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周快過去了,我像平時一樣,無聊地看著病房的天花板,上面淨是被捻死的昆蟲
的痕跡。如果向左看,就會看見掛著積雪的百年老楊樹的樹枝。透過稀疏的枝葉,還能看
到一座醫院大樓,確切地說,我只能看到四樓的窗戶,但這就足夠了。兩座樓離得很近,
時常能看到一些坐著輪椅、手裡拿著枴杖、看上去很虛弱的姑娘。她們聚集在病房門口,
說真的,有幾位姑娘言談舉止很下流。
討厭的烏鴉一大清早就認外地大叫起來,攪得人難以入睡。
它們用自己的叫聲催促黎明快些到來,以便去尋找食物。接下來是量體溫、打針、查
房,再就是喝茶、咀嚼令人難以下嚥的早餐。
三十多分鐘後,整個醫務室已經滿是大學生的嘈雜聲。我們開始做最重要時刻的準備
工作。很快,值班醫生派來了十五個年輕姑娘,讓我們展示浮腫的四肢。傷口處已長出了
新肉,但還是夠不到床下的便壺,讓人多少有些難堪。反正這是醫院,不是散步遊玩的市
郊,這裡死的人比康復的人要多。到處都是可憐的一家老小忍饑挨餓、疲憊憂傷的面孔,
骯髒的衛生間散發出的臭氣瀰漫了各個角落,這一切又怎能讓人高興起來呢。只有一輛小
推車在給每個病房中不能翻身的病人送食物,小推車就像拉著死人的靈柩台一樣,緩慢地
行進著。
「我們走吧!」我對彼得說,「沒我們他們也能弄清楚。」突然,我重重地跌到座位
上,後背「嘎崩」一聲,一陣鑽心的疼痛痛徹骨髓,簡直疼得連尿都擠了出來,周圍的世
界馬上就縮小到極點,好一會地喘不上氣來。
彼得催促著格裡布曼。謝爾蓋,格裡布曼使勁眨著一雙金魚眼,用食指做手槍狀瞄向
靈魂剛出殼的人,嘴裡發出「叭」的一聲。
「我的後背呀!」我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低聲嘟咕道。
「活該!你的後背就應該受這樣的報應!梅裡尼克在法耶奇卡那兒也遇到過同樣的遭
遇。沒本事的人總是受欺負!」格裡布曼盯著街上衣著寒酸的行人,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傻瓜!我就這點兒本事,但謝列加可應該好好動動腦子,我怎麼會侮辱『伏羅希洛
夫射手』呢?」
彼得將自己的像野獸般殘暴的朋友趕到「皮羅戈夫卡」醫院。在觀察室有人建議叫救
護車,又是五分鐘的口角,好在口角並沒發展到肉搏戰的程度,只不過有兩人受了點輕傷。
然後有人強迫我坐上輪椅,去透視,進治療室。在病房我揮舞著掃帚,同天花板上數不清
的昆蟲進行力量懸殊的搏鬥。
第二天,我最要好的朋友,住四十八床的莫斯科老鄉撞到水泥擋板上,醫生得出的結
論是椎間盤撞壞,差點一命嗚呼。為了讓他復原,不得不進行我曾做過的後背穿刺術。生
活的節奏變慢了。每天打兩次針,護上溫暖靈巧的纖手觸到皮膚,讓我感到就像蚊子叮了
一下似的,有時甚至真的感覺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鼓出包來。
是熟人來了嗎?格裡布曼照例拿著一袋橙子,不少橙子已開始發出腐爛的氣味,他每
周來看我一次。媽媽總是因為穿著那件破皮襖而煩惱,爸爸的肝不好,走路很吃力,所以
他們不常來看我。多虧這樣,不然我簡直就要在爛水果和乾麵包的氣味中死掉。
每週兩次。週二和週五,四點整,斯捷潘總是拎著一個裝滿各式各樣東西的大包:烤
羊肉、烤骨、雛雞肉等等應有盡有。彼得從不改變自己的做法,手裡拿著炸熟的肉餅,讓
人覺得是偷來的,醫院領導懷疑地看著他那胖胖的面孔。魚罐頭是送給護理員的,他勤懇
地工作,就是為了能從病人那兒得點好處。糖果、巧克力是送給年輕的護士小姐的,這能
讓她們打針的時候,對我們滿是傷痕的屁股溫柔些。
在那裡,就在窗外,在我們幅員遼闊的土地上,被正直的報界人士激起的波瀾已經平
息了。殺手被處決,但鑒於列別傑夫的死,為保證捷列霍夫的生命安全,我建議他秘密地
到外地去休假。作為一個軍人,捷列霍夫果斷地拒絕了我的建議,我挖空心思搞到的情報
在他看來一文不值。很明顯,在他那裡我不可能得到什麼好處了。捷列霍夫聰明地找到了
他以前的同事戈赫蘭,照規矩詢問了他的一些情況,並在頭腦中規劃了未來十五年的藍圖。
第二天,所有與捷列霍夫有關的材料都轉到了別人手裡,而我們幾個人好像已成了局外人。
捷列霍夫帶上所有的勳章來到我這兒,擺出一副老戰士的模樣,在我床邊坐了二十來
分鐘,用手掌輕拍我的胳膊,說道:「這是給我們的,瓦洛佳,有克里姆林宮發的,有受
過我們恩惠的人給的。」
我正躺著做牽引治療,說真的,我什麼也看不到。
「有種著土豆的別墅、草莓、餡餅,在親密的家人中間,穿著紅鵝絨鞋……」
「還有新鮮的空氣!這不是在演電影,瓦洛佳……」
捷列霍夫望著窗外孤零零的在風中輕輕搖曳的楊樹,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我沒
有別墅,其實連家都沒有,離婚八年了。
女人、朋友都像老鼠,事先能感覺到一切。從莫斯科到彼捷爾,再從彼捷爾返回,真
是跑夠了!「
「那孩子呢?」
「瓦洛佳,孩子是我一生所留下的財富,就這已經不少了。小女兒在語言系學習應用
語言學。」
「最好她能上財會班!」
「你的父母也許會關心你的學業,而她見我就像見聖誕老人一樣,一年只有一次,而
且我總是醉醺醺的,很少給她買點什麼禮物,讓她能想起我。大家都很吃驚,她長得那麼
快,到現在我還記得每次她穿多大號的鞋:二十碼、三十三碼、三十七碼。你也看得出,
我不經常能想起她。」
「最近你看到她了?」
「近兩年她每隔一天就到我那兒去,她的媽媽嫁給了一個『蠢豬』,而娜斯佳無法忍
受。她說那可惡的傢伙身上總有股臭味。」
「看來事情還沒那麼糟,是不是,上校?你的退休金不菲,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我真為你驚訝,年輕人!我只比你大十歲,你卻勸我靠退休金安度晚年!這想法蠢
透了,瓦洛佳!」
我們嘮嘮叨叨小聲地談著,一會兒是捷列霍夫那虛無縹緲的別墅,一會兒又扯到我這
個單身漢的生活。試圖通過這些談話,感受那從我們身邊悄悄溜走、已成為往事的歲月。
吸完的煙頭被偷偷藏到窗戶縫裡,捷列霍夫喝了半杯白蘭地,回憶像長長的電線一樣無休
止地延伸,把我們的思緒帶回那熟悉而充滿憂鬱的遠方,多少憾事給難得一見的相逢平添
了幾分惆悵。捷列霍夫的制服已換成了一件質地低劣的西服,上校不再讓我感到像上滿弦
的發條。
「您是否看了卡拉佩強轉給您的錄像帶?」
「是的,尤里。彼得羅維奇……」
「您的結論是什麼?」
「我們按自己的方法修改了非什金所有的聯絡手段。但應從內務部,包括負責此事的
小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我們不能只停留在研究將軍的死因上,應派幾個幹練的人員查
明事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我覺得,內務部調查小組的頭兒,也就是我們從前的同事,受
某個人的支配……」
「你這『受人支配』是什麼意思?他是什麼?是讓人牽著通的狗嗎?」
「事發的時候你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們的人只執行上級的命令,他們要整理有關『太平洋艦隊』的材料。事實上,我
們在德國的諜報網已被破壞,剩下的聯絡手段也很有限。問題是菲什金最近為自己幹的事
比為組織干的要多……他培養了很多黨羽,他不信任也不同我們的人接觸。而現在,自他
被殺之後,只能通過咖啡沉澱物來推測是誰有意幹掉他,誰是兇手,誰從他賬戶上提走了
所有的錢。」
「那麼,幕後策劃者是什麼人呢?」
「我們詳細研究了菲什金近十年的活動情況,我們吸引他合作是在阿富汗戰爭期間。」
「那又怎麼樣?」
「我們找到這期間軍事反間諜組織的檔案,發現了幾份情報,是由第四十軍司令部下
屬某特殊部門的軍官提供的。這幾份情報記載了未經批准向敵方軍事組織出售武器的事件,
描述了載有東方貨物運輸車經過我國邊界的路線及其他詳情。」
「從這些情報中有什麼收穫嗎?」
「沒有。與您同名的人已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事情看來並不樂觀,設採取任何偵察措
施,而與組織執行命令有關的人也失蹤廠,或者是死了。」
「那麼你就該向我解釋,報紙上的胡謅八扯都是怎麼來的!」
「也許,您還想讓我從頭到尾說完全過程吧。」
「快說!一小時後我還要到總統那兒!」
「不會與我們的談話有關吧?」
「快說吧,別磨蹭了!」
「我們仔細研究了每個與菲什金在阿富汗活動有關的人,發現有一個人被我們漏掉了。
這是一位直屬軍隊政治部領導的軍官,復員後他馬上離開了那個國家,目前不知去向。我
們查閱了這期間由太平洋艦隊派出的軍隊登記冊,偶然發現了一個名字,是我們在第四十
軍司令部下屬一特殊部門看到過的,姓名、父稱完全一致。」
「他叫什麼?」
「基裡爾。謝苗諾夫。一九八八年轉為國防戰略部隊後備役軍人。在阿富汗我們的軍
隊內服役時,曾在菲什金手下執行特殊任務。」
「你們掌握他的哪些資料?」
「好像還很多呢。他曾被緊急召回艦隊,於一九七六年晉陞為預備役海軍陸戰隊少尉。」
「緊急召回,提升少尉,又怎麼樣呢?」
「問題是他以優異的成績,從海軍特訓隊敵後破壞、偵察專業畢業。」
「這是一個怎樣的專業?」
「我沒比較過。海軍特訓隊有很多專業,每個專業都有自己的特點,訓練相當艱苦,
他們可以完成普通軍人難以勝任的任務。您想像一下,海軍的陸戰突擊隊是什麼樣子……」
「很模糊,我可不是軍人……」
「海軍特訓隊隊員,在戰爭期間每個人都是出色的殺手。」
「就這些?」
「不,這還不是全部。每個特訓隊都有幾個由游泳好手和跳傘員組成的分隊,大家稱
這些分隊隊員為『參加襲擊者』。當時我們曾試圖用特訓隊員對付恐怖分子,但除了極個
別的情況,他們一般是不會來的。而且特訓隊員的戰鬥前提是生存第一,這些人在確保自
身安全時,才會全力以赴投入工作。」
「這就是說,危險時刻他們未必會玩命?」
「他們不會去玩命,但這不重要,關鍵是心理狀態。在軍事訓練時他們都是用活的材
料進行的……」
「什麼意思?」
「用活人做攻擊目標,讓特訓隊員用各種方法殺死他們。」
「報界似乎對這種殘忍的行徑有所察覺。」
「是這樣。但以實戰方式訓練,可獲得最佳的效果。特訓隊員都是冷血動物,這些人
很難管理。」
「你差點沒把蘭博演的電影內容給複述一遍。」
「瞧您說的,那兒全是真正的武士。言歸正傳,在一九八三年基裡爾。謝苗諾夫轉入
克格勃,主要從事反重大經濟犯罪工作。
後來打算把他調回部裡,某前任領導卻出了一個天才的主意:為了組織的利益,把基
爾裡。謝苗諾夫調到阿富汗的山地步兵隊。
在營部地參加了打擊所謂的『和平居民』的討伐戰役,表現很出色,受了傷,出院後
被派到菲什金手下。「
「你講這個人到底要講到什麼程度?」
「不是講到什麼程度,而是目的是什麼。目的是為了您,這位特殊人物能深入瞭解問
題的本質……我繼續講。基裡爾。謝苗諾夫大概是負責交通通道及運送武器的工作,他對
自己的工作瞭如指掌。一九八六年菲什金調回後勤部,司令員、後勤部長被撤職,整個機
構被撤消。一九八八年,謝苗諾夫合同期滿並出國。
就這樣……我們又在登記冊上見到他的名字,到達目的地,登記日期都有。您大概自
己已做出結論,菲什金為了完成任務,可以讓他以前的部下為他效力,況且謝苗諾夫比一
般的專業人員高明得多。技情形看,基裡爾。謝苗諾夫也不會讓自己的老上級失望,只要
給他錢。「
「有很多錢嗎?」
「菲什金將三百萬列入服務和組織經費。由定貨人匯的五十萬元款項我們可以查出去
向,其餘的資金被菲什金的人在國外換成美金,並且大部分遺失……」
「菲什金的死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
「不考慮我們預料的信任與失去的支持,大約兩千萬。」
「是嗎!你打算怎麼辦,讓事態任意發展嗎?」
「不,絕不!」
「我們是在錯誤中學習,讓我們再回到起點吧。遠東戰役的失敗,報界涉及我們組織
的文章,以及菲什金的死,一個鏈條上的環節,是誰幹的呢?」
「正如您所見,我目前無法做出結論,但……」
「那麼就幹掉他!」
「幹掉,不是永久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安插在謝苗諾夫身邊的人報告說,他沒能拿
到那張存有很多莫名其妙信息的光盤,樹苗諾夫為了買這張光盤花了十萬美元!分析謝苗
諾夫與菲什金分道揚鑣的原因,我可以斷定他們曾有一支裝備相當精良的隊伍。對他們來
說,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想幹掉一個人,都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了不重蹈覆轍,我們暫時不
要輕舉妄動,況且我們還不知道謝苗諾夫怎麼利用他得到的光盤。」
「我想你還沒忘記,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又發現一具屍體的消息,這不但與菲什金和
那位記者的死有關,而且還是國防戰略部隊的一名軍官。」
「他用組織的錢買了那張光盤。我們派間諜打入他的內部,結果記者被殺,去刺殺他
的國防戰略後備部隊軍官也被人打死……」
「你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嗎?你們的傳統方法就是竊聽、窺探、監視,或者逼迫家屬,
最終取得什麼結果呢?也許現在你想對我說,他是個孤兒?」
「如果現在我們發現某個知情者,我不懷疑,他們也必然會找到他。那樣,不僅我們
的間諜處境危險,而且我們的計劃也將遭到破壞。」
「我支持採取斷然措施!」
「我們以謝苗諾夫為誘餌,引幕後的操縱者上鉤,他們卻不上當。這一切反倒成了報
紙的頭條新聞,隨後,寫稿的作家就被殺了。」
「你沒試著對內務部的領導施加一點壓力?」
「在我的權力範圍內已經做了,但是依照慣例我們有我們的制度,他們有他們的規定。
消息過分靈通有時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他們不是傻瓜,很可能在等我們犯錯誤,那時他
們就作為國家的救世主出來收拾殘局。」
「好吧,你打算怎麼辦?」
「釋放卡拉佩強並等待回應,我們的間諜會從內部配合。」
「暫時到這兒吧,將軍。解決這個難題就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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