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子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老夫是聽任宰割的麼?」
丁浩索性橫下去道:「也許如此,在下有自信能使閣下吐露實話。」
「小子,你有什麼手段施出來吧?」
丁浩一看身下錦墩,是白玉石雕鑿的,這白玉石質地極堅,當下十指暗運真力,若無其事地朝兩邊一插,十指沒入齊根。
全知子登時面色大變,目露駭芒,怵聲道:「你是有兩下,但唬不倒老夫!」
丁浩輕輕抽出手指,道:在下無意唬人,只希望得到竹林客的消息,彼此不傷和氣。」
全知子口風一鬆,道:「如你是尋仇的,老夫豈非斷送老友一命?」
丁浩心中一動,道:「閣下與竹林客是老朋友?」
全知子道:「不錯,老夫與竹林客是多年至交。」
丁浩迫切地道:「能見告他的下落麼?」
「你找他的目的真是僅為了要查明你的身世?」
「是如此!」
全知子像自語般的道:「十年一覺荒唐夢,昔年親友半凋零,人事蒼桑,誰知他流落何方?」
一頓之後,目視丁浩道:「老夫指引你去找一個人,他會告訴你竹林客的下落!」
「什麼樣的人?」
「半半叟!」
「這名號好古怪,半半叟是位何等樣的人物?」
「一半,一半,說話留一半,與人動手留一半,故號曰半半!」
丁浩幾乎笑出聲來,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武林人講究的是慎始全終,他這一半一半,大概凡吾都中途而止,全知子介薦自己去找他探詢竹林客的下落,他也來個半半,豈不糟透。心念之間,道:「那在下此去,可能只問到一半?」
「很簡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也來個一半一半。
丁浩聰穎絕倫,一點便透,微微一哂,道:「在下明白了,這位半半叟如何找法?」
「此去汝州城外,有座關帝廟,香火鼎盛,他在廟門口賣卜看相。」
「多承指教,在下盡力找到冷面神尼,使閣下早日脫困。」
「好,老夫待你的好音,出去後把石桌還原。」
「告辭!」
丁浩拱手一揖,轉身走出墓道,把石桌挪回原處,掩好墓穴。
抬頭一看天色,已是日薄西山的時分,整座邙山,全籠在幕靄之中。丁浩踏著枯黃的蔓草漫步走回原先徘徊的地方,心頭,又不期然地浮起白衣少女的影子,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暗忖沒來由,為了她神魂顛倒。
天色已晚,陵墓間走磷飛螢,顯得有些鬼氣森森。
丁浩心想,該回城了!
驀在此刻,忽見一條身影,如鬼魅飆風般飄掠而至,從身法來看,功力已臻上乘。
丁浩心中一動,迅快地隱入碑林之中。
只眨眼工夫,來人已到了古陵之前,正好停身剛才丁浩立腳之處,這時,可以看出對方是個美艷如花的半老徐娘,她似在等什麼人,不時引頷遠望。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萬籟俱寂,更顯陰森。
那美艷婦人似已不耐,喃喃自語道:「此刻還不現身,喪魂了不成?」
一個刺耳的聲音道:「大妹子,你罵我呀?」
隨著話聲,一個灰衣老者,從另一端的過道中現身出來。
美艷婦人嬌嗔道:「罵了你又怎樣?」
灰衣老者哈哈一笑道:「不敢怎樣,罵得好!」
「你早到了?」
「剛到,先後腳之差!」
「你巴巴地約我到這鬼地方來,有什麼不得了的事?」
「事情大了!」
「別賣關子,爽快些。」
灰衣老者四下一張望,抑低了聲音道:「冷面神尼沒有死,你知道嗎?」
美艷婦人嬌軀一顫,慄聲道:「什麼,那妖尼仍在世間?」
「不錯!」
「誰說的?」
「兩年前長眠客如何死的,大妹子知道嗎?」
「他……莫作死於冷面神尼之手?」
「正是如此!」
「你怎麼知道的?」
「半月前,我到太行山陰陽谷找黑白無常兄弟倆,你猜怎樣?」
丁浩在暗中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大感震驚,兩年前樂王廟中,冷面神尼找上了鐵棺怪人長眠客,是自己目睹的,想不到長眠客仍逃不出冷面神尼之手,聽口聲,眼前這一對男女,必是天地八魔之中的兩魔無疑。
美艷婦人驚聲道:「怎樣?」
「雙雙歸天了!」
「噢!你怎知道是冷面神尼下的手?」
「死者身上全是如針扎的細孔,除了那妖尼的拂塵,還作何解?再說,能制黑白無常於死命的,放眼江湖,能找到兒人?」
「你……找我到這地方來,就為了告訴我這些?」
「不錯,接著便會輪到你玉面玄狐……」
「然後是你千面人?」
丁浩又是一驚,原來灰衣老者便是千面人,美艷婦人是玉面玄狐。
千面人沉聲道:「大妹子,天地八魔名雖並列,卻各行其道,私心自用,彼此猜忌,眼看不久將要被冷面神尼逐一毀掉……」
「你的意思是要聯手對抗麼?」
「可能遲了!」
「為什麼?」
「毒心佛穩坐安居,其餘的行蹤不明,如何聯手?」
玉面玄狐語音凝重地道:「那該如何?」
「只有退出江湖,覓地藏身一途。」
「我……辦不到!」
「大妹子如怕寂寞,愚兄我願意與你結伴……」
「哈哈,說了半天,你的意思是這個,對不起,我沒工夫歪纏……」
「大妹子別誤會,我是真心話!」
「你的真心話與你善變的面孔一樣。」
千面人喘了一口大氣,道:「好,這個不談,你大概知道冷面神尼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要追回般若庵鎮庵之寶石紋劍,是麼?」
「對了,正是這句話,我想問大妹子一句話,盼能據實回答。」
「什麼一句話?」
「那柄石紋劍到底落在何人之手?」
「你沒拿?」
「那還用問!」
「你我沒拿,長眠客與黑白無常已西歸,剩下三人,你去問吧!」
千面人默然了片刻,道:如此我們各奔前程!」
玉面玄狐一抬手,道:慢著!」
「大妹子還有話要說?」
「你知道我來洛陽為何?」
「這無從猜起,大妹子明說了罷!」
「我此來是要拜訪一位舊友,結一筆陳年老帳……」
「誰?」
「富甲一方的沈百萬!」
「這……我就不懂了,大妹子與富室之間還有糾葛?」
「你知道沈百萬是誰麼?」
「他就是昔年稱霸關東道上的煙雲客沈剛,現已改名為沈一葦,我找了他近十年,才算找到了……」
「煙雲客沈剛?」
「一點不錯!」
丁浩精神陡振,師父所開列的名單上,有煙雲客沈剛的大名,想不到無意中在此得到,看來他是自己要拜訪的第一人。
千面人一擊掌道:「我明白了,大妹子的知己粉面秀士便是死在他的手上。」
「你願跟我去一趟?」
「大妹子怕對付不了他?」.
「不,怕他免脫。」
「何時?」
「現在正是時候!」
「好吧,我們走!」
驀地,暗影中響起一個深沉而剛勁的聲音:「不勞兩位玉趾,沈某人移樽就教!」
玉面玄狐與千面人互望了一眼,兩人雖屬不可一世的魔頭,但仍然吃驚不小,對方來到身側竟然未覺,行蹤且已落在對方掌握之中,說起來,這第一步便算是栽了斤斗。
丁浩在暗中早已注意到人影浮動,但他料不到會是兩魔要的人主動找了來。
玉面玄狐冷喝一聲道:「姓沈的滾出來吧!」
一條人影,自一堆土丘後閃了出來,徐步而前,在距兩魔約莫三丈之處停住了。
丁浩運足目力一看,登時傻了眼,連呼吸都窒住了,這現身的,身著黑衫,鬚髮不分,年紀約在花甲之間,他,赫然就是兩年前救過自己命的無名老者,如不是他,自己不膏狼吻,必也死於重傷。
他,便是煙雲客沈剛,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是當年參與群攻師父的仇人之一,師父交付的名單上有他的大號,遵照師命,至少得廢了他的功力。
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他,自己沒有今日。
大丈夫恩怨分明,這如何是好?
師命不可違!
救命大恩不可不報!
…………
煙雲客沈剛哈哈一笑道:「方小玉,十多年不見,你風采如昔呀?」
玉面玄狐冷冷一哼,道:「沈剛,廢話少講,你知道我找你的目的!」
煙雲客沈剛行所無事地朝向千面人道:「今夜閣下是本來面目麼?」
千面客陰側側地道:「就算是吧,你姓沈的能在閉眼之前,見到區區的真面目,不枉此生了呢。」
煙雲客沈剛振聲狂笑道:「別不識羞,自己往面上貼金你千面客份量有多重你自己明白。」
千面人怒聲道:「沈剛,區區會好好照料你。」
「閣下是應邀助拳的?」
「說什麼都可以!」
「本人倒希望你閣下退出這場是非!」
「你怕了?」
「那是笑話!」
玉面玄狐似已不耐,大聲道:「姓沈的,怎麼說?」
煙雲客沈剛轉過面來,沉靜地道:「依你說呢?」
「欠債還錢,欠命還命!」
「方小玉,這段過節……我看拉倒算了?」
「什麼,拉倒?哈哈,天下有這等便當的事麼?」
「打開窗子說亮話,你方小玉閱人多矣,何必定在乎一個粉面秀士……」
「你放屁!」
「別出口傷人,我姓沈的說一是一,當初殺粉面秀士,是因為他污辱良家婦女,犯了江湖大忌,這值得你替他報仇麼?」
「姓沈的,任你舌粲蓮花,也別想我改變主意!」
「這麼說,非打架不可?」
「別說得輕鬆,這是死約會!」
「不死不散?」
「正是這句話!」
「那我們不浪費時間了,動手罷,生死各憑功力。」
雙手一搭上手,便打得難解難分。
掌風呼轟,指風銳嘯,看起來酷烈十分,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轉眼過了二十招,竟是無分軒輊。
突地,玉面支狐閃電般跳出圈子之外,翠袖一揚,一樣光閃閃的東西,疾射向煙雲客沈剛,煙雲客沈剛托地平空拔起三丈高下,那光閃閃的東西,從身下掃過,弧形圈回。
煙雲客沈剛勢盡下墜,那東西又回飛而出,煙雲客塌地揀出數丈,口裡怪叫一聲:「方小玉你放出內丹來了!」
丁浩聽得一怔,世傳狐仙修煉,年久成丹,這女魔雖號「玄狐」,但她是人,難道會有內丹不成?
這定是一種歹毒暗器……
那光閃閃的東西,竟似長了眼睛,繞空一旋,仍直射向煙雲客。
煙雲客似對此物十分畏懼,憑著鬼魅般的身法,西斜掠出數丈,不待那物近身,又閃電般欺四場子中央。
身形未穩,那東西又圈了回來。
千面客一彈身,避開到三四丈外。
丁浩看清了,那怪東西有線繩連著,由玉面玄狐控制。遠近左右上下,無不得心應手。
煙雲客的身法,近乎通玄,只見他貼地竄出二丈餘,妙曼地一扭身,斜旋而起,半空變勢,雙掌猛蹬,一道排空勁氣,挾風雷之聲,迎著那東西撞去。
掌力發出,人已倒旋落地。
同一時間,只聽『波!」地一聲巨響,那光閃閃的東西,散成了一天星雨,散落下地,觸地之處,冒起股股青煙,絲絲有聲。
丁浩看得膽寒,心想,好歹毒的東西!
星雨落盡,煙雲客又已掠到玉面玄狐身前,怵聲道:本人開了眼界,第一次領略你狐媚子的陰磷彈!」
玉面玄狐厲哼一聲,雙方又狠鬥在一起。
數十招之後,玉面玄抓漸落下風,守多攻少,出手已不若先時的厲辣。
千面人突地拔出長劍,挪步斯向圈子。
就在此刻,四五條身影,從不同方位出現,其中一個,彈身上前,慄聲道:「朋友,兩對一麼?」
千面人止步回身,打量了那人一眼,冷森森地道:「原來是可漢大俠,久違了!」
「彼此!彼此!」
「閣下要為姓沈的賣命?」
「好說!」
「來吧!」
隨著話聲,一劍斜斜劃出,這一劍,玄奇詭辣得到了家,已具十成火候。
那被稱做「河漢大俠」的,彈退八尺,險極地避過這一擊,長劍已擊在手中。雙方不再開口各出絕招,展開了驚人的搏擊。
另一邊,玉面玄狐已呈不支,險象環生。
千面人十分瞭解情況,似求速決,一柄劍如狂風驟雨,忘命狠攻。
河漢大俠似乎技遜一籌,但要在三招兩式之間收拾他,也是辦不到的事。
那邊,玉面玄狐情勢已危殆十分。
一聲暴喝傳處,慘哼陡起,河漢大俠劍尖垂地,踉蹌後退!
他們厲叫一聲:「子母劍!」
「砰!」
一聲,栽了下去,喉頭一片殷紅。
千面人上前兩步,從河漢大俠喉間取出三寸來長一段劍尖,往劍身上一按,轉身便撲向煙雲客。
赫然千面人這柄劍是特製的,劍尖可以飛出傷人於不備,可謂陰損之極。
千面人一插手,情勢大變。
煙雲客沈剛登時手忙腳亂,步步後退。
兩名黑衣漢子,仗劍衝入場中……
玉面玄狐嬌軀斜掠,迎著兩人一劃。
「哇!哇!」
兩聲慘響,兩名煙雲客手下,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便橫屍當場,其餘的被鎮住了,誰也不敢稍動。
玉面玄狐連多一眼都不看,立即返身,與千面人聯手合擊煙雲客。
煙雲客功力再高,也難敵天地八魔之二。
一聲斷喝過處,煙雲客肩頭冒了紅,踉蹌退了三四步。
兩魔並不跟著下手,采犄角之勢,困住煙雲客。
玉面玄孤陰陰地道:「姓沈的,你準備如何死法?」
煙雲客毫無驚怖之容,沉聲道:「隨便!」
千面人接口道:「聽說你在洛陽被推首富,廣宅華廈,姬妾成群……」
「誰說老夫姬妾成群?」
「什麼意思?」
「區區一生流蕩江湖,很想樂享晚年。」
煙雲客寒聲道:「你打算強佔老夫的家財?」
千面人嘿嘿一陣冷笑道:「你歸天之後,偌大家財,無人消受,豈不暴殄天物,俗語說:錢財無主,只看天意屬誰,你認為怎樣?」
玉面玄狐脆生生一笑道:「虧你想得周全!」
千面人得意地一笑道:「大妹子,我們有福共享!」
玉面玄狐冷冷地道:「我不敢消受!」
「為什麼?」
「那尼姑會容你自然得麼?」
千面人窒了一窒,道:「大妹子,你先打發那幾個小的上路如何?」
玉面玄狐折身便撲向那幾名驚呆了的手下,幾人見勢不佳,掉頭便奔,但,一股武士焉能逃得出女魔的毒手,慘號連連,最遠的逃不出五丈。
煙雲客厲吼一聲,揮堂猛劈千面人,這意存拚命的一擊,銳不可當,千面人被震退了兩步。
一聲悶哼過處,煙雲客身形一個踉蹌,口角溢出了鮮血。
千面人轉向玉面玄狐道:「大妹子,我可不怕那冷面神「為什麼?」
「別人可能,我嗎?……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出。」
千面人陰森森地道:「那太不巧了!」
「哇!你……你……」
玉面玄狐雙手捧心,玉容扭曲,雙目瞪得圓滾,血水自指縫間汩汩而冒,嬌軀連幌,栽了下去。
千面人從容地跨前一步,翻轉嬌軀,揀起透後心而過的劍尖,按回劍身之上,然後劍指煙雲客道:「沈老兄,別怨我心狠手辣,我給你一個快性,免你多受痛苦,不過,要借你的面皮與頭角一用,明天,洛陽城中仍有一個沈百萬,哈哈哈哈……」
煙雲客目眥欲裂地道:「千面人,人容天不容啊!」
千面人怪笑一聲,道:「這番天理,到酆都城去向閻老五說吧!」
驀在此刻
一條黑影,如幽靈般出現在千面人身後伸手可及之處,無聲無息,像是他本來就站在那城似的。
煙雲客面上陡現驚怖之色,步步後退……
千面人一伸手中劍,那人影發了話,話聲冷得像三冬之雪:「別動!」
千面人心頭劇震,電閃回身,持劍的手,挨了重重一記,那柄劍再也把握不牢,「鏘!」然掉地。
這種事,他生平從未遭遇過,不由亡魂盡冒,暴退八尺,這才看清眼前是一個黑衫中年秀士裝束的冷面人。
「閣下何方高人?」
黑衫秀士聲音冷酷得不帶半點人味地道:「看你的行徑,業已人性全失,留著是武林之害。」
千面人向後一縮身,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黑儒!」
「黑……儒?」
千面人驚魂出了竅,兩條腿像生了根,心裡想逃,但兩隻腳不聽指使,連半步也挪不動,一張臉,業已扭曲得變了形。
黑儒一揮手,一道罡風,颯然捲出,千面人慘嚎了半聲,張口噴出一股血箭,仰天栽了下去了。
煙雲客早已面無人色,目中儘是駭芒,張口結舌地道:「閣下……真……真的是黑儒?」
「這假不來的!」
「閣下……當年……沒有死?」
「黑儒豈會如此輕易死於爾輩之手!」
「閣下……閣下……」
「當年,在此地,此時,千人聯手輪攻,有你沈剛一份?」
煙雲客垂了垂頭,一仰首;沉聲道:「閣下儘管下手,姓沈的認了,決不皺眉?」
「你,兩年前在望月堡附近道旁,救過一個少年人?」
煙雲客楞了半晌,才期期地道:「有這回事!」
「為了這,今夜本儒放過你,走吧!」
煙雲客倒被這意外中的意外驚呆了,慄聲道:「為……什麼?」
「那少年與本儒有淵源!」
「啊,但閣下誅殺千面人,等於是救我沈剛一命……」
「別的不必說,馬上走,離開洛陽,遠走高飛,別讓本儒再碰上你。」
煙雲客深深瞥了這神秘而又恐怖的人物一眼,彈身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中。
古陵回復了死寂,只多了幾具屍體。
丁浩心裡很難過,他覺得不該如此對待救命恩人,但,師命在身,他沒有別的辦法,這樣做已經算是多少有些違命了。
星斗參橫,已是三更時分了,遙望洛陽城,燈火闌柵,丁浩心想,此刻回城投店,多有不便,乾脆在此地渡過這半夜吧!
於是,他尋了個乾淨背風的地方,改回本來面目,閉目跌坐調息。
天明之後,他下了邙山,在城郊小店打尖,想起自己這一身裝扮,如果步行,的確有些不倫不類,該弄匹坐騎才是。
心念之中喚過小二道:「小二哥,騾馬市在那裡?」
「公子要買坐騎?」
「是的!」
布上很難碰到好牲口,小的介紹公子一個去處!」
『那裡?」
「出店西北行,約莫五里路,有一個大牧場,定可揀到合意的牲口。」
「多承指教!」
「不敢。」
丁浩打尖已畢,付帳出店,照小二的指示,朝西北方向行去,漸走漸覺荒僻,不久,一座圍著木柵的馬場呈現眼前。
丁浩快步奔了過去,只見柵內人喊馬嘶,亂成了一團,柵門是虛掩的,卻不見有人。丁浩推門直入,那些人只顧圈馬趕騾,沒人理睬他,沒奈何,直朝中央房舍奔去。
一個黑衫中年,雙手插腰,站在屋前,滿面愁苦之色。
丁浩上前一拱手,道:「管事的請了!」
那中年人轉頭望著丁浩,冷冷地道:「有何指教?」
「在下想買匹坐騎!」
「買馬?」
「是的!」
「朋友看中那一匹,牽了走吧!」
丁浩一愕道:「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中年皺緊眉頭道:「馬場要結束了,這些馬賤價點與馬販,朋友需要的話,奉送一匹。」
「這是為什麼?」
「主人之命!」
「貴主人是誰?」
「那邊來了!」
丁浩轉身一看,一騎駿馬,飛奔而至,轉眼到了跟前。
那中年人忙迎上去,接了馬韁。來人是一個虯鬚老者,身著寶藍團花員外衫,頭戴同色員外巾。
老者掃了丁浩一眼,道:「這位是誰?」
中年漢子忙躬身應道:「是買馬的!」
「由他揀一匹好了,連鞍轡奉送!」
「是!」
丁浩看這張臉,越看越廝熟,他陡地想了起來,對方正是「煙雲客」沈剛,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憑昨夜自己句話,便動了他在洛陽城的根基,看來他是準備遠走高飛了。心念之間,登時激動萬分,但受了乃師兩年的薰陶,業已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了。
他迅快地作了一個決定。
煙雲客根本認不出丁浩,因兩年前丁浩被救時是在暗夜,而且是在極端狼狽的垂死狀態中,現在,他是一個俊逸蕭灑的書生,說什麼也認不出來。
「吳管事,馬匹點處之後,立即回莊中來,銀錢方面不必計較!」
「是,主人何故如此急著搬遷,把大好基業毀了一半……
「事逼處此,不得不然,我要進城,看看錢莊布號的結束情形。此地完全交給你了。吳管事你多辛苦些!」
「主人說那裡話,小的份所當為,只是……唉!」
丁浩心中更加歉疚萬分,當下上前一揖道:「員外貴姓?」
煙雲客蹙額,道:「老夫姓沈,小友自去揀馬罷,恕老夫不能奉陪。」
丁浩心念一轉,開門見山地道:「前輩尊號是『煙雲客』?」
煙雲客老臉一變,道:「老夫走了眼,小友是武林人?」
「末學後進!」
「如何稱呼?」
「這個……一般同道戲稱小可叫『酸秀才』!」
「酸秀才?老夫看來小友並不酸……」
「人人如此稱呼,小可只好接受了!」
「恕老夫失陪,請揀馬罷!」
「小可還有句話請教!」
煙雲客老臉又是一變,道:「請教不敢,請說吧?」
「大好馬場,因何結束?」
「這個……是個人私事,歉難奉告!」
「依小可看來,閣下定遭遇了什麼意外……」
煙雲客勃然作色道:「小友的來意並非買馬?」
丁浩一笑道:「確實是為了買馬而來,不過看了這情形,不禁好奇動問而已!」
「如此由敝手下吳管事帶小友選馬吧,老夫實在沒空。」
「急著要搬遷?」
「這是什麼意思?」
「小可有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毛病,請勿怪!」
姓吳的管事似已不耐,大聲道:「朋友,你是買馬還是找碴兒?」
丁浩若無其事地道:「管事的忒也性急!」
煙雲客揚手止住那管事,沉聲問丁浩道:「小友直說來意吧?」
「小可想知道究竟!」
「無法奉告!」
「小可代閣下說了如何?」
煙雲客再重新打量了丁浩一遍,慄聲道:「說吧?」
丁浩悠悠地道:「以閣下的名頭身手,如非碰到非常之事,遇上非常之敵,決不會輕易拋棄大好基業,倉促避秦,對否?」
煙雲客微微一哂道:「這是照常情論斷,老夫尚以為小友另有……」
丁浩一披嘴,打斷了對方的話頭道:「不巧得很,小可昨夜恰從邙山路過……」
說了一半,突然頓住。
煙雲客老臉大變,目射凌芒,下意識地退了兩步,激越地道:「小友看到了什麼?」
丁浩仍好整以暇地道:「看到殺人流血!」
「啊!」
「同時也看到了一位武林怪傑。」
「誰?」
「黑儒!」
黑儒兩字出口,姓吳的管事驚「啊!」出了聲,面色泛了青,看看煙雲客,又看看這自稱酸秀才的藍衫美書生,驚震莫名。
煙雲客額上滲出了汗珠,駭然凝視著丁浩,半晌才道:「小友昨夜在場?」
「不錯!」
「一切經過都曾目睹?」
「對了!」
「竟然……沒被黑儒發覺?」
「還不至於!」
煙雲客困惑極了,難道這二十左右的少年書生,竟會有不可思義的功力,連武林人視之如鬼神的黑儒都不放在眼中?
「小友判斷那黑儒是真是假?」
「這話怎麼說?」
「當年邙山之後,經多位一門之長共同在場,驗明黑儒業已死亡……」
「閣下也在場?」
煙雲客打了一個哆嗦道:「這點老夫不必否認!」
丁浩淡淡地道:「據說,事後清理現場時,卻失去了黑儒的屍體?」
煙雲客拭了拭額汗,怵聲道:「有這回事,但當時一般均推斷屍體是被他的門下或朋友悄悄了!」
「如此,小可明告閣下,黑儒沒有死!」
「他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才現身?」
「這就不得而知了!」
「小友的真正來歷到底是什麼?」
「人稱酸秀才,余無奉告!」
「來意呢?」
「買馬!」
「真是如此?」
「碰上閣下,是意外,也是巧合。」
「有所指教麼?」
丁浩沉吟了一會道:「閣下不妨安心定居,不必逃避。」
煙雲客又告激動起來,期期地道:「小友……此言……是什麼意思?」
丁浩正色道:「小可保讓黑儒再不會找上門。」
煙雲客以惑然的目光望著丁浩,道:「小友以什麼作為保證?」
「劍士的人格!」
「什麼,劍士的人格?」
「對了!」
「要老夫以身家性命作賭注?」
丁浩冷冷地道:「閣下這句話,是懷疑小可的人格,當然,初逢乍見,素昧生平,小可在江湖中藉藉無名,自難取信於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換了小可,也是一樣……」
話聲中,目光四下掃掠,突然發現廊柱邊靠著一塊光滑平整的石碑,看樣子是拿來作界標用的。
當下心意一動,忽然得計,緩緩拔出長劍……
煙雲客與那姓吳的管事,不知丁浩拔劍何為,齊做戒備之勢。
丁浩功集劍身,劍尖遙指八尺外的石碑,一縷劍芒,逼射而出,揮動之間,石屆粉飛,劍芒斂處,只見石碑上現出「酸秀才」三個大字,鐵劃銀鉤,雄渾倉勁,筆筆入石三分。
煙雲客目瞪口張,吳管事卻已驚得呆了。
八尺之遙,以劍芒凌空刻字,而且一筆不苟,這種功力,已到了意動即能傷人之境,如非目睹,誰也不會相信。
丁浩一披嘴,淡淡地道:「如果黑儒降臨,閣下出示此碑,可保萬無一失。」
這是丁浩臨時想出的一種過場,但卻不由得煙雲客不信,單是以劍芒凌空刻字這一手,便證明了酸秀才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可是心中疑念未釋,彼此素昧生平,他為什麼要兜攔上這檔子事?心念之間,脫口道:
「小友為什麼要對老夫伸援手?」
「憑閣下一句話!」
「什麼一句話?」
「贈馬還連鞍轡!」
「老夫本意是整座馬場賤價拋售,不在於一匹馬……」
「但這已證明了閣下的為人,重義輕利。」
「過獎了,小可肯賞光舍下……」
「不,小可立即要動身!」
煙雲客想了想,突地手指那匹自己的坐騎,道:「老夫以此為奉贈,望小友哂納!」
丁浩倒是一怔,看這匹馬,通體烏黑,油光水滑,沒一根雜毛,四蹄如覆鐘,雄駿已極,配上鮮明的鞍轡,更是不凡。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小可只求一匹能代步足矣!」
「這是老夫誠意奉贈,盼小友勿卻。」
「那小可受之有愧了!」
「什麼話,區區一匹馬能值幾何。小友俠肝義膽,慨援伸手,使老夫免於拋家棄業,這份人情大了。」
「好說,適逢其會,也算彼此有緣!」
「老夫亟盼小友能有機會到舍間盤桓些時……」
「會的,改日當登門造訪。」
煙雲客親自牽過馬,把馬韁交在丁浩手中,丁浩接過手,再次致謝,然後拱手作別,上馬疾馳而去。
人似玉,馬如龍。
一路上,行人嘖嘖稱羨。
丁浩策馬奔向汝州,走的是伊川這一條路。
第二天傍午,到了汝州城。
丁浩匆匆打了尖、上馬直奔城外關帝廟。善男信女,絡繹於途,證明關帝廟的香火,果然鼎盛。
到了廟前,只見廣場上儘是人潮,飲食攤、香紙攤、醫卜星相、買解的、耍猴的、各種江湖玩藝,應有盡有。
丁浩在場邊專設的馬樁上拴好了馬匹,然後擠入人群,溜躂巡視,突地,一個布招映入眼廉「半半叟神相」。
丁浩精神陡然大振,只見一個小布柵上,擺了張白木桌子,桌上一個三腳小鼎,冒著縷縷青煙、紙、筆箋筒,分排左右。
桌後坐著一個道貌岸然的白髮老人,身穿黃葛布長衫,頭頂換了個髻,桌子前面擺了把竹椅是給求卜看相的客人坐的。
丁浩緩緩踱了過去,朝椅上一坐。
半半叟看了丁浩一眼,道:「公子是看相還是問卜?」
「問卜!」
「所問何事?」
「尋人!」
半半叟口裡「唔!」了一聲,攤開一張紙,提筆在紙上胡劃了一陣,又捏指子午卯酉地唸唸有詞。
然後他抬頭道:「所尋是親是友?」
「非親非故,是個素昧生平的人!」
「噢!……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浩不由暗覺好笑,率性開門見山地道:「區區要尋的人號稱『竹林客』!」
半半叟老臉微現驚容,深深掃了丁浩一眼,然後又低頭椎算了一陣,突地一驚桌,沉聲道:「照卦象看來,此人難以尋到。」
「請先生再算算,應該可以找到的!」
「老夫的卦一向很準,決無差錯,說尋不到就是尋不到!」
「區區不惜代價,一定要找到此人。」
半半叟佛然不悅道:「老夫照卦而斷,其餘無能為力。」
丁浩一哂道:「先生,乾脆一句話,請指引『竹林客』的下落!」
「公子怎知老夫準能說出你要找的人下落?」
「全知子引介區區來求教先生。」
半半叟面色一變道:「全知子是誰?」
丁浩莞爾道:「是先生的老友吧?」
半半叟凝望著丁浩,好半晌才開口道:「尋人向東行十里!」
「卦金多少?」
「公子所問與眾不同,要五錢足絲紋銀!」
「不貴!不貴!」
說著,摸出了一兩銀綻,放在桌上,起身便走。
半半叟大聲道:「不要這許多,還有得找,一半就夠了…
丁浩回頭一笑道:「一半一半,區區還要回來!」
半半叟瞪大了眼,作聲不得。
丁浩故作不知,揚長而去,在廣場人群中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攤前,朝椅上一坐,道:「先生,區區問另一半?」
半半叟哈哈一笑道:「有意思,你問什麼另一半?」
「東行十里之後,又如何找法?」
「小友找竹林客何為?」
「沒什麼,只是問幾句話。」
「小友該如何稱呼?」
「區區人稱『酸秀才』,初出茅廬,先生也許沒聽說過。」
「嗯!的確沒聽說過……」
「這無關緊要,真佛面前不燒假香,現在清閣下實告竹林客的行蹤!」
「小友是問卜還是……」
「區區現在問人。」
「卦象指示東行十里!」
「之後呢?」
「之後是小友的事,與老夫無涉了!」
「十里找不到人呢?」
「算老夫卜卦不靈,收招牌!」
「好,一句話,回頭見了!」
丁浩起身,供了拱手,來到廣場邊,解下馬匹,正待上馬離去,突見一個儒生打份的老者笑吟吟地朝自己走來。
這老者看樣子已五十過外,一襲青布衫,既髒且破、全是皺褶,當胸還有一個藍色補釘,十分刺眼,一副潦倒之態。
老儒迎著丁浩一揖,道:「兄台請了」
丁浩一怔神,道:「閣下有何見教?」
「彼此斯廣一脈,同氣連枝,既有所見,敢不盡言……」
「哦!小弟洗耳恭聽?」
「愚下托大叨長,稱你一聲老弟台,適才見老弟台決疑於江湖術者,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竊為老弟台所不取。」
丁浩心中一動,暗忖:這是個愚儒,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聽他語意,另有文章,且看他表演些什麼?
心念之中,作了一揖,道:「兄台說的是,一句話使小弟茅塞頓開,不知兄台所見雲何?」
「老弟台是要尋人?」
「正是!」」
「所尋者乃一號稱『竹林客』之人?」
「不錯,兄台倒是有心人!」這句話極有份量。
「不必徒勞了!」
「為什麼?」
「那江湖術士業已自行拆攤收柵,遠走高飛了!」
丁浩心頭一震,若果如此,自己受半半叟之騙了,當下把馬拴回木樁,匆匆擠過人叢,一看果然已不見了半半叟的蹤影、只剩下一張白木桌,兩把竹椅,桌面上墨跡淋漓,留了一行字,寫的是「自知卦象不靈,收牌去也!」
丁浩登時氣了個發昏,這半半叟太可惡了,竟然作弄自己,尋不到竹林客,便無法揭開自己的身世。
這是母親的遺言,非找到竹林客不可。
全知子被囚古陵墓道之中,他不會說假話,因為他脫不了身,他介紹自己找半半叟,自己已曾聲明。
半半叟為何不肯說實話呢?
對了,那窮秀才來得突兀,可能別有居心,回頭問他吧!
心念之間,又匆匆趕回原處。
只見那老儒負手吟哦,一派閒適之態。從表面看來,可真像位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當心乾咳了一聲,道:「兄台好興致!」
老儒回過身來,道:「如何?」
「人果然走了!」
「江湖術士,鼓其如簧之舌,信口雌黃。憑其詭詐之智,察言觀色,以莫測高深之語,愚無知之輩,你我儒林中人,決疑於術者,殆哉!殆哉!」
一篇酸話,聽得丁浩忍俊不止,微微一哂道:「照此說來,兄台能為小弟釋疑?」
「可能!」
「小弟願聞!」
老儒凝視了了浩半晌,才悠悠地道:「還未請教台甫,仙鄉何處?」
「小弟姓丁名浩,幼失怙恃,故而風塵浪跡!」
「啊!」
那老儒目中掠過一絲異色,但僅一閃即逝,丁浩可沒注意到。
「轉請教?」
「愚下姓柯,草字一堯!」
「哦!柯老兄!」
「不必加老,柯兄足矣!」
「柯兄有以教我否?」
「不知丁老弟尋竹林客何為?」
「問幾句話而已,別無他意。」
「就愚下所知,竹林客八年前卜居王屋山主峰之後的無憂谷,不過,世事蒼桑,是否仍在該處,便難卜了!」
「多承指教,小弟決赴王屋一行!」
老儒柯一堯點頭晃腦地道:「你我萍水相逢,一見投契老弟台願結個忘年交否?」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不可!」
「老弟就要赴王屋麼?」
「是的,小弟想立刻啟程!」
「不敘敘?」
「期諸異日吧!」
「那後會有期了!」
柯一堯口聲業已改變,不再像方才故意裝模作樣,酸刁可耐。丁浩已認定他是個江湖怪客,只是他為什麼要兜搭上自己,便不得而知了。
丁浩拱手與柯一堯作別,重新解下了馬匹,疾馳而去。
老儒柯一堯望著丁浩的背影,搖頭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定是他無疑了,唉!這便如何是好?」
※※※
丁港一路策馬狂馳,轉眼間,到了汝州城廟,他緩下坐騎,繞城而過,進入路頭小店打尖,並吩咐小二卸鞍洗刷,飽喂草料。
正在吃喝之際,忽聽鈴鸞聲響,不期然地抬頭一看,只看兩騎駿馬,由店門口馳過,馬上人胸前很明顯的有一個新月標記。
丁浩登時心中一動,喚過小二道:「我去去就來,別收!
說完,匆匆出店,追了下去,看看到了無人之處,一個飛掠,戴在頭裡,大喝一聲道:
「站住!」
兩騎馬陡然剎住,其中一個年輕的怒聲道:「什麼意思?
丁浩看這兩人,並不陌生。
這發話的,是望月堡中一名三級武士,另外一個中年人,赫然是堡中一名內務管事,叫「狼眼朱富」。
「兩位還認得在下麼?」
內務管事狼眼朱富獰視了丁浩一眼,突地一躍下馬,怵聲道:「小子,你沒有死呀?這一身穿著,滿像個人!」
丁浩冷冰冰地道:「朱管事,幸會啊!」
那年輕武士到此刻才認出丁浩來,大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那俏娘們的寶貝兒子!」
丁浩目中登時迸出了殺機,朝道旁一指,道:「到林中去!」
狼眼朱富陰惻惻地道:「你想怎樣?」
「不怎麼樣,說兩句話!」
「小子,別費事了!」
說著,向那年輕武士一呶嘴,道:「小七,你帶他回堡,交給總管發落!」
那名叫小七的武士,滾鞍下馬,伸手朝丁浩便抓,根本不把丁浩當一回事,兩年前丁浩一拳半腿都不會,現在雖然佩劍,充其量幾式花招裝門面而已。
丁活輕輕扣住抓來的手腕,另只手一彈指,點了小七的啞穴,寒聲道:「小七,你方才出口辱及先母,是你自己找死!」
管事狼眼朱富一看情況不對,登時面上變色,一掌劈向丁浩後心。
「砰!」
挾以一聲慘哼,狼眼朱富被一股奇強無比的反震罡氣,震折了手腕,蹬蹬蹬退了四五步,亡魂盡冒。
同一時間,丁浩倒提小七雙足,只一掄,脫手拋出,小七的身軀,如流星般飛越樹稍,落到了五丈外的林中。
狼眼朱富雙腿發了軟,這種功力,他連聽都沒聽說過,丁浩一揮手道:「到林中去!」
「丁……丁……少俠、請饒命!」
「我沒說要殺你,到林中去!」
狼眼朱富捧著斷腕,一步步挨向林中。
入林三丈之後,丁浩冷喝一聲:「可以了!」
「少俠……」
「我只問你一句話,兩年前我娘為何自盡?」
狼眼朱富面如土色,驚怖欲死地道:「這……這不關小人的事!」
「我知道不關你事,你說出事實真相,否則我活活撕了你。」
「少俠……是……是堡主……」
「堡主怎樣?」
狼眼朱富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堡主污辱……了令堂……」
丁浩眼前一黑,幾乎栽了下去。
娘臨死之夕所說的話,又響在耳邊:「……娘對不起你爹,也對不起你……,「該殺!」
「哇!」
丁浩忘形地猛揮手掌,狼眼朱富被劈死當場。
悲憤,怨毒,像蛇蟲在噬心,想不到娘是為了失節而自盡。
他斜倚樹身,眼前幻起一了一片腥紅!
血!血!
他看到的全是血,娘的臉,在血暈中擴大,擴大,消失了,然後是望月堡主偽善的面孔、在獰笑……
幻象消失了,他又回到現實,
恨,在他心中結成了形。
慘遭毒打,被拋屍荒野的一幕,又湧上心頭。
血洗望月堡!
丁浩猛一跺腳,作了決定。
於是,他收拾起殘破的心靈,出林奔回小店,匆匆結帳上路。約莫二鼓時分,到了伊川,人雖不睏,但馬兒已乏,只好投店住下。
這一夜,他想得很多,五歲時,隨娘投奔望月堡。他清楚地記得受到很好的接待,但好景並不長,一年之後逐漸被冷落,到後來,與下人僕役為伍。
他永銘在心的是娘的眼淚,成年累月,在淚水中打發時光,最不堪忍受的,是那些頭目管事的風言風語,似乎母子兩生來便應該受折磨,受輕賤……
娘死了,是為了被望月堡主那老禽獸污辱。
自己死中得活,為丁家留了一脈,也留下了一個報仇人。
最後,他想到了師父黑儒宇內第一奇人……
要辦的事正多!
黑儒之名,必須重震武林!
第二天一早,人馬飽餐之後,取道宜陽方向。
望月堡,在宜陽西方約七十里,地近古涵谷關。
近午,到了宜陽。
一個念頭,湧上腦海,要報仇不爭這早晚,應試先找到竹林客,查明身世,弄清楚當年母子為什麼投奔望月堡,望月堡主與父母的淵源,然後著手索仇,便不致出差池,也許其中尚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因果。
心念及此,他改變了主意,轉道北上,逕奔王屋山。
第二天,渡過黃河,抵達邵源,距王屋山已不遠了。為了山行便捷,他把馬匹寄頓在邵源客棧之中,單身上路。
到邊鎮,他置備了些乾糧,然後進入山區。
攀上了王屋主峰,已是入夜。
淡月流星,似一襲輕紗,籠著無盡的峰巒。
此際,要去尋無憂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想:且尋個避風處,渡過這一段漫漫的寒夜,明晨再作道理,白天視線開朗,找起來比較容易。
心念之中,他漫步峰頭,尋找可以安歇之處……
驀地
一聲厲嘯,遙遙破空傳至,四谷齊應,回聲久久不絕。
丁浩不由大吃一驚,默察嘯聲來源,似傳自另一峰頭,當下穿林奔向峰邊,遠望大小峰頭,如一尊尊巨靈之神,羅列而坐。
又是一聲裂帛似的嘯聲破空傳來!
只見群峰之中的一個禿峰頂上,冒起了一條人影,接著,又出現了另一條,遠望不甚真切。
當然,如非有月光映照,加上丁浩超常的目力,是根本無法發現的。
丁浩縱目一望,那禿峰距這主峰至少有五里之遙,中間隔了一峰兩谷。
兩條人影,在禿峰頂上對峙而立。
丁浩極想過去看個究竟,但澗谷不知深淺,也許是斷谷,暗夜無法飛渡。
心念之間,兩道劍光映著月華,盤空而起,雙方竟已動上了手。
但見銀蛇亂舞,時緩時疾,隱現起落,照形勢判斷,搏鬥相當熾烈。丁浩有些心癢難搔,相距過遠,看不出對方劍術高低,但想起來決非庸手。
約莫盞茶工夫,劍芒突斂,又變為人影對峙,看樣子尚未分出高下。
這一停,足足有一刻光暗,劍斗又起。
是什麼人在這荒山寒夜,作生死之搏呢?
暴喝與劍刃交擊聲,隱約可聞!
這證明雙方並非比武過招,而是真正的拚搏。
淡月西偏,人影更加清晰了。
不錯,是在作殊死之鬥。
丁浩實在忍不住好奇之念,一彈身掠下主峰,下面谷道不深,峰勢也不怎樣險峻,只化了盞茶工夫,便已登上峰頭。
這一來,與禿峰便成隔澗相對了。
距離近了一半,情況便不同了,可以看出人影一大一小,長衫飄飄,鬚髮飛揚,竟是兩個老者。
劍刃交擊之聲,已聽得十分清楚。
丁浩展目下望,兩峰之間,是一道斷澗,峰壁陡峭,暗夜上落,可相當危險。
雙方又停了手,只聽一個洪如霹靂的聲音道:「老夫不耐久磨,今晚非見真章不可!」
另一個蒼勁的聲音,似是發自那身形較小的老者之口:「今夜只有一人能下峰!」
「如仍分不出勝負呢?」
「非分不可!」
「今晚是第幾次了?」
「第二十五晚!」
丁浩不由咋舌,對方竟已拚鬥了二十五晚,是什麼深仇大怨呢?
「二十五番搏鬥,證明你我劍術無分軒輊……」
「老夫有個解決之道。」
「什麼?」
「捨劍比拚內力,至一方倒下為止。」
「好辦法!」
「來吧!」
雙方相對而坐,中隔約莫八尺,那大個子坐下去仍比那矮的高了一個頭,四掌半伸,掌心相向,拚上了內力。
丁浩揀了塊突石坐下,名符其實的「隔岸觀火」。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上弦月業已沉落後,群峰成了幢幢魅影,矗立在幽冥黑黝之中。
籍著星光,丁浩仍能清晰辨出對峰情況。
雙方勢均力敵,一個多時辰下來,毫無動靜。
突地、一條黑影出現在比排的兩人身前,遠遠望去,那黑影瘦長如竹竿,手中拿著一樣扇形之物。
丁浩下意識地緊張起來,如果那黑影不懷好意,毀兩人易如反掌。
心念未已,忽見那黑影舉起手中扇形之物,朝兩人揮去丁浩心裡一急,脫口大喝一聲:「鼠子敢爾?」
這一聲大喝,情急而發,凝聚著一般丹田真氣,有如斷金裂帛。
慘哼聲起,拚斷內力的雙方,齊齊向後倒去,那黑影似被這意外的一喝震驚了,彈身便朝峰下瀉落。
丁浩毫不遲疑,不管下面谷勢如何,提氣輕身,飄掠而下,借了三次力,便到了谷底,谷中水流涓涓,怪石嵯峨,樹木參天,籐牽蘿繞,陰森森漆黑一片,連天上的星光都看不到。
奔了一陣,竟然找不到出路,不由大感惶惑,回頭再望下落的峰壁,也失去了影蹤,眼前一片昏黑迷茫。
怪事!
丁浩口裡說了一聲,停下身形,他直覺地感到情形不對,根據在峰上的觀察,這谷底至定決不超過二十丈,以兩峰頭相隔距離未算,峰腳連接之處當在十丈之內,而現在竟陷入一片無際的石林樹海之中,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他記起師父平日的訓誨:「……在突發的情況下,必須保持冷靜……」於是,他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
仔細一想,自己定是陷入了什麼奇異陣勢之中。
心念及此,他鎮定了一下心神,憑所學慢慢摸索,想探出是什麼陣式,但奇怪,竟然毫無門路可循。
這是什麼邪門陣式,脫出了一般佈陣常軌之外?
根據所知,凡陷入陣式之中,切不可胡闖,否則愈陷愈深,最好的辦法是等陣中人現身,再相機行事。
於是,他在一塊突石上坐了下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儆醒等待。
誰知等了又等,絲毫微兆都沒有。
禿峰頂上兩人的生死已無法想像,那乘人之危下手的,更不知下落如何了。
就這麼枯坐著,不知道進展,也不明情況。
忽地,他感到全身依履皆已濕透,一看,濃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連近處的樹影都被濃霧吞食了。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透何以有此遭遇?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紅光,從頭頂照下,霧氣漸消,山石林木重現。
原來已是日出了。
他站起身來,揉了揉眼,不禁咄咄連呼:「怪事!」
只見兩旁山壁宛然,一切與預料相差無幾,谷底山石流泉,點綴了幾株雜樹,寬不過十餘丈禿峰這面,蒼巖青苔,連株小樹都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昨夜的石林樹海呢?
如果是陣式,卻不見什麼痕跡?
是幻像麼?
決不是,自己神志一直保持清醒……
這的確有些不可思議!
他困惑地左顧右盼,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個拱形石堆,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座石塚,當下漫無目的地走了過去,一看墓碑,登時從頭直涼到腳心。
墓碑上赫然刻著:「夜迷谷主竹林客之墓」
想不到自己迢迢數百里趕來,要找的早已作了佔人。竹林客一死.自己身世之謎便永不能揭開了!
他木然望著石塚,真有些欲哭無淚。
人已死,還有什麼好說呢?
總不能起竹林客於地下,要他開口?
據老秀才柯一堯說,他見竹林客是在八年前,那對方之死,當在八年之內,他是如何死的?何人給他造墓立碑?
柯一堯說的是無憂谷、而碑上刻的是在迷谷,是一谷而兩名麼?
夜迷!夜迷!
他想到昨夜的遭遇,心中略有所悟,既是夜迷,只限於夜暗,日間便無疑了,是人為的,仰是天生絕地呢?
一連串的謎,無法索解。
突地,他想起了昨夜峰頭人影,如能找到其中之一,或可能揭開謎底!
心念之中,精神大振,立即彈身緩升禿峰。他希望昨夜決鬥的人當中,能有一活口,或者能找到那下手的瘦長人。
約莫一刻工夫,便登上了峰頂,峰頂牛山濯濯,寸草不生,儘是嵯嶧碣巖。範圍不大,也僅十餘丈方圓。
惴摩了一下方位,奔了過去。
只見巖隙中,一具巨大的屍體,七孔溢血,業已僵化,死者身著藍布袍,年在花甲之間,身形特別龐大,比常人高了一頭,一柄劍扔在旁邊,身份來歷無從忖測。
再看另一邊,心頭不禁狂喜!
一個黃葛布長衫的老者,斜倚在石中,口唇翕張,竟然還未斷氣,灰白的長髯,沾滿了血漬。
丁浩忙彈了過去,俯身用手一探,自語道:「沒有死,還有救!」
那老者睜了睜失神的眼,重又合上,口唇連連抖動,但已發不出聲音。
丁浩先連點對方幾處大穴,保住那一絲元氣,然後尋思救人之法,事實很顯然,他是在與對手互較內力之際,突遭意外襲擊,以致走火入魔,不死算是命大。
也虧得了浩在對峰那一聲大喝,驚走了那瘦長的人,沒有續下毒手,不然決活不了,而猜想那下手人的心意,必認定雙方無一能活,所以才一去不回頭。
丁浩皺眉苦思,如何著手救治這老者。
各種療傷之法他都學過,但用來救人,卻是破題兒第一遭。
思索了一陣之後,他著手探查傷者全身經脈穴道,發現八脈之中,傷了六脈,穴道十之七八未通,要施救十分棘手,必須要陪上不少內元。
但,身為劍士,豈可見死不救,何況還需要對方解心中之謎。
當下,盤膝跌坐傷者身邊,運起不世神功,先從強固「心脈」著手。
半個時辰之後,老者已回復了生機,但丁浩卻已汗透重衫。
他暫時停手喘息。
老者已能開口,聲音雖微弱,還勉可分辯。
「少俠……天人,老夫之傷……本是無救的……」
「還有一半工夫,不過……是否能使閣下復原,便很難說了。」
「老夫……能得不死,已屬萬幸,何敢……奢望完全復原!」
「此刻感覺如何?」
「生機業已復甦了。」
「能運功接引麼?」
「可以……一試!」
「很好,我們再來!」
說著,重行運功聚神,雙豐掌心分別附於對方的「天突」和「命門」二穴處,把真元緩緩逼了。
老者的根基似相當深厚,氣機雖然微弱,但配合得恰到好處。
約莫又是半個時辰,丁法收功調息。
老者已能起坐運功。
丁浩得天獨厚,資稟超人,運功十周天之後,使已動圓果滿,睜眼起立,俊面一片湛然之色。
細看那老者,每隔片刻,臉上便呈現一次痛苦之色,看樣子,他是某一經穴不能貫通,但此刻丁浩又不能摹然查探。
久久,老者廢然一聲長歎,睜眼道:「老夫左腿廢了!」
丁浩劍眉一蹙,道:「功行不達麼?」
老者朗聲一笑道:「老夫不死已屬武林奇跡,殘了一腿,算得了什麼。」
「是區區之術未臻完善!」
「少俠那裡話,似這等奇術,武林罕聞,術能回天,老夫是首見!」
「過獎了!」
「活命之恩,老夫不敢言報,只有銘諸五衷了……」
「適逢其會,閣下不必介懷。」
「老夫那位對手……」
「回天乏術了!」
「啊!」
「那位是誰?」
「王屋之主。」
「王屋之主?」
「是的,王星之主,功力與老夫相伯仲……」
「兩位何事相爭?」
「一山不容二虎,說起來,意氣之爭而已,老夫深海太過執拗,不能小忍,而致害他斷送了性命,唉!悔之晚矣!」
「閣下能有此一念,足證存心正大,不枉區區費一番手腳。」
「尚未請教少俠……」
「區區人稱酸秀才,江湖無名小卒,不值一道。」
「忒謙了,少使可曾見到那下手之人?」
「區區是在對峰遙望,不甚真切,似是一個瘦長之人,手執扇形之物……」
老者陡然起立,怪叫一聲:「是他,想不到他竟尋到此處來!」
丁浩茫然然道:「對方何許人物?」
「酆都使者!」
「哦!天地八魔之一,擅施毒……」
「對了,正是此魔!」
「好在他沒用毒,否則後果難料了。」
「他料定在當時情況下,老夫與王屋之主必死無疑,所以才未施毒,這魔頭心黑手辣,此番卻失算了,不過,如非碰上少俠,老夫仍是死路一條。」
「他殺閣下與王屋之主目的何在?」
「對方目的是老夫,王屋之主算是無辜枉死。」
「閣下如何稱呼?」
老者窒了一窒,道:「老夫『夜迷谷主』!」
「夜迷谷主不是墓木早拱了麼?」
老者面色微微一變,道:「是的,老夫是繼承人,少俠此來是……」
「尋人!」
「誰?」
「竹林客!」
夜迷谷主面色驟變,蹬蹬蹬連退了三四個大步。
丁浩一看對方的神情疑雲頓起,但他仍保持冷靜,平和地道:「閣下是竹林客的繼承人,當能回答區區幾個問題?」
老者激動地道:「少俠是老夫救命恩人,老夫不能虛語相誑,但有關竹林客的某些事,老夫事先申明,恐無法奉告…
「閣下能答者答!」
「如此,請問吧?」
「竹林客是如何死的?」
「天命已盡。」
「他臨死有什麼遺言,或什麼未了之事交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