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座,坐的赫然是紫衣少女素心和侍婢小青,竟不知是何一時來的,小青這一笑,不用說是由於武同春的醜怪面目。
武同春的雙眼發了直,眼神很複雜,不知是怒,是怨,是驚,還是自卑。
紫衣少女寒著臉道:「小青,你放尊重些!」
小青垂下頭,但仍忍不住想笑,以袖掩口。
收回目光,武同春低頭飲食,想到身邊那塊「彩玉牌」,該不該乘機會還給「對方?可是,如何措辭呢?對方是否真的是「黑紗女?」
地又一次痛苦地警惕自己:「武同春已經死了,在墜谷之時就已死了,現在活著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使人憎厭的醜怪人……」他猛灌一杯酒,像是在生命運的氣。
紫衣少女輕聲道:「小青,你看那身影輪廓多像他。」
武同春心弦一顫,他,是指自己嗎?對方會認出來麼?小青調皮地道:「是很像,從背面看。」
紫衣少女歎了口氣,道:「人,怎會失蹤了呢?」
「小姐,你忘了,是你要他遠走高飛。」
「話是這麼說,可是……」
「都快一年了,小姐,忘了他吧!他是有家室的人,我真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當初我也不明白,只是為了爭口氣,可是後來……」
「後來就認真了?」
「貧嘴!」
「是小姐自己提起的嘛!」
毫無疑問,對方說的是自己,武同春又灌了一杯酒,以緩和激動的情緒。
紫衣少女幽幽地又道:「那塊玉,惹起了這大的風波,我真擔心……」
小青偷覷了武同春一眼,道:「小姐擔心什麼?」
紫衣少女道:「我擔心他已經被人暗害了。」
「不會!」
「為什麼?」
「那醜八怪死心眼,不會放棄他的。」
醜八怪,指的當是「魔音女」,武同春真想掩耳不聽,但又想聽下去,一個人,在自己被別人談論時,總是不會漏過一字的。
沉默了片刻,紫衣少女又道:「奇怪,他為什麼廢棄了曾經名震武林的無雙堡?」
小青淡淡地道:「誰知道,也許是為了逃避他們的凶焰。」頓了頓,忽然緊張地道:
「小姐,那晚在無雙堡廢墟裡出現的女鬼,不知道……」武同春心頭「嗚」地一震,呼吸迫促起來,聽口氣,她主脾曾到過廢墟,而且見到了鬼,難道真的是凝碧陰魂不散?「小姐,你不也親眼看到的麼?」
「是人裝的!」
「我不信,人不會在空中飄浮,也不會說消失就消失。」
「算了,我們不談鬼,影響胃口,吃吧!吃完飯好上路。」
提到無雙堡,武同春便想到了家人,內心益增痛苦。江姥姥是管家,雖然是三代司其職,但不能算是家人。遺珠是孽種,是累贅,也是心上的一根刺,只有續絃的妻子華錦芳算是家人,唯一的一個。
華錦芳進門已經八年,可是夫妻間似乎沒有建立真正的密切感情,為什麼?是他的感情早已全部用在吳凝碧的身上?恨,無比的恨……「砰!」他忘情地拍了一下桌子。
所有食客的眼全睜大了。
小青皺眉道:「他在發什麼瘋?」
店小二忙走近桌邊,喘口氣,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道:「大爺,什麼不對勁?」
武同春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忍住了,冷冷地道:「沒什麼,沒你的事!」
小二聳聳肩,朝別的酒客做了個鬼臉。口裡嘀咕著走到紫衣少女座邊,哈了哈腰,難起一臉的詣笑,道:「兩位還要添點什麼?」
小青道:「要的時候會叫你。」
小二連聲應:「是!」哈腰而退。
武同春氣在心裡,同樣花錢吃東西,只為容貌醜,便有了差別,真是狗眼看人低,地下意識地想到了「魔音女」,如果她不是天地會主的女兒,她那份容貌,只合一輩子守在家裡不出門,還談什麼在江湖道上呼么喝六的。
就在此刻,一個老叫化拄著竹棒,一顫一跋地來到門口,望著店裡直吞口水,那份饞像叫人噁心。
武同春心中一動,這老叫化與他曾有數面之緣,是個非凡的人物,一個促狹的念頭,升上腦海,朝門外招了招手。
老叫化先是一愣,繼而哈哈一笑,舉步便往門裡闖。
店小二三步作兩步地上前攔住道:「老要飯的,你想做什麼?」
老叫化翻起白眼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就是做什麼的。」
小二大聲道:「要飯得看時辰,守規矩,人家客人正在吃喝,你公然想登堂人室……」
老叫化叫道:「誰說我是要飯?」
小二道:「那你想做什麼?」
老叫化嘻嘻一笑道:「有人請客!」
小二怪聲道:「有人請客,誰?」
武同春冷冷地道:「我!」
老叫化瞪眼道:「你小子聽見了?」說完一偏身,從小二身邊滑過,直走到武同春座頭一屁股在對面坐下。
所有的酒客眼全直了。
小青拍手道:「小姐,這可真妙。」
小二氣沖沖地走了過去。
武同春一抬手道:「添一副杯筷,大壺酒,大盤熟切牛肉,外加一隻全雞。」
小二瞪眼道:「大爺,你不是要砸小店的生意?」
武同春笑笑道:「這不是照顧你們生意麼?」
笑,牽動了臉上的惡疤,變成一個一分可怕的臉譜,簡直就不像笑。
酒客在一陣喧嚷之後,紛紛起身離座。
小二跳腳道:「你這份尊容,就足夠倒盡客人的胃口,竟然還作東請一個要飯的。」
武同春目芒一閃,道:「怎麼,要飯的不是人?你再窮嚷嚷,大爺我要你三天不能開尊口。」說著,摸出一個小金錠,朝桌上一按,金錠沒人桌面平齊,又道:「所有在座的朋友全歸我請客,這夠了麼?」
小二的脖子縮短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紫衣少女在暗暗點頭。
酒客一疊聲地叫算帳,小二哭喪著臉,過去打揖作拱,不敢收錢,送走了酒客,只剩下紫衣少女和小青坐著沒動。
掌鍋,掌刀的夥計,站著骨碌碌直瞪眼,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老叫化旁若無人地收一隻腳在椅上,成了半蹲式,打狗棒靠在身邊。
武同春心裡大為鬆快,拍桌道:「快端酒菜來!」
小二呆著沒動。
掌櫃的從中門裡探出頭來,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樣子,大聲道:「還呆著幹什麼?快幹你的活兒!」說完,又縮了回去。
小二這才挪動腳步,先送上杯筷與一大壺酒,然後再端來現成的,切好便可端上。老叫化打了個哈哈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算過年,老要飯的叨擾了!」說著,拿起酒壺,又道:「老要飯的不慣用杯子……」
武同春立即道:「請便,喝了再添。」
口對民老叫化猛灌了一陣,至少去了半壺,放下,大叫一聲「痛快」!伸五爪,便往盤裡抓;大把朝嘴裡塞。
武同春毫不為意,仍陪著吃喝。
紫衣少女和小青放下筷子,在一旁欣賞這幕趣劇。
又添了一大壺酒,老叫化伸脖子吞下最後一把牛肉,這才開口道:「還沒有問得大爺的尊姓大名?」
武同春心念好轉,道:「在下無名無姓,一般道上朋友叫在下『鬼臉客』!」
「鬼臉客?」
「不錯!」
「滿有意思,我們……見過麼?」
武同春心中一動,搖搖頭道:「可能沒有!」老叫化偏頭想了想,道:「為什麼要破鈔請老要飯的?」
武同春道:「什麼也不為如果一定要說理由,算在下一時高興。」
老叫化拍手道:「我老叫化倒是希望常常碰到像大爺這樣一時高興的人。」武同春眉毛一挑,道:「大爺這兩個字太刺耳,在下聽了不習慣,改個稱呼吧!」
「老弟台如何?」
「老弟就好,不必台了。」
「甚妙,就老弟吧!」
「您老兄如何稱呼?」
「隨便,反正是個臭要飯的。」
紫衣少女起身道:「小青,算帳,我們該走了。」
小青招來了小二,付了酒資,與紫衣少女雙雙離座,臨出門,小青又回頭望了武同春一眼。
武同春也起身道:「在下得走了,您老獨個兒盡興吧!」
老叫化咧嘴一笑道:「老弟請便,後會有期,老要飯的還得過足痛,這小金錠少說也得再吃上一次,白白便宜了店家。」
武同春抱了抱拳,揚長出門,順路走去。
出了鎮,走沒多遠,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銀鈴的聲音道:「大娘,你看,是他麼?」
一個刺耳的婦人聲音道:「是有些像!」
武同春心頭大震,同時也隱泛殺機,不必回頭,他知道來的是「魔音女」和「魁星娘娘」,這實在是冤家路窄,如果不是這醜女,就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場,她實在是罪魁,心念中他仍走他的路。
「魔音女」的聲音又道:「大娘,叫住他!」
「魁星娘娘」道:「我說宰了他!」
「什麼,宰了他?」
「你還不死心?」
「我……是有點捨不得。」
「有那不要臉的插腳,你得不到他。」
「可是,……我……」
「天下英俊的男人多的是,大娘我負責替你選一個。」
「大娘……」
「你不死心也得死心,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得不到的東西使毀掉,不能讓別人是到,你是爭不過她的。」
「我不信!」
「咦!你怎麼又改變了主意,令主下可殺勿論,是你請的令呀?」
「魔音女」默然不語。
「魁星娘娘」暴喝一聲:「站住!」
武同春止步,因行陣陣加速。風聲颯然,「魁星娘娘」和「魔音女」趨前攔在頭裡,一看,齊齊驚叫出聲,「魔音女」吐口氣,道:不是他!
「魁星娘娘」掃帚眉一翹,道:「噁心!」
武同春殺機濃熾,他目前足夠力量毀掉這一老一少,轉念一想。硬把殺機器壓了下去,如果出了手,又將成為「天地會」的死敵。這對尋找許中和是一項阻礙,等許中的事了斷,再找對方算帳不晚,於是,他緊緊抿上了嘴。
「魁星娘娘」皺眉打量了武同春幾眼,陰陰地道:「你什麼來路?」
武同春強忍住一口氣,冷聲道:「鬼臉客!」
「魔音女」脆笑一聲道:「『鬼臉客』,名如其人。」
武同春有意地道:「姑娘的聲音動聽極了。」
「魔音女」不屑地撇了撇嘴,道:「你耳朵還不賴!」
「魁星娘娘」道:「『鬼臉客』,沒聽說過,來路?」
武同春道:「還有什麼來路?」
「好好回答老娘的問話。」
「在下出來找老婆的。」
「什麼,找老婆,你老婆跟小白臉私奔了?」
無意的一句話,卻擊中了武同春的隱痛,凝碧與許中和的無恥行為,又湧上心頭,眸中不自禁地閃出殺光。
「魁星娘娘」又一皺眉,道:「你小子好凶的目光,是不是老娘說對了?」
武同春沒好氣地道:「錯了!」
「魁星娘娘」怪叫道:「什麼,老娘猜錯了?」一頓,又道:「你說,是什麼意思?」
武同春信口道:「在下說找老婆,是要找個女人做老婆。」
「魁星娘娘」哈哈一笑道:「憑你這副德性。膽子小的女人準會被嚇死。你想找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這一笑,塗滿脂粉的多角臉,現出了無數的溝渠。
武同春故裝不知被對方調侃,一本正經地道:「當然是要找一個才藝容貌雙絕的。」
「魔音女」噗嗤笑出了聲來。
「魁星娘娘」喲了一聲道:「好小子,你倒是一廂情願,大白天裡做夢,你不撤泡尿照照自己?」
武同春瞪眼道:「你是在罵人?」
「魔音女」抱著口道:「大娘,讓他走吧!」
「魁星娘娘」一擺手道:「你走吧!看著你這副德性心裡難過。」
武同春故意怒目瞪了對方一眼,舉步離開,心裡想道:「你難過,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魁星娘娘」望著武同春運去的背影,突地一拍手掌道:「小姐,有了!」
「魔音女」道:「大娘,什麼有了?」
「魁星娘娘」道:「那小賤人憑著狐媚子,專壞你的事,大娘我一想起來就有氣,我想個辦法出這口氣,要那小賤人這輩子慢慢地消受……」「魔音女」挑眉道:「大娘有什麼好主意?」「魁星娘娘」故作神秘地道:「這是從『鬼臉客』身上想到的……」「魔音女」雙睛一亮,道:「嗅!大娘,你快說出來嘛!」「魁星娘娘」湊近「魔音女」耳邊低語了一陣,然後道:「怎麼樣?」「魔音女」脆笑了一聲道:「妙,妙極了真虧大娘想得出來,他還沒走遠,我們追他……」先要設法摸清底,然後再找機會行事,做了,就得使他成功。」
「魔音女」躊躇道:「如果爹不照我們計劃呢?「魔星娘娘」道:「傻丫頭,還有你娘呀!她一出面幫腔,何愁事不成。」
「魔音女」咬了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烏雲密佈,雷聲隱隱,空氣中帶著濃濃的泥土氣息,大雨快來臨了。
武同春望著那似乎要壓到頭頂的天空,急於要找個避雨的地方,但眼前連戶人家的影子都沒有,他展開身法急馳,輕靈快捷如影如風,這是他出山後第一次施展身法,連自己都感到驚奇。
「沙!沙!」像碎石子擊打地面,這是暴風雨的序幕。
路旁出現一座叢林裡,隱露飛簷,看樣子是間廟宇,他毫不遲疑地飛風般飄了去。
果然是座大廟,廟門敞開著、不見人影,堪堪衝進廟門,大而密的雨滴挾呼呼風聲暴酒而下。
遲片刻,便將成落湯雞。
朝大殿方向一看,冷冷清清,看起來是座少香缺水的窮神廟,這樣也好,一個人落得清靜,省得受那些奚落的眼光。
暴雨如幕,遮擋了視線,他揀了個不飄雨的地方坐下來。
傾盆大雨,似要衝盡大地的一切污穢,白而熾的電芒閃過,隨之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窗門格格作響。
來得急,去得快,烏雲隨風飄散,雨停了,露出一抹紅紅的殘陽。
武同春信步走上殿廊、朝殿內一看,幾乎驚呼出聲,殿樑上,高吊著一個人,雙腳離地至少有六尺。
是什麼人來這冷廟裡懸樑自盡?武同春走近門檻邊、看清了懸樑的是個父土裝柬的中年人,一個父土之人竟會吊得這麼高?再一看,覺得不對,他看過自縊的人,突眼吐舌。臉孔發紫,而這上吊的,口限緊閉,樣子十分安祥;一點也不可怖。
是被殺之後吊上去的麼?不見血,神色安詳,如何致死的?摹地,一陣馬嘶之聲傳自廟門,接著,數條人影湧人,從衣著號志,一眼便可認出是「天地會」的人。
武同春欲待走避,但已被對方發現,只好站著不動。
四名武士上了殿廊,其中之一喝問道:「什麼人?」
武同春背立著,冷聲應道:「避雨的!」
另一個道:「轉過身來!」
武同春徐徐轉身,四武士「呀」地齊齊驚叫一聲。
其中一個道:「你是人是鬼?」
心火直冒,武同春寒聲道:「是鬼的話,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另一個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嘴皮子倒是滿硬的,你是活膩了!」
武同春哼了一聲,沒開口。
四武士之一突然發現了殿樑上懸吊的人,怪叫一聲,衝了進去,慄聲道:「胡堂主!」
武同春暗吃一驚,吊掛的竟是「天地會」的堂主。
另三名武士擁近一看,齊齊驚叫出聲,面色如土,六隻眼全直了,盯牢在吊掛著的胡堂主屍體上。
進人殿中的武土,似是四人之首,厲聲道:「別放走兇手!」
三武士驚覺過來,立即散開各佔位置,長劍隨之出鞘,武同春退後兩步,心想:「又碰上倒媚事!」
為首的武土面對武同春,喝問道:「人是你殺的?」
武同春反問道:「你看見在下殺人?」
「現場只有你。」
「在下說過是來避雨,也剛剛才發現,誰知道他是什麼事想不開上吊。」
「胡說,不是上吊的樣子。報上你的來路!」
腳步聲傳,又有三個人入廟,為首的乾癟瘦長,黑衫飄飄,手提竹節鋼鞭,後隨兩名武土,一點也不陌生,赫然是「天地會」巡監司馬一夫。
司馬一夫邊走邊喝道:「什麼事?」
步速極快,話落人已到了殿廊,武同春的面孔,使他變色。
為首的武士上前打了一躬,手朝殿內一指,道:「稟巡監,胡堂主懸屍殿梁,弟子等來時,發現這疤面的在此地。」
司馬一夫眼中碧芒暴閃,飄身人殿,看了看,聳身飄起,捻斷了繩索,把屍體接住放落地面,看了看,怪叫道:「是死了後吊上去的!」
只一晃,到了武同春身前,獰笑道:「你是什麼人?」
武同春目前不想生事,平靜了一下情緒,沉著地道:「在下是避雨的。」「什麼來路?」
「鬼臉客!」
「鬼臉客?沒聽說過……人是你殺的?」
「不是!」
「誰殺的?」
「不知道。」
「你敢再說一句不知道,本座便劈了你。」
武同春強忍著道:「人命關天,要在下胡亂承認麼?」
司馬一夫略作沉吟,抬手道:「仔細檢查致死的原因。」
兩名隨行武士之一,應聲入殿,不久,又回到殿廊,慄聲道:「稟巡監,胡堂主渾身沒有任何傷痕,也非中毒,死因不明。」
司馬一大乾瘦的臉孔起了扭曲,目中碧芒大盛,照在武同春面上,厲聲道:「這個得著落在你這半人半鬼的小子身上。」
武同春忍了又忍道:「在下實在不知情!」
他已暗下決心,如果對方逼迫過甚,就一個不留,用「玄黃經」內的武功在司馬一夫身上考驗也不錯。
敬在此刻,一個冷而脆的聲音道:「人不是他殺的!」
武同春心頭一震,轉頭望去,更加駭異莫明,兩名少女,從邊角門轉了出來,赫然是紫衣少女素心和小青。她主婢怎麼也在這裡?武士閃開讓路。
司馬一夫一臉怪異的表情,似乎十分意外,拱拱手道:「原來是小姐,怎會姍姍來到近前,紫衣少女掃了武同春一眼,才開口道:「我在這廟裡避雨。」
武同春茫然了,難道紫衣少女也是「天地會」的人,司馬一夫稱她小姐,而上次她與天地會主的寶貝女兒「魔音女」發生衝突時,雙方似乎也不陌生……司馬一夫又道:「小姐說人不是他殺的?」
紫衣少女平靜地道:「不是,他人廟避雨比我慢了一步,人早已吊在樑上。」
「懊!那……兇手是誰?」
「你們可以設法追查。」
「小姐……認識這個疤面人?」
「不認識。」
「真的不是他?」
「你不相信我的話?」
可司馬一,夫怔了怔,陰陰一笑道:「區區不敢,只是……不得不問個清楚。」
紫衣少女「晤」了一聲,道:「放他走吧!別在無辜人身上作孽。」
司馬一夫尷尬地笑笑,道:「區區是奉命行事的人,身不由己。」
說完,揮揮手,發令道:「把胡堂主的遺體運回總舵,通令附近所有本會的弟子,搜索十里範圍,同時注意五一里以內的可疑人物。」
眾武士恭應一聲,其中之一負起胡堂主的屍體,紛紛動身出廟。
司馬一夫朝紫衣少女一拱手,道:「區區告退!」說完,也跟著離開。
一個意念,衝上腦海,武同春暗自震驚,急忖:「死者身上無傷痕,是『黑紗女』殺人的特色,而紫衣少女先已在廟中,自己早懷疑她就是『黑紗女』,照情況判斷,已得到證實了,可是依司馬一夫的神態與對她的稱呼,她又像是『天地會』的人,照理,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這內中有什麼蹊蹺?」
心念之中,深深望了對方一眼,抱拳道:「致謝姑娘為在下解厄。」
紫衣少女淡淡地道:「不必言謝,這本是事實,我看不慣他們作孽。」
武同春乘機道:「請問姑娘與對方是什麼關係?」
紫衣少女道:「這你不必管,快上路吧!最好避著對方一點。」說完,轉向小青道:
「我們該走了!」
武同春想到彩玉應該歸還人家,現在已經不需要這東西保命了,如果不慎失閃,便無法交代。
心念之中,忘其形所以地脫口叫道:「素心姑娘請留步!」
話出口覺得不安,但已無法收回。
紫衣少女粉腮一變,慄聲道:「你方才叫我什麼?」
小青也驚慌地瞪著武同春。
失了言,該設法彌補,武同春大急,好在他那疤臉別人很難看出表情,急中生智,力持鎮定地道:「姑娘芳名真的是素心?」
紫衣少女沉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一問,等於是承認了。
武同春已想好了說詞,不疾不徐地道:「在下根據姑娘的服色,與這位小青!」娘的搭配猜出來的。」
小青大聲道:「什麼,我的名字你也知道?」
紫衣少女杏眼大睜,道:「根據什麼?」
武同春故意賣關子道:「說來話長……」
紫衣少女道:「長話短說吧!」
武同春乾咳了一聲,重行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開口道:「在下因為面容醜惡,所以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常在山野裡流連,大概是……說起來將近一年了,有一天,碰到了一位俊逸非凡的武士,年紀約莫二十六八歲,他說,他叫小青插口道:「武同春?」
武同春「咦」了一聲道:「這位姑娘怎會知道?」
紫衣少女顯得有些緊張地道:「快說下去。」
武同春煞有介事地道:「那位性武的同道,遭了意外……」
紫衣少女粉腮大變,顫聲道:「什麼意外?」
武同春道:「被人追殺,身受重傷……」
小青栗呼道:「重傷?」
武同春道:「是的!」
紫衣少女咬著牙道:「後來呢?」
武同春把心一橫,道:「他已奄奄一息,托在下把一樣東西交還姑娘……」
說著,掏出彩玉,遞過去,又道:「就是這東西。他描述了姑娘的形象紫衣少女全身一震,雙目盡赤,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過來,慄聲道:「後來呢?」
武同春略感慌亂,頓了頓對道:「他叮囑此物不可落入人眼,更不能失落,必須面交小姐……」
「他人呢?」
「可能……已經不幸。」
「什麼,可能?你沒設法救人!」
「傷勢太重,在下無能為力。」
「你……就拋下他不管了?」
「他迫在下離開,說是對頭仍在附近,如果遭遇上,兩人都將不幸,這東西不送還姑娘他死不瞑目。」
紫衣少女連退三步,淚水連連落下,嬌軀搖搖欲倒,悲聲道:「他……竟然遭了不幸!」
小青忙上前扶住,欲泣地道:「小姐,他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 他並非夭忻之相。」
武同春感到無比的內疚,一顆心像在滴血,他沒起意愛過她,因為他不可能對她付出愛,但她的癡情卻深深感動了他。
人,就有這麼怪,如果不是這意外,怎麼樣也不會打動他的心,可是現在,他卻感到不能接受感情的痛苦。
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貴的嗎?他幾乎想道出真相,但還是忍住了,武同春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鬼臉客」,一個難以見人,誰見了都憎惡的怪物。
他的心被撕裂了!
紫衣少女突地仰首狂笑起來,比哭還難聽的笑,跡近瘋狂。
武同春的心,隨著紫衣少女的笑聲翻騰。
小青連連叫喚道:「小姐,你不要笑嘛!……我……好怕,他不會死的,當著別人……」
紫衣少女止住了可怕的狂笑,不錯,一個黃花閨女,不應該當著別人毫不保留地發洩心底秘密,抑制了很久,才拭去淚痕道:「尊姓大名?」
「鬼臉客!」
「沒有姓名?」
「早已不用了。」
「你所說的山裡是什麼地方?」
「由此北去的山區,入山偏西約七八里的石頭峰下。」
「請你帶路,就是人死了,我也要找到屍體。」
武同春覺得這樣做未免太殘忍,但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有這樣,才能斬斷這一份不能接受的情緣。硬起心腸道:「姑娘,山中多虎狼,找屍體恐怕……找不到了。」
紫衣少女推開小青,現出堅毅的神色道:「也許他遇救了,我一定要去找!」
小青含著淚道:「小姐,已經一年了。」
紫衣少女粉腮又是一慘,固執地道:「我不管,我必須盡心力,這位朋友,他……並非害他的人是誰?」
武同春期期地道:「這個……他沒提起,當時在下也忘了問。」
紫衣少女一挫牙,道:「請馬上帶路前往「這個……」
「朋友不願意?」
「只是……」
「只是什麼?」
「在下目前要赴一個重要約會,不能失約。」
紫衣少女眸光一閃,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去呢?」
下意識地一震,武同春心想:「這可怎麼辦?自己本是一篇鬼話,如果與她同行,一不小心,就可能露出破綻,後果難料;如果堅拒,她在悲傷之餘,可能不惜動武,不管她是否『黑紗女』,總不是自己願意發生的情況……」
心念未已,只見四名黑衣武士撲入廟中,朝這邊望了望,互相低聲打了個招呼,逢自奔向後殿去了。
武同春內心疑雲大盛,到底紫衣少女是什麼來歷,為什麼「天地會」的人不敢招惹她?
如果說,她與「天地會」有關係,她就不會以『黑紗女』的身份殺自己人;如果說沒有關係,連司馬一夫對她都有忌憚,她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想著,忍不住脫口問道:「姑娘與『天地會』是什麼關係?」
紫衣少女想了想才道:「有關係,也沒有關係!」
武同春困惑地道:「這話怎麼說?」
紫衣少女冷冷地道:「這點朋友不必知道。到底帶不帶路?」
武同春吐了口氣,道:「非不願也,是不能也,請姑娘原諒!」話鋒一頓,又道:「事情發生將近一年,在下已經說明了地點,在下去了,又有什麼作用?」
紫衣少女深深一想,道:「好,你請便吧!對於歸還彩玉這一點,我一分感激,並致謝意。」
武同春情緒一鬆,道:「不敢當姑娘的謝字,在下剛才也曾受姑娘緩頰之德,告辭!」
抱了抱拳,向廟外走去,夜色蒼茫,武同春又上路了。
他腦海中仍被紫衣少女的影子所盤踞,他沒起意愛過她,她也沒明白示過愛,可是在情況突變之下,她抖露了芳心深處的秘密,很奇異的愛,開始就是結局,但武同春的心靈上,己有了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
他有目的,卻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許中和。
由於許中和兩番脫走,全是藍衫書生白石玉一手造成,那絕非無意,而是居心叵測,所以,他對白石玉在疑忌之外,還加上了一層恨。
夜暗,距村鎮遠,路上不見人蹤,武同春心事重重,腳步瞞珊,顯得有些孤淒。
突地,他發覺自己被人盯蹤,他有意無意地回顧看,卻又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自修習了「玄黃經」之後,感覺超人一等,他自信被人盯蹤絕沒錯。不見形跡,顯示追蹤的人功力高得出奇,會是誰,又是「天地會」的人物嗎?他故作不知,仍然安步如故。
眼前一段路四無遮攔,除非是鬼才能不顯形,本能上的感應,他覺出追蹤者就在身後不遠。
他加速步伐,緊行一段,然後突然止步回身。
這一著果然奏效,對方無所遁形,進入視線,但武同春卻為之心頭大震,他自己本身夠難看,但竟然還有比他更難看的。
眼前站著的這怪物,五短身材,穿一件及膝黑短衫,赤腳,白髮蕭蕭,像一蓬於茅草,那個瞼,根本就不像是張人的瞼,四分五裂,像被小孩子啃過而扔掉的饅頭,五官不辨,牙齒外露,鬍鬚也被分割成東一撮,西一撮,如果是鬼,當是鬼當中最難看的鬼。
「呱呱呱呱!」像嚎,又像是叫。
武同春寒氣直冒到頭頂,他轉身想走,不願再看第二眼。
就在一轉身之際,發現前面三丈之處,站著同樣的一個怪物,所不同的,是穿著白色的市短衫,不然,他以為是後面的轉到前面來。
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這一對怪物是孿生兄弟麼?一樣的臉孔,如果是造物者的惡作劇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一黑一白兩怪物,把武同春夾在中間。
武同春額頭上冒出了冷汗,頭皮像是突然被一隻大手抓緊。
「桀桀桀桀!」白衣怪人也怪嚎出聲。
眼一花,穿黑衫與穿白衫的並肩而立。
一個聲音:「如何,不賴吧?」
另一個聲音道:「妙極了,天底下難找第二個,這是我兄弟倆的福氣。武同春駭極,分明是兩個怪物在對話,但兩人像裂開的石榴般的分割嘴唇並沒有動,聲音也字字清晰,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真的碰上了鬼?聲音又傳出。
「根骨奇佳,貌相也合條件。」
「是天賜的。」
「膽子也大,毫無驚容。」
「根基定然不錯,可以省不少力。」
武同春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麼。
「老二,問問他的來路。」
「好!」
穿黑衫的上前一步,看來他是老二。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出身?」嘴仍然沒動。
武同春猛然省悟,他曾聽先輩談過,武林中有一種失傳的奇術「腹語,嘴不動而能出聲。定是「腹語」之術無疑,想不到這種失傳的奇術,出現在兩個怪物身上,能練成這種奇術,功力之高自不待言。
事實上如果兩怪不用「腹語」,那裂開的嘴唇,根本不能清晰發音。
黑衫老怪面對武同春,以「腹語」發話道:「你小子叫什麼名字?」
相對的時間長了,恐怖之感便會減輕,武同春冷漠地道:「鬼臉客!」
「嘻!『鬼瞼客』,有意思。姓名?」
「沒有!」
「沒有拉倒。出身?」
「沒有!」
「拉倒!」這倒相當乾脆。
白衫怪上前接上了問話道:「你練過武?」
「晤!」
「什麼程度?」
「難說!」
「嗯!是很難說,不過老夫可以測驗得出來。」
「兩位怎麼個稱呼?」
「從前有,現在沒有了,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
「兩位意欲如何?」
「碰上我兄弟倆,是你的造化……」
「造化?」
「誰說不是,我兄弟倆將合力把你造就成一個無敵高手,天下第一人。」
說來說去,兩怪物是要收徒,武同春心裡暗笑,有意自嘲地道:「兩位是看上在下哪一點?出眾的容貌麼?」
黑衫怪接回話道:「對了,你小子一語中的,除了你的根骨,老夫兄弟正是看上你的容貌,非此容貌,不足為老夫兄弟之徒。」
怪人怪論,武同春啼笑皆非,想了想,道:「兩位是想收在下為徒。」
「不錯!」
「要造就在下成為無敵高手,天下第一人?」
「完全正確!」
「在下成為天下第一人,兩位算第幾人呢?」
兩怪為之語塞。
久久,白衫怪才又發話道:「你小子口舌挺利的,老夫兄弟不計名位,算第幾人都無所謂。」
「那得看在下願不願意!」
白衫怪眼瞼翻轉的突目一瞪,道:「什麼?你小子不願意?」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在下根本不考慮」
兩怪同時用嘴怪叫了一聲。
就在此刻,蹄聲踏踏,兩騎駿馬,疾馳而至,一見路中有人,齊齊勒住,馬上是兩名短打扮的壯漢,樣子像是保縹的趟子手。
白衫怪用腹語道:「老二,做個樣子給這小子看看,開開眼界。」
馬上人一下子還看不清路中三人的面目,其中一人宏聲道:「是哪一道上的朋友?」
黑衫怪躍起,一手一個,把兩壯漢提離馬背,雙足在馬背上一借力,升高兩丈,動作快逾閃電。一手提一個壯漢,而能躡空而起,這份力量,令人咋舌。
使人沒有轉念的時間,黑衫怪把兩人互相一撞,凌空左右拋出,慘號曳空,兩壯漢左右飛瀉五丈之外,再沒聲息了。
在抓人的同時,馬兒受驚發蹄向前衝躥。
黑衫怪拋人之後,身形並未落地,凌空翻了二個觔斗,飛射向奔躥的馬雙腳落在後一匹馬鞍上,再彈,踏上頭一匹馬背,然後落地。
同一時間,慘嘶聲起,兩匹馬仆了下去,剎時不動。
武同春頭皮發了炸,能在一落之間踏死高頭駿馬,這是什麼功力?黑衫老者一晃回到了原處,怪臉上當然看不出表情。
白衫怪用腹語得意地道:「小子,這只是牛刀小試,如何?」
武同春怒喝了一聲道:「如果牛刀大試,豈非要殺盡天下無辜?這是喪失人性的行為。」
黑衫怪厲聲道:「好小子,你想找死?」
白衫怪應和道:「想死太容易了,老夫只舉手之勞……」
武同春突地想起「無我大師」說過與武林蒼生結大善緣的話,除魔衛道以安良,這不是結善緣麼?自己得了聖僧遺贈的「玄黃經」,應該有以報德,於是被壓抑了的任俠觀念,頓告復活了。
「嗆」地一聲,拔出劍來,右手持劍上揚指天,左手捏訣指地,這是「玄黃經」所載的古怪姿勢。
內力陡運,劍尖白芒暴吐八尺,顯示內力已到了某一極限。
兩怪相顧駭然。
武同春冷峻地道:「兩位還要收徒麼?」
白衫怪道:「當然要,老夫的主意不變。」
黑衫怪道:「大哥,這小子有這高的能耐,豈不更加理想?」
白衫怪道:「可以縮短一半的時間,真是天從人願。」
兩怪這麼一說,武同春心裡不由忐忑起來,自己目前的功力究竟高到什麼程度,還沒試過,兩怪的功力從剛才黑衫怪表演的凌空拋人揣馬,已見一斑,高到什麼境地亦屬無法預測,但一個事實不變,他不能使對方遂願。
暮地,一聲銳嘯,破空而至,穿雲裂空,震人心魄。
武同春暗吃一驚,難道對方還有同路人?黑衫怪驚聲道:「他追來了,怎麼辦?」
他是誰?聽語氣是兩怪的對頭。
白衫怪道:「只有暫避風頭。」
「跟他拚了算了?」
「下策,我們無法操勝算。」
「這小子怎麼辦?」
「以後再說。」
兩條五短的身影,急閃而沒,快同鬼魄。
武同春收了劍,心中震駭不已,這發厲嘯的是何許人物,竟能使兩怪聞聲而遁?兩怪功力已深不可測,那來者豈非更加不可思議?想著,又覺可笑,兩怪要造就自己為天下第一人,那這驚走他們的該算老幾?心念未已,身側一個聲音道:「看到兩個矮子怪麼?」
聲音很低,但卻震耳。
武同春大吃一驚,身側多了個高大的灰袍老者,長鬚拂胸,貌相威武,年紀在五一至六一之間,兩道目芒猶如冷電,竟不知是何時來到的。定了定神,武同春一念好奇,反問道:
「尊駕何方高人?」
灰施老者忽然發現了武同春的醜臉,目蒼一閃,冰聲道:「你是什麼人?」
「鬼臉客!」
「鬼瞼客?在此作甚?」
「路過。」
「見到兩個醜怪矮子麼?」
「見到了,剛走!」
灰袍老者「嗯」了一聲,閃身追去,如洗煙幻影,轉眼即逝。
武同春木在當場,連碰到了三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可見武林人多得是奇才異能的人物,武功無止境,誰能說會有天下第一人。「他想到父親生前號稱「無敵劍」,父親過世時,自己年紀還小,不知到底「無敵」到什麼程度。
名頭並非幸致,但在武林中人外有人,樹大必招風,名高必遭忌,不知父親當年何以要承受這「無敵劍」的名號,還把家堡稱作「無雙堡」?過去了,「無敵劍」、「無雙堡」、成了兩個武林史上的名詞,相信若干年後,連這兩個名詞也會從人們記憶裡消失。
他緩緩回劍人鞘,想考驗一下新成功武功的目的沒達到,但由於剛才的一幕,使他心理上起了變化,能忍則忍,還是藏拙一點的好,反正自己無意爭名,已經下決心私事一了便告別江湖。
『得!得!」像杖頭點地的聲音。
武同春剛剛一鬆的心,又提了起來。
「得!得!」聲音漸傳漸近,很快地到了身後。
武同春兀立不動,心中已有了戒備。
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道:「老弟,幸會啊!」
武同春一聽是老叫化的聲音,鬆了口氣,回身道:「您老,真是幸會!」
老叫化四下一望,道:「老弟有沒有碰上什麼扎眼的人物?」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有,一對老矮怪,纏了在下半天,結果被一個灰袍人驚走了。」
老叫化驚聲道:「灰袍人……他沒有對你怎麼樣?」
武同春心中又是一動,道:「沒怎麼樣。他忙著追人,他是何方神佛?」
老叫化道:「別招惹他。不知道為妙。」
聽口氣,那灰袍人定是個極難纏的人物,武同春沒有爭強鬥勝之心,連好奇心也淡了,不再追問,點點頭,道:「那一對矮怪是何許人物?」
老叫化目芒一閃,道:「告訴你無妨,以後避著些,說起來也不算什麼窮兇惡極之輩。
三十年前,江湖上提到『九尺二』三個字,可以嚇破人的膽……」
武同春困惑地道:「九尺二,這算什麼?」
「兩兄弟的尊號,一個身高四尺六,兩個加起來就是九尺二。」
「有意思,沒有名字麼?」
「沒有,就只這個渾號,兩兄弟公不離婆,總是在一起。」
「那形象是生成的?」
「不,不是,原本是五官端正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蹤江湖,兩年前再現變成了這等怪相,如果不是服色與身材特殊,還真認不出來。」
「被人毀容?」
「很可能!」
如果是被人毀容,這下手的人可真絕,使兩人的容貌一個樣。」話鋒略頓,又道:「您說這兩個怪物不是窮兇惡極之徒?」
「以老要飯的所知,這對怪物為人剛愎,喜怒無常,做事全憑自己的好惡,但惡名還不彰。」
「在下看未見得。」
「為什麼?」
「那邊路中央有兩匹馬,是被穿黑衫的喘死的,還有兩個馬上人,也被無辜殺害。人家路過,可沒招惹他倆……」
老叫化喘口氣道:「可能是遭毀容之後,性格改變。」
武同容忍不住道:「那灰袍老者,竟然使『九尺二』聞聲而逃,想來是個更可怕的人物羅!」他心裡當然希望老叫化能透露一點對方的來歷。
老叫化「嗯」了一聲,避開話題道:「要飯的想問老弟一個問題……」
武同春道:「請問!」
老叫化道:「那叫武同春的,到底是遭遇了什麼意外?」
武同春心頭一震道:「您老為何有此一問?」
老叫化道:「不瞞老弟說,老弟在廟裡避雨,跟那紫衣姑娘談的話、要飯的聽到了,不是故意,是碰巧,所以想知道實情。」
「啊!原來如此,實情正如在下向那紫衣姑娘說的。」
「沒有隱瞞?」
「您老說隱瞞是什麼意思?」
「照老弟的說法,姓武的重傷將死,托老弟歸還彩玉,如果他自知必死,不會不交代半句,因為他還有妻女。」
這實在是個破綻,老叫化夠精明,武同春心意一轉,道:「您老跟那個姓武的是什麼淵源?」
老叫化歎息了一聲,道:「淵源談不上,總之有那麼一點瓜葛……」
「什麼瓜葛?」
「現在來談,已經失去意義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也許有一談的價值,照老弟的說法時隔經年,不見他的形蹤,活的機會很小,不談也罷。」
事關本身,武同春不能不問,想了想,又道:「何妨當作閒話來談?」
老叫化目芒大盛,直照在武同春的疤臉上,冷沉地道:「老弟,你定有什麼未盡之言要告訴老要飯的?」
「您老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你不放鬆要飯的和武同春之間的關係,同時,武同春托你辦大事,也說了名姓,於情於理,他不可能沒有別的交代。」
薑是老的辣,察微知著,武同春有些詞窮,但也想知道老叫化的用心,深深考慮了一陣之後,道:「好吧,如果您老但白見示實情,在下當竭誠以告。」
老叫化略一躊躇,道:「好,我們換個地方。」
兩人奔離原地,來到一條溪旁的蘆葦中,坐了下來,老叫化開口道:「話得從頭說起。
老要飯的有位性命之交,你應該聽說過,被武林同道尊為聖憎的『無我大師』……」
心頭一動,武同春道:「是聽說過。」
老叫化接下去道:「聖僧悲天憫人,眼看武林劫難不已,生靈塗炭,立宏願要造就一個非常人物,力挽狂瀾,拯同道於水火。於是,他看中了武同春,資質上乘,慧根深厚,可惜姓武的不肯隨緣,本擬徐圖,卻不料聖僧遭了劫數,宏願成空,老叫化想勉力完成遺願亦無從,這就是所謂的瓜葛。」
武同春內心激動無已,原來年前「無我大師」與老叫化找上自己,是這個目的,事實上自己得到了「無我大師」的「玄黃經」,佛家重因果,自己將何以自處?「玄黃經」的秘密還不宜揭穿……老叫化雙眸一亮,道:「老弟,該你說了。」
武同春胸無成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自圓其說,本身的秘密是不能透露的,心念數轉,半真半假地道:「他的生死,機會各半,可能不活,也可能倖存,不過,他立意如果不死的話,將不再涉足江湖,不見任何人。為了逃避『天地會』的迫害,他的家小已經搬離無雙堡,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他要是不活的話,他希望在家人的心中他只是失了蹤,比讓家人知道他的死訊而絕望悲傷的好。」
老叫化顯得有些失望地道:「就是如此麼?」
武同春道:「在下所知道的就是這麼多。」
老叫化道:「他沒說受傷的原因?」
武同春信口道:「說了,但等於沒說。」
「怎麼說?」
「只說對方太強,他遠非敵。」
「對手是誰?」
「他不肯透露,說死了便一了百了,萬一不死,他自有打算。」
「他的話前後矛盾。」
「矛盾?」
武同春為之心弦一顫,這老叫化一點也不含糊,一句話說漏了可能就會露出馬腳,停了停,又道:「什麼矛盾?」
老叫化凝視著武同春,道:「照老弟剛才轉述的話,他不死便永絕江湖,不見任何人,而現在又說他自有打算,既喪志江湖,還打算什麼?」
武同春提高的警覺,不能再說錯話,當下期期地道:「在下只是照實講,無法窺見他的內心,也許……一個重傷的人,心智無法冷靜,所以才出語矛盾。」
一陣極細的蘆葦拂動聲傳了過來,像是微風吹動蘆葦,但此刻沒有風,空氣是凝凍的,武同春功力已非往昔,聽覺相當敏銳,正待……老叫化居然也發覺了,低聲道:「有人!」
說罷身形如夜鶴般沖空而起,踏蘆葦掠去,快得令人咋舌,像是御風而行,夜暗中,如非自力奇佳,根本無法發現他的身影。
武同春起身望去,遠遠一條纖巧人影,如驚鴻一瞥,轉眼即逝,老叫化的雙方的身影,都令人歎為觀止。
被追的似是個女子,會是誰?武同春不由技療,也想一試新得自「玄黃經」的身法,猛提氣,掠起,如風中的一片羽毛,朝同一方向飄去。
快,快得驚人。
他在絕谷練習時、谷長僅半里,且受地形地物的影響、無法盡量施展,現在,暢掠無阻可以發揮到極致,他自己除了輕靈快捷的感受外,沒有別特殊感覺,但如果此刻有第二者看到的話,不是認為眼花,便是疑為鬼魅。
一口氣不知馳行了多遠,眼前是片丘陵,一條人影反奔而至,他立即收勢緩了下來,雙方接近,剎住,是老叫化去而復返。
武同春迫不及待地道:「何許人物?」
「一個女子。」
「女子?您老追上了?」
「沒有,這是老要飯的平生所見最上乘的身法。」
「不知道是誰?」
老叫化深深吐了口氣,道:「除了她不會是別人。」
武同春目芒一閃,道:「誰?」
「黑紗女!」
「黑紗女?」口裡說,心裡泛起了紫衣少女的面影。
「隱約中似看到她面蒙黑紗,想來不會是別人。」
「她有什麼目的?」
「那只有她本人知道了。」
武同春陷入沉思:「如果真的是『黑紗女』,她是有意跟蹤自己和老叫化的,目的何在?老叫化的身法已夠驚世駭俗,兒比他更高?從種種跡象判斷,紫衣少女便是『黑紗女』,明暗兩重身份,老叫化見過她,不知有所覺否?心念之中,脫口問道:「您老見過『黑紗女』的真面目麼?」
老叫化大搖其頭道:「沒見過,只是個模糊的輪廓,看來江湖中恐沒幾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她出道沒多久,也許……這謎底有一天會揭穿的。」
武同春若有所思地道:「也許很多人見過,只是不認識罷了。」
老叫化道:「當然,這是不消說的。」
武同春道:「聽說她是「接引婆婆』的傳人?」
老叫化道:「沒作準,誰也不能斷定,只是從她殺人無痕這一點來揣測罷了。而『接引婆婆』本身,在武林中也是個謎樣的人物,知者寥若晨星,就說我老要飯的,也只是聽過,沒見過。」
武同春試探著道:「她師徒與『天地會』……有所淵源麼?」
「老弟為什麼要這樣問?」
「隨口問問而已。」
「總有原因使你想到這上頭?」
「這……在下也說不上來,您老在廟裡,當然已看到那姓胡的堂主死後被懸死,屍身無任何傷痕。正巧紫衣少女主婢也在場……「你懷疑紫衣少女是『黑紗女』?」
「在下是有這想法。」
「怎會扯到『天地會』?」
「該會巡監司馬一夫稱她小姐,而且態度之間似乎很恭順。」
「也許是私人關係。」
「這……」
「如果她是『黑紗女』,就不可能與『天地會』有關連『天地會』高手??。紗女』手下的先後不下一人之多。」
武同春為之語塞,衡情度理,是不可能,但前後幾次的巧合,這是個費解的謎。
突地,他想到那塊彩玉,竟能使『天地會』的太上護法被鎮住,這中間有什麼躁蹺呢?
當下期期地道:「您老知道那塊彩玉的來歷麼?」
老叫化瞪眼道:「你代武同春交回紫衣少女的那塊?」
「是的!」
「你知道來歷?」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不會請教了。」
「老弟,你疑心大重,那分明是男女間互相示愛的表徽,武同春重傷將死,當然應該設法歸還對方,這有什麼稀奇?」
「可是……」
「可是什麼?」
武同春想了想,才道:「在下聽姓武的道及,這彩玉是一種信物,必要時可以保命,他就曾仗這塊彩玉脫過『天地會』高手的追殺。」
老叫化驚聲道:「哦!有這樣的事?」偏頭想了片刻,道:「老叫化一生浪跡江湖,可沒聽說過有誰以彩玉為信物。」
武同春茫然了,他實在想不透其中道理,情況是那麼詭譎,一切似是而非,他對紫衣少女的身份判斷動搖了,矛盾的情況無法歸納。
突地,老叫化從鼻口吹了口氣,道:「今天晚上實在是犯了沖,盡出鬼事。」說著,用手一指,道:「你看!」
武同春舉目望去,濃濃的夜色中,有條人影在晃動,太遠,看不真切,但是人影沒錯,登時心頭一緊道:「又是她麼?」老叫化道:「管它,要飯的不想費神了。」
武同春心念一轉,彈身掠去。
那人影見人並沒有躲閃,反而迎了上前。
雙方照了面,武同春幾乎脫口叫了出來,對方竟然是白石玉。
白石玉見了武同春的疤瞼,並沒有表示驚異,從容地拱手道:「閣下可就是『鬼臉客』麼?」
江湖消息傳得可真快,他竟然也知道了。
武同春也抱拳道:「區區正是。朋友如何稱呼?」
「在下白石玉。」
「懊!白朋友……難道有什麼指教麼?」
「不敢,區區聽說閣下在這一帶現身,所以試著撞撞,真想不到能撞上,誠實幸事,免了在下尋覓之苦。」
武同春心中一動,對方竟然真的是找自己而來,此地是荒郊並非撅街大道,他能找來必有蹊蹺,他行蹤詭秘,行為鬼祟,好在自己已是另一種身份,他也認不出來,正好乘機揭開謎底。
當下放作驚聲道:「白朋友在找區區?」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