」
白石玉道:「不跟我一道?」
武同春正想堵她一句,但想到剛剛受她的恩惠,還救了師弟梁大元父子倆,把到口邊的話嚥了回去;盡量和緩地道:「那樣很不方便,我現在是鷹犬追逐的目的物。」
白石玉想了想,道:「也好,在暗中更方便照應!」
照應兩個字使武同春的心湖大泛漣漪。
白石玉的態度是在最近才突然轉變的,而且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她真的有這種存心麼?她不以素心為鑒,而要明知故犯?抑是「黑紗女」有意如此安排以排除華錦芳?想到這裡,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暗忖:「這不能由它發展,必須在沒形成風波之前予以阻遏。」
心念之間,故意以極冷漠的語調道:「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應的。」
白石玉一副滿無所謂的樣子道:「我是奉命行事,不管你需不需要!」
呼吸為之一窒,武同春脫口道:「是『黑紗女』的主意?」
白石玉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武同春冷冷地道:「我不受人左右,更不願被人牽制,告訴她!她會失望。」
眉毛一挑,白石玉道:「你說失望是什麼意思?」
武同春道:「算了,彼此心照不宣吧!」
就在此刻,一聲冷笑倏告傳來。
武同春與白石玉齊感一愕,抬眼望去,兩丈外俏立著,赫然是華錦芳,她會在此時此地現身,的確太出人意料之外。
白石玉笑著道:「大嫂,是你,真想不到……」
華錦芳寒著粉腮,冷哼了一聲道:「你當然想不到!」
她的語意相當不善。
武同春此刻內心激動如潮,妻子,仇人的女兒,這算什麼夫妻?如果在崗上,她父親的陰謀得逞,她此刻已是寡婦。
她父親的計劃中安排她改嫁,她來了正好,乾脆把事情拉明瞭解決,長病不如短痛,可是……問題是她是否已經知道她的父親就是瞞盡天下人耳目的天地會主?華錦芳咬著牙,怒視著武同春。
武同春定了定神,強忍激動,道:「你……怎麼又來了?」
華錦芳沒好氣地道:「我不能來找你麼?」
「我不是……要你回家?」
「回家……回什麼家?那叫家麼?哼!武同春,我現在才明白……」
武同春心弦一顫,道:「明白什麼?」
華錦芳盯了白石玉一眼,寒聲道:「你有意遺棄我!」
武同春瞪眼道:「什麼意思?」
華錦芳咬著牙道:「你心裡有數,何必說破。不過,告訴你,我華錦芳不是如此容易欺負的,你先想清楚。」
武同春內心痛苦至極,華錦芳並沒有錯,而卻做了無辜的犧牲者,誰令為之,孰令致之?她必須要承擔上一代的罪孽麼?可是,天下間沒有向父親索仇,而與其女兒維持婚姻關係的道理,父子夫妻,同屬倫常,實在沒有兩全之道。
白石玉笑道:「大嫂有什麼話可以慢慢漩,何必動氣呢?」華錦芳冷歷地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以前我還把你真當一個人,想不到你這麼下賤,籠絡我的目的,原來是別有居心……」白三長兩短玉笑容倏斂,寒聲道:「你罵人?」華錦芳大聲道:「不錯,是罵人,你不要臉!」白石玉臉色泛了青,咬牙道:「華錦芳,你口裡放乾淨些,我什麼不要臉?」
華錦芳道:「你勾引我丈夫!」
白石玉歷聲道:「你放屁!」
武同春全身發了麻,他必須立刻制止這爆炸性的場面。
白石玉是個大閨女,惱羞成怒之下,後果便不堪收拾,激動地開口道:「錦芳,你不要胡說,你的想法完全錯了……」
華錦芳氣呼呼地道:「我胡說?哼!武同春,你藉故不回家……你……自己心裡明白。」
天底下,男人絕對無法忍受的是戴綠頭巾,而女人則是被人橫刀奪愛,破壞家庭,因為女人一生所唯一的寄托便是家庭。
白石玉臉孔由青轉白,眸中殺機熾燃,厲聲道:「華錦芳,你迫我殺人?」
華錦芳切齒道:「我們本就勢不兩立,動手吧!殺死我你就可以如願了。」
白石玉腳一挪,作勢就要動手……華錦芳撲了過去。
武同春毫無考慮的餘地,橫身朝兩人之間一隔,抓住華錦芳的手臂,激叫道:「你不能這樣!」
華錦芳掙不脫,厲吼道:「你幫野女人來對付我?」
白石玉雙眸盡赤,手掌劃出……武同春無奈,側身去擋,「砰」地一聲,肩背結結實實挨了白石玉一掌,痛澈心脾,眼前金星亂冒,迸血直衝喉頭,他咬牙吞了回去,狂聲道:
「白石玉,請你離開,讓我解決自己的事,我求你……」
白石玉想了又想,怒哼一聲,飛彈而去。
武同春放開了手。
華錦芳伸手就是一掌,武同春偏開頭,一掌哼一聲,退了兩三步,華錦芳氣得花枝般簇籟亂抖。
武同春喘著氣道:「你……無理取鬧。」
華錦芳咬牙切齒地道:「武同春,八年夫妻,想不到如此下場,算了,我認命,從此一刀兩斷。」淚水掛了下來。
狂激到了極致,便是麻木,武同春喃喃地道:「一刀兩斷?」
華錦芳道:「不錯.破了的東西,永遠無法還原,這樣省得彼此痛苦。」
武同春痛苦地道:「這應當是一個分手的好機會,痛苦只一次,父仇是非報不可,而自己答應『黑紗女』事完自了的諾言仍然要踐,到那時,一樣要分手,何不現在就下狠心?」
可是一想到華錦芳的無辜,一顆心便滴血,夫妻之義能抹殺麼?這是絕情寡義的行為啊!
造物何其殘忍,給雙方安排這樣的命運!
現在,只消一句話,一切便告終結了。
如何出口呢?休妻,對方並未犯七出之條。
華錦芳拭了拭淚痕,淒怨欲絕地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但我不向人乞憐,也不要人可憐,我認命,我要活下去,看你們的下場。」
照此一說,她還不知道天地會主就是誤傳客死南荒的父親。
現實,像一柄鋒利的刀,不斷地在武同春心上刺扎。
他想:「該不該道出真相?後果會如何?算了,寧可自己先負個不義之名,讓她慢慢去瞭解真相……」
心念之中,努力一咬牙,沉痛地道:「分手也好!」
短短四個字,他用了全身之力才說出來,口裡說,心裡在滴血,這四個字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華錦芳面孔陣陣扭曲,眸子裡一片淒厲,嬌軀在晃動,似要倒下,但她還是穩住了,那份神情,令人看一眼便終生難忘。
武同春想收回話,想逃、想……華錦芳的下唇咬出了血,齒印宛然,乏力地道:「事實上……我們一年前就已經不是夫妻了!」
她徐徐轉身,目中無神,嬌軀是僵直的。
幻滅,八年的婚姻像一場夢,醒了,消失了,唯一消失不了的,是心靈的巨創。
武同春想開口,但發不出聲音。
走了兩步,華錦芳又回過身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玉匣,道:「這是人家托我轉交你的,拿去。」
武同春愕然,木木地道:「這是什麼?』「不知道!」
「誰托你的?」
「一個無名老丐!」
「無名老丐?」
華錦芳把玉匣放在地上,轉身又走。
武同春脫口叫道:「錦芳!」
華錦芳止步,但沒回顧,顫聲道:「什麼?」
武同春的意志崩潰了,他想喚住她,拋開一切,夫妻雙雙永絕江湖不再見任何人,他抬手,碰觸到腰間的劍,劍,又喚回了他的意志,終於硬起心腸道:「沒什麼,我們……都認命吧,將來……你會有明白的一天。」
華錦芳突然口發厲笑,狂奔而去。
人影消失了笑聲也沉寂了武同春木然呆立,似乎靈魂已隨風飄散,剩下的只是一副軀殼。
算了,一切都是命定的。
他俯身抬起華錦芳遺置地上的玉匣,道:「這玉匣裡是什麼東西?『無名老丐』是誰?
對了,可能是『鬼叫化』的同門,很可能是『千面丐』……」
玉匣封得很嚴,還有絲絛縛牢,打的是死結。
端詳了一陣,武同春用指頭捻斷絲絛,費了很大的手腳啟開,一看,大為怔愕,裡面放的是一本絹冊,沒有書籤,看似秘芨一類的東西,激奇之下,用手指翻開扉頁,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再翻,空白依然。
他傻住了,對方為什麼要帶給自己這本無字絹冊?想來必有道理,於是,他懷著激奇的心理,耐心地指醮口水,一頁一頁翻閱,空白、空白……一共二十頁左右,全是空白,全書沒半個字。
他真的木住了,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站著,站著,他忽然感覺全身似有蟲蟻在爬動,愈來愈烈,雙眼也開始發花,不由駭然劇震,緊接著,腹內開始絞痛,呼吸窒塞,眼前景物呈現模糊。
「毒!」他狂叫一聲,拋去了手中的絹冊和玉匣。
突然,他想到素心的警告:「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這人竟然會是華錦芳!
顯然她受命要毒殺自己!
怨毒沖胸而起,他要追上華錦芳,殺了她,最毒婦人心,不是臨時起意,是預謀,她的戲演得不錯,假作吃醋,謊稱無名老丐托她送東西……衝出不到一丈,「砰」然撲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意識逐漸模糊,連恨也不存在了,最後,一切成為空白。
青燈娓娓,寂靜中帶著柔和。
武同春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錦帳裡,被褥溫軟,略帶幽香,看來這是女人的閨房,不錯,床頭還有妝台。
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帶自己來的?武同春茫然轉動著目光,房裡沒別人,靜極了,他想起身,但全身乏力,軟得像棉糖,掙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路邊林子的一幕,湧現腦海。
於是,無邊的恨開始抬頭,變成火,在心裡熊熊燃燒,他捏緊拳頭,咬緊牙,想:「自己一再想顧全夫妻之義,不料華錦芳蛇蠍其心,竟然用詭計毒害自己,當然,她是受她父親的指使,自己不死,非殺她父女不可,她既已先無義,自己就不必存仁,今後可以放手的去做了。……記得自己毒發倒地,以後便人事不省,是誰救了自己?女人……」
錦帳外出現人影。
武同春收拾起狂亂的情緒,定睛細看,是個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長得很清秀,但從未見過。
青衣少女走近床邊,掛上帳門,露齒一笑,道:「武大俠,您醒過來了!」
武同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想了想才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主人的臥房!」
「貴主人是誰?」
「家主人吩咐暫時不告訴大俠。」
「為什麼?」
「不知道!」
「是貴主人救了在下?」
「一半!」
「一半?」
「大俠是由別人帶來此地的。」
「誰?」
「不知道。」
武同春啼笑皆非,但也相當困惑,對方是女的沒錯,但會是誰呢?誰會把一個大男人安置在閨房裡呢?為什麼這小婢不肯說出真相?問了半天,等於什麼也沒問,吐了口悶氣,期期地道:「看起來姑娘是什麼也不會告訴在下的了?」
笑了笑,青衣小婢顯得天真又慧黠地道:「不,能說的我還是會說。」
武同春道:「那姑娘就說說能說的如何?」
青衣小婢偏了偏頭,道:「可以,首先別叫我姑娘,我只是個下人,我叫荷花,叫我名字好了!」
「荷花!這名字很好。」
「不好,但父母給我取了這名字,沒辦法改,因為我是秋天生的,所以叫荷花,聽起來就是個丫頭名字。」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認為很好,說下去吧!」
「大俠已經昏迷兩日夜了……」
「噢!兩日夜?」
「聽我家主人說,大俠是中了奇毒,我家主人也解不了,只用藥阻住毒勢,大概可以維持七天。」
「七天?」
「是的,至多七天。」
「貴主人呢?」
「求解藥去了!」
「七天回轉?」
「很難說,不過……她希望能及時趕得回來。」
武同春默然,一顆心直向下沉,七天去了兩天,還剩下五天,如果不能及時得到解藥,仍是死路一條,恨,在心裡變成了稠膠,如梁不幸而死,的確不能瞑目,多殘酷、多諷刺,父親毀在華容手上,自已死在他女兒手裡,而毒害自己的,是結婚了八年的妻子。……荷花粉腮一黯,期期地道:「我家主人還說……」
「說什麼?」
「說……她不能及時趕回救治的話,就要我告訴大俠她是誰。」
「那就是說……在我死前才告訴我?」
「大俠別說得那麼難聽,這……只是萬一的話,家主人一定會趕回來的。」
淒苦地一笑,武同春悠悠地道:「聽天由命吧!」
荷花吐口氣,道:「我去給大俠端參粥來!」
說著,轉身出房。
武同春像掉在冰窟裡,從腳直涼到頭頂,生死仍在未定之數,五天,也許毒勢提前發作,即使這裡的主人能及時趕回,依然活不了命。
何況求藥不是取藥,誰能保得定準能求到。
荷花端了碗熱騰騰的參粥進來,道:「大俠,我來餵你。」
武同春拚命掙扎著坐了起來,喘著氣道:「荷花,我……自己喝吧!」
荷花眸光一閃,道:「這又何苦呢?」
說著,把粥碗遞到武同春手上,然後另外拿了一條被,折成方形,墊在武同春身後。
武同春訕訕一笑,道:「荷花,我……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和你家主人!」
荷花在床沿上坐下,大方地道:「用不著,我家主人說……」
像是發覺失言,突然頓住了。
武同春心中一動。道:「說什麼來著?」
粉腮一紅,荷花期期地道:「沒什麼,是我……說溜了嘴。」
武同春不捨地追著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對嗎?」
菏花調皮地一嘟嘴,道:「知道就成了,我不否認。」
這一說,武同春詞窮了,心念一轉,旁敲側擊地道:「荷花,你家主人……一定長得很美?」
荷花雙睛一亮,道:「當然!」
武同春跟著道:「你家主人是小姐還是夫人?」
荷花咕嘰一笑,道:「武大俠,你想套我的話麼?對不起我不便饒舌,家主人知道了我會吃不了兜著走。」
武同春面上一熱,道:「好吧!我什麼也不問。」
荷花道:「除開我家主人的事,別的您可以隨便問。」
武同春喝完了粥,把空碗交給了荷花,又道:「那我問帶我來此地的人是誰?」
荷花笑著道:「您還是想誆我,剛才您問過了,我說不知道。」
武同春抿上口,他知道無法從這慧黠女子的口裡套出任何話。
荷花轉了話題道:「武大俠,聽說……你的本領十分高強?」
「談不上,你聽誰說的?」
「當然是我家主人!」
頓了頓,又道:「既然本事大,怎會被人暗算呢?」
一句話,勾起了武同春心裡的恨,眸子裡登時射出可怕的光焰。
荷花不安地道:「是……婢子我說錯話了麼?」
搖搖頭,武同春道:「不干你的事,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荷花道:「我家主人交代,您不能動氣的,不然會使毒勢提前發作。」
深深歎了口氣,武同春道:「我能不動氣麼?唉!算了,江湖上不是人殺我,就是我殺人!」
荷花站起身來,皺著眉頭道:「練武是為了互相殘殺麼?」
武同春沉聲道:「當然不是,不過,有少數的人確是,而多數的卻又是被迫走上這條路的。」
荷花道:「是有道理,不過……」
一陣暈眩,雙眼發黑,武同春昏死過去。
荷花推了武同春幾下,大聲道:「夫人,他昏過去了!」
一個素衣少婦應聲而入。
這少婦年在二十七八之間,清麗絕俗,有如空谷幽蘭,眉宇間籠著一層愁霧,由於蛾眉緊鎖,眉心間形成了兩道縱溝,很深,像是從來就沒有舒展過。
荷花再次道:「夫人,他……是毒發了麼?」
少婦點點頭,悠悠地道:「是毒性發作,一會就過去的,再給他服三粒藥丸。」
荷花面帶憂容地道:「夫人,如果他捱不到解藥來怎麼辦?」
少婦神色慘淡地道:「以他的內功根基,再加上藥力,應該可以多捱幾天的。」
「如果捱不過去呢?」
「希望不致如此。」
「解藥準能取到麼?」
「這……希望能順利取到。」
「這樣說,根本是沒把握的事?」
「生死有命,有些事……人是無法辦到的。」
「夫人,萬—……」
少婦瞪眼道:「少饒舌,快給他服藥!」
荷花低應了一聲:「是!」
少婦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歎口氣,出房去了。
荷花望著房門,喃哺自語道:「我真不明白,夫人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武同春醒轉,覺得更加虛弱.心裡暗道:「看來我的生命行將結束了,可恨許多大事未了,恩怨未結,兩代人,毀在仇家兩代人的手裡,如果真有所謂命運之神的話,這種安排,未免太酷虐了!」
荷花趨近床邊,關切地道:「武大俠,您必須振作!」
武同春感激地望了荷花一眼,弱聲道:「我會的,我還不甘心死,我……不能夠死啊!」
心頭的恨又在翻攪,而使他恨到極處的是華錦芳,他在知道了她的父親是仇家之後,一再考慮委曲求全,而她竟沒有半點夫妻情義,下這毒手。
荷花期期地道:「武大俠,您……心裡充滿了恨,為什麼?」
武同春心頭一震,道:「你怎麼知道!」
荷花道:「您的眼神已經明白地說出來了!」
武同春默然不語。
荷花又道:「您……是在恨那下毒的人麼?」
武同春觸中心事,脫口道:「我不死就會殺她。」
荷花面色一變,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武同春咬牙齒地道:「我不想提起她。」
荷花吁口氣,道:「武大俠,您歇著吧,有事叫一聲,我就在門口!」說完,轉身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空氣又恢復死寂,武同春沉浸在恨裡。
希望,給人以生的勇氣,但恨也能增加人活的力量。
算來是第六天,武同春數次昏厥,肉體上的痛苦,使他受不了,但他仍抱著最後一絲的希望。
希望能捱到此間主人求到解藥。
人的生命,有時顯得很脆弱,但有時卻又無比的強韌,強韌得出奇,武同春只剩下奄奄一息,可是他還希望活下去。幾番油盡燈枯,他還強掙著保持一念不混,他盡力抗拒死亡,他不甘心認命。
昏迷再醒轉。
武同春目光掃處,不由心頭劇震,連呼吸都窒住了。
眼前景物全變,上望不是帳頂,而是古舊的椽梁,躺處不是溫暖的床褥,而是冰涼的磚地。
再望,鍾、鼓、神龕、供桌,天啦!這裡是古廟殿堂。
自己怎會到此地來?是夢麼?不是,一切都那麼其實。
他一挺身,蹦起老高,毒解了,武功也恢復了,他木立在當場,想,苦苦地想,什麼也想不起來。
唯一的記憶,是昏迷在床上,以後的是一片空白。
荷花呢?她的主人是誰?為什麼要如此神秘?療毒的臥房就在這廟裡麼?殿門外的院地中,陽光燦爛,是大白天,靜無人聲,殿裡打掃得很乾淨,當然這不是無人住持的廢廟。
人語聲喧,步聲雜沓,四五個道士自外而入,手裡拿著法器等物。
武同春步出殿門,看樣子,這些道士是剛從外面做法事回來。
當先的老道疾步迎前,稽首道:「無量壽佛,施主光臨敝宮,有何貴幹?」
武同春瞠目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道怔了怔,道:「玉虛宮,施主……不是本地人?」
其餘的道士各自進裡面去了,只留下老道一個。
武同春還在迷幻之中,茫然道:「玉虛宮……道長上……?」
「貧道『上清』,這一帶的道場法事,都由敝宮承接,施主……」
「在下不是為法事而來。」
「哦!那是……」
「在下是找人而來。」
「施主要找的是什麼的人?」
「兩位坤道,一主一婢,小婢叫荷花。」
「上清」者道臉色一變,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幾眼,道:「無量壽佛,罪過,敝官上下極守清規,坤道人家向來不許進宮,施主……是衙門裡的差官?」
武同春為之啼笑皆非,暗忖:「難道這老道真的不知情?那自己是如何到這裡的?從表面看,這些道土不類練武的人物……」
心念之中,試探著道:「在下找的是位女俠,大概……就住在這附近,道長能指引點麼?」
老道搖頭道:「這附近沒什麼人家,有,也只不過是幾家散居的村農,每家貧道都可數出三代,可沒什麼女俠。」
看樣子問不出所以然來,武同春抱拳道了聲:「打擾!」舉步向外走去。
老道愣得地望著武同春的背影,嘟哦著道:「八成是做公的,好在宮裡上下都是規矩的三清弟子。」
武同春走出玉虛宮大門,放眼望去,全是曠野田疇,夾著些疏落的村舍,極目處隱身城鎮的輪廓。
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但事實上絕對不是夢,毒解了,死裡逃生,荷花、女人的臥房、飲食,一切都是真實的。
對方是有所顧忌,才在解毒之後,乘自己昏迷不省人事,移來道觀裡麼?荷花口中的主人是誰?難道會是……他敏感地想到了「黑紗女」,實在大有可能,只有她,才有這份能耐,才這麼神秘。
當然,這只是猜測,也許根本不是,因為白石玉不見現身。
木立了一陣,他挪動腳步,心神仍然是恍惚的。
走著,走著,眼前來到一個小鎮。
這小鎮對武同春而言並不陌生,是鄰近襄陽的五里墩,目光掃處,大感納悶,只見行人寥落,而且都是垂頭疾行而過,店戶住家,十有七八是關門閉戶,淒冷的情景,像是劫後的災區。
四個人扛著一口白木薄皮棺,匆匆行過,沒有送葬的孝子,更沒幢幡鼓吹。
武同春踽踽而行,眉頭緊緊鎖住。
走沒幾步,又是一具白木棺材抬過。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短煩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意外的災劫?差不多走完整條大街,才發現轉角處有家小飲食店,半開門,爐子裡一是冒著煙。
武同春心想:「肚子也餓了,不如打個尖,順便問問情況。」
心念之中,踅向小店。
進了店門,空無一人,桌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沙,武同春不由傻了。
一個小二模樣的年輕小伙,愁眉苦臉,懶洋洋地走近,道:「公子是外路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是的,有東西吃麼?」
小二有氣無力地道:「還有賣剩的粥和滷菜。」
武同春吁口氣,道:「將就端些來吧,能有壺酒更好。」
小二擦了擦桌椅,請武同春坐下,口裡道:「大司務、店主全走了,只剩下小的一個沒地方去……」
說完,自到灶邊櫃檯前動刀切了些現成的燒鹵,連酒帶杯箸一盤子全作一次端上。
武同春是餓極了,動筷子就吃。
小二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
肚子打了底,壓下了飢火,武同春斟上酒,呷了一大口酒,這才開口道:「小二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小二唉了一聲,道:「鬧瘟疫!」
這一驚非同小可,武同春瞪大了眼道:「瘟疫?」
小二道:「可不是,三天抬了七口棺材,能走的全走了。……公子,小的看……您吃喝完了就馬上離開吧,別……唉!」
武同春皺眉道:「既沒天災地變,也沒刀兵水火,哪來的瘟疫呢?」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死人是真的,官府地方出棺出錢,僱人收屍。」
「只這五里墩麼?」
「聽說別的地方也發生了,不過最先發生是這裡。」
瘟疫,相當可怖的名詞,武同春心裡忐忑不已,暗忖:「小二說的不錯,及早離開為上,君子趨吉避凶,沒來由招惹。」
就在此刻,門外一個極其熟悉的蒼老聲音道:「真見鬼,這一鬧瘟疫,連飯都沒得討了,看來不遭瘟疫也得餓死。」
武同春一聽,就知道來的是「鬼叫化」。
小二走近門邊,道:「唉!這大年紀了,可憐,這裡還剩些東西,沒人吃會爛掉的……」
「我老化子可沒錢買?」
「免費!」
「你小哥的良心不錯。」
「早不知晚的,算了,良心也避不了瘟,等著,我去拿……」
「小二哥,慢著!」
「怎麼?」
「老要飯的一輩子蹲門站街,從沒上過桌子,好人做到底,就讓老要飯的進店去四平八穩坐下吃上一頓,過過癮,如何?」
「人都是一樣父母生養的,命不同罷了,當然無所謂,只是……」
「只是什麼?」
「裡面還有位客人。」
「這打什麼緊,老要飯的揀角落坐不就成了?」
武同春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小二猶豫了片刻,道:「好吧,進來!」
「鬼叫化」跨門而入,武同春口一張,正待招呼,「鬼叫化」急使眼色,打了個哈哈道:「小二哥,我老要飯的會報答你。」
小二苦苦一笑,道:「算了吧,希望你飽餐一頓之後,遠遠離開,別沾上瘟疫。」
「鬼叫化」道:「化子命大,瘟神不敢我,我看……」目光一溜,手指角落裡的桌子道:「就坐那邊吧!」
武同春心念一轉,大聲道:「小二哥肯做好事,在下又有什麼好嫌的,您老就與在下共桌喝上幾杯,一個人怪悶的。」
「鬼叫化」挑眉道:「妙啊!老要飯的走運了,光碰上好人。」
說著,不客氣地在武同春對面坐下,回頭道:「小二哥,你說過吃不完,賣不完會爛掉,全端出來吧,有酒整壇搬,拿只大碗,老要飯的今天要痛快地享受一番。」
小二目光掃向武同春。
武同春點頭道:「照辦,在下付帳!」
小二笑笑道:「付什麼帳,兩位吃好了就上路吧,小的順水人情請客,這早晚也得離開這鬼地方,另覓活路了。」
說完,自去料理。
武同春低聲道:「老哥,真的是發生了瘟疫?」
「鬼叫化」悄聲道:「人為的!」
武同春慄聲道:「人為的?」
「鬼叫化」道:「這種事江湖上不乏先例,或為設教,或為斂財是有特殊目的就是。」
「設教何解?」
「蠱惑鄉愚,收攬徒眾。」
「小弟仍不解?」
「現在已經出現了救命活神仙,瘟疫能治,內情可知。」
「這的確是傷天害理。」
「有些卑鄙之徒是不譯手段的。」
小二端上了兩大盆燒鹵,一大盤饅頭,又去搬了一大壇沒開封的酒,一個大海碗,朝「鬼叫化」面前一放。
「鬼叫化」大樂,齜牙裂嘴地連打哈哈道:「小二哥,你這好心該得好報!」
小二苦笑著道:「不指望,能活下去便謝天謝地了。」
「鬼叫化」拍開泥封,倒了一大海碗,仰頸灌了大半碗,舐唇咂舌地道:「過癮!小二哥,你不怕瘟疫?」
「為什麼不怕?」
「那你還呆在此地?」
「沒地方去啊!這年頭找飯吃不容易。」
「你既是干小店夥計的,應該有經驗,何不自己到別的地方開個店?」
「得要本錢。」
「鬼叫化」抓了一大把鹵萊塞入嘴裡,粗枝大葉地一嚼,伸著脖子硬吞下去,抹抹嘴:
「那還不簡單,老要飯的生就一雙『穿袋眼』,能一眼看出人家口袋裡的東西,這位公子腰囊豐富,賞你一點,就夠你受用了。」
小二直了眼,脫口道:「慷他人之慨麼?」
「鬼叫化」拍桌道:「好心有好報,不信你瞧!」
武同春當然不會吝嗇一點小財,隨手一摸,兩個金錠子,朝桌上一放,道:「拿去吧!」
小二一下子愣住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起先他以為這老叫化失心瘋,隨口胡謅,想不到這位衣著不俗的客人,竟然毫不躊躇地照辦,他活了這大,還不曾摸過金錠子,這實在像是做夢。
「鬼叫化」大聲道:「發什麼呆,拿去吧,咬咬看,是不是假的?」
小二聲音打一抖道:「這……這……小的怎敢領受。」
「鬼叫化」瞪眼道:「快拿走,人一輩子走運只一次!」
小二不安地望著武同春。
武同春微笑著道:「小二哥,只管拿去,算是這位老人家賞你的。」
小二激奇地望著「鬼叫化」突地跪了下去,叩頭道:「原來您老人家是位異人,小的叩謝厚賜,終生不忘。」
說完又轉向武同春道:「公子爺,小的一併謝了!」
「鬼叫化」擺手道:「得了,我老要飯的不喜歡磕頭蟲。快去收拾東西走吧!」
小二起身,深深望了兩人一眼,似乎要把兩人的相貌記牢些,然後上前,伸出顫抖的手來,拿起桌上的金錠子;感激涕零地道:「小的叫林七,這就……去收拾。」轉身匆匆入內收拾去了。
武同春這才又拾回話題道:「老哥,您剛才說什麼救命活神仙……」
「鬼叫化」眸光一閃,道:「不錯,這消息已經傳遍附近百里,不少人去求符求藥。」
「求符?」
「不錯,據說可以避瘟。」
「那活神仙在什麼地方?」
「離這裡一天路程的山中。」
「依老哥的看法……是怎麼回事?」
「欺騙鄉愚是事實,至於另有什麼特殊目的便不得而知了。你有沒有意思去查個究竟呢?」
武同春深深一想,沉吟著道:「這……有這必要去管這閒事麼?」
「鬼叫化」翻眼道:「小兄弟,這可不是閒事,依我判斷,是『天地會』與『流宗門』在鬥法,其中大有文章,也許有機會能讓我們利用。試想,襄陽一帶是『天地會』的天下,除了該會自己,或是『流宗門』敢弄這玄虛之外,任何江湖人都不敢搗這鬼。」
武同春陷入沉思,他目前急於要做的,是找華錦芳算算企圖毒殺親夫的帳,這件公案不解決,將分秒難安,猶如心上插了一根刺,必須予以拔除。
「鬼叫化」自顧自大吃大喝,像是要把下幾頓的做一次吃完。
武同春只顧想心事,關於華錦芳的事,他不打算讓老叫化知道,因為這是相當丟人的事,根本不能向外人講。
「砰」老叫化猛拍了一下桌子。
武同春吃了一驚,道:「老哥,什麼事?」
「鬼叫化」道:「吃飽了,喝足了,我們該上路了!」
「上路?」
「怎麼,你不想去?」
「這……好吧!」
「那就好!」
兩人離開小店,穿過死寂無人的街道,朝西踏上小路逞往前奔。
為了避人耳目,兩人一前一後,保持了一段距離,由「鬼叫化」引路。
僻靜的山區,突然熱鬧起來,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因為山裡出了活神仙,這些人,有的遭瘟求藥,有的求符避瘟。
武同春與「鬼叫化」遠離人群而行。
正行之間,一聲厲喝倏告傳來:「門規不容破壞,說什麼也是枉然!」
一個淒絕的女子聲音道:「殿主,弟子……認命,只是……」
武同春心頭一震,暗忖:「聽口氣像是江湖幫派門戶內的糾紛……」
「鬼叫化」如魅影般飄了過去,回頭向武同春招了招手。
武同春跟著掠了過去,只見林木掩映之中,一個姿色不俗的宮妝少女長跪地上,淚痕斑剝,她身旁站著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書生,面無人色,身軀在籟籟抖個不停。
宮妝少女迎面八尺之處,兀立著一個黑衫中年,冷酷的神色冷人不寒而慄。
武同春大為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黑衫中年當是剛才聽到被稱為殿主的人,但那書生看來是不會武功的普通讀書人……「鬼叫化」示意武同春別聲張。
黑衫中年沉著臉,冷酷地道:「伍香菱,你藐視門規,結交外人,本殿雖同情你,但無能為力。」
叫伍香菱的宮妝少女咬著牙道:「殿主,弟子……只有一個請求……「說吧?」
「請放過他。」
「辦不到,他會洩露本門秘密。」
「殿主,弟子……發誓,他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你說的,本殿不能採信。」
年輕書生淒厲地道:「菱妹,我也……認命了,你死……我不願獨活。」
伍香菱回頭道:「江郎,你……千萬不可如此!」
黑衫中年寒聲道:「伍香菱,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伍香菱哀求道:「請放過他!」
黑杉中年斷然道:「這點辦不到!」
伍香菱帶著哭聲道:「殿主,他是無辜的啊!」
黑衫中年道:「咎由自取,他只好認命了!」
武同春暗忖:「黑衫中年被稱為殿主。天地會內未聽說過這種稱呼,除非是最新崛起江湖的幫派,否則對方是『流宗門』的可能性很大,看情形是這女的愛上了這書生,而這種行為卻又為門規所不許,實在是有失人道。」
黑衫中年轉向年輕書生道:「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不該和江湖人發生關係的,這只怪你命運不好,你認命麼?」
年輕書生似乎突然有了勇氣,咬咬牙,大聲道:「我認命,但有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上天是公道的。」
獰統一聲,黑衫中年道:「你捨得到公過的,小窮酸,這裡有一粒藥丸,可以助你毫無痛苦地解脫,你倆生不能並蒂,死後可結連理。聽好了,你服下藥丸之後,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趕緊尋個合式的長眠之穴!」
說完,脫手拋出一粒藥丸。
這簡直是慘無人道,武同春殺機頓起。
年輕書生俯身從地上撿起藥丸……伍香菱慘叫道:「江郎,不可!」
叫聲未已,年輕書生已把藥丸吞了下去。
武同春本待阻止,已來不及,他沒料到這書生一點也不躊厲地把藥丸吞了下去。
伍香菱陡地站起身來,嬌軀連晃,淒喚一聲,撲向年輕書生。
黑衫中年一閃而逝。
武同春身形一動,就待……「鬼叫化」一把拉住道:「且看下文,別忘了我們此來的目的,你上的當不少了,應該提高警覺,那女的可沒吃藥丸。」
一句話提醒了武同春,立即安靜下來。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伍香菱哽咽著,淒涼欲絕地道:「江郎,是我……害了你……
我……」
年輕書生道:「菱妹,我倆……生不能同時,死得同穴,我……滿足」
字字血淚,語語含悲,令人不忍卒聽。
伍香菱又道:「江郎,我……錯了,我明白會有這麼一天,不該……接受你的情。」
年輕書生悠悠地道:「菱妹,別這麼說,我……沒有抱怨,還有來世可期啊!我們……
相聚了一個月,但已勝過別人一生了。」
伍香菱厲叫道:「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江郎,天公對我倆……為什麼如此殘忍?」
年輕書生輕輕推開伍香菱,顫聲道:「認命吧,不要怨天尤人,半個時辰不多,我們……找長眠之地吧!」
伍香菱點點頭,拭了拭淚痕,道:「走吧!」
兩人手攜手,螨珊而去。
「鬼叫化」示意武同春,悄悄尾隨在後。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武同著實在不忍,緊著雙眉道:「老哥,如果這件事之中沒有蹊蹺,則這一對男女之情,可說堅逾金石,連死都不怕,小弟……實在覺得不忍。」
「鬼叫化」道:「人同此心,老要飯的何嘗不是,不過……看情況再說吧!」
武同春道:「男的已服下毒藥,恐怕……無法救治了。」
「鬼叫化」漫聲道:「此地有活神仙,總有辦法可想的。」
一男一女,專揀荒僻的地方踉蹌而行。
武同春與「鬼叫化」遙遙跟著。
不久,來到一個山洞之前,一雙男女止步,年輕書生道:「菱妹,這裡好麼?」
伍香菱愴聲道:「很好,但得先找些堵塞的東西……哎喲!」以手撫胸,踏了下去。
年輕書生忙蹲下扶住,顫慄地道:「菱妹,你……怎麼了?」
「找……我……江郎,我不成了!」
「這……」
「江郎……時辰到了你……」
「我扶你進洞去。」
年輕書生半抱半拖,把女的挪進山洞,讀書人,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
「鬼叫化」一偏頭,與武同春迫近洞口。
洞內傳出了女子的呻吟之聲。
武同春惑然道:「老哥,女的並沒服毒……」
「鬼叫化」道:「再看下去就知道了。」
只聽伍香菱的聲音道:「江郎,緊緊抱著我,我……真幸福,能……死在你的懷裡,江郎,我……要先你一步……走了!」
年輕書生悲聲道:「菱妹,你……先走……得在路上等我……我幼讀聖賢之書,不語怪力亂神,而現在……我希望有陰司,有鬼魂,我倆才能相聚不離,更希望有輪迴,我們來生再結夫妻……」
「江郎,我……看不見了……」
「菱妹,抓緊我,我好像也……」
「真好,我們能一路走。」
「鬼叫化」拉了武同著一把,雙雙進入洞中,只見一男一女緊緊擁抱著,男的靠洞壁而坐,女的半身在他懷裡。
只這一會功夫,女的已面色全變,泛出可怕的鮮紅,是中毒的現象。
年輕書生抬起頭,問聲道:「是什麼人?」
「鬼叫化」走近,道:「老化子,要飯的!」
「請離開好麼?」
「為什麼?」
「因為……我們快要死了!」
「啊!有這種事?」
「老人家,行行好,請出去。」
「不成,若要飯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落腳的地方。」
「老人家……請別折騰將死的人好麼?……」
「你們真的會死?」
「這……能假得了麼?」
「中了時疫?」
「不……您老人家就別問了!」
武同春迫近到「鬼叫化」身後、開口道:「這位仁兄如何稱呼?」
年輕書生深深望著武同春,奇怪他衣冠楚楚,會與老叫化一道,愕然迫:「兄台是……」
「山行路過的!」
「在下江崇文……」
伍香菱聲音層弱地道:「江郎,這太好了,就拜懇兩位……代我們封洞,免遭虎狼之噬……」
年輕書生點點頭,道:「兩位……肯加惠將死的人麼?」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實不相瞞,區區早在暗中看到江兄毅然服下毒藥,倒是這位姑娘並未服下毒丸,何以也中毒呢?」
年輕書生喘口氣,淒然道:「內情不必說了,她早已有劇毒在身,命運早定。」
心頭一震,武同春目注「鬼叫化」道:「老哥,怎麼辦?」
「鬼叫化」沉吟不語。
伍香菱連聲慘哼起來,狀甚痛苦。
年輕書生把她摟得更緊;咬著牙道:「菱妹,很快就過去的,再忍耐一會就沒痛苦了……可惜,我不能代替你,天啊!請……」
「鬼叫化」望了這對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情人一眼,沉重地道:「只有一個辦法……」
武同春雙睛一亮,道:「什麼辦法?」
「鬼叫化」道:「解鈴還是繫鈴人,去找那黑衫中年,他必去之不遠。」
武同春期期地道:「老哥,遠水救不了近火,人家都快要……」
他不忍心說出死字。
「鬼叫化」道:「毒,並非人人能解,尤其是獨門之毒,你說怎麼辦?」
武同春想了想,向年輕書生道:「問問她,如何能找到解藥?」
伍香菱停止了呻吟,聲音細弱地道:「謝肘兩位……好心,來不及了!」
武同春道:「對方什麼身份?」
伍香菱道:「『流宗門』,刑殿展主徐易之!」
果然不出所料,伍香菱是「流宗門」弟子。
武同春緊皺著眉頭道:「無法可想了麼?」
伍香菱又痛苦地呻吟起來,無力再答武同春的問話。
年輕書生黯然道:「看來數該如此,在下二人死後,請兩位封洞。」
武同春毅然道:「人事不能不盡,老哥,您守在這兒,小弟去碰碰運氣「鬼叫化」道:
「去吧!」
武同春迅快地飛身出洞,熟記地形,以防回頭時找不到,然後彈身朝前奔去,正行之間時,忽然發現前面一條人影十分眼熟,不由心中一動,加緊身法追去,到了切近,不由大喜過望;對方赫然是方桐。
方桐是「鐵心太醫」的孫子,歧黃之術是祖傳,也許他能解得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